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從小我就有個悲觀的想法,覺得這世上的情感是守恒的。大到整個世界,小到一個人,給了你多少歡樂,也會賦予你同等的悲傷。或者說,如果快樂是正數(shù),悲傷是負數(shù),那么這些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結果是零。
如果不是,那么在他離開的時候,兩清。
為何有些人的逝去讓這世界變得空蕩?為何有些感情的結束讓你傷筋動骨?
因為他們給過你同樣多的幸福。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辈贿^是用快意或淚水,軋平這最后的賬本。
一直以來,我不敢放肆地快樂,不敢得意忘形。我怕這冥冥之中的守恒律,我怕有一天還不起。
有個從小一塊兒玩的小哥哥,他的父親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醫(yī)院副院長,母親更是小鎮(zhèn)上的一枝花。小哥哥自幼習書法、練小提琴,學習成績優(yōu)異,長得更是眉清目秀,儼然人中龍鳳。
命運不會永遠眷顧一個人。小哥哥14歲那年,他父親騎著新款摩托去縣城開會。醫(yī)院的老職工至今仍記得副院長風馳電掣的英姿,那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會開了一整天,又留大家吃了晚飯,副院長急著要回家,抄了一條沒有燈的小路,又把雅馬哈開到了80碼。黑夜里,一根斜掛下來的電線要了他的性命。
小哥哥的母親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在丈夫葬禮的當晚吞下大劑量安定,好不容易才被搶救過來。小哥哥跪在母親床前,一邊哭一邊哀求:“媽媽,媽媽,不要離開我……”母親也是淚流滿面:“兒子,對不起,對不起……”
現(xiàn)在看來,他母親是得了抑郁癥,縱使對兒子千般不舍,也敵不過她離去的決心。一個月后,她偷偷爬上了住院部的樓頂,縱身一躍。
那天見到小哥哥,他跟在親戚身后,為離去的父母辦理各種手續(xù)。他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
親戚給他辦了轉校。臨走前一天,小哥哥在醫(yī)院門口的小飯館開了一桌,邀請幫過忙的鄰居們。席間,他一杯一杯地敬酒。眾人勸阻,他一飲而盡,又滿滿斟上,神情肅穆,儼然大人。
回去的路上,他步態(tài)踉蹌。我扶著他的肩,聽見他小聲地說:“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怕了?!?/p>
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他堅持要自己上樓。我目送他搖搖晃晃的背影,雖然裹著舊棉衣,卻仿佛赤條條無牽掛。
等號這一邊是生離死別、加加減減,等號那一邊是空。
朋友的母親查出患了肺癌,晚期。朋友辭去工作,專心護理,母親只是日漸憔悴。
那天夜里收到他的短信:“陪我走走,撐不住了。”
他在夜半無人的街頭號啕大哭??尥炅?,抹去眼淚,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回病房陪伴母親。
告別時他說,有時真羨慕那些從小沒了父母的孤兒,少了很多關愛,卻不需要面對這樣的離別。
《圣經·傳道書》里說:“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殺戮有時,醫(y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抻袝r,笑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歡喜有時,悲傷有時?!?/p>
拿到檢查報告徹底蒙了,有時。
坐在住院部的樓梯上掩面而泣,有時。
守在病床前,靜聽時間流逝,有時。
跪倒在菩薩面前,絕望而虔誠,有時。
顫抖著在手術風險單上簽字,有時。
等在手術室外,度日如年,有時。
一張白床單,遮住了最親愛的臉,有時。
再見到他是半年后,人瘦了一大圈,發(fā)根都白了。居然還笑得出來,是那種劫后余生的笑容。
他說,每次路過華山醫(yī)院,都控制不住自己,停車,上樓,十二病區(qū),熟門熟路。走到那扇門前,發(fā)一會兒愣,再悄悄離開。仿佛母親還躺在里面。
愛是過冬的衣物,也是沉重的包袱。像小時候蓋的老棉被,壓在身上透不過氣,幫你抵抗這世界的嚴寒。
我們習慣了背負愛行走。有一天若放下包袱,會覺得后背冷。
后來,我知道了更多的守恒律,也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守恒之外,還有各種不守恒:宇稱不守恒,左旋右旋不守恒,黑洞輻射信息不守恒……137億年前的一瞬,宇宙大爆炸,物質與反物質同時誕生又逐對湮滅。仿佛是上帝出了偏差,物質的總量比反物質多了十億分之一。
如今我們面對的宇宙:龐大的星系團、耀眼的超新星、神秘的黑洞、浩渺的星云……不過是幸存的十億分之一。
正是這一丁點微不足道的不守恒,才有了世間所有的悲歡。
小時候,最愛去爺爺家。玩累了,爺爺招招手叫我過去,拉開一只小抽屜——花生酥、米花糖、黃油餅干、大白兔奶糖……都是平時舍不得吃的。奶奶在一旁大呼小叫:“哎喲,這個我沒見過,老頭子啥時候買的,還怕我偷吃?”爺爺漲紅了臉:“哪有的事……”奶奶“咯咯”笑了,順手抓起一塊,利落地剝了糖衣,塞進爺爺嘴里。
爺爺去世后,奶奶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不愿搬去和子女同住。她笑著說:“老頭子要回來找我托夢,找不到可怎么辦?”
老房子是爺爺一磚一瓦壘起來的,碗櫥和飯桌是爺爺自己打的,枇杷樹是爺爺親手栽的,枕頭和被單是用了十幾年的。我知道,奶奶是離不開爺爺?shù)臍庀ⅰ?/p>
戴上老花鏡,翻開從前的照片。爺爺和她站在一起,肩并著肩,頭挨著頭,像兩個小孩子。
在最后的日子里,爺爺堅持要自己挑選遺照,最后挑了張眉開眼笑的。爺爺說:“人不能老是哭,靈堂里哭過就行了,以后還要過日子,要高興。我陪著你們高興。”
又是一年清明,我陪著奶奶去給爺爺上墳,擺上煙酒,燃三炷香。奶奶一邊往火盆里放錫箔,一邊笑嘻嘻地說:“老頭子,沒錢了吧,金山銀山給你寄來了。有錢了也不能亂用,麻將打打一塊兩塊的就行,別打那十塊二十塊的。這些夠用不?不夠?不夠我再燒點……告訴你個好事情,你孫媳婦今年要生了,哎呀,你見了準高興。你可得保佑他們,保佑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聽到了沒,別光拿錢不干活,回頭我找你算賬……對了,隔壁老楊去年也走了,你閑得無聊找他吹牛去。你倆從前就一個路子……我嘛,混混日子,過個一年半載就來陪你……”笑著笑著,一臉的淚。
曾以為自己看穿了這守恒律,情愿無悲無喜,也無風雨也無晴。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來這世上走一遭。
幫奶奶拭去了淚水,忘了自己也早已淚流滿面。那一刻我相信,我的守恒律是錯的。快樂可以比悲傷多一點點,哪怕只多出十億分之一,也是這世界存在的理由,是我們活著的全部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