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第一章 逃亡
“又被包圍了啊?!?/p>
樹影婆娑,月影晃蕩,身著錦衣的年輕公子輕輕嘆道,可眉眼卻沒有絲毫害怕的神色。
從左往右數(shù)過去,那些手中緊握刀劍的黑衣人不管哪一個,額頭兩側的太陽穴都高高鼓起,一看便是內力深厚的高手。
“把東西交出來?!睘槭椎暮谝氯寺曇羯硢≡幃悾y辨來歷。
“難不成我交了你便放過我?”錦衣公子挑了挑眉,似乎有些頭疼道,“怎么不管你們誰來都喜歡說這一句?!?/p>
話音一落,也不管黑衣人是何反應,便將藏于袖中的軟劍驟然擊出,離他最近的那兩個黑衣人躲閃不及,頃刻便受重傷倒地。
而后便又是一場不容半分閃失的混戰(zhàn),也不知是不是他幾番逃脫終于惹惱了對方,這次不管在他劍下有多少人傷亡,最后都會有源源不斷的人頃刻間替補上。
眼看一輪彎月就要從頭頂重新沒入山坳,錦衣公子也由于勞累過度出手慢了兩分,一道劍光便趁這空當從他左肩直劃到了腰腹。
鮮血噴涌而出,錦衣公子吃痛低呼,終是忍不住看向一旁樹影婆娑的密林,低聲喚道:“小沙……”
所有黑衣人聞言,都不由自主地停手戒備。
畢竟不管他們當中的哪一個,都是這武林中排得上號的高手,如今全神對戰(zhàn)期間竟依舊沒有察覺到任何氣息。
他們正小心打量間,卻聽有人驚道:“在那里?!?/p>
所指之處是棵已經(jīng)掉光了樹葉的梧桐樹,原本空無一物,此時卻有一紅衣似血的少女身姿輕盈地站在樹梢上。發(fā)如鴉羽,眉目如畫,微風拂動間,玉白雙足隱隱可見。
“誰讓你墮落得這般無用?!彼p輕開口,聲音說不出的悅耳,“不過是一幫廢物,竟也能逼得你如此?”
“哪里來的妖女,竟是想多管閑事不成?識相的……”見她如此不把眾人放在眼里,為首的黑衣人立馬便出聲呵斥道??烧l知話還未說完,他便覺自己喉頭一甜,接著便墜入了永恒的黑暗。
“我最討厭誰在我說話的時候隨便插言?!?/p>
少女微微揚了揚嘴角,模樣極是嬌憨,可此時在眾人眼中卻猶如催命惡鬼一般。他們只知曉一件事,那便是他們當中最強的頭兒,在對方的手底下居然出了不到一招。
“不過看在你們都沒有犯我忌諱的分上,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弊慵庖稽c,火紅裙裾翩然落地,少女淺笑盈盈地對他們晃了晃手指,“我數(shù)到十,若你們能逃出這個樹林,我便把你們的命便還給你們?!?/p>
只是須臾,原本的獵人與獵物便互換了身份,可眼下誰都沒時間去過多糾結,甚至有不少人抱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想法,希望那煞星去追別人。
“小沙,”耳邊不時傳來凄厲的痛呼,錦衣公子蹙眉嘆道,“沒必要趕盡殺絕?!?/p>
“就是因為你每次都手下留情,所以追殺你的人才會越來越多?!奔t衣少女斜睨他,“裴琰說過,要想活著就永遠不要希望別人能良心發(fā)現(xiàn)?!?/p>
“又是裴琰說的?!甭勓裕\衣公子眉蹙得更甚,“早知如此,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去南詔了?!?/p>
“不去南詔還能去哪兒?”許是被他眉間的悵意所觸動,少女冷峻的神色逐漸緩和了下來,“人都是我殺的,就算他日有人找上門來,也不關你的事。”
錦衣公子沒有答言,沉默良久后,抬手摸了摸少女柔軟的烏發(fā):“小沙,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語氣蒼涼,竟是說不出的哀傷。
第二章 驚夢
時年,朝內混亂不堪,京中守軍各有派系,為了平亂,朝廷派最信任的淮南王世子楚淮去淮南調兵回京。
為了掩人耳目,楚淮只帶了幾個暗衛(wèi)裝作出京游玩,卻沒想到依舊走漏了消息,往南才走了不到一個城鎮(zhèn),身邊的暗衛(wèi)便折得一干二凈,若不是后來遇見了同樣叛逃出南詔的裴沙,他興許老早就為國捐軀了。
似血的紅衣,眉目傾城的少女,衣衫拂動間便將那些困住他的殺手滅得一干二凈。
兩人隔了數(shù)十年未見,他本是說不出的歡喜,卻在完全看清她的容貌的時候,心驀然沉了下去:“小沙,這么多年你為何一點也沒變?”
