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建

1969年，我在陜西省宜川縣高柏公社下熟畔村插隊。

那年春天，我們村以“搞副業(yè)”為名種了幾畝西瓜，那可是在我們下熟畔和鄰村上熟畔之間的好地上種的。宜川人把種瓜稱作“押瓜”，押瓜不是誰都能干的活，生產(chǎn)隊專門聘請了一位“瓜把式”擔(dān)此大任。

眼看著瓜地里的西瓜破土出苗，由小到大，生產(chǎn)隊長楊福財宣稱：“唔，咱村今年的副業(yè)是搞對了，等瓜熟了把瓜賣了，村里人就都能分上幾個錢。”

那一年可謂風(fēng)調(diào)雨順，被全村人寄予分錢希望的瓜入了伏就成熟了，每一個都有十幾二十來斤重。楊福財給我們幾個知青切開一個嘗嘗，嘿！沙瓤，大家一致認(rèn)為：在北京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西瓜。

接下來的問題是把成熟的西瓜變成錢。楊福財決定，逢集日時，趕上毛驢馱著瓜到集上去賣。賣瓜的任務(wù)，村里人議定，就交給兩名北京知青——我和鐘年年。

為什么要讓兩個知青去賣瓜？我們的好朋友、什么事都能看得通通透透的明珠子笑著說：“你們知青又認(rèn)不得幾個人，可以不講情面，想白吃瓜的人不就吃不成了嘛?！?/p>

高柏公社所在地舊時有一座九廊頭廟，所以本地人把去公社稱作“去廟上”。九廊頭廟原本有定期廟會，后來，廟會逐漸演變?yōu)榧?。每逢農(nóng)歷初五、十五、二十五，是趕集日。

趕集日的前一天，村里人摘了瓜，除各家各戶分了幾個，就都堆在一處等著賣了。楊福財給我和鐘年年交代說：最好賣現(xiàn)錢，實在賣不成現(xiàn)錢，記賬也可以。所謂記賬，就是遇到?jīng)]有或不愿掏現(xiàn)錢的吃瓜人，把他們的姓名、住在哪個村、吃了幾斤瓜記下來。我和鐘年年有些疑惑：要是有人把瓜吃了，卻報個假姓名、假村莊咋辦？楊福財有把握地說：不打緊，誰會為幾斤瓜哄人哩？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鐘年年趕著三頭驢，馱著好幾百斤西瓜去了二十里外的“廟上”。我倆到得早，占了個好地段擺上瓜攤。那瓜攤其實也簡單，就是一桿秤、一塊搟面條用的案板、一把長而彎的切瓜刀。我們的瓜價是八分錢一斤，想吃的一律掏現(xiàn)錢，概不記賬賒欠。

我倆張不開嘴大聲吆喝，瓜攤起初無人問津。但是老天幫忙，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我們終于開了張。第一位主顧是個領(lǐng)著娃的俊俏婆姨，她用包在手絹里的錢買了我們的瓜。接下來的主顧是一群廟上學(xué)校的學(xué)生娃，他們邊吃邊稱贊我們的瓜又沙又甜，給我們招來不少主顧。這時我聽到有人悄悄議論：“咦？咋就叫兩個北京知青來賣瓜？”“這不明擺著嗎，要是他們村里人來賣瓜，碰上親戚、熟人那得白吃多少？”

三三兩兩的北京知青也過來吃瓜，有認(rèn)識的，也有不認(rèn)識的。我們趕緊解釋：“這是生產(chǎn)隊里的瓜，是集體財產(chǎn)?！敝鄠兛次覀z這么道貌岸然，都表示理解，痛痛快快地掏了錢。

時近半晌午，我們的瓜才賣出去不到一半。有的人一聽不能記賬賒欠，搖搖頭就走開了。我和鐘年年緊急商量，要是繼續(xù)非現(xiàn)錢不賣，剩下這些瓜就有賣不出去的危險;反正臨來時楊福財有話，也可以記賬賒欠，咱們就調(diào)整政策，允許記賬賒欠吧。

我們的“新政策”立刻見效，頓時圍過來不少吃瓜的人。只見賬本上的賬越記越多，我們身后的瓜堆越縮越小。過了晌午，我們的瓜只剩下十幾個了。

我倆松了一口氣，這才感到又渴又餓。我和鐘年年舍不得吃瓜解渴，只喝了自帶的水，又掏出村里女同學(xué)吳雅潔、劉繼紅給我們蒸的饃，準(zhǔn)備吃午飯了。

我們的鄰攤賣的是羊雜碎湯，攤主是從延長縣那邊過來的，吆喝得格外動聽——“蔥花花，油煎煎，辣子調(diào)上紅艷艷，誰吃誰言傳?！蔽覀冇X得攤主吆喝得有趣，便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韻味大聲續(xù)了一句：“誰吃誰掏錢！”攤主扭過頭來笑道：“對嘛，不掏錢不得行，羊雜碎湯不能白喝，你們那瓜也不能白吃吧！”

