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聲
簡介: 身為奉蕭大國奉榮帝,我卻苦逼暗戀蘇將軍十年有余,這十年他以為我是男的就罷了,這次邊關(guān)歸來還帶回來一個比我貌美的未婚妻!知曉此事的我內(nèi)心幾乎是崩潰的,蘇將軍,你過來!朕是時候跟你好好談?wù)勅松耍?/p>
我生下來的時候,母親給我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月倚秋——明月倚深秋。
日后我老了若歸隱山林,我可以這樣告訴別人,我叫月倚秋,性別女,職業(yè)皇帝。
對,奉蕭大國奉榮帝,你看女皇帝,多么酷炫拉風(fēng)日后必定載入史冊留得后人唏噓驚嘆。
可 全天下人都以為我是個男的,我喜歡的男人也以為我是個男的。
淚千行。
【壹】
當(dāng)年我父皇還在世的時候,身子孱弱,再則獨鐘情我母后,母后能懷上我,薛總管都恨不得圍著皇宮跑三圈,只可惜我還沒出生父皇便駕崩了。
結(jié)果是自然的,宮內(nèi)對外言稱父皇留有一位皇子,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腔鶠榛?。我自小就不曉得女孩子是個怎么回事兒,只是暗暗地羨慕宮女姐姐們飄逸的裙衫,稍大一點纏裹胸布,依著母后的囑咐以中音發(fā)聲。為了遮住我的容顏,母后甚至叫工匠把一直以來帝皇發(fā)冠前頭的垂珠簾加長,我走路的時候只覺腦袋沉重,眼前全是嘩啦嘩啦閃閃發(fā)亮的珠子。
母后去世前為我納了一位妃子,她握著我的手說:“月兒,以后娘親罩不住你了,事事小心,這是你的江山你的天下,切莫被別個搶了去?!?/p>
我點點頭。
母親給我納的妃子叫徐雙雙,是我閨密。徐家世代侍奉皇家,我的事他們自然明了,奉榮帝容顏如女子的流言開始傳開時,徐宰相為避口舌把他的女兒許給我。
徐雙雙求之不得,身為我的閨密,夜夜在所謂“皇上臨幸”的名頭下,在床榻間跟自己的男寵共赴巫山云雨,我坐在不住搖晃的粉色簾帳外頭,一邊看書一邊嗑瓜子。
事畢,徐雙雙一身香汗披著衣裳走來坐在我旁邊:“皇上,臣妾咬您一口?”
我橫她一眼:“干嗎?”
徐雙雙咯咯笑著,滿臉春色饜足:“皇上您夜夜春宵,身上沒一點兒痕跡可是會叫人生疑的哦?!彼UQ垌鴾愡^來,“要不臣妾給皇上叫幾個男寵來?”
“別,我可沒龍陽之好?!?/p>
她總算收了表情:“如今年紀(jì)正好,一國之主為何不好生享受?”她嘆口氣,“太后當(dāng)年可是名動天下的美人,生了你這么個要當(dāng)男人的女兒真是可惜。難道你一生就這樣每天晚上看書嗑瓜子?要不要這么純情?”
我嘴角一抽:“徐雙雙,你皮癢了不是?”
徐雙雙道:“你這書這一頁都看了一個時辰,哪里在看書,明明是蘇將軍明日就回來,皇上心里惦記著吧?”
她一針戳到我痛處,我不吭聲了。
翌日上朝,蘇將軍掃平邊關(guān)以北凱旋而歸,皇城里甚是熱鬧。大殿之上男人身著盔甲,在我面前單膝跪地,恭敬俯首:“臣蘇篁叩見圣上?!?/p>
我坐在最高處,眼前重疊的珠簾微微晃動,我努力地想看清他,大半年不見,他肩膀似又寬闊一些。
蘇將軍平定邊關(guān)歸來,朝中老臣對他很是滿意,當(dāng)日呈上的奏折中竟不少表以求賜婚的意愿,自家女兒芳齡幾許、琴棋書畫幾級、美貌幾許,若能得陛下恩賜將福澤萬代。
我坐在御書房里,嘴角直抽。
“省省吧,我親愛的皇帝陛下,蘇篁現(xiàn)今二十有四,去年李將軍卸任,他擔(dān)上驃騎將軍麾下四十萬軍。少年英雄,京城不曉得多少千金大小姐垂涎不已?!?/p>
徐雙雙說的是事實,我只能握著筆生悶氣兒,突然薛總管敲門進屋,鞠躬道:“圣上,蘇將軍求見?!?/p>
蘇篁?已經(jīng)入夜,他今日剛歸來,此時不應(yīng)在將軍府宴會中嗎。
我一個激靈兒坐直了,徐雙雙竊笑著退到后屋去,只見在昏黃的落地蓮花燈的光芒下,他進屋行禮:“蘇篁叩見皇上。”
叩見皇上、叩見皇上,我認識他這十年,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蘇將軍可是有事?”