他是知曉這個世上有許多駐顏的方子和藥材,其中最深諳此道的便是皇宮中那些太醫(yī)。畢竟美人都怕遲暮,只有留得顏色在才能長久侍君王??伤媲暗纳倥恢谷菝步z毫未變,就連身段骨骼都與當初分別時一模一樣。
裴沙緩緩地將薄如蟬翼的小刀收回懷里,看了面前錦衣華服的俊俏公子良久,方才別開頭淡淡道:“當初你差人送我到南詔,沒多久我便遇上了裴琰,他喜好女子豆蔻風華,所以但凡被他看中的女子都被喂了特殊的毒藥,終生不能再長大?!?/p>
“裴琰?”他喃喃了幾遍,突然之間神色大變,“是那傳聞中最荒淫殘暴,卻又極善制毒控蠱,號稱手段通天的大祭司裴琰?”
他見裴沙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又聯(lián)想到剛才她神出鬼沒的身手,不用多說也知曉她這些年過得極其不易,沉默半晌終是沒忍細問,只是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既然回到了中原,那便不必再回去了,這些年我也積攢了些勢力,想來就算他裴琰有再大的本事,我也定能護你周全。”
她抬眸,微微蹙眉:“你不怕我連累你?”
“若怕連累,當初又怎會救你?!背床豢芍梅竦匦α诵?,見她指尖仍有些斑斑血跡,便如兒時那般自然地拿出錦帕替她輕輕擦拭,“小沙,你可會怪我當初只救了你一人?”
許是他的笑容太過耀眼,又許是握著她手掌的手太過溫暖,裴沙竟覺得一路逃亡的疲憊都在這瞬間離她遠去。
直到手心的溫暖消失,她才低低地應了聲:“不怪,我知道能救我出來,你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
畢竟當初忌憚她家勢力,一心想滅她九族的是當今圣上。
她記得當時很多與她家交好的官員為了撇清關系都迫不及待地落井下石,卻唯有身為皇室宗親的楚淮,冒著殺頭的危險用盡手段將她救了出來,而后更是一路派人將她小心護送到了南詔,且想著她一個弱女子沒辦法謀生,還把他自己多年來的珍藏都換成盤纏悉數(shù)給了她。
而在那之前,盡管他們都師從一門,可她卻因著他過分俊美的容貌和數(shù)不清的風流傳聞,不管他待她多好,她都始終不曾給過她好臉色。畢竟在當時一心向往沙場的裴沙心中,自己的夫君必然是個豪情萬丈的英雄,因此就連他向太后請求賜婚,她亦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待他那樣壞,可他卻對她那樣好。
終是忍不住情動,卻終究只能無奈離別。
可就算兩人相隔萬里,每逢佳節(jié)他也都會按時讓人給她帶去好些她慣用的吃穿用度和數(shù)不清的精巧玩意。一來不至于讓她孤單,二來也讓她知曉他對她的思念。而這其中最讓她歡喜的,卻是她生日時他親手給她刻的一個玉石小象。
小象中空,里面封著一紙短箋,上面寫著龍飛鳳舞的一行字:待時局安定,我便接你回家。
她知曉那是他對她承諾,她亦想著,不管多久,她都會等他。
可她卻沒想到,她還未來得及鄭重回信,便遇到了她今生最大的夢魘。
月華似水,那個如謫仙般清雅卻又如罌粟般殘忍的裴琰,帶著渾身的傷誤落進她的小院。明明渾身是血,卻偏偏臉上干干凈凈,一雙眼更是亮得瘆人。
歷經(jīng)生死的直覺告訴她那個男人很危險,可偏偏腦海里那惱人的善意一直在阻止她離去,掙扎半晌,她終究還是從屋里拿了傷藥走到了他跟前。
“姑娘可知我是誰?”男人單手托腮,一邊任由她裹傷,一邊笑吟吟地問道,“你確定是要救我而非殺我?”
