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

2015年6月30日上午10時，在長沙市開福區(qū)湘江河段，一位母親將6歲的腦癱兒子綁在身上，跳入江中。最終，母親得救，孩子溺亡。隨后，長沙市公安局開福分局以故意殺人案立案偵查。此事一出，輿論嘩然。兒子死了，妻子成了嫌疑犯，王明盛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沉默多日后，王明盛接受了本刊特約記者專訪，一個男人對妻兒的愧疚洶涌而來……以下文章根據(jù)王明盛的自述整理而成。

我叫王明盛，廣東梅州人，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哦，不，現(xiàn)在只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了，因為我的小兒子不久前不在了。6月30日，我的妻子李玉玲帶著兒子跳江自殺，最后兒子死了，妻子被抓了起來。一個月前，我還信誓旦旦地答應(yīng)她要戒煙。如今，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又一根接一根抽上了……

2003年，當(dāng)時我在深圳一家塑膠廠送貨，送貨時認識了我妻子李玉玲。她是湖南人，在那家塑膠廠當(dāng)車間管理員，后來我倆經(jīng)常相約打籃球，就戀愛了。2006年，女兒出生。2008年我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一起來到了長沙。到長沙后，我跟大舅子去做水電工，工資還可以，養(yǎng)活她們娘倆沒太大問題。妻子在家?guī)Ш⒆?，偶爾跟朋友一起逛逛街。她一直都很樸素，很少化妝，就是冬天的時候擦擦面油。我有時還說她：“你不用這么節(jié)省，可以買點化妝品用用，你們女人不都喜歡用這個嗎？”她假裝生氣地說：“我節(jié)省你還有意見?。　蹦菚r的我們，是一對年輕的父母、恩愛的小夫妻。

2009年，兒子強強出生了。一女一子，便是“好”，我倆都沉浸在幸福中。我更加賣力地干活，每天回來看著兒子粉嘟嘟的小臉，疲憊就一掃而光……

強強過了一歲還不會走路，親戚朋友都說男孩走路晚，不著急。但到兩歲時他還不會走路，眼睛也斜視，帶他到廣州三九腦科醫(yī)院，卻被診斷為腦部發(fā)育遲緩，其實就是腦癱，輕微腦癱。我們蒙了，我癱坐在走廊椅子上，妻子抱著孩子痛哭。醫(yī)生說現(xiàn)在沒有有效的治療方式，多是康復(fù)訓(xùn)練，家長需要耐心和毅力，強強屬于輕微腦癱，只要堅持，還有恢復(fù)的希望。

從此，我們踏上了漫長而渺茫的治療之路。我跟妻子說：“錢的事你不操心，帶好孩子就好了?！逼拮狱c了點頭。我拼命接活。妻子把幾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兒子身上。每周兩次，她帶著強強去長沙市兒童醫(yī)院治療，堅持了一年多。回想起來，我陪他們?nèi)サ拇螖?shù)屈指可數(shù)。

記得有一次，我干活的工地離醫(yī)院不遠，便和妻子一起去醫(yī)院。透過門上的一個玻璃窗，我看到妻子將兒子放在前面坐著，手把手地教兒子接訓(xùn)練員遞過來的卡片，強強十有八九都不能成功地將卡片放到指定位置，妻子總是鼓勵他。做肢體平衡性訓(xùn)練的時候，妻子帶著兒子按工作人員的指令來回走，差不多重復(fù)了二十多分鐘。我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睡著了。妻子出來后，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沒說一句話就走了。

那天回去，她臉色不太好，我明白肯定是因為白天的事情，那時覺得她有點無理取鬧，這么一點事犯不著擺臉色，于是沒理會，飯后就上床睡覺了?，F(xiàn)在想來，她那天肯定在一次次受挫的時候往門外尋找過我的面孔，哪怕我只是站在那里，對他們笑笑，也是一種安慰，說明她不是孤軍作戰(zhàn)，但我竟然睡著了。她心里對我是怎樣的一種失望！

