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用看似不起眼的食材,做出令人贊嘆的美味,比用昂貴的食材烹調,更有意思,這是王世襄美食哲學中重要的信條之一。
糟香思故鄉(xiāng)
王世襄是民國最后一位離世的美食元老,被稱為當代京城著名學者型的烹壇圣手。
王世襄,字暢安,1914年生于北京,祖籍是福州,2009年去世時享年96歲。他是當代最著名的文物收藏家和鑒賞家。王老興趣十分廣泛,他喜愛古詩詞,也曾專研于音樂、繪畫、家具、竹刻等各個領域,著有《錦灰堆》。
在傳統(tǒng)文化里,文人學庖算是一種雅士之樂。王老在美食領域的名氣和他在明式家具、鴿哨、竹刻、蛐蛐兒罐等各種民俗領域的名氣一樣為世間稱道,被稱為近代的曠世奇才。
王老會做菜、會吃菜,尤其會評菜。朋友們和王老一起吃精美的菜肴的同時,都喜歡聽他品評。1983年,剛剛改革開放,北京舉辦過一次全國一級廚師大賽,特邀了三個評判員,就是北大王利器教授、溥杰和王世襄。據說王老一天之內品嘗、評判了各種流派的80多道菜肴。
王世襄很小的時候就喜歡進廚房,看家廚做菜,這些家廚都是當時的名師。在這些名師的指導下,他很小就開始自己上灶做菜。
王世襄的祖上是福州望族,雖然他是北京出生的,但在家庭的影響下,其口味有很重的福建烙印,他拿手菜的烹飪手法不是北京菜的做法,而是以福建菜為主,以江浙、淮揚菜為輔。
王世襄家經常請一位居住在北京的福建名廚陳一泗來家主廚,陳的手法就是福建手法,對王世襄的影響非常大。特別是“糟”的手法,更是成為王世襄后來拿手名菜的一大特色。比如糟熘魚片、糟煨茭白、糟煨冬筍、糟蛋海參等等。福建菜系認為糟香不同于酒香,做出的菜有特殊的風味,絕不是酒能代替的。
江浙、淮揚、山東都有少量的糟菜,但是閩菜一大特色就是擅用紅糟做調料,這和其他地方的糟菜有所區(qū)別。因為糟香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所以在福建流傳著“糟香思故鄉(xiāng)”這樣一句俗語。這種情思必定也在王家的祖輩中存在,進而影響到王世襄。
王世襄對糟特別鐘愛。后來他去朋友家做客,甚至去干校,都要帶上自己做的香糟汁。
他兒子王敦煌在其美食著作《吃主》中介紹過王家這種香糟汁的做法。
用高樁碗倒進半碗香糟,這種香糟是在孔乙己酒家買的。先加熱水少許,用勺子在碗內將香糟反復碾壓至醬狀,之后倒入古越龍山等陳年紹酒,加鹽少許,再用勺子攪拌。用碟子將碗口蓋上,放12小時。最后用白紗布過濾出的汁水即是香糟汁。
除了福建,我國其他地區(qū)也有自己的糟菜,其中浙江著名的糟菜有糟熘魚白、糟雞、糟蛋、糟燴鞭筍等。王世襄的拿手菜糟蛋海參、糟煨冬筍其實都借鑒了江浙做法。江蘇的著名糟菜有煮糟青魚、糟煎白魚、糟鴨等。山東糟菜里有糟蒸肉、糟油口條、糟煎牡丹魚、糟溜茭白等。王老在《桂魚宴》一文中曾說山東菜最擅長香糟,我覺得這不太準確,最擅長的還是福州的閩菜,其次是大淮揚菜系,包括江浙一派。
川菜中也用糟,不過用的是醪糟。醪糟與紅糟的區(qū)別不過是前者用的是黃酒的糟,而后者則是用糯米酒的糟。
拜三會和雜合菜