她抬眸看他,眼神困惑,卻又在聽到他報出裴琰二字的時候,雙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眼下她來南詔已一年有余,自然聽過不少那個跟她有著同樣姓氏的大祭司裴琰的事跡??捎指惺裁搓P系呢?且不說他做的那些事有沒有影響到她,僅她自己而言,最終也不過是南詔的過客,救他不過是恰好因為看見了罷了。
想通了關鍵,她便再不理他,處理好他的傷后,便讓人將他抬去了醫(yī)館。
本以為再不會相見,卻沒想到隔日便有南詔官兵以莫須有的中原奸細罪名將她抓了起來,而裴琰便是她的主審官。
“你救了我,卻又不求報答,足以證明你是個好姑娘。”彼時他高高在上,俯視她就如俯視垂死掙扎的螻蟻,“可是,我最討厭的便是你這種干凈善良的好姑娘?!?/p>
“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死,二是拜我為師?!?/p>
前者她可以立馬解脫,可是卻永遠不能再見到楚淮,而后者很可能會生不如死,可至少還有渺茫的希望。
因此,略微一思索,裴沙便斂了神色,恭敬跪下:“徒兒拜見師父。”
裴琰含笑點頭,指尖一枚綠瑩瑩的藥丸,彈指間便臨空送到了她唇邊:“這枚駐顏丹,就算是為師送你的拜師之禮?!?/p>
他點了她的穴道,容不得她拒絕。
只是自那以后,一年又一年,有人在長大,有人在衰老,可她卻永遠停留在了十五歲的模樣。
第三章 賭約
其實除她之外,裴琰還有十二個貌美如花的徒兒,他讓她們相處,教導她們,又給她們布置同生共死的任務,讓她們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厚,然后在她們最要好的時候,他對她說:“殺了她們,只有最強的姑娘才有資格活著,才能成為南詔受萬民膜拜的圣女?!?/p>
她憤怒萬分,拔劍便向他刺了過去,可不過須臾,拔劍的手便被他踩在了腳底,風華絕代地笑道:“乖徒兒,你不是還要留著命回中原見你的救命恩人,淮南王世子楚淮嗎?”
“你知道我的身份?”
“直說吧,我不僅知道一切,還知道是楚淮救了你?!彼@慌地看他,他卻點了點頭,笑容不改,“裴沙,這些年你表現(xiàn)得很好,我對你很滿意。作為獎勵,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放過楚淮一命,而條件便是你必須按照我說的去做?!?/p>
一個人的地獄太過寂寞,所以他也要把她拉入絕望之地。
鮮血浸透了重衣,原本熟悉的面孔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那些滿臉寫著不敢置信的姑娘,有的在她重病的時候不分晝夜地照顧過她,有的在完成任務的時候替她擋過刀光劍影,還有很多在她徹夜難眠的時候緊握著她的手,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只要堅持,她就一定能回到中原,一定能再見到她想念多年的楚淮。
可如今,她們卻都死在了她手上。
而那個逼她至此的惡魔,卻只是淡漠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尸體,便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云淡風輕地對她說:“小裴沙,你要記得,你之所以會難過,是因為你對她們產(chǎn)生了感情,無心則無傷,無情則無懼,真正的強者,殺人絕不會像你這樣猶豫。”
魚貫而入的仆人很快便收拾好了大殿,就連原本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也被熏香的味道所覆蓋。裴沙冷冷地看著裴琰,良久,應了聲:“謝師父教誨?!?/p>
殺一人是殺,殺十人百人也殺,為了活著,為了能再見到楚淮,她終于如裴琰所愿,立地成魔。
南詔圣女便在這無數(shù)廝殺中,成了人人聞之色變的存在。
可亦有很多時候,在沒有被鮮血浸染的夜晚,她也會愣愣地看著雙手,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這樣面目全非的姑娘,是否還能回去,而楚淮又是否還會待她如初。