蘇篁緩緩抬頭,露出英氣清俊的眉目,他從懷中摸出一個錦盒雙手奉上:“臣在邊關(guān)雪山偶得此物,天賜珍寶非臣等凡俗之人所能擁有,特獻給皇上?!?/p>
薛總管接過遞來,我打開一看,只覺整間御書房都亮了起來。
透明的……珊瑚?宛如冰雕,我不禁伸手摸摸,確然是上好的珊瑚??蔀楹窝┥缴蠒猩汉?。
“此物名為雪草,昆侖山山巔千年出一株,傳聞是東來王母種下。臣因戰(zhàn)事意外得之,覺此物罕見,故帶回京城?!?/p>
我倒隱約聽聞過王母仙草之說,說是真能起死回生,可配出返魂香。
我雙手握著盒子,瞧著里頭冰雪透亮的珊瑚,心里有點歡喜,我曉得蘇篁沒有別的意思,可我可以把它當(dāng)作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其實每年他戰(zhàn)后回來都會帶點兒稀奇東西上貢,我也曉得那是上貢,不是送給我。
我回過神來一抬頭,正對上蘇篁的目光,蘇篁的目光分明鎖定在我臉上,嘴角有絲笑意。
我直覺臉頰驟然燙起,心叫不好趕緊低首:“蘇將軍如此上心,朕甚是欣慰,可想要如何賞賜?”我慌亂掃視案上奏折,隨口道,“蘇將軍如今意氣風(fēng)發(fā),今日幾位老臣向朕表以蘇將軍婚配之事,朕稍閱之,傳段愛卿府上千金有沉魚落雁之容,蘇將軍可是有意?”
“回皇上,承蒙厚愛,蘇篁擔(dān)當(dāng)不起?!?/p>
我還沒舒口氣,蘇篁俯首抱拳,一字一頓道:“臣心有所屬,恐不再另娶?!?/p>
我捏緊了手中錦盒,生怕它會摔下去。
【貳】
蘇篁?qū)④姴粌H平定了邊關(guān),鎮(zhèn)壓了倭寇,還帶了個姑娘回來。
那姑娘如何身份沒打聽出來,不過京城街坊里都說將軍府來了個美人兒,特別美的那種美人。
我身穿一身布裙、戴著黑紗斗笠微服私訪,鬼鬼祟祟跑到將軍府附近時,覺得自己蠢爆了。
薛總管在旁邊都快哭了:“皇上啊,咱們回去好不?被人發(fā)現(xiàn)可不得了……”
我噓了一聲,瞪薛總管:“我現(xiàn)在是女人,奉榮帝是個男人?!?/p>
薛總管扶額:“皇上,您怎么能這么說自己呢!”
我說:“我不管,總之我要弄個清楚。”
薛總管嘆口氣:“皇上,您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p>
我正打算再瞪他一眼,拐角處忽傳來蘇篁的聲音,我趕緊躲好,露出一對眼睛悄悄探過頭去瞅著。
只見蘇篁一身黑衣正往將軍府走去,身邊并排走著個身著綠裙衫的窈窕姑娘,我看不見那姑娘的模樣,只見蘇篁與她有說有笑,好看的眼眸輕輕彎起,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
他們一起走進將軍府,朱紅大門緩緩關(guān)上,女孩清脆的笑聲隱隱飄出來。
我站在墻角發(fā)呆,薛總管說得對,我是在給自己添堵,整個胸口窒息般地疼,我緩不過氣來,扶著墻慢慢蹲下去。
“皇上!”薛總管輕聲叫著趕緊扶住我。我擺擺手,又自己慢慢站起來:“我沒事兒,薛總管,我們回宮吧?!?/p>
一開始起我就知道最后會這樣終結(jié)。
回宮后批折子批到深夜,薛總管送來燕窩,我停筆,沉思片刻說:“你告訴朕,若天下人曉得朕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可是會影響治理?”
