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對于名利,世間很少有人能做到真正超脫。記得小時候政治思想教育課上,總是批判名利思想,自己也總是在檢討自己的名利思想。當時被教誨要樹立的正確思想和人生觀是為人民服務(wù),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也就是說,生活的目的不應(yīng)當是自己的名和利,而應(yīng)當是社會的福祉。長大以后發(fā)現(xiàn),當你還在狠批自己“私”字一閃念的時候,別人已經(jīng)捷足先登,紛紛發(fā)了大財、出了大名。這情形讓我想起馮唐的一首詩,大意是你還在規(guī)規(guī)矩矩排隊等小便池的時候,別人已經(jīng)搶先在大便池那邊解決了。
那天到一位老友家串門,他是一位“文革”中的風云人物,曾經(jīng)是一個地下文學沙龍的組織者,并且因為寫詩犯忌被關(guān)過監(jiān)獄。他后來的人生默默無聞,一生唯一的亮點是“文革”遭遇。有一次,有個記者就“文革”知青遭遇采訪了他,在報上發(fā)了篇報道,占了半個版,還登了張他的照片。我去他家時,他看似無意地將那張報紙放在顯眼的位置,使我能夠在無意中看到。那點兒虛榮心昭然若揭。其實,出名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人想出名,除了過去被批判過的自私動機之外,還有一個無可厚非的理由:不愿自己生活得平庸瑣碎,希望自己的人生精彩輝煌。名利心重的人,一想到自己將平庸地度過一生,默默無聞,存在過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就不寒而栗,痛不欲生。他的生活因此變成地獄,好像有個小蟲子在不停啃噬著他的心。
我承認,有時候會在發(fā)了一篇博客之后,隔段時間就點開看看,看到幾分鐘之后閱讀人數(shù)到了500,心里就暗暗高興(想起梁文道說的,文學類書在香港最多賣500本);看到人數(shù)到了1萬,心里又暗暗高興(想到梭羅在瓦爾登湖默默寫作,卻沒有人能讀到);到了10萬就想,還出什么書啊,紙質(zhì)書讀者能到10萬嗎?看到有一篇由于被網(wǎng)站推薦的時間長,讀者達到六七十萬時,幾乎忘了自己寫作時的快樂,心里就剩下對互聯(lián)網(wǎng)的驚詫和敬畏了。
現(xiàn)在來反思對名利思想的批判,覺得并不全對,因為名利之心雖然不太高尚,卻是人類社會進步、文明發(fā)展的一種動力,世界上有多少好東西是人為了名利創(chuàng)造出來的?又有多少是僅僅為社會進步、造福他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估計,前者所占比例要大大超過后者。有俗語為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無利不起早……什么話要是成了俗話,只能說明一件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此,人生在世,求名求利無可厚非,只要做到不損人利己就可以了。名利之心未必不可以成為一種人生的正能量,所以一味加以批判沒有什么道理。
話說回來,人對于名利這些東西還是要有清醒的認識。所謂清醒的認識,包括三個要點:
首先,名利之心雖然人人皆有,無可厚非。但是,與為國為民相比,與利他主義相比,與各種更崇高美好的道德理想相比,它畢竟不是什么高尚的東西,比較俗氣。
其次,富貴榮華都是過眼云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床煌高@一點就不能說對世界和人生有了清醒的看法。
最后,出名這件事絕不可刻意追求,越想出名越不容易出名。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原因何在?因為一心想出名的人并不真正喜愛自己在做的事,只是把它當作出名的手段。而人生在世要做好任何一件事,必須對它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趣,要是只把它當作出名的手段,就絕對不會做好這件事,因此也就不易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