興許他早就忘了他的諾言,忘了那個還在南詔苦苦等待他救贖的姑娘,興許他已經(jīng)成親,有個溫柔美麗的妻子、兩三個伶俐可愛的孩子,過著沒有她卻依舊圓滿幸福的人生。
每每想到這里,她的心口便會比蠱毒發(fā)作時更加疼痛,幾番之后,她便再不敢去想,只是反復告訴自己,楚淮在等她,楚淮一直在等裴沙。說是掩耳盜鈴也好,自欺欺人也罷,可僅有如此,她才有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
如此一晃,便又是五年。
在她用計殺了左丞相之后,終于替裴琰清除了他在南詔攬權的所有障礙。而南詔王為了籠絡裴琰,更是不惜出動了自己唯一的女兒。
也正是如此,她才能利用公主的嫉妒心偽裝中毒,然后在裴琰為她查看傷勢的時候一舉將他刺傷。
“是聽說了楚淮在中原處境堪憂,你才這么快動手的,對嗎?”她的劍就在他優(yōu)雅的脖頸出,可他卻依舊笑容淡然。
“與你無關。”微微揚了揚嘴角,裴沙冷笑道,“師父只要知曉,明年的今天徒兒一定會為師父辦一場風光祭禮便是?!?/p>
“那還多謝徒兒費心了。”
裴琰慵懶地斜睨了她一眼,笑意更甚,她指尖一顫,剛覺不好正準備退后,誰知下一瞬間,手中的寒劍便被裴琰的指尖輕輕一碰斷為了數(shù)截,而她肩膀處也被裴琰打了一掌后,便被他順手壓在了榻上。
“小裴沙,不如為師和你打個賭。如果你選擇的人能接受你的一切,不論什么情況都相信你,不管何時都不放棄你,我便替你取出蠱蟲,放你遠走高飛?!彼┥?,緩緩向她逼近,最終在離她臉頰一寸距離時堪堪停住,“但如果楚淮舍棄了你,那你就必須回到南詔,成為真正的圣女,終生不得再離開為師半步?!?/p>
裴琰這人若說還有一點可取之處,便是他一言九鼎。
所以裴沙幾乎想都沒想,便一口答應,打聽到楚淮的去處之后,更是馬不停蹄地趕往了中原。
而楚淮,也終究沒讓她失望。
饒是皇帝宗室齊齊施壓,他也依舊堅守了承諾,不曾娶妻納妾,甚至知曉了她的處境后,還一直想方設法地派人去南詔尋她,若不是朝廷此番正處內亂,他亦早就親自前往。
甚至在她對他完全坦白了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之后,他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將她摟在懷里,語氣鄭重地對她說:“我用生命起誓,會傾我所有,再不會讓我喜歡的姑娘擔驚受怕?!?/p>
所有的忐忑不安,頃刻間煙消云散。
她靠在他的懷里,用力回抱著他,輕聲呢喃:“我相信?!?/p>
第四章 圈套
由于追殺的人越來越多,楚淮思慮良久,終是決定借助武林正道的力量,一來想辦法送出兵符,二來也好借此機會替裴沙尋找取出蠱蟲的方法。
恰好南方武林勢力最大的崆峒派,一直與淮南王府交好,因此楚淮便帶了裴沙前往。
“還有兩天便是崆峒掌門的六十壽辰,到時候會有很多武林人士前來恭賀道喜,我們便可趁機喬裝易容換道去淮南……”
對于所謂的武林正道,裴沙年少時曾無比憧憬,可自從跟著裴琰見過太多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無比齷齪的名門正派之后,她便對其再無好感。
且也不知是她運氣太好,還是楚淮的運氣太壞,他帶她投奔的第一人,便是曾經(jīng)跟裴琰關系甚密的人之一。
雖然那些所謂的正道跟裴琰談事的時候都有黑巾蒙面,甚至還改變了聲音,若是平常裴沙也不一定能把他認出,可巧的是偶有一次,他與裴琰切磋的時候暴露過一次身法和武器,因而她才能這般肯定。
但凡跟裴琰扯上關系,裴沙就隱約覺得不妙,但眼下她卻沒有任何充分的理由讓楚淮跟她走。
兩日時間一晃便過,眼看著前來參加壽辰的正道人士越來越多,裴沙和楚淮也很快易容成普通的江湖人士,隨著參禮的人潮走了進去。
崆峒用來待客的酒是極為地道香醇的九龍春,入口味道濃烈,然而后勁卻不算太大,最適合在酒宴待客。然而眼下才過一巡,在場的武林中人卻紛紛開始不勝酒力;酒過二巡,已經(jīng)有人開始蒙頭大睡;酒過三巡,場中除了她和楚淮,以及各大門派的掌門人外,竟再無一人清醒。
“不、不對勁啊……”在呼喚自己徒兒數(shù)聲,依舊得不到半點回應之后,華山派的掌門最先開始驚惶起來,“這不像是酒醉,倒像是中了南詔獨有的劇毒——醉生夢死。”
幾乎是話音一落,裴沙的臉色立馬轉為蒼白,也就在同一時間,崆峒掌門對著她詭異一笑,之后便突然倒地。其他正道掌門亦好似被抽離了所有的力氣,紛紛倒地。