我直到此時,才斷斷續(xù)續(xù)念起徐雙雙提及的男寵之事,如她所言我不能一生這樣過下去,蘇篁有喜歡的女孩了,我也該往前望。
“如今國泰民安,邊關(guān)平定,皇上乃守成明君,無人敢說三道四。若是有意,小的明日給皇上擇幾個好的便是?!毖偣艽鸬闷届o,“皇上應(yīng)是考慮子嗣之事,莫若先皇那般……”他說了一半,默了須臾,又道,“這些事皇上還是莫勉強,日后再作打算罷。”
三日后,我招蘇篁進宮。
蘇篁未著鎧甲,一身暗紫錦衣,氣質(zhì)斐然。
我坐在涼亭里,花香習(xí)習(xí),一行美女在我身旁服侍?!奥犝f蘇將軍下個月就要成親了?!蔽医腥硕松弦晃铮r艷張揚的紅衣上是細細描金的羽線刺繡,“一直以來蘇將軍護國有功,這金羽紅霓裳是朕叫宮中工匠縫制,送給將軍夫人作為嫁禮,望將軍夫人喜歡。”
蘇篁身子一滯,足足過了半晌才俯首:“謝主隆恩?!?/p>
我看著宮女把那紅衣端下去,那是我母后親自挑選織布與鳥羽線叫工匠給我縫的嫁衣,她說,日后倘若真有一天,我不做皇上了,就能穿著它嫁給我喜歡的人。
面前的是我喜歡了十年的人,他要娶別的女人,我只能把我母親給我所有祝福送給他,望他好好的。
蘇篁本是跪著,突然驀地抬頭,眼神如薄冰刀刻般尖銳凌厲,我尚未反應(yīng)過來,他猛地一個瞬閃就步到我身后伸手將我一抱。
他的雙臂籠住我的肩膀把我往懷里帶,幾乎在眨眼間的同時,我聽見宮女的尖叫與糕點案幾打翻的聲音。
噌。
一支箭釘在他后背。
我睜大眼,嗖嗖嗖又是三道銀光,從涼亭外湖中疾疾射來,蘇篁一聲沒吭抬手竟將三支箭如數(shù)擒下。
帶刀侍衛(wèi)速速趕到,頃刻將涼亭與碧湖團團圍住。
“搜!刺客在水里!”薛總管大喊。
我耳邊盡是自己紊亂的呼吸和他的心跳,還沒反應(yīng)過來蘇篁驀地將我按住,臉色慘白地緊緊盯住我的臉,氣勢有點嚇人:“可有受傷?!”
我搖搖頭,還是有點呆,心里竟然想著,蘇篁身上原來是這個味道。
蘇篁面色稍緩,見薛總管正走來,后退一步下跪,恢復(fù)往常一般的沉靜聲音道:“臣失禮,請皇上恕罪。”
蘇篁護駕有功,背部中箭,本應(yīng)在太醫(yī)署休養(yǎng),可蘇篁稱小傷爾爾便回了將軍府。
御林軍在皇宮搜了一圈,都沒搜出半點人影兒來。薛總管幾次三番地叫我小心,見我正在換衣裳,他氣得睚眥欲裂:“皇上,您這又是干什么?又要溜出宮?”
“薛總管,今兒折子批完擱在桌上了,徐宰相來了就交給他。”我說,“我熄燭落鎖前就回來?!?/p>
薛總管瞪我瞪了老半天,嘆息道:“皇上,您天資聰慧又勤勉上進,自小就比王侯書院里頭同齡公子勝上數(shù)分,長大了卻在兒女私事上糊涂?!?/p>
夜涼如水,我去將軍府路上也對自己說,僅此一次,我看看蘇篁傷勢如何就走,走了就斷掉對他的念想,我是皇上,不能這么混賬下去。
我偷偷翻墻溜進去,摸進花園,房屋里燭光映照出蘇篁的身形。我在窗紙上戳個小孔悄悄地看,正見蘇篁正光裸著上身換藥。
燭光影影綽綽,我擦擦鼻血。
綠色裙衫的女子端著水盆從另一間屋里走進來,應(yīng)該就是蘇篁的未婚妻:“大人,讓阿秋幫您罷?!?/p>
蘇篁道:“我自己來便可,你回去休息罷……誰?”
他一揮手,窗欞被內(nèi)力震開,呼呼風(fēng)聲里我被嚇得后退數(shù)步,抬頭正好看見蘇篁的未婚妻阿秋,她也正抬頭看我,滿臉驚異。
我也被驚住,一時間站在窗口風(fēng)中凌亂。
這阿秋姑娘的面容,竟是與我有八分像。
夜里月光澄澈,沉默里我一點點望向蘇篁,他也被定在原地:“……皇上?”
