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回族,云南華坪人。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文學(xué)界》等。著有散文集《味蕾上的云南》,詩集《愛情在天堂醒來》。
一座城,新城區(qū)是車水馬龍的長篇恢弘巨制,那么,老城區(qū)深處的凹凹巷,就是一篇百年煙火熏出來的碑文。喜歡凹凹巷,一眼看去,磚瓦之間平平仄仄,曲巷一波三折,小街七彎八拐,回味十分悠長。進凹凹巷,節(jié)奏突然慢下來,氣溫突然涼下來。這里都是無名的平民居住著,過些不咸不淡的流水日子。每家的門窗都小,看不清里面的子丑寅卯,于是每家內(nèi)部的氣象都不顯山不露水,嘩啦啦一去數(shù)年,只見煙火熏黑的檐口,掛張蛛網(wǎng)半年不曾破損。建筑上早年的雕龍或臥虎,因豪門的敗落而消逝。剩些廢舊石器、陶罐子、篾器,棄在墻角,落些煙塵,長些斑駁苔痕,裝一些空蕩蕩的時光。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在這兒守著屬于他們的節(jié)奏,慢吞吞地打磨歲月的光澤。蜂窩煤爐子還在這兒燃起,燉一口老鍋,煙子低低循著巷子飄。巷子深處寬一點的當(dāng)兒,一棵老樹歪著脖子竄出來,頂起一把傘,漏泄陽光在地上,斑斑駁駁。幾個退休老人是這塊地上的主顧,每天提了鳥籠子,掛在樹上,伸伸懶腰,端起紫砂壺,將壺嘴兒含在口里,啜得滋滋響。那滋滋聲就像是日子被品咂得十分有味。象棋盤、棋子兒,每天下完就放在樹下石頭上,第二天來了接著下。幾個老者不用打電話,來得都準(zhǔn)時,多年的默契。一盤棋下得慢,樹上葉子都落了幾張在棋盤上,一顆棋子還沒落下去??吹睦险咭材筒蛔×?,扇子打開扇幾下,臉轉(zhuǎn)開,說聲:“臭棋,格老子!”然后摸出煙桿兒,石頭上磕兩下,裝一撮煙葉,慢悠悠點燃,嘴角升起裊裊青煙。下棋的一伙老朋友,也有人要負(fù)責(zé)“支樁子”,即每天提個保溫水壺、拿點茶葉來,把棋攤養(yǎng)起來。哪個半月不見來下棋,那一定是病了,或者是更嚴(yán)重的,走了。棋友紛紛要問起來,關(guān)注這位沒赴約的老友。
凹凹巷深處,下棋的老人里,李皮匠是全城最后一個手工傳統(tǒng)皮匠。李皮匠祖上都是皮匠,代代相傳。那時候皮匠生意好,各種皮貨有銷路,馬幫需要。后來冷清了,李皮匠就只收狐貍皮、羊皮,加工一下,做帽子,偶爾有山上的人來做一半件把羊皮褂。李皮匠做活兒的地方在他家小院子里,一棵古椿樹下,古椿樹的樹杈上和一個墻洞間橫一根木桿子,皮子搭在桿子上,李皮匠弓著身子,呼呼呼地鏟皮。李皮匠做的羊皮褂,過去是保暖的好衣服,實用,耐磨。因為一個小學(xué)校長穿著李皮匠做的羊皮褂上下班,被人們呼作“羊皮褂校長”,李皮匠因此而自豪,認(rèn)為這是對他一生的最好褒獎。后來那個校長退休了,去很遠(yuǎn)的一個山村與兒女居住,據(jù)說從不穿其它衣服,只穿李皮匠做的羊皮褂,每隔兩年就要來凹凹巷,找李皮匠做一件穿回去。十多年來,那個昔日的校長成為李皮匠唯一的主顧。李皮匠的手藝已經(jīng)面臨淘汰,根本不能養(yǎng)家糊口,平日里閑得如清水,但工具好好收著,只為那個校長知音做活兒。李皮匠下棋時,慢得走神時,其他幾個就笑他:“是不是想你的‘羊皮褂校長了?”