待到一頂異常奢華的鸞轎從空中翩然落地的時候,整個碩大的崆峒,除了她跟楚淮,便再無一人能夠支撐站立。
“小裴沙,你果然沒有辜負為師對你的栽培。這‘醉生夢死倒下得真真是好?!?/p>
隨著轎中之人的一聲長嘆,立馬便有美貌的侍女動作輕盈地掀起了轎簾,來人烏發(fā)紅衣,正是讓所有武林中人聞之色變的南詔大祭司裴琰。
幾乎是在看見他的模樣的一瞬間,裴沙體內的蠱蟲便開始瘋狂地叫囂,她捂著腹部疼痛萬分,還未來得及分辨,便聽崆峒掌門厲聲怒喝:“早些時候便聽聞南詔圣女到了中原,沒想到便是你這個妖女。也不知你使了什么妖法蒙騙了淮南王世子,否則老夫也不至于引狼入室啊?!?/p>
言辭懇切,一字一句中皆顯出后悔萬分。
一個是縱橫武林數(shù)十年的正道泰斗,一個是被南詔祭司親自承認的徒兒,就算她有一千顆玲瓏心,恐怕對此局面也解釋不了半分。
第五章 取舍
事到如今她總算明白,為何崆峒會那般輕易地答應給予他們幫助,又為何會挑這樣一個群雄聚集的日子讓他們設計離開,一來可以挑明她的身份,讓她往后在中原武林沒有辦法立足,二來他刻意留下的神志清醒的掌門,也好在關鍵的時刻,用他們已經(jīng)中毒的弟子門人逼迫他們就范。
而崆峒掌門早就跟裴琰有勾結,自然會想方設法地幫助裴琰冤枉她,如今這番話任誰聽來,他和楚淮都是絕對的受騙者,而她便是那處心積慮的妖女。
其實旁人有再多陰謀詭計,她都不甚在意,她從來便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圣姑,亦沒有那般偉大的救世情懷,她所愿所想不過是她跟楚淮能夠安好,只要楚淮能夠相信她,哪怕她會被這世間所有的人誤會唾棄,于她而言也不過皆是過眼云煙。
所以不管周圍的人說了什么,她都只是執(zhí)著地拉著他的袖口,看似云淡風輕,可微微顫抖的指尖卻泄露了她的緊張:“楚淮,你說過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你都是相信我的?!?/p>
這些日子她跟他幾乎形影不離,他自然相信她不會做這樣的事,可是……
“世子,你不要相信這個妖女的話,誠然若她真是無辜,又怎的可能就單單她自己沒有事?”是華山派掌門的痛呼。
“淮南王世子,對嗎?與你青梅竹馬的小裴沙,是我最中意的弟子,大難臨頭各自飛是我最喜聞樂見的情況之一。若你選擇了大義,對她動手,我便可放過包括你在內的所有正道中人;若你選擇了我的弟子,作為她的師父,我自然不會對你們痛下殺手,可是眼下所有的武林正道都會成為你們成全自己的犧牲品?!?/p>
“世子,眼下整個武林的興亡皆在世子之手,還望世子三思啊。”是所有清醒的正派人士字字泣血的懇求。
事到如今楚淮終于明白,為什么裴沙會說他們根本斗不過裴琰。
哪怕是最殺人如麻的武林人士,在提及自己在意的人之時,或多或少也會有情緒的起伏,可是他分明看見裴琰望著裴沙的眼底有瘋狂的執(zhí)念,可是他卻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還用整個武林的命運逼迫他與裴沙決裂。
若他選擇了裴沙,他是可以平安把兵符送到,但其他殘余的武林勢力恐怕會揭竿而起,與朝廷徹底決裂。而如若他選擇了武林,便會辜負裴沙……
從來沒有一刻,楚淮那樣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驕陽漸漸西沉,楚淮的雙拳也越攥越緊,豆大的汗珠不斷地從他額頭滾落,而裴沙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光滿是信任地看著他。
各派掌門也由最開始的當頭棒喝,漸漸變?yōu)榘l(fā)自肺腑的懇求。
“世子,若今日你能選擇武林,我崆峒上下從此唯世子是用?!?/p>
在裴琰的示意下,崆峒掌門最先奉上了掌門至寶崆峒印。
“華山派亦與之一樣?!?/p>
“峨眉……”
隨后,幾乎所有的門派都對楚淮獻出了自己最大的誠意。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武林的力量有多么強大,而現(xiàn)如今內憂外患的朝廷亦有多么需要這樣的力量。
裴沙就這樣看著他眼底的掙扎漸漸變?yōu)榻^望,良久,方才看著他的眼,一字一句地緩緩問道:“所以,你是要聽從裴琰的話,為了武林殺掉我這個妖女嗎?”