這十九年來從未有過的窘迫尷尬從心底涌出,我想也沒想就掉頭狂奔。
京城有宵禁,悄無人煙,墨蘭的天未有一點星光。剛跑到京城護城河橋上,我就被一股大力朝后拽去,踉蹌著撞上男人胸膛。我剛想掙扎,一道銀光從眼前如針飛過,啪地釘在腳邊。
蘇篁死死抱著我,身上只披了件單衣,在我耳邊低聲道:“皇上,別動。”
箭聲破空,蘇篁帶我數(shù)個側(cè)身閃躲,我聞聲抬首,只見四周民宅屋檐間黑影攢動,他們漸漸現(xiàn)出身形不再隱于黑暗中,白雪刀光于黑夜凜冽。
這氣息,不似普通殺手。
當(dāng)真是有人想殺我,我瞇眼。
只覺腰上的手又握緊一分,蘇篁竟把我一扛,往橋下同樣漆黑的河水里跳去。
【叁】
遇見蘇篁的那年,我還沒到纏裹胸布的年紀(jì)。
夏日炎炎,卻聽說避暑山莊后頭的山里依舊開滿桃花,我提著裙裾往山上頭跑,后頭一群太監(jiān)宮女追。
等他們追不上時,我尋見了那片桃林,確然是開著的,只不過芳菲將近,滿地飄紅。
我一身春泥,將近黃昏時一位黑衣持刀少年出現(xiàn),他踏著夕陽橘色溫暖的光線,走過滿地滿樹的花香殘紅來到我身邊。
“殿下,天色將晚,回去罷。”他的聲音很好聽,我玩在興頭上,全然不知他實則從開始起一直跟在我身后,大咧咧地說:“你找錯人了,我才不是什么殿下?!?/p>
少年笑起來:“可是累了,在下背你回去,好不好?”
我抬頭瞪他一眼,雙手抓起一把春泥朝他白凈的雙頰拍去,他也沒動,任著我揉捏,一張好看的臉愣生生被涂成個黑的。
我還夸張地湊過去狠狠嗅了一下,嘿嘿笑道:“有花香?!?/p>
黑泥里只見一雙更加漆黑的眼睛,我縮了縮頭,道:“好吧,你背我回去吧。”
我至今記得那個黃昏他背著我慢慢走回去的情景,陽光暖暖地灑在他肩頭,而我下巴就擱在他肩頭上,舒適又安心,雖然那時我還蹭了他一身泥。
后來我回了宮,直至李將軍進宮面見徐宰相時,我才再次遇見了他。他站在李將軍身邊,瘦削的一介少年,滿臉陰翳。李將軍說他之前在邊關(guān)清剿賊寇時無意發(fā)現(xiàn)了一個邪教老窩,蘇篁正是他從那兒帶回來的一個孩子,身手了得。
……
被冷醒了。
我的頭發(fā)濕透了,身上披著不知從哪弄到的貧民衣裳。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一間破廟內(nèi),外面風(fēng)呼呼地刮,面前一堆火燒得正旺。
蘇篁正坐于不遠處,見我醒了只低低地掃了一眼,起身至我五步之遠單膝跪下:“臣……罪該萬死,令皇上受罪了?!?/p>
我正奇怪他反應(yīng)的微妙,抬手剛想說話,身上披著的厚厚衣衫卻不慎滑落,我低頭一看僵住了。
光溜溜的,連裹胸布也……
我頓時石化,心中一萬只羊駝奔騰而過。
“初冬河水冰寒,臣恐皇上龍體不適,故才替皇上更衣?!碧K篁低聲道,頓了頓,“皇上可有感覺不適?”
我抬頭一點一點望向一邊,果然自己的衣裳正晾起來烘烤著。
被……扒光了。
自小到大從未有人教過我,身為女孩子被男子看去身子該有如何反應(yīng),此時攥著衣裳腦子空白,心里想著,蘇篁他知道我是女子了,還是因為看光我身子才曉得的。
我真……恨不得在河里淹死一了百了。
此時蘇篁俯首復(fù)又沉聲問:“皇上可有感覺不適?”
我臉是紅的,腦袋是空白的:“沒……”
蘇篁放松身體:“如此,臣便放心?!闭Z畢抽出腰間短劍,毫不猶豫地直直朝自己雙目剜去。
我壓根沒回過神來,已經(jīng)朝他撲過去,腳底打滑往下摔,蘇篁劍剛挨著眼角見此一把將我接住,劍甩到一邊。
“可有受……”
“沒受傷!”我吼他,一手扳正他的臉緊張地去看,還好他沒手賤得逞,“你在干什么,不準(zhǔn)亂來!”
