蔡崇達
推薦書籍:《皮囊》
人生或許就是一副皮囊打包攜帶著一顆心的羈旅。心醒著時,就把皮囊從內(nèi)部照亮,荒野中就有了許多燈籠,燈和燈由此辨認,心和心、人和人由此辨認?!镀つ摇肥钦J心、認人的書。
我那個活到99歲的阿太——我外婆的母親,是個很牛的人。
外婆50多歲時突然撒手,阿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親戚怕她想不開,輪流看著。
她卻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憤怒,一個人跑來跑去。一會兒掀開棺材看看外婆的樣子,一會兒到廚房看看那祭祀的供品做得如何……
那場葬禮,阿太一聲都沒哭。即使看著外婆軀體進入焚化爐,她也只是乜斜著眼,似乎只是在打盹。
那年我剛上小學一年級,不理解阿太的冰冷,便走過去問她,阿太你怎么不難過?阿太滿是壽斑的臉,竟輕微舒展開,那是笑——“因為我很舍得?!?/p>
這句話在后來的生活中經(jīng)常聽到。外婆去世后,阿太經(jīng)常到我家來住。她說,外婆臨死前交待,黑狗達沒爺爺奶奶,父母都在忙,你要幫著照顧。我因而更能感受她所謂的“舍得”。
阿太是個很狠的人,連切菜都像切排骨那樣用力。有次她在廚房很冷靜地喊“哎呀”,我大聲問:“阿太怎么了?”“沒事,就是把手指頭切斷了?!苯酉聛恚患胰嘶艁y不已,她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母親跟我講阿太的故事。她曾經(jīng)把年幼的舅公扔到海里,讓他學游泳,舅公差點溺死。鄰居罵她沒良心,她冷冷地說:“肉體是拿來用的,又不是拿來伺候的。”
我問阿太這個故事的真假。她淡淡地說:“真的,如果你整天伺候你這個皮囊,不會有出息的,只有會用肉體的人才能成材?!?/p>
我當時沒聽懂。
我因此總覺得阿太像塊石頭,堅硬到什么都傷不了。她甚至成了我們小鎮(zhèn)出了名的硬骨頭,即使90多歲了,依然堅持用她那纏過的小腳,從村里走到鎮(zhèn)上我老家。
然而我還是看到阿太哭了。那是她92歲的時候,她攀到屋頂要補一個窟窿,一不小心摔了下來,躺在家里動不了。我去探望她,她遠遠就聽到了,就哭著喊:“我的乖曾孫,阿太動不了啦,阿太被困住了?!?/p>
她哭著叮囑我,要我常過來看她。從此她每天得靠一把椅子支撐,坐在那兒,一整天等我的身影。我也時常往阿太家跑,特別是遇到事情的時候,總覺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安寧和踏實。
后來我上大學,再后來到外地工作,見她就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總是請假往老家跑——雖然我說的苦惱,阿太不一定聽得懂,甚至不一定聽得到——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開那歲月雕刻出的層層疊疊的皺紋,我就莫名其妙地釋然了許多。
知道阿太去世,是在很平常的一個早上。母親打電話給我,說你阿太走了。然后兩邊的人抱著電話一起哭。
母親說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話給我:“黑狗達不準哭。死不就是腳一蹬的事情,要是誠心想念我,我自然會去看你。因為從此之后,我已經(jīng)沒有皮囊這個包袱,來去多方便?!?/p>
那一刻,我才明白了阿太的生活觀:我們的生命本來多輕盈,都是被肉體和各種欲望的污濁給拖住了。阿太,我記住了:肉體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伺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