第六章 惡果
明明只要微微躲閃便可避開,可裴沙卻生生承受了楚淮的一劍。
她面前的男子,曾是她所有的希望和堅持。
她用生命去賭那一絲微弱的可能,然而卻輸?shù)靡粩⊥康亍?/p>
她以為那便是她最終的結局——死在自己最愛的人手上。
然而,她最終卻還是醒了。
“但凡為師不點頭,就算是閻王爺親自到來,也別想從我手中奪命,更何況只是那小小的當胸一劍?!?/p>
裴琰不知道用何方法,生生將她從地獄又拉回了人間。
盡管傷口已經(jīng)被處理好,可是疼痛卻依舊沒有半分緩解,若不是現(xiàn)在委實沒有半分力氣,裴沙恨不得立馬拿劍跟他同歸于盡:“若不是你逼他,他也不會刺我那一劍?!?/p>
“真的是我逼他嗎?”裴琰回頭,微微彎了彎嘴角,眼角眉梢極盡風華絕代,“當初我給了他選擇,要么跟你走,要么救武林,而他分明就是舍棄了你,哪怕他知道你是被陷害、是無辜的?!?/p>
“你是邪,他是正,你可以為他負了整個天下,而他卻為了天下負了你,江山和美人,于他而言,根本就沒有任何可比性。小裴沙,就算這次為師不出手,你遲早也是被他舍棄的一個,你為何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
見她垂眸不語,他微微嘆了口氣,伸出手似要去撫她的鬢角,卻終究在半空中止住,再開口時,語氣已是說不出的悵然:“陪我留在南詔有什么不好?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
“那如果我要的是你的命呢?你也給嗎?”她搖頭,笑容諷刺而蒼涼,“裴琰,若不是你,我的雙手不會沾滿鮮血,更不會聲名狼藉,被整個武林唾棄,你不在乎他人看法,可是我在乎,而我想要的亦只有楚淮才能給,你給的,我從來都不稀罕?!?/p>
以往她或許也曾與他針鋒相對,可沒有哪一次,會是這樣的決絕:“要么讓我死,要么讓我走?!?/p>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姑娘掏心掏肺,可是她回應他的卻是毫無保留的厭惡。
其實他想說,如果她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他以后便不這樣了,他這次不遠千里而來,就是想要替她斬斷過去帶她走,而她所期盼的光明背后,也許是連他也無法預料的黑暗。
然而,所有的話到了嘴邊,卻終究悉數(shù)咽了回去。
他待她那樣壞的時候,他沒有想過,以后會喜歡上她。
可到底,那些傷害,不是一句對不起便可以抹殺的。
他可以不懼任何人的威脅,卻唯獨怕她以自己逼迫他。
所以最終,在裴沙徹底痊愈的那日,他還是放手讓她離開。
因擔心她傷勢未愈,裴琰便一路護送著她到了淮南,想提醒她一定要小心楚淮,然而話未出口,便聽她冷聲道:“裴琰,如果這一次你再對楚淮出手,或者再逼迫他什么,哪怕找你找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定跟你不死不休?!?/p>
他微揚嘴角,努力讓自己笑得漫不經(jīng)心,卻終究在她轉身漸行漸遠之后,捂住嘴劇烈咳嗽。
當時他是想逼楚淮對她動手,他想,只要拔劍相向,便代表著決裂,只要他們決裂,他便可帶裴沙回南詔,可他卻不曾想到,那個看似溫柔善良的男人,竟真的對那樣喜歡他的裴沙不留半分余地。
從死神手中搶回一條命,談和容易,若非他用自己的本命蠱替她續(xù)命,恐怕她早已無力回天。
只是,沒有了本命蠱,他二十余年的功夫也終究一朝散盡了。
第七章 正邪
對于裴琰的感情,她一直便知曉,可是卻從來不屑于回應。
因為曾經(jīng)深處有過黑暗,所以才會對光明格外渴求。
哪怕楚淮背棄過她,可她卻一直堅信,一切都源自裴琰的逼迫。
沒有了裴琰的干涉,在裴沙的想象之中,她和楚淮的未來一定會萬般美好。
起初也正如她所想,兩人再度相遇之后,確實不顧所有地在一起了。