蘇篁似被鎮(zhèn)住,退后跪下:“待皇上返宮,容臣以死謝罪。請皇上稍加歇息,臣給皇上守夜?!?/p>
我看他恭敬的模樣,咬唇扭頭走到墻角里,拉起衣裳蓋住自己。
我曾千百次幻想過如果蘇篁知道我是女子會是如何,原來是這個反應(yīng),與之前別無二致。
突然覺得自己挺傻。
天冷睡不著,我在心中盤算著這取我性命的究竟是朝中哪戶。蘇篁大概以為我入睡,添了柴火,又把自己身上少得可憐的衣裳脫下來蓋在我身上。自始至終,他連一句“你怎么會是女人”都沒問。
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我看著天色像是要下雪,發(fā)覺身子有點燙,估摸是著了風(fēng)寒。蘇篁臉黑了,將我一把背起去了臨近的村莊里看大夫。
“都不知朝廷上下成什么樣兒了。”路上我將下巴擱在他背上,道。
“一日不在,徐宰相與薛總管自會處理?!?/p>
“是,只可惜宮中有人要殺朕,如今已到這個程度,想必已做好萬全準(zhǔn)備。”
大夫替我把了脈又開藥,老板娘在旁笑瞇瞇對蘇篁道:“小伙子,看你英氣逼人的,媳婦兒也是頂漂亮,老娘十幾年來都沒瞧見過這么漂亮的了?!?/p>
蘇篁笑笑,帶我去客棧安置,我躺在床上看他熬藥,腦袋里全是方才老板娘的話。蘇篁確然是快有媳婦兒了。
“你能不能不娶那個叫阿秋的?”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說出口,牙齒緊張得直打架。
蘇篁轉(zhuǎn)頭注視我,他的眉目一直清俊好看,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他似乎憔悴了些,眼里漆黑漆黑的。須臾他把藥端來,俯首:“皇上說不娶,臣便不娶?!?/p>
夠了,他曉得我是女子,這樣就很好很好,我應(yīng)當(dāng)知足。
我喝完藥躺在床上閉上眼,“朕隨口之言,將軍莫放在心上,阿秋隨你遠到京城,自然該好生待她。”
我身子不適,蘇篁打算在這客棧暫住幾日,翌日我見陽光好便想出門轉(zhuǎn)轉(zhuǎn)。蘇篁一聽,俯首道:“奸人當(dāng)?shù)溃噬蠎?yīng)以保重龍體為重。”
言下之意是不讓我出去,我撇撇嘴:“那我就在客棧旁的小菜園子里坐會兒,曬曬太陽,太陽下山我就回來。”
蘇篁還沒回話,我又說:“昨天就聞著客棧對面的餛飩攤飄來的香味兒,蘇將軍,我餓了?!?/p>
蘇篁只好給我去買餛飩,我坐在樓下,陽光暖暖落滿全身,也拂過男人寬闊的背。隔著馬路我望著他在餛飩攤面前等著,心想如果這番光景是我真實的生活,那也很好。我不再坐在最高的龍椅上,他也不必對我屈膝下跪。
沒曬一會兒太陽便有人靠近,來者是個斯文白凈的書生,問我去京城的路怎走。我指明方向后,書生摸頭笑笑,不好意思道:“小生謝過姑娘,還有一事相求,請姑娘見諒?!?/p>
我眨眨眼,他行禮道:“請教姑娘芳名。小生經(jīng)過此地見姑娘美貌無雙,為這小鎮(zhèn)都添上光彩,心下贊嘆,日后小生若金榜題名,必回此地看望姑娘?!?/p>
我這才明白過來,自個兒被搭訕了。心想這書生若真金榜題名,面見圣上時不就看見我了么,不禁笑起來。
突然,一道黑影擋住陽光,抬頭一看,蘇篁正端著餛飩站在我面前,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有點瘆人。一旁的書生被直直逼退數(shù)步后,竟一轉(zhuǎn)身背著書筐跑了。
蘇篁的臉從來沒有這么黑過,我說:“你把人家嚇跑了,萬一他真中狀元了,可是國家棟梁?!?/p>
蘇篁面無表情道:“皇上可曉得他言下之意?”
我搖搖頭,他道:“他想等他做官后,娶您回家?!?/p>
我愣了一愣:“這年頭書生好開放,生得那么挺斯文,沒想到這么直接?!?/p>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蘇篁的臉?biāo)坪跤趾诹艘粚?,我不禁道:“你怎么了,不舒服??/p>
“天色不早,請皇上回房休息?!?/p>
結(jié)果直到晚上我都沒再和蘇篁說上話。本來他話就少,在我面前恭敬禮貌,若有一點兒逾越都恨不得自裁,今晚從頭到尾更是一言不發(fā),坐在樓下給我熬藥,熬了一個時辰端上來給我。
我喝藥喝到一半,他突然開口:“皇上傾向于那種類型的異性嗎?”
我半碗藥沒端穩(wěn)差點兒摔下去,蘇篁這話跟驚雷似的嚇了我一跳。我緩了緩神,有點磕巴地答:“哪、哪種?”