在攤主的熱情邀請之下，我倆來到他的雜碎湯攤前。循著香味伸過頭去一看，那口大鐵鍋里漂浮著一層紅紅的辣椒油，隨油翻滾著一塊塊誘人的羊雜碎。我和鐘年年已經(jīng)垂涎欲滴，問明一碗三毛錢，便一人要了三碗。攤主念我們知青賣瓜不容易，特地在每碗里多加了幾塊雜碎。我倆就著雜碎湯吃饃，各自風(fēng)卷殘云般地把三個饃、三碗雜碎湯吞下肚，還不太飽。想再吃幾碗羊雜碎，兜里卻沒有屬于我倆的錢了。賣瓜的錢倒是有，可那是生產(chǎn)隊的，說什么也不能動。只得咽一口唾沫作罷。那一刻覺得，真要吃個夠，我倆每人非得再加三個饃、三碗雜碎湯不可。

正回味著剛才享用的美味，一位大模大樣的不速之客出現(xiàn)了。這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壯漢，頭上勒個手巾圈。他剛一蹲下來，不問價就叫切瓜。我們給他切了一個十斤瓜，他三口兩口不用一袋煙的工夫就吃完了。他抹抹嘴，理直氣壯地對我倆說：“你們是下熟畔的吧？把賬記上，可別記在我名下，記在你們隊長楊福財名下，他欠我錢哩！”

我們當(dāng)然不信，堅持要他掏錢，或是告知我們他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壯漢拗不過我們，只得留下自己的姓名和住址。我們還不罷休，又說：“你該不會編個假姓名假村子哄我們吧？”壯漢被我們問得不高興了，正色道：“好娃嘞，你們該知道，咱陜北人、宜川人從不哄人！”看他說得誠懇，我們半信半疑地放走了他。

到了散集的時候，我們的瓜竟然一個都不剩，全賣了出去。數(shù)了數(shù)錢，有三十多塊！這在當(dāng)年，可以說是一筆巨款，因為我們辛辛苦苦干一天活，掙九分工，工值才兩毛七分錢。

回到下熟畔，交了賣瓜錢，村里人都說我們倆干得不錯，賣了這么多錢，還記了這么些賬。趁楊福財看賬本時，我們問他認(rèn)不認(rèn)得那壯漢，欠不欠他的錢？楊福財想了想，點點頭說：“他給咱村治過牲口，雖說沒治好，也該給他錢。就把他那瓜賬記在生產(chǎn)隊開支里吧?！?/p>

鐘年年指著賬本問：“這些瓜賬什么時候收？”楊福財說：“我看你兩個都記全了，等秋后割倒了莊稼，到各村收回來就對了?！蔽艺f：“隔那么久，賴賬了咋辦？”一旁的明珠子肯定地說：“咱這地方，窮是窮，可不會有人賴賬?！?/p>

忙過了秋莊稼的收割、打場，楊福財說：可以去收瓜賬了。按照我和鐘年年記的瓜賬，欠賬人分布在北起延長縣雷多河，南至秋林鎮(zhèn)，西至交里公社、云巖公社的地域。于是決定分兩路收賬，我和八珠子去西邊的交里、云巖公社，鐘年年和根海南去秋林鎮(zhèn)北去雷多河。還瓜賬既可以付現(xiàn)錢，也可以用糧食折抵，所以我們需要吆著驢去。

收賬過程很順利。每到一個村，當(dāng)初吃了瓜的人都無異議，個別人付了現(xiàn)錢，大多數(shù)人用剛收獲的糧食折抵。有的人還記得我這個賣瓜的知青，會說上一句：“這后生賣了瓜還來收賬，頂個人用哩?！庇械娜思夷兄魅瞬辉冢依锏钠乓桃舱J(rèn)賬，我們說該折抵多少斤糧食，那婆姨會如數(shù)拿出糜子或谷子或玉米，倒在我們預(yù)備好的裝糧食的布袋里。

有的人家還讓我們喝碗水，招呼我們吃飯。但八珠子對我說：“水咱可以喝，飯可不能吃人家的?！彼又忉屨f：“你想啊，咱收瓜賬，人家如數(shù)給了，咱再吃人家的飯，不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嗎？那就不對了?！蔽矣X得八珠子說的有理，在收賬的日子里，我們總是吃干糧充饑。

幾天以后，我們吆著驢，馱著幾口袋糜子、谷子、玉米回到下熟畔。過了幾天，鐘年年他們也從北邊回來了。鐘年年他們的收賬之行也很順利，收回不少糧食來。

我和鐘年年交換情況后都有些感慨：宜川人也好，延長人也好，留下的人名、村子名都不是假的。看來，還真叫那壯漢說對了，陜北人哪有哄人的？

責(zé)任編輯：楊建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