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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片

        2015-05-12 19:55:30顧彬朱諒諒
        美文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顧城柏林

        顧彬 朱諒諒

        “我把刀給你們?!?/p>

        ——顧城:《水銀》,第35頁

        “我們可以一起死,但你得先殺死我,我不會自殺。”

        ——謝燁:《袖珍漢學》 1993年第1期, 第23頁

        “我想死

        去那生命的盡頭

        面向大海

        任由玫瑰花瓣與風帆掠過”

        ——謝燁:《die horen》 第156期,第27頁

        “我來了,沒帶漁網(wǎng)

        只帶來我的心

        在遼闊的大海里,我想

        只要有句愛的話語

        魚兒就會跟我上岸。

        ——顧城:《英兒》,《九十年代》1993年第9期,第95頁

        楔子

        有些通話很遙遠,故而顯得不真實。十年前,我第一次在柏林接到電話:“某某某自殺了,請于某月某日來某某墓地參加葬禮?!倍@次,我在波恩接到了來自特里爾的電話:“你聽說了嗎?”沒有。我什么也沒聽說,并且還天真地希望將要聽到的會是好消息??上惹霸诎7茽柹匠霈F(xiàn)的征兆太厲害了,就算經(jīng)過了波恩、柏林、洛杉磯及奧克蘭的緩和也未見減弱。隨后與在悉尼的楊煉的通話,則讓我的心情愈加沉重——他們不是雙雙殉情,也不是情急下的誤殺,而被初步猜測為蓄意謀殺。周六晚上(10月9日),我以揣測的口吻給朋友們寫了如下通告:

        親愛的朋友們:

        顧城和謝燁死了。他們的死,真正確認了《袖珍漢學》雜志在1993年第一期刊登的馬里安·高力克與我妻子張穗子對顧城的訪談中所暗示之事。

        1992年3月至1993年4月,顧城和謝燁先是受德意志學術(shù)交流中心 (DAAD)的邀請,參加了柏林的一個藝術(shù)家項目。顧城在那里寫了組詩《城》,謝燁則在撰寫她的回憶錄。這一年中,倆人的狀態(tài)看似都很好。

        隨后,海因里?!げ疇柣饡谟枇怂麄?nèi)齻€月的獎學金,他們便在我柏林的公寓暫住到了1993年8月中旬,然后動身去了埃菲爾山。那段時間,顧城在近乎焦灼的狀態(tài)下書寫他的懺悔錄《英兒》?!队骸氛桨l(fā)行前,香港雜志《九十年代》(已??┰谧詈笠黄诳橇似涔?jié)選,里面有“你們都是我的妻子,我愛你們”的句子。而這里的“你們”指的是謝燁與英兒。據(jù)德國《法蘭克福匯報》的報道,顧城《英兒》的文稿在'93深圳(中國)首次優(yōu)秀文稿公開競價活動中以最高的價格被拍賣。

        可在埃菲爾山時,他們倆出現(xiàn)了危機。顧城掐了謝燁的脖子,謝燁決定要和顧城分手。不過,多虧了波爾基金會從中調(diào)停,倆人又重歸于好,并決定提前離開德國。在他們8月27日離開前,我們還在波恩見了面。見面時,他們留給我的印象是彼此都很有信心,想重頭再來。

        經(jīng)由美國回到新西蘭后,謝燁應該是下定了決心要與顧城分手。倆人開始各過各的生活。兩個星期后,也就是10月8日,顧城在其姐顧?quán)l(xiāng)的家里用斧頭砍殺了謝燁,隨后上吊自殺,留下了一個快6歲的兒子。

        也許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顧城離了謝燁,根本沒法活,更別說是以詩人的身份活下去了。是謝燁把顧城口述的東西寫下來并加以修改,使其出版,顧城才得以名聲在外。但同時他也只能通過謝燁來說話,謝燁的存在,讓顧城失去了自己的語言,同時也失去了自我。這一點,顧城知道,謝燁肯定也知道。

        顧城和謝燁的出事,應該不大可能是精神錯亂的問題,而更多是他們倆一直以來關(guān)系的邏輯性后果。這一點,高力克和張穗子寫得夠多了。

        在柏林時,謝燁是個非常有計劃、朝氣蓬勃的人,但同時她也知道危險的存在。而顧城則是一個非常激烈的中國批判者,并總將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危險氣息歸責于“文革”。