因為腦癱，強強平衡能力很不好，走路成了難題。從2歲起，妻子每天都帶強強在小區(qū)里學(xué)習(xí)走路。一開始她用繩子的一頭綁著自己的腳，另一頭拴著兒子的腰，高度正好能讓她帶著孩子走路。等平衡好些了，就用兩只手抓著強強的手，等他站穩(wěn)了再慢慢放開一只手。就這樣弓著腰走來走去，一直堅持了三年多，強強才勉強能獨自走路。這需要多大的毅力！

從強強生病以來，我們的話題就圍繞著兒子，妻子的笑臉也少了，一層散不去的烏云壓得我們倆都透不過氣來。當(dāng)賺錢的壓力和照顧兒子的辛苦、乏味碰撞到一起時，我們就會發(fā)生爭吵。記得有一次，我下班回到家，飯還沒做，我很不高興地說：“你在家就帶個孩子做個飯，都不能早點吃飯嗎？”妻子正在清理兒子灑在地上的面條，生氣地回答：“你以為在家?guī)Ш⒆邮羌p松的事嗎？”我也在氣頭上，針鋒相對地說：“那你以為我在外掙錢又容易嗎？”妻子不再理我，兀自做飯去了。在出事前，我從未想過這些問題。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掙錢養(yǎng)家，是最辛苦的，現(xiàn)在想想，妻子比我還辛苦，只是她的辛苦我多數(shù)時候都沒在意。每月一發(fā)工資，我交給她后就不管了，家里的事情都是她安排，交房租、買菜做飯、帶孩子、做家務(wù)等，我以為我做得已經(jīng)夠好了，現(xiàn)在看來，是我將生活想得過于簡單了，這些瑣碎的事情有多么消磨人，是妻子出事后我才慢慢理解到的。

兒子睡覺不踏實，所以，每天都是妻子帶著他睡，我也圖個舒服，習(xí)慣了自己占著一張床。已經(jīng)記不得有多久沒和妻子談心了。在家里，她總有忙不完的事，洗碗剛洗一半，兒子的勺子掉了，她要跑過去幫忙撿起來，又一遍一遍地教兒子怎么拿勺子。

在市兒童醫(yī)院治了一年多后，我們轉(zhuǎn)到了湖南省婦幼治療。強強四歲時，我們想把他送到幼兒園，可問了五六家，都沒一家愿意接收。我對她說：“算了，我們自己教！”妻子突然失控地對我吼：“你教過嗎？你教得好嗎？”我氣得扭頭就走。后來我發(fā)現(xiàn)墻上多了幾張幼兒認物和識字的掛圖，妻子開始自己教兒子認字識圖。有一次，我躺在床上，從房間門望著在咿咿呀呀吃力說話的兒子，妻子指著圖片一遍遍地說“蘋果、香蕉”，而兒子甚至連兩個字都發(fā)不出，我突然有種很絕望的感覺。為什么我的生活會這樣？那一刻，我?guī)缀蹩煲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晚才回家，到家后倒頭大睡，我不愿意面對我那連爸爸都喊不清楚的兒子，不愿面對我那千瘡百孔的生活。

我現(xiàn)在想想，這樣的生活，妻子肯定也有想逃的時候吧?？晌矣械胤娇商?，她沒有，兒子離不開她。強強生病后，她再沒自己的時間，甚至都沒時間給自己買件衣服，衣服就挑幾十塊的應(yīng)付一下。來往少了，朋友跟親戚慢慢生疏了，她的整個世界就是我和孩子。

都說女人天生比男人堅韌，我妻子就是這樣。我對兒子能學(xué)會什么沒奢望，我只要他健康平安長大就可以了。但妻子很喜歡跟我“炫耀”兒子的進步，有時候我正在睡覺，她突然很激動地把我拍醒，說：“老公，兒子會寫‘1了！”我見怪不怪地說：“這有什么難的？”此話一出，我就知道不妥，她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其實，我當(dāng)時很想去跟她說我也很高興，可又覺得這是小事，我也不善于表達，老夫老妻了，她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梢苍S就是這樣一件件的小事，讓她感受不到我對她和兒子的支持，也感受不到我對她的努力的贊許，最終失去了堅持下去的勇氣吧。

