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

沒出息的老幺

兄弟姐妹六人，他是老幺，算得上聰明伶俐，卻不是最吃苦耐勞的。

他一生命運(yùn)的悲苦，皆因娶了一個不會持家且膽小怕事的妻子。妻子年輕的時候很愛打扮，20世紀(jì)70年代初就燙著大波浪，穿紅色的細(xì)高跟鞋招搖過街。在一個以樸素著稱的年代，他覺得丟人，就偷偷扔掉那些過于時髦的衣服和鞋子。她不掙錢，對錢也沒有什么概念，吃剩的東西總是倒掉。如果有馬戲團(tuán)來村里演出，她就一口袋一口袋地送糧食給人家。村里人都說，她是個“敗家婆娘”。

他卻沒出息得要命。她倒掉的東西，他偷偷地?fù)旎貋恚瑐鞒鋈?，小氣得出了名，連他的父母都憎惡他。尤其有了三個孩子之后，他更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好幾份花。

在這個大家庭里，他是最沒地位和面子的那個人，幾乎到了不分任何場合就被父母訓(xùn)斥的地步。

對妻子變得粗暴無禮

別人家的日子越過越好，他的日子越過越難。氣急了，他也罵自己的女人“敗家婆娘”，要跟她離婚。妻子不服軟，說離就離，扔下三個孩子就回娘家了。

第二天，他帶著三個孩子去接她，恨恨地說：“你這個瘋婆子，我就不信你離開孩子能活下去?！迸丝蘅尢涮涓丶伊恕?/p>

若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倒也罷了，偏偏她出了問題。那年她被村里一個惡霸欺負(fù)，惡霸追著打她，她從村東跑到村西，又從村南跑到村北，最后藏到一個麥垛里不敢出來。他回來后要去找惡霸算賬，她淚流滿面，跪在他面前不讓他去，說村里沒有一個人能打過那人。那以后，她的精神出現(xiàn)了一些異常，沒事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一旦犯病，就覺得滿世界的人都追著她打。

當(dāng)她瘋瘋癲癲、舉止失常的時候，他就不讓她出門。爾后，他發(fā)現(xiàn)，只要他大聲地訓(xùn)斥她，她就能安靜下來。可是，別人不明白，他怎么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暴跳如雷的男人。

孩子們漸漸長大懂事，他們看到的景象也是：父親對母親的粗暴無禮，母親對父親的唯命是從。

孩子們看不懂的父親

有時候，他也想過帶妻子去看精神科，但他怕被周圍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他怕那些殺死人的唾沫星子。因此，在妻子不犯病的時候，他總是加倍地對她好。孩子們反感父親的喜怒無常，每當(dāng)他發(fā)脾氣的時候，就一起攻擊他。

他實(shí)在受不了的時候，就去母親那里哭上一陣。母親不知如何勸慰，便陪著他一起哭。6個孩子中，他的日子過得最艱難，當(dāng)娘的也心疼。

不是從來沒有過離婚的念頭，他也發(fā)著狠說過不下一千次離婚，也曾鬧到法院上去，但每次氣消了便不忍心再欺負(fù)她。算了吧，哪個家庭，不是一個哭的拉著一個笑的。

委屈一直存在，吵鬧自然少不了。他在她面前，十足的大男子主義，甚至到了筷子不擺好不吃飯的地步。有什么不可以嗎？同學(xué)們哪個找的老婆不比自己的好，我不拋棄你，已算仁慈了。她聽任擺布，也心甘，沒想過另一種人生。大女兒卻看不下去了，在別人家里，女人總是很耀武揚(yáng)威的，自己的母親卻像個奴隸，她氣極了。大女兒就對父親說：“再這樣下去，我就帶著我媽離家出走！”

一輩子的鐵公雞

孩子們眼里，他是母親的霸王。孩子們不知，他的威嚴(yán)都是裝的，其實(shí)，他有很多擔(dān)憂。他怕死、怕痛，怕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怕生活中的各種意外……

一份微薄的收入養(yǎng)一個家，他只有精打細(xì)算，存點(diǎn)錢也東躲西藏，買東西和人家討價還價半天。他太摳門了，孩子們叫他“守財奴”。

就是這個“守財奴”，供三個孩子上了學(xué)，用從牙縫里省出的錢買了一套房，讓一家人住上了寬敞明亮的房子。

孩子們參加工作后，都會給他交點(diǎn)生活費(fèi)，他就拿這個錢去還賬、理財。家里多了三個人掙錢，日子就好過多了。他開始承擔(dān)起大家庭的責(zé)任，老父老母的醫(yī)療費(fèi)基本就是他和二哥兩個人出的。但在許多小細(xì)節(jié)上，他仍然是很小氣。他的第一標(biāo)準(zhǔn)是先吃好，有條件的話再講究穿，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能不買就不買。別人說他：“你拿這么高的工資，還活得像個鐵公雞，你一輩子能快活一回不？”

他說：“怎么快活？總得拉扯這娘幾個過下去，人生無常，誰知道明天會遇見什么事？”

能承擔(dān)母親人生的，只有父親

他的風(fēng)險意識貫穿他的一生，他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他。讓這一家人好好地活下去，是他唯一的準(zhǔn)則。

他的一生是操心費(fèi)力的一生。當(dāng)吃穿不再成問題的時候，兒女們的婚事又個個不讓他省心，沒一個不讓他著急上火的。然而不管怎樣，三個孩子都結(jié)了婚，都有了孩子。他總該喘口氣了，誰知道這個時候，一輩子沒生過大病的老妻竟一病不起，生活幾近不能自理。

女兒將母親接到自己家里照顧，不過三天的時間，母親就吵著鬧著要回去。第一，她覺得住女兒家別扭；第二，她掛念老伴。他把老妻接回家自己照料。二女兒哭腫了眼睛，她確實(shí)沒太多精力照顧母親。少年時她發(fā)誓孝順母親，要帶她遠(yuǎn)走高飛。其實(shí)，能承擔(dān)母親的人生的，只有父親。這個問題，直到他們自己當(dāng)了父母才明白。

這些年，他在孩子們心里的形象一直不夠偉岸。年幼時，他們覺得他摳門；稍大一些，覺得他粗暴；青年時，覺得他迂腐；中年時，覺得他不夠豁達(dá)……他在孩子們的心里從來都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周圍人也覺得他不像個爺們兒。

細(xì)想起來，他確實(shí)是個小人物，但至少，他沒當(dāng)生活的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