“今日這種?!?/p>
蘇篁垂著頭,半邊臉隱藏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我看了看他,他是指今日的書生嗎,我低頭看藥碗:“我不會成親的。”
我把我母后給我的嫁衣送給他未婚妻,在我看見他和阿秋進門后我就斷了做女子的念頭。
蘇篁沒有再言。
當(dāng)夜睡得迷糊,一抬手將床頭熄滅的燭臺打翻,砰的一聲響把我驚醒。幾乎在同時房門被猛地推開,蘇篁沖進來,四下一望,我說:“我把燭臺打翻了,沒事?!?/p>
他似是放心了,跪下道:“驚擾皇上休息,臣這便退下,請皇上恕罪。”
我見他衣著整齊,起身道:“你這是在門口守夜嗎?”難道他昨夜一夜未睡?
我蹙眉,叫他回去睡他也不會聽,索性道:“你睡我房里罷。”
蘇篁整個人一滯,我這才意識到言語有些曖昧,咳了兩聲道:“你打地鋪睡,這樣我也安全?!币娞K篁神色閃爍,我加重語氣,“朕的命令,蘇將軍不聽?”
蘇篁只好打地鋪與我一房,房間靜下來后,我能聽見他極細微的呼吸。
淺淺的夢境里,我感覺有誰粗糙的手指,輕輕慢慢地撫摸我的臉,一聲嘆息融進黑暗里。
第二日夜里,村莊被火光籠罩,我曉得官兵遲早會尋來,卻未想到這么快。
淡淡的血腥味飄散在深夜里。我下樓,用斗篷遮住大半邊臉從門口望去,灼灼火焰照亮半邊天,蘇篁提刀背對著我,四面已倒下排排尸身,血濺鴻刀。
活著的官兵們手握兵器,不敢貿(mào)然上前,只有大內(nèi)侍衛(wèi)總管徐永大聲道:“將軍大人,宰相大人下令捉拿水妖,皇上已經(jīng)被水妖害死了!”
蘇篁沉默。
“你身后的那個女人,是水妖化成皇上的模樣假扮的!她用妖術(shù)蠱惑了你,皇上怎么可能是女人!”
原來是這番伎倆,我心中冷笑。
蘇篁絲毫不動,官兵再次攻來。我藏于門后,只見刀光雪亮,分外耀眼寒冷,只聽數(shù)聲悶響,看來頃刻之間又倒下一批。
“將軍大人,您這是與朝廷作對?。 毙煊篮暗猛葱募彩?,“您已經(jīng)被妖術(shù)迷惑了!”
我束起長發(fā),深吸一口氣,用斗篷遮住衣裳慢慢走出去。
無數(shù)目光定格在我臉上,我漠漠一掃,他們齊齊畏懼地俯首,不敢放肆。蘇篁側(cè)首,他的臉上濺了血:“皇上?!?/p>
“蘇將軍護朕,倒成了與朝廷作對。”我一步一步走到官兵面前,“徐永,水妖之事,你聽誰說的,誰看見的?”
徐永臉白了:“徐永只忠于真正的奉蕭國皇帝,水妖褻瀆天子,罪無可恕,恕臣失禮,請皇上隨臣回宮驗明正身,若皇上為男兒身,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蘇篁眼中殺意浮現(xiàn),提刀,我伸手按住,搖搖頭。
“謝謝你。”我小聲說。
【肆】
當(dāng)今皇帝疑被水妖殺害之事傳遍京城,人心惶惶,宰相更招來護國國師斬妖除魔,為皇上祈福。
水妖化為皇帝模樣企圖為禍朝野,被國師一舉識破,必當(dāng)誅之,定于三日后午時祭天。
京城落雪,我抱腿坐在皇家祭廟廟底的牢房內(nèi),寒涼濕冷,腳鐐沉重。
我心中盤算這場戲從何時開始謀劃,昏暗中聽到腳步聲漸近,只見一名身披雪貂皮裘的女人走到牢房前,屏退下人后慢慢跪在地上:“皇上……”
我抬頭,是徐雙雙,她眉目間皆是焦灼。
“這幕后主使放肆如此,不知是誰貪權(quán)篡位。我已經(jīng)叫人在查是誰妖言惑眾,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件事平息下去?!彼罩螜诰o緊看著我,“這三日你先莫動,臣妾一定救您出來?!?/p>
我看看她,又看看這間昏暗的牢房,默了片刻道:“雙雙,幾個月了?”
“什么?”
“你肚子里的孩子?!蔽彝厮?,淡淡道,“你和你男寵的孩子,幾個月了?”
徐雙雙睜大美眸,紅唇半闔,我索性解開男子發(fā)冠,長發(fā)傾瀉于身:“你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皇家血統(tǒng),而朕也不會承認,你是想除去朕,讓他當(dāng)皇帝罷?”