        1993年10月10日

        顧彬于波恩

        很多時候,我們認為自己對一個人很了解,但這種了解有多深?難道顧城和謝燁看起來不是理想的一對嗎?他們不是總無憂無慮、步履輕盈嗎?在柏林時,我從未聽他們談過他們之間還隔著另一個女人。顧城不離嘴的一句話是“我想死”。周圍的人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所以也都戲謔地答道:“既然這樣,那祝你早日脫生。”只有張穗子1992年圣靈節(jié)時在倫敦嚴肅對待了這玩笑背后的另一面,因為謝燁曾告訴她:“我們經(jīng)常會想到死,我的路便是死亡之路?!?/p>

        對一個看起來總是很愉快的人,我們到底了解有多深呢?年輕的時候,死亡于我并不陌生。孩提時,我經(jīng)常去死亡之城維也納,經(jīng)過親戚們的耳濡目染,我了解到,對死的渴望其實是一種膜拜。但這些親戚都沒有自戕,而且大部分都活到了很大的歲數(shù)。一個社交游戲里便有這樣的說法:“我要是能死就好了!”既然如此,顧城為何不一樣?他難道不是有一個愿意為他付出全部,并完全按照他的意愿來生活的妻子嗎?這個妻子,一直以來都忙著記錄他整個的生活。在他與我以及其他人談話時,她的工作便是錄音、記錄、修改整理,然后交付出版。

        于是,我開始在記憶及舊日筆記中尋根究底,希望能找到一些導致這場悲劇發(fā)生的蛛絲馬跡。

        我和顧城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1984年11月。那是一個黃昏,北島來天安門廣場的國旗下接我。就著傍晚的昏黃,我們騎自行車,一會兒便到了北島的住處。當時,有好幾個人在包餃子。我能很清楚地記得有北島的妻子——畫家邵飛,還有顧城,但對另外一個人的印象則很淡,也許是謝燁?北島替下了顧城,顧城便和我一樣,坐在了沙發(fā)上。就這樣,我們開始了第一次交談。他告訴我,因為“文革”,他只上了三年學,他的漢語以及其他知識都是從中國版《格林字典》——《辭海》上學來的。是婚姻,讓他學會了說話。他覺得自己處在一個陌生的社會里,人都變成了昆蟲,他就是一只螞蟻。而只有心靈,才能讓人超脫事物與動物。一直以來,他都將讓·亨利·法布爾(1823-1915)的《昆蟲記》視為他最喜歡的書,甚至在逗留柏林期間,還專門讓人把他從孩提起就念念不忘的中文版寄到柏林。

        我與顧城接下來的三次會面都在北京,但記憶已不那么鮮明了:第一次是1985年的3月,我與一些德國作家一起,在文化宮與包括顧城在內(nèi)(很可能也有謝燁)的中國青年作家會談。第二次是在1986年4月18日下午,在離北京動物園很近的西苑飯店。第三次是在1986年12月30日上午,地點是北京的名人居住區(qū)百萬莊。我印象很深的有兩件事:一是顧城關(guān)于哲人老子的演講,二是他所說的與謝燁頗富命運色彩的相識。

        顧城是在北京的火車站邂逅謝燁的。(這是我的記憶,其他的記載說明,他們倆是1979年在上海開往北京的火車上認識的。)在一片烏泱泱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中了她:就是她——我心目中的女神。從此,一段連體嬰兒式的感情便開始生根發(fā)芽。

        我那小小的中國當代文學檔案庫,很快就被顧城與謝燁用愛以及他們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足跡慢慢填充。至今,檔案庫里還保留著他們1987年5月30日來明斯特參加詩歌節(jié)的機票。一直到他們到達前,我們都不清楚,他們是否真能來。那時候,我每天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北京掛國際長途,就連他們原本要朗誦的那個星期六上午也不例外。最后,他們來是來了,但來得太遲了,沒趕上朗誦的時間。當時中國官方不想讓他們來,雖然最后放行了,但那“別回來”的警告讓人始終有些心有余悸。張穗子在法蘭克福機場等了好久都沒接到他們,后來他們才終于出現(xiàn)。張穗子想加大馬力疾馳,但車況不隨人愿,以至于我們下午才在明斯特大教堂及郵局中間見到對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顧城帶著他那頂高帽。到酒店后,我鄭重地勸說顧城在正式場合別戴那帽子,但收效甚微。顧城在當晚為他準備的接待會上即興寫的一首詩,算是代替了他原本要在市政廳的朗誦會,也為明斯特詩歌節(jié)的落幕劃上了一個句號。該詩傳遞的是一個已為人熟知的思想:世界只在我的感知中存在。我死了,世界也注定毀滅。