出事那天，6月30日，我照常吃過早飯就出門上班。上午10點，我接到民警的電話，說家里出事了。一開始我以為是詐騙電話，因為根本不相信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這個時間，妻子應(yīng)該正帶著強強在小區(qū)里學(xué)習(xí)走路?？傻任亿s到時才知道，妻子將兒子拴在身上跳進了湘江，最后她解開了身上的繩子，沒讓別人救兒子。

我不相信妻子會這樣做，她對兒子那么耐心、那么疼愛，心甘情愿傾注所有心血去換得兒子那哪怕只是一丁點的進步，怎么會有意放棄兒子的生命？但事實就是如此，兒子安靜地躺在江邊，再也無法醒過來，而民警將妻子帶走以涉嫌故意殺人立案偵查。

我不知道能瞞女兒多久，我只告訴她媽媽陪弟弟去外地做手術(shù)，會住院很長時間。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從派出所走回家的。到了小區(qū)，樓下圍了不少鄰居，他們都知道我家出事了。他們主動提出要幫妻子作證，說愿意聯(lián)合簽名給妻子證明她是個“好媽媽”。這是我第一次，被這么多人圍著告訴我自己的妻子有多么好，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你一言，我一語，我感覺每一句為妻子說的話，都像是對我的責(zé)罰。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這幾年，說是陪在妻兒身邊，實際上除了給錢，情感上我?guī)缀跞咳毕?/p>

楊大媽住在我家對面，她跟我說，平時總能看到妻子把兒子放在吊床上，一邊哄一邊喂飯。還說有一次因為強強被竄出的小孩撞翻，腦袋磕地，那孩子家長不管不問，護子心切的妻子一氣之下跟對方吵起來，結(jié)果被氣哭了。我知道妻子不是會吵架的人，而她也從未跟我提起過這事，像這樣讓她委屈難過的事，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呢？或者也許她告訴過我，而我根本沒有在意？聽著鄰居說的話，我除了謝謝什么都說不出來。局外人都能看到她的好，而我這么多年來卻習(xí)以為常，忽視了她對這個家的投入和付出。

當(dāng)晚，我把女兒送到了我妹妹家里。房間里的床空了，再也聽不到妻子哄兒子睡著的哼哼聲，我突然覺得好孤獨。這4年多的時間里，我滿腦子想得最多的是賺錢。我曾經(jīng)以為，掙足夠的錢，給妻子和孩子足夠的生活保障，就是我努力的全部。所以，我忽略了太多應(yīng)該給予妻子的關(guān)心和理解，也忽略了我們之間像“戰(zhàn)友”般的夫妻感情。如果我能多關(guān)注妻子心里在想什么，多跟她交流幫她分擔(dān)辛苦，哪怕只是在睡覺前問她幾句，或許她會覺得自己不僅僅只是一個永遠在付出的母親，而是一個同時得到愛的妻子。是我的粗枝大葉和不善表達，讓她陷入了一種孤立無援而又希望渺茫的境地。也許，正是我的冷漠讓她感到絕望，逼迫她走上了帶著兒子自殺的絕路。

兒子走后，我清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我連兒子的衣服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支撐這個家的不是我，而是妻子。翻開家庭合照，眼淚不停往下流。我多么希望時間能倒流，我至少可以做到每天下班回來后，不是自顧自地倒在床上休息，而是幫她分擔(dān)點家務(wù)，就算只是照看一下兒子;我至少可以做到每天問她一句“今天辛不辛苦”;或者，耐心聽她分享這天兒子又認識了哪個漢字……至少，我能在她快要扛不住的時候，及時發(fā)現(xiàn)，有機會握緊她的手……

當(dāng)天下午，我在公安局見到了妻子，我不顧旁人沖上去抱住了她，我們都哭了?？粗龓捉罎⒌纳袂椋煌５卣f著對不起，我只是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我不怪她，我知道她才是那個最痛的人，我也沒有資格怪她……

這段時間，我忍住悲傷，奔波于公安局、社區(qū)之間，找律師咨詢，四處打聽能幫妻子減免刑罰的辦法。我已經(jīng)失去了兒子，不想再失去妻子，我想早一點當(dāng)面跟她說一句：“老婆，對不起……”

（希望看到主人公更多圖片，請掃描本刊封面上的知音公眾號二維碼，關(guān)注后回復(fù)“王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