我笑笑:“天下人只會曉得,皇上被水妖害死,水妖被鏟除后,唯一的徐賢妃被發(fā)現(xiàn)懷有身孕,生下來的自然是皇家唯一‘子嗣,滿朝文武自當(dāng)擁立其為太子,日后這天下就是徐家的了,真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
墻壁上的火把火光微弱,隔著牢欄,女人美麗而僵滯的面孔慢慢收斂偽裝,嗤笑一聲:“你何時曉得的?”
我聳聳肩:“雙雙,朕是皇帝?!?/p>
“你是皇帝又如何,天下人都知道奉榮帝為男子,你是水妖化成的假冒女皇帝。朝廷大半都是我和爹爹的人,事到如今你有什么可傲的?月倚秋,怪就怪你是女人,而你母后又太信徐家?!?/p>
“既然如此,你來這里的目的在何?”
徐雙雙紅唇微啟:“蘇篁?qū)④娛治諊冶鴻?quán),御林軍全在他手上。你這么聰明,曉得我的意思罷?”
我抿唇,如今蘇篁站在我這邊,徐家下一步就是解決他。
“蘇將軍確然棘手,但他無靠山后臺,當(dāng)年帶他進宮提拔的李將軍又已病逝,假以時日我自當(dāng)有辦法弄死他。我還記得他出身關(guān)外邪教,這個身份若是被公開,他也很難再服眾吧?”徐雙雙低頭瞧自個兒十指上的蔻丹,“我這次來是念你待我不薄,給你個選擇——是等你死后徐家一點一點扳倒他,還是你自己承認是水妖,讓他相信皇上被殺,站在我這邊。”
“你要朕向他謊稱朕是水妖?笑話。”
“這樣他依舊能做他的驃騎大將軍,風(fēng)光無雙前途無限,他不也正好快成親了嗎?多么美滿?!毙祀p雙道,“這些年,他憑著自己的努力一點一點坐上將軍之位。皇上,你想就這樣害死他嗎?”
徐雙雙言畢便離開,我靠在墻上發(fā)了一整個晚上的呆。
翌日清晨,我看見了蘇篁,自打進了牢房這是頭回見到他。
他只是一身單薄黑衣,我惦記他的傷,心里又想,原來到我死他還是只能以為他侍奉的皇帝是個男人。在我離他最近的幾日里,我是女妖。
我躲開他的目光,縮在黑暗里。
蘇篁單膝跪在牢前,他默了片刻,才低聲道:“臣護駕不周令奸人有機可乘,請皇上再容忍些許……”
我閉上眼打斷他,原來開口也是這樣艱難沉重的一件事:“別這樣說了,我不是皇上?!?/p>
一片寂靜。
“蘇篁,你們的皇帝早被我殺了?!?/p>
男人肩膀僵住。
“只可惜我道行不夠無法變得男兒身。”我聽見我的聲音如斷線的珠玉般平靜地落在牢房里,“我也確然用妖術(shù)惑了你,如今我將死,就把真相告訴你吧。皇帝之死非你半分錯,你切莫自責(zé)?!?/p>
說著我便自顧自地笑了,撫摸自己冰冷的手指,自己與他的種種想必在他記憶里已經(jīng)分崩離析。無論我是死還是反將一軍抄滅徐家,我都曉得面前這個人——我喜歡的人,將徹底離我遠去。
“你可以走了?!?/p>
我說完,牢房便陷入陰寒寂靜中,星點火光閃爍,我默默候了一陣,見蘇篁紋絲不動,不禁開口:“你還跪在這里干嗎,是想看我真面目嗎?”
又過了許久,我聽見蘇篁開口,竟是微微沙啞。
“你即位后,我一直在想,我怎樣才算得上保護你,你明明已經(jīng)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了。
“你是尊貴皇帝,我未有資格玷污你半分。這是你的天下,那我替你打天下,替你守國安,你不必面對戰(zhàn)爭和災(zāi)難,你的子民不必承受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之苦……是不是我就能離你近一點呢?
“這些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p>
寒冷令人麻木,我仿佛產(chǎn)生了幻覺。
他在說……什么……?
“一開始起我已知你是女孩兒?!?/p>
牢欄外男人緩緩抬首,我看到一雙墨黑悲傷的眼睛,十年歲月滄桑。
“月兒,我愛你?!?/p>
我整個人都是呆的,胸腔被巨大洪流填滿,反應(yīng)過來時眼前完全模糊。
他一定是騙人的。
我用袖子不停地擦臉:“騙人……”我聽見自己在哭,明明答應(yīng)母后不再掉淚,“你怎么知道我的乳名……你是徐雙雙派來試探我的對不對……”
蘇篁不答,只凝視著我輕聲道:“過來。”
我搖搖頭,他便更軟一分:“過來,我有東西給你看?!?/p>
我抽抽噎噎地爬過去,蘇篁的臉此時在火光下柔暖得不可思議:“再過來一點。”
牢欄間隙寬闊,光芒下我剛湊上臉,他忽然低頭,吻得措不及防。
【伍】
啪!