        5月31日至6月2日那幾日,顧城和謝燁住在明斯特的一個傳統(tǒng)木屋里,吃的是口味比較重的西法倫菜,顧城顯得有些乖戾。在奧斯那布呂克及海德堡朗誦后,他們在6月5日到達了維也納。在維也納時,顧城的脾氣又有些陰晴不定。他們在行李中帶了很多肥皂,因為顧城的母親擔心他們在歐洲買不到。這些肥皂最后留在了維也納。肥皂很多,就算天天用也用不完,一如對于肥皂主人的記憶也永遠不會變得蒼白。

        顧城在維也納的日子看起來很充實:在老鐵匠房藝術(shù)中心朗誦;攀登慶典臺;去必去的中央墓園、圣馬爾克斯墓園;與可稱作中國良心的上海作家戴厚英去郊外貝多芬的故居——遺囑屋,在樹蔭下漫步交談。貝多芬就是在那里寫下了著名的《圣城遺囑》。6月13日,我們在一大戶人家的寬大廚房里愜意地包著餃子。暖暖的陽光照在露臺上,一時讓我們有些不知置身于何處。那日后,我們暫別維也納,來到波恩。6月底,顧城開始變得有些陰郁。波恩大學東方語言系給他舉辦了一個朗誦會,來的人數(shù)一般,顧城的開場白也是那期間他慣用的開場白:“我聽見一個聲音,一只鳥的聲音,這聲音對我說……”

        謝燁想去買衣服,離了謝燁就活不了的顧城于是陪著她去了波恩市中心宮廷路的一家時裝店。在謝燁挑選衣服時,顧城便百無聊賴地坐在地上。對他來說,世上沒有什么比生活的具體化更讓他反感了。顧城后來總是說,衣物和食物對他來說,都是些毫無實質(zhì)的東西。確實,那么多年,他的穿著比我的還要糟糕。不過,我的耳朵對顧城說的第二樣事物提出了異議,因為它存儲了顧城的一句話,一句有多種變體的話,一句它在柏林總聽到的話:“我想吃點東西?!彪y道不是他和謝燁在我們波恩家里的食品儲物間里翻找食物,并且出乎我們意料地將那些我們早就忘記了的好吃的找了出來?

        我眼中還浮現(xiàn)出顧城在7月12日再次動身去維也納前,與我在波恩城南栗樹下沿著宮殿路漫步的情景。我聽他重復說著一句話:“我很想回去看看?!边@句話,顧城后來不記得了,但卻暗暗付諸了實踐。據(jù)1993年10月23日《北京青年報》的報道,顧城和謝燁于1993年3月回北京在父親顧工家里住了一個星期,但他們在柏林時從未提起過此事。

        很多年來,我不僅是顧城的檔案室,也成了他的記憶庫。當中的原因很簡單:我們同姓(中文名),而且我們的兒子——我兒子奧雷爾(顧小彬)和他兒子薩繆爾(顧木耳)是同一時間在維也納懷上的,很有可能是在同一棟房子里,也就是維也納的邁德靈區(qū)的煙街巷16號。不過,顧城和謝燁在維也納時,并非生孩子的高手,而是睡覺的能者。每次散步時,他們總是遠遠地走在前面,然后在樹下挑張長椅以繼續(xù)睡覺。每次都是我把他們叫起來,領(lǐng)著他們?nèi)ゾS也納不計其數(shù)的墓園及酒館。

        他們懷上孩子,是上帝的旨意,謝燁想要,但顧城不想。大家都說,他不愛這個孩子,而她則要照顧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顧城是大孩子,顧木耳是小孩子。

        1992年3月16日,他們作為德意志學術(shù)交流中心的獎學金獲得者來到柏林,并未攜孩子同來。他們住在哈倫湖高速路及公路間的一條名為施托克角的小巷里,每次去那我都會迷路。3月21日,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顧小彬先去踢足球,然后坐飛機去柏林。下了飛機,我們直接去了顧城家。當時并不是只有顧城和謝燁,他們在鹿特丹詩歌節(jié)上認識的馬丁·莫伊也在。謝燁看起來很開心,因為有客人在,她終于可以做飯了。在新西蘭的時候,顧城禁止她做飯,規(guī)定全家吃水果野菜充饑。我們一起看他們和顧木耳在奧克蘭附近激流島上的照片。顧木耳被寄養(yǎng)在一個毛利女人家,時間久了,毛利女人漸漸就把木耳視作自己的孩子。因為不是個女孩,顧城很恨木耳,而且他認為木耳把謝燁對他的愛奪走了。作為懲罰,顧城不準謝燁見孩子,否則他就要傷害孩子。謝燁在死的前幾天還一直問她在新西蘭的朋友:“是我死還是孩子死?”為了和孩子在一起,她想到了一個方法。顧城在北京時,在來明斯特之前,愛上了一個名叫李英的女孩。在新西蘭時,顧城開始想念李英。謝燁于是給李英買了到新西蘭的機票,一整個冬天都把丈夫讓給李英,以便能和兒子木耳在一起。