凹凹巷里的聲韻和氣味,獨特在象棋攤的棋子聲和李皮匠的皮革味,也獨特在老中醫(yī)的中藥味和老秀才的二胡聲。老秀才的一曲二胡蒼蒼涼涼蹦出門來,一定歇在老中醫(yī)藥堂的門板上。老秀才有一手過硬的小楷,有一支瘦瘦的狼毫,有一本舊舊的王羲之字帖。一曲二胡完了,老秀才就臨街?jǐn)[上攤子,為人寫字,替人刻墓碑,抄張廣告,抄一冊家譜,過節(jié)為人寫“袱子”,以此謀生。老秀才對門的老中醫(yī)吧,也有一手好字,每日順手用食指勾起一桿羊毫,寫藥方子。兩個寫得一手好字的古稀老人,門對門居住著,幾十年來,卻互不來往,甚至就沒人看見他們說過一句話。閑時,巷子里有好逗趣的人,問老秀才:“你覺得老中醫(yī)的字兒咋樣?比你何如?”老秀才放下筆,咂一口杯中小酒,吐一句:“他的字嘛,一個字,呆?!倍喝さ娜宿D(zhuǎn)過身又去問老中醫(yī):“你覺得老秀才的字怎樣?是不是比你好?”老中醫(yī)抬起頭,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架子,啜一口茶,說:“老秀才的字嘛,沒骨力,心路不正?!边@樣一來,世人都傳聞?wù)f兩人不和是因為文人相輕。最后,還是象棋攤子上的李皮匠娓娓道出了個中緣由。原來,解放前,老中醫(yī)是國民黨縣衙里的人,字寫得好,有學(xué)問,年輕,是紅人一個。老秀才呢,窮字匠一個,混不飽肚兒,就跟地下黨有了來往。那時候,老秀才、李皮匠都是無產(chǎn)階級,都參與了地下黨,在一起混。一次省里來了委任狀,在城外就被地下黨截獲了。委任狀上,明明白白寫著,要委任老中醫(yī)為縣長。地下黨負(fù)責(zé)人覺得,這老中醫(yī)不是自己人,絕不能讓他做縣長,這樣不好工作。于是,就想著改掉委任狀上的名字,換成自己人,這樣以后好干事。但是,委任狀上的一筆字真是好得很吶,要改得不漏痕跡,只有讓老秀才出馬了。老秀才覺得一個重大的歷史時刻到來,第一次覺得一筆小楷原來可以改寫歷史!于是乎焚香凈手,口里默念一段,讓地下黨負(fù)責(zé)人磨好墨,眾目睽睽之下,將處理過的委任狀上落成了自己人的名字。一切做得天衣無縫。事畢,經(jīng)過反復(fù)訓(xùn)練的李皮匠,偽裝成特派員,去國民黨縣衙下達(dá)委任狀。老中醫(yī)的縣長之緣分就此錯過。解放后一段日子,老中醫(yī)、老秀才皆在批斗之中,共成一條線上的螞蚱。老秀才于是把解放前偷改委任狀的事情抖露給了老中醫(yī),老中醫(yī)就此痛恨老秀才,發(fā)誓不相往來。老秀才也恨老中醫(yī)不識時務(wù):如果你真的當(dāng)了國民黨的縣長,哪里還能活到現(xiàn)在?是我救了你一命,你還不明白?從此也斷了往來?!拔母铩苯Y(jié)束后,兩人同住在凹凹巷,門對門,一個寫字糊口,一個行醫(yī)養(yǎng)家,互不往來。加上不遠(yuǎn)處的李皮匠,三個多年前就結(jié)下梁子的老人,在凹凹巷深處,過得波瀾不驚,似乎早忘了昔年往事。自打李皮匠在棋攤子上抖出一段塵封往事后,世人開始刮目相看凹凹巷,都說,呵呵,原來小人物居住的凹凹巷,藏龍臥虎吶!
老中醫(yī)有個孫子,叫“螳螂哥”,初中畢業(yè)就輟學(xué)在家,死活不跟爺爺學(xué)醫(yī),15歲就蹬著三輪車,車把上掛桿秤,在縣城走街串巷收廢品。夏天中午,困了,螳螂哥就蹬著車來到凹凹巷古樹下棋攤旁,打盹。巷子里的人都說,可惜老中醫(yī)一身本事,沒有了接班人。別看螳螂哥人小志短,對收到的舊書卻看得仔細(xì),晚上,在家里,螳螂哥都要將收來的舊書一本本過目,遇到喜歡的,就擦干凈,整整齊齊放在書架上,不賣了。時日一長,屋子里堆得滿滿的,像個圖書館。螳螂哥這點愛好,是老中醫(yī)唯一欣慰的地方,心想不學(xué)醫(yī)也罷,愛書也好,人以后不至于壞到哪兒去。一天螳螂哥收舊書收著幾本字帖,翻來覆去地看,很來興趣,就去買了一瓶一得閣墨汁,一刀宣紙,和一支毛筆。回到家里,學(xué)爺爺?shù)臉幼?,畢恭畢敬在宣紙上寫下了平生第一個屬于自己的毛筆字。此后,螳螂哥收廢舊的空閑,就不在凹凹巷古樹下棋攤旁打盹偷閑了,而是直接回屋子練字。寫了半年,積下厚厚一堆紙,覺得有了進步,就去對門找老秀才指點。螳螂哥來找老秀才指點毛筆字,老秀才異常高興,也有點意外,很認(rèn)真看了螳螂哥臨的帖,認(rèn)為非常好,給螳螂哥說了很多臨帖要領(lǐng)。從那以后,螳螂哥練字常到深夜,挑燈夜戰(zhàn)。老秀才夜間的二胡聲也變調(diào)了,變得悠揚歡快起來。老秀才在屋檐下拉二胡,看到對門二樓上的燈亮著,就知道是螳螂哥在練字。螳螂哥聽到二胡聲,也知道是老秀才在鼓勵自己,奮筆疾書。燈熄了,樓下的二胡聲就停了。凹凹巷進入一片夜的寧靜。這天,凹凹巷的棋攤旁,一伙老人開懷大笑,螳螂哥坐在旁邊。一張桌子上,擺著李皮匠做的幾樣菜,老秀才的一壺酒。老秀才高興地說:“大家喝一口,祝賀螳螂哥的書法獲得縣里書法展覽一等獎。”老秀才和李皮匠都不約而同望著老中醫(yī)關(guān)了門的藥堂,說:“喝酒還缺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