牢門大鎖被一刀劈得粉碎,我依舊眩暈,緩過神來時蘇篁拉開牢門,打橫把我抱起來,一路往外沖。
“你……你干嗎?”
“越獄。”他提刀過五關(guān)斬六將。
“你要帶我去哪兒?”
“離開這里?!?/p>
蘇篁速度極快,轉(zhuǎn)眼間我重見高高的朱紅宮墻與冬日早晨蒼青的天空。
今年冬天雪很大很大,在他懷里我仿佛被陽光擁抱一般。母后說,哪日我不做皇上了,就可以嫁給我喜歡的人了。
我剛剛發(fā)覺原來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想必世上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
我拉住他的衣襟:“蘇篁,我可不可以江山和男人都要?”
廝殺中他低頭注視我,嘴角勾起一絲笑來,飄搖的雪花沾上睫羽:“自然依皇上的。”
蘇篁手握兵權(quán),徐宰相無法調(diào)動御林軍,我們竟是一路跑到京城外,抬頭一看,正是之前我和蘇篁待過的破廟,我道:“你帶我來這作甚?”
蘇篁?qū)⑽冶У綇R內(nèi),里頭竟見薛總管,看見我一下跪下了,聲淚俱下,恨不得抱著我哭:“皇上,嚶嚶嚶——”
我說:“你怎么在這?”余光一掃,不由得愣住,蘇篁的未婚妻阿秋,那穿異族綠裙衫的女子竟坐在一旁。
“皇上?!彼夜蛳滦卸Y,我著實有點臊,再則她這臉與我簡直如出一轍詭異得緊,扭過頭去:“蘇篁,她來是作甚的?”
“替你驗明正身。”
“啥?”我瞪他,“你要你未婚妻作甚?”
話語一出,蘇篁默了一默,仔仔細細打量我一番,忽而淺淺笑了:“我何時說過是未婚妻了?”
“我之前問你能不能不娶她,你還……”旁邊薛總管一眼看過來,我聲音小下去,蘇篁道:“月兒,阿秋是男子。”
我瞬間崩潰了,阿秋面對我靦腆一笑:“他,他,他穿著裙子!”
“在關(guān)外,這是男子的服飾。”
“他,他,他跟我長得一樣!還是關(guān)外來的,怎么可能是男人!”
“太后娘娘的母親本是關(guān)外異族,這一族血統(tǒng)本是男女皆容貌昳麗,皇上原來不曉得?”蘇篁嘆息,“原來你還曉得你長得不像男人啊?!?/p>
我盯了阿秋足足半炷香,心想原來男人也有這么美的。
薛總管在一旁道:“如今出現(xiàn)一男子與皇上一模一樣乃是天意,驗明正身時令阿秋代您出面,謠言必然不攻自破,其他的威脅對您而言自然不成問題?!?/p>
奉蕭國奉榮帝第八年,冬宮中曾流傳水妖之事,于半個月后迅速平息,史書寥寥一筆帶過。
開春后,徐賢妃于宮中不慎落池滑胎,失寵被打入冷宮。
一年后,徐宰相辭官歸隱鄉(xiāng)田。
而奉榮帝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的八卦野史,也是從這時開始的。
事后蘇篁首次進宮見我時,我聽見薛總管在門外語重心長地道:“蘇將軍,皇上龍子之事就拜托蘇將軍了。”
窗外大雪紛紛揚揚,我坐在御書房內(nèi)臉發(fā)紅,蘇篁進來后,我抓起一本書往他臉上扔。
結(jié)果自然是半路被他攔下。
“薛總管是不是跟你說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蘇篁拂去肩頭雪,把書放回來,望著我笑,我忽然想起什么,問:“阿秋可還好?”
“阿秋本是打仗時流離被我遇見,如今有了親妹妹的消息,回關(guān)外了?!?/p>
我想了想:“你當(dāng)時為何要把阿秋帶回京城?”見男人一愣,我又說,“所有人都以為你帶了未婚妻回來。蘇篁,如果……如果沒有那夜我去將軍府看你,沒有后來的事情,你是不是真的要把阿秋留在身邊?”
蘇篁臉上有點掛不住,我看見他耳朵泛紅,心不禁撲通亂跳:“是不是因為他像我……即便是男人,你也想把他當(dāng)作我,留個念想,嗯……自愿直的變彎的?”
蘇篁果然變臉,直接上前,頎長身子越過桌面伸手捏住我下巴,眼眸緊緊凝視我,唇上微笑道:“皇上要不今晚試試臣是直的還是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