王老有一篇《答汪曾祺先生》的文章,說自己做菜的特色就是“雜合菜”或者“票友菜”,說明他做菜兼采眾長,而且有自己的發(fā)揮。
汪曾祺在一篇回憶文章中提到,王世襄去朋友家吃飯,不但自己上灶,還會自己帶主料、配料、調料。這一點其實在一些美食家身上并不少見,上世紀80年代我去朋友家吃飯,都會自己帶食材,特別是自己家做的豆瓣、腐乳、泡姜、泡椒等。有時還會自己帶菜刀,因為用別人家的刀切菜不順手。
王老和朋友聚餐,叫拜三會,一般10人左右,定期聚會,輪流做東,做東的人主勺。因為聚會的時間是每周三,所以叫作拜三會。
王老做東的時候,除了他拿手的糟菜之外,他常做的還有雪菜燒黃魚、海米燒大蔥,其實這兩道菜都是淮揚菜里的家常菜。此外還有火腿菜心、雞片燒豌豆、糖醋辣白菜、羊油麻豆腐、面包蝦等等。這里我們介紹王老比較特殊的兩道拿手菜。
第一道是燉牛舌,這道菜是王老根據西餐罐燜牛肉的做法發(fā)明的。他是將新鮮牛舌除去外膜,切厚片,入砂鍋。先用猛火,后轉文火,燉燜6小時。期間依次加入黃酒、精鹽、醬油、姜片、蔥頭以及切成滾刀塊的胡蘿卜。
王老另一道拿手菜是“鍋塌豆腐”。其具體做法是用黃酒泡蝦子,加醬油、精鹽、白糖,如果有高湯加一點更妙。南豆腐半斤,切三厘米見方薄片放入碗內。雞蛋三枚,打碎倒入豆腐碗中,加入少許煸熱的蔥花拌勻。炒鍋放素油,燒熱后將豆腐、雞蛋倒入,攤成圓餅,兩面煎成金黃色。待將煎熟時,倒入泡有蝦子的調料,用筷子在餅上戳幾個小洞,令調料滲入其中,即可起鍋。王老學這道菜的小飯館在解放前沙灘馬神廟路北,當時北大不少師生都去吃過。
王世襄晚年時經常抱怨說,現(xiàn)在的飲食都變味了,最幸福的是孩子們,因為他們沒吃過從前的好東西,不知道現(xiàn)在的東西有多難吃。上世紀90年代之后,王老就再沒寫過美食文章,他說無從下筆,吃飽肚子而已。
王老的抱怨不是沒有道理,現(xiàn)在很多食材原料沒有了,工藝也失傳了。牲畜、蔬菜都是被飼料添加劑、化肥促長的,失去了自然的味道?;屎妥匀环蕦κ卟宋兜赖挠绊懯谴蟛灰粯拥模以诶霞揖妥鲞^實驗,用兩塊地種蔥和白菜,一塊施化肥,一塊施自然肥,成熟后的口感、口味相差很遠?,F(xiàn)在的蔬菜很少有鮮味,只能靠味精、雞精提鮮了。
王世襄和兒子王敦煌都認為決定一道菜的好壞,食材的因素占90%,工藝只占10%。
春菇秋蕈總關情
對于蘑菇,王世襄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他曾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春菇秋蕈總關情》,文章提到,他早年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常常騎車去香山游玩。在香山附近,他結識了一名采菇高手,人稱“蘑菇王”。這人告訴他,香山的蘑菇分大小兩種,大而色淺的叫白丁香,小而色深的叫紫丁香?!澳⒐酵酢边€向王世襄傳授了很多在香山采蘑菇的路徑和訣竅。