        在柏林時,顧城不知什么時候又開始想念英兒(李英),他所謂的“一去不復返的愛情”“靈與肉的真正結(jié)合”。謝燁沒辦法,只得去找李英,就像之前在奧克蘭一樣。但這次,謝燁沒找到英兒,因為英兒已經(jīng)跟一個年齡比她大很多的花花公子,一個有很多家按摩沙龍的男人跑了。不過最終,還是找到了。顧城在柏林與她通遠洋電話,威脅她說要自殺。李英在電話那頭的回答是,她無所謂。

        但當時在柏林,沒人知道這些事。我們看到的是一對幸福的夫妻,丈夫是一個天才詩人,妻子是一位洋溢著溫暖、散發(fā)著活力的女人。

        我們像在波恩的雨中漫步于老墓園、在維也納駐足于中央墓園猶太人墓地時一樣,在三月一個灰蒙蒙的星期日(3月22日),興致盎然地參觀了柏林克羅伊茨貝格區(qū)的歷史墓園。我們在那參觀的第一個墓園位于梅嶺大壩21號,埋葬了門德爾松·巴托爾迪、E.T.A 霍夫曼及阿德爾貝特·馮·沙米索。這個墓園后來成為了顧城謝燁這對內(nèi)心焦灼的夫婦在柏林居住的最后三個月經(jīng)常去的地方。

        初到柏林的那幾個月,顧城和謝燁經(jīng)常出門在外,我們都是通過電話和信件保持聯(lián)系。直到八月中,我們才得以見一面,出去散散步。因為我總是聽他們滿懷眷戀地說起新西蘭的大自然,所以就想帶他們?nèi)タ纯磁R近的森林、水域有多近。那是8月17日,一個星期一的上午,天上烏云密布。我們乘坐119路巴士,經(jīng)過瓦爾特·拉特瑙被謀殺的國王大道,來到了位于玫瑰角的終點站。步行不過幾分鐘,我們便來到了古魯那森林。謝燁開始講她跟一個名叫貝緹娜的人學習德語的事,不過很快,我們的話題就變了。他們倆都驚嘆那里和承德很像。樹、摩挲的樹枝以及陰蒙蒙的雨天都讓他們想起了中國的北方。而我,正置身于我所鐘愛的柏林,隨身還有一個一會兒在森林地里撿木棍,一會兒又嚷嚷著要我背的孩子。

        顧城他們在古魯那森林湖從獵宮到克魯門蘭克一路都像是走在中國的路上,走在他們記憶中的中國的路上。那時,他們離開中國去新西蘭定居已有五年,談起中國來,語氣中滿是戲謔。他們唱著笑著,回憶起“文革”中的傷心往事?!拔母铩睍r,他們還都是孩童。謝燁聊起了父母間的爭吵、離婚,說起她因為生病不得不在承德的醫(yī)院住院一年。顧城則抱怨離開母親去幼兒園的事。一周六天都見不到母親,特別讓他受不了??苫氐郊?,他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著那四堵死寂般的白墻。為了寬慰自己,他開始和墻講話。

        據(jù)記載,顧城是在柏林時首次提出對死的渴望:“我很想死?!倍@種渴望,一般中國人是不具備的。當時我以為他是將此作為學術(shù)話題來討論,故而并未多作它想。當時,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中國人的自由是界限前的自由,也就是說,如果他不承認這個界限,他就能做他想做的事。那時,我并未理解這句話的深意。直到事發(fā)后,我才大徹大悟。那天,我們在雨中走了四個小時,沒找到可以歇腳的地方,雨又越下越大,我們只好離開。我們都穿著單薄的夏衣,在雨中瑟瑟發(fā)抖。腳下的土地變得泥濘,頭頂?shù)奶炜談t是我再未在柏林見過的模樣。