而且局勢穩(wěn)定之后,楚淮更是提出要帶她去南詔想辦法解決掉她體內每年都會讓她生不如死的蠱蟲。
她并沒有多想,反而感動于他的細心呵護,幾乎是想都未想便帶著他進入了南詔。
他說,南詔遍地都是裴琰的人,害怕自己保護不了她,她便想方設法地將他手下的將士偽裝,混進南詔。
他說,要想讓裴琰心甘情愿地為她取出蠱蟲,最好的方法便是去皇宮請書南詔王,只是又恐裴琰在皇宮布置人手甕中捉鱉,她便竭盡所能地替他繪出南詔皇宮所有的明道暗倉。
她是那樣相信他,然而卻不曾想,他竟利用她的信任,把昔年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南詔,轉眼便化為火海地獄。
且正是因為她對南詔的了解,給了他萬分精準的地圖,所以數(shù)十萬南詔子民連帶所有的皇室貴族,最后無一人逃脫。
而在此過程中,裴沙竟從未看到過一個裴琰手下的人。
也直到那時,她才知曉,早在很久之前,那個帶給他無數(shù)噩夢的男人,便因為沒有了本命蠱而被南詔王處死,當時為了討好離他極近的淮南駐軍,南詔王還特意讓人把裴琰的尸首送給楚淮過目。
可是這些,楚淮卻一個字也沒有告訴她。
而她也終于明白,為何當初楚淮唯獨救了她一人,又為何會把她送往南詔,而當初裴琰受傷會跌進她的小院,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為的就是讓裴琰對她感興趣,從而讓她進入南詔的權力中心,為他以后的算計鋪路。
他刺她的那一劍,沒有留半分余地,也是算準了裴琰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救她。
這些年若非因為南詔有裴琰,他早就帶兵前往了。
而裴琰武功之高,除非是他自己愿意,否則沒有人能傷他半分。
對于她的種種質問,他只是云淡風輕地說了一句:“但凡為王者,誰不想要一步登天?!?/p>
可是當今天子的猜疑心太重,中原范圍內他不能明目張膽地擴充勢力,可如若擁有了南詔,他的野心便不再只是奢望。
“所以,你對我的種種,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
城樓之上,兩人的衣衫都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映襯著漫天星辰,說不出的恣意曼妙。
然,城樓之下,卻是無數(shù)有脾性氣節(jié)不愿意投降的南詔漢子,被不斷地坑殺,慘叫、怒罵猶如阿鼻地獄。
南詔王對于處死裴琰悔不當初,而她又何嘗不是對將楚淮帶進南詔之事追悔莫及。
看似心狠手辣的裴琰,這么多年卻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南詔。
而看似善良正義的楚淮,這么多年卻一直在處心積慮地謀劃。
何其諷刺,又何其悲哀。
“小沙,我承認,我是利用了你,可利用并不代表我對你沒有感情?!币娝菢沁吘夁M了兩分,楚淮立馬神情大變,“只要再等三年,整個天下都是我們的?!?/p>
她回頭,如墨青絲在風中飛舞,她看著他的眼,好似要徹底看透眼前這個人,然而最終,卻緩緩搖了搖頭:“楚淮,我寧可死在多年前的滅族之禍,也好過被你利用至今。”
話音一落,再不管他是何表情,裴沙一閉眼,便從城樓如流星般墜落。
耳邊傳來楚淮肝腸寸斷的呼喊,好似極為傷心,可是真是假,她統(tǒng)統(tǒng)不在意。
劇痛和黑暗襲來的瞬間,她以為她想的會是她與楚淮的過往,卻不曾想,她記憶最深的卻是那年春光正好,眉目傾城的裴琰從屋頂墜落,掀起了一地雪白的落花。
當初她被楚淮刺了一劍,她可以輕易原諒裴琰,可聽聞他已死,她想的卻是,而后天地悠悠,歲月持久,于她而言,究竟還有什么意義?
至死,她才終于明白原來她在心底最想念的人,居然是他。
只可惜,伊人已逝,為時已晚,她終究沒能來得及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