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毓海
今年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貴州省代表團全體會議時,闡述了一系列重要思想,他講到:一個國家綜合實力最核心的還是文化軟實力,這事關精氣神的凝聚,我們要堅定理論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最根本的還要加一個文化自信。中華民族歷來有很強的文化自豪感,只是到了鴉片戰(zhàn)爭時期,在西方的堅船利炮下,中國淪為半殖民地,文化自信被嚴重損害。鴉片戰(zhàn)爭之所以慘痛,是因為它打掉了一些中國人的自信,而1949年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率領下站起來,這首先是從精神上、心靈上站起來,是重建了中國人民萬眾一心的自信心和自豪感。
培育“光明史觀” 大力弘揚優(yōu)秀傳統文化
我在《五百年誰來著史》一書中,曾提到過“光明史觀”和“陰暗史觀”的問題。近代以來,在關于中國歷史的敘述中,無疑存在著強烈的“自我卑劣化”的傾向,這種“陰暗史觀”影響深遠,如“奴性史學”、“禮教吃人說”、國民劣根性批判、全盤西化、廢除漢字說……總之,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民族、種族統統不行。其間雖然也有陳寅恪、錢穆這樣的史學大師,出而為中華文明辯解,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們也只能以“動之以情”和“獨善其身”的方式,與“陰暗史觀”進行消極抗爭。
歷史和傳統中有光明,也有黑暗,關鍵是你不能眼里只是盯著黑暗,尼采的《歷史的利弊》(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時翻譯為《歷史的用途和濫用》)是極透徹的文章,他說一切偉大的民族都必須懂得“積極健忘”的道理,因為一個偉大的民族,不但要懂得“保存生活”,更要有能力“創(chuàng)造生活”,而為了創(chuàng)造新生活,就必須丟掉歷史的負擔,特別是忘掉那些黑暗,告別陰暗心理。
有人說,美國人性格中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們是尼采“積極健忘”論的徹底實踐者。美國的大法官Steven Holmes有一名言:美國性格最健康之處,在于他們都遺忘了幾乎所有的開國國父都是奴隸主這個事實,而專注于國父們是自由民主的奠基人。如果美國的史觀是陰暗的,那么,美國的小學課本里一定是說華盛頓是個惡霸奴隸主,但美國偏偏不這么做,在美國的歷史敘述里,幾乎他們的每一任總統都偉大光榮正確,美國性格的這一點,起碼值得我們思考。
桑巴特說過,美國人的自信,是建立在美國富強的基礎上,盡管美國的富強,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以武力和金融的方式掠奪世界的基礎上,那是一種不道義的富強。而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的富強是完全建立在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基礎上的,今天的中國已經是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這種富強是道義的富強,是王道與富強的結合,但是在某些人那里,中國依然還是一無是處,可見這些人盡管在物質上富起來了,但在精神上、心靈上依然還是奴隸。
習總書記在兩會討論時還說,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開創(chuàng)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今天,我們不僅要堅定“三個自信”,也要大力弘揚優(yōu)秀傳統文化,去其糟粕、留其精華,增強文化自信。王陽明的心學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也是增強中國人文化自信的切入點之一。這已經不是習近平首次講解王陽明了,早在2011年,習近平視察貴州大學和學生們交流的時候就表露過對王陽明歷史作用的肯定。
拿王陽明來說,他生于明憲宗成化八年,卒于嘉靖七年,即1473年—1520年,享年五十七歲,并不長壽,但他一生卻橫跨了1500年世界史的大轉折時代,更處于明代最重要的歷史轉折時期,這個歷史時期很重要。因為從那時起,歷史就不再是哪幾個人主宰的歷史,人類歷史開始進入到由千百萬人的行動共同創(chuàng)造的歷史,進入到東西方互相碰撞造成的世界史,置身于這樣的歷史中,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這樣的歷史有沒有規(guī)律可循呢?這樣的歷史是大歷史。習總書記講王陽明,他首先是要我們自覺地去面對這樣的大歷史,思考在這樣的大歷史中,一個人應該怎樣生活,怎樣行動。
從改造思想和“人心”的角度去思考制度改革和改造
習總書記多次深刻闡釋過治理的問題。與一般的政治學研究者講治理不同,習總書記所講解的治理,重點固然是治國理政,但卻絕不僅僅是指治國理政,絕不僅僅是指財政、稅收、司法、軍事等這些富強之道,不僅包括治國與治事,更包括“治心”和價值觀的培育。而這就是王道,王者,往也,政者,正也。與天地同心,與百姓同德,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就是王道,是人間正道,這才是大政治。習總書記所講解的政治和治理,就是這樣的大政治。