后來,王世襄的兒子王敦煌在《吃主兒》一書中也記述了很多關于父親采蘑菇、烹飪蘑菇的軼事。他說父親只要一閑下來就要琢磨去采野生蘑菇。一次,他甚至騎車到永定河小學的傳達室,找到了以前經常給菜市場送野生蘑菇的張老漢,并向張老漢求教采野蘑菇的地點。于是張老漢把永定河河源的幾處“蘑菇產地”告訴了父親。父親知道后大喜,在“取經”后的第一個休息日就帶上自己去永定河河源采蘑菇了。
王世襄在自己的著作里也經常提到采蘑菇。王寫到,京城采蘑菇的高手多集中在右安門外和永定門一帶,他們每個人都有幾條采蘑菇的“秘密路線圖”,隔幾日就會巡回采一次,生手很難發(fā)現(xiàn)這些蘑菇的生長之處。后來朝內、東單的菜市場都很難買到野生蘑菇,只有菜市口的菜市場里還有。我覺得他對蘑菇的癡迷和張大千有一比,后者在敦煌工作時也千方百計地找蘑菇,這也是一種美食精神。
王世襄對烹制蘑菇有很多獨到的心得。王老曾介紹過一種叫柳蘑的蘑菇,他說柳蘑“蕈色土褐,蓄聚而生,有大有小。烹飪時宜加黃酒,去土腥味。燴、炒皆可,而燴勝于炒,用雞絲加嫩豌豆來燴,是一味佳肴”。還有一種叫雞腿菇的蘑菇,“菌柄較高,色稍淺,炒勝于燴” 。
王世襄接觸、喜愛的主要是北方的蘑菇。北方氣候下生產的菌類統(tǒng)稱口蘑,這些蘑菇大多產于河北和內蒙古,由于其最大的集散地在張家口,所以統(tǒng)稱“口蘑”??谀⒂址譃榘啄?、青蘑、黑蘑、雜蘑四大類。王老文章中提到的口蘑大多是白蘑。
口蘑的稱法始于清初,清人袁枚的《隨園食單》中就有口蘑煨雞的記載。20世紀50年代郭沫若到張家口,也曾賦詩贊美 “口蘑之名滿天下”。
蔥香撲鼻
王世襄不但親自做菜,還親自買菜。他每天一早出門,去朝陽市場門口排隊,開張的鈴一響,他就第一批沖進去。和他一起逛菜市場的,有保姆,也有名廚,比如給班禪做菜的劉文輝。王世襄說,騎著自行車去市場買菜,是人生僅次于“吃”的最大樂趣。
王老擅長用最簡單、最家常的食材做菜。一次朋友聚會,有一位朋友要求與會每人做一道拿手菜。當時的食材很豐富,可王老卻做了一道燜蔥,用的就是最便宜的山東大蔥,沒有其他配菜,結果做好后被大家一搶而空。
和這道菜相似的,王老還會做一道海米燒大蔥,王老先生的做法是先用黃酒將海米泡開,再加入醬油、白糖。大蔥切成兩三寸的段兒,先用素油將蔥段兒炸透,炸好后碼在盤中。將泡有海米的調料倒入鍋中,收湯后澆到碼有蔥段兒的盤內。此菜是譚家菜的??徒饾撯值淖類郏瑩f源于淮揚菜。此菜只能初冬做,立春后的蔥就無法再用。
蔥的類別有大蔥、分蔥、香蔥。蔥可燉、煨、燒、燜,可制蔥油、蔥姜油、蔥椒油、蔥豉油等,這些油用來拌、熗、炒、爆,味道都很好。
王世襄與兒子王敦煌都贊同一個美食觀點,就是食材的選擇一定要當季。比如最普通的蔥,選擇的時令不同,味道也不同。比如山東名菜蔥燒海參,就必須要用霜降之后、又沒有被霜凍壞的大蔥。所以蔥燒海參這道菜只能在入冬之后吃。
王世襄不僅喜歡大蔥這樣新鮮便宜的時令蔬菜,而且做菜的時候經常不放味精。到了比較講究的酒店吃飯,他常會下意識地把用作裝飾的蘿卜花、仙鶴、小橋挑揀出去。生活中他其實非常隨和,這個動作完全是出于厭惡形式主義的本能。這種自然與自在的態(tài)度,是王世襄對美食的態(tài)度,也是他對生活、對學問的態(tài)度。
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