實際上歷代政治家都有所謂千古一嘆,這就是:“變制度易、變人心難?!薄爸问氯菀字涡碾y”。我們一定要知道:“制度改革”是一個問題,而“人的改造”則是另外一個問題。王陽明不但是制度改革家,且更是從改造思想和“人心”的角度去思考制度改革和改造,因此,他非但是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更是偉大的思想家,這樣的人物在歷史上絕不多見,習近平總書記之所以肯定王陽明,就是因為我們也正在一個全面深化改革的歷史階段,而這就需要我們有定力,需要王陽明所謂“我心光明”,“我心光明”,就是把心思凝聚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個長遠利益、根本利益之上,一切從這個根本利益、根本大局去考慮我們的選擇,規(guī)范我們的行動。
有些人類似于《紅樓夢》里的王熙鳳,這些人不是沒有能力,而是自己的小算盤太多,這種人的心就不夠光明,他們不是從我們偉大事業(yè)的根本利益、長遠利益出發(fā),而是處處從顯示自己的能力出發(fā),圖一時之快,逞一時之勇,求一己之私欲,非但不能動心忍性,反而張狂失態(tài),結果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倒誤了卿卿性命。
也有的人類似于薛寶釵,他們不是從大局出發(fā),不是從歷史出發(fā)考慮問題,而是從個人的名聲考慮問題,為了自己的“清譽”和名聲,為了“邀名”而放棄原則、失掉基本立場,做什么開明紳士,這樣的人,他們的心也不夠光明。
從人的改造、從治心入手思考政治和社會改革問題,以今天慣常采用的西洋流行說法而言,這就是從“道德法則”去思考社會政治問題,這是人類現代轉化的重要標志,而這恰恰也就是王陽明在古代中國向近代中國轉變過程中起到的作用。故從世界史的角度看,王陽明思想的地位,與康德哲學在西洋的地位恰恰是不相伯仲的。
康德曾經說:人類的行動、人類的歷史是“合目的的”,盡管我們不能通過經驗和知性去證明這個假定?!拔镔|世界是有秩序的”,這同樣也是一個不能證明的假定,不過,整個人類科學發(fā)展,卻都是建立在上述假定的基礎之上。這亦是說:倘如我們放棄了“物質世界是有秩序的”這個假定、放棄了這個前提,一切科學探索都將喪失合法性。同樣的,如果放棄人類行動的合目的性,人類歷史也就成了瘋人院里的故事。因此,王陽明的“天理”和“知行合一”,與康德的“燦爛的星空”與“先驗的道德法則”其實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從人心、從人的改造出發(fā)思考社會和政治改革的問題,只不過康德生活的時代,已經相當于中國的乾隆時代,即康德的學說和思想能力,比照王陽明而言是后發(fā)的。
使政治實踐建立在信仰的基礎上
從這個角度看去,“去人欲,存天理”的“去”字,其實也就是康德所謂“三大批判”的“批判”,“批判”是兩字,“去”是一字,意思相同。不同的只是:康德的“批判”主要是通過紙上推演,而王陽明的“去”則更強調事上磨煉而已。故王陽明說:“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痹趺唇凶鳌鞍偎狼щy”?廷杖四十、萬里流放貴州龍場驛,舍生忘死平定朱辰濠叛亂,只手扶起明社稷,這是生活中的“百死千難”,情感和思想在困厄抑郁的劇烈矛盾中不斷突進,這是精神上的“百死千難”。從這個意義上說,“為人民服務”,就是把一己之生,看作為千百萬人修行。它使政治工作建立在信仰的基礎上。
近代以來,人們服膺這樣的看法:政治的核心是權力,故政治家、改革家中有崇高信仰者是不多的,道與術、王道與富強、正義與權力、知與行的沖突,這方才是研究政治史的人首先必須面對的課題。而王陽明的政治實踐與他的信仰是一體的,即他的政治實踐是有信仰基礎的,而對于已經淪為“公務員”的現代“從政者”而言,乃至對于現代政黨政治的未來發(fā)展而言,重新思考王陽明很是有意義的。
什么是“自由”?現代人已經把“自由”徹底庸俗化了,自由成了“自由放任”。而以“批判”來祛除、擺脫個人經驗乃至個人利益束縛,方可達“自由”之境,這就是康德所謂“實踐理性批判”的主旨,這是康德對于“自由”的定義。而通過艱難困苦,經歷千難萬險,事上磨煉,方才能夠勘破名利色相,方才能夠破除生死的關口,達到舍生忘死、為至公天理而奮斗的人格,這也便是王陽明和康德所說的“自由”境界。而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艱辛又出發(fā),破除自我功利的束縛、實現“小我”與浩瀚的星空與先驗的道德法則的合一,這也就是啟蒙,啟蒙也就是王陽明所謂的“去人欲,存天理”。如果我們把“天理”理解為宇宙的秩序和人類行動的合目的性,那么王陽明的“致良知”與康德所說“啟蒙”便是一個意思,須知:法只能治人身,而不能治人心,世界上最偉大的政治不是攻人身,而是修人心。而倘如后儒那般將“天理”附會為三綱五常,那么這自然就是歪曲了王陽明,而如果像現代中國人一般,把“啟蒙”理解為跟著西方庸俗思潮起舞,那就更低估了中國思想的原發(fā)創(chuàng)造力,那更是不著邊際。
我們共產黨人是馬克思主義者,但我們絕不割裂馬克思主義與一切人類優(yōu)秀遺產之間的血肉聯系,作為歷史唯物主義者,我們并不認為馬克思主義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面對著千百萬人在彼此沖突的世界舞臺上創(chuàng)造的大歷史,馬克思像一切人類圣賢那樣,堅信著人類歷史是有規(guī)律的,堅信著“我心光明”和人間正道,馬克思認為,那些自己投身于歷史之中,那些把一人之心修成千萬人之心的人,是光明的人。
實現自我與宇宙秩序和歷史目的的合一,這就是知行合一,達到這樣境地的人物,便是宇宙秩序和歷史目的的體現者,也就是我們所謂“圣人”。而這樣的政治家,乃是第一流的、或者說是最徹底的政治家,他們是有信仰的行動者。
面對這樣的大時代、大歷史,我們怎樣拋棄一己之私,自覺投入到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洪流之中,做一個與千百萬人同心同德的“我心光明”的人,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思考的問題。
(作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責任編輯:沈 ?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