        8月20日,星期四,我和顧城約好上午在動物園門口見面,去動物園逛逛。但我們沒碰上頭,因為我在動物園大門口等,他和謝燁則等在火車站前面。后來打了電話,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等的時候,兒子顧小彬意識到,這是不可多得的機會,故而守在圍欄前不肯離開。我好說歹說,他才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頭地跟著我走了。不過,我對他給我講的那些夜行動物也產(chǎn)生了興趣,所以回頭和小彬又去了動物園。我后來對顧城說,你就像柏林動物園那些不見光的動物一樣,存在于深處。聽到我這么說,顧城表示同意,并承諾一定和我一起去趟動物園。

        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個小時,去顧城家里時,已經(jīng)快晚上了,我又一次迷了路。小彬在我膝上疲憊而滿足地睡著了。巴士車從庫坦大街出發(fā),到了哈倫湖橋時,我又下錯了站。也許是我心里有什么東西在作祟,催促著我快點下車,快點到達目的地。我在庫坦大街盡頭看到的凄慘景象,也許只有顧城能將其美化。因為對顧城來說,那景象不是真的,它只是通往他對北京的記憶以及他的夢的跳板。

        到了顧城家里,我頭一次注意到里面有“文革”時的毛澤東橫幅,旁邊還擺著顧城花了好價錢在柏林跳蚤市場買來的一個佛像及一幅圣喬治的畫像。于是毛澤東成為了我們那晚的話題。顧城說《水滸傳》里的李逵,就是那時候中國80%的人的榜樣,他的“殺,就殺。要負責,來找我?!庇绊懥水敃r很多人。

        顧城的中國情節(jié)很嚴重,但因為他離開了家鄉(xiāng),去了新西蘭,對家鄉(xiāng)新近發(fā)生的事情都不清楚,故而能談的便只有過去。他常常自言自語,從一個話題,能很快跳躍式地轉(zhuǎn)到另一個話題。剛才還在說毛澤東,很快便又聊到了他父母,然后不知怎的又轉(zhuǎn)到了婚姻。每次他都說缺乏父母的愛,父母從未說過愛他,只是對他說“多吃點”“穿暖點”,謝燁也從未說過愛他。顧城說這句話的時候,謝燁正在灶臺邊給我們包餃子,但并未對此作出回應。不過有這個必要嗎?難道說她整個的人生不是對顧城付出?這難道不是一種無聲的愛?顧城通過她才學會了說話,他詩化語言的形成,要感謝她。他所有書面的東西都要歸功于她,是她替他修改稿件,是她將其記錄下來、轉(zhuǎn)化成我們熟知的顧城的語言,然后出版。顧城任何一部作品的誕生,都離不開謝燁的辛勤工作。如果有人將其發(fā)言稿和稿件借給我,自己卻不能作公開發(fā)言及寫作,或者只能在被偷走的時間里公開發(fā)言和寫作,那他是不是把靈魂借給了我,使得我與事物及動物能區(qū)別開來?為什么顧城要在謝燁實實在在的愛之外,還要謝燁說愛他呢?這種卿卿我我的愛情話語,在西方雖然泛濫成災,但在中國不是很不普遍嗎?

        我經(jīng)常向顧城和謝燁說起我在柏林最喜歡的一張畫——阿諾德·勃克林的《死亡之島》。這張畫最美的一個版本曾經(jīng)掛在希特勒的辦公室里,現(xiàn)在收藏在德國國家畫廊。星期五上午(8月21日),我們一起出門,便是要去那看看。我們從動物園出發(fā),經(jīng)過了國防運河處劊子手曾把羅莎·盧森堡的尸體扔進水的地方,然后穿過了二戰(zhàn)前那些已衰敗的大使館。顧城和謝燁心情很好,這于我并不陌生。有些東西到頭了,到底了,自然便開始發(fā)揮作用,把人從天馬行空中拉回來,拉回自我。我們穿過曾經(jīng)的帝國軍隊總部,剩下參觀反希特勒展覽及紀念史陶芬柏格庭院的時間已不多了,看《死亡之島》的時間只有一點點。顧城對其唯一的評論是:我也曾這樣夢過。

        之后在舍嫩貝格老圣馬修墓園時,我們的心情很明朗。站在一位銀行家氣派十足的墓前,我調(diào)侃地說道:“沒有一個詩人會有這么闊氣的墓,你顧城也不例外,估計會比較像作曲家馬克斯·布魯赫的墓一樣不起眼。”那剛翻新的墓碑,那些曾經(jīng)響當當?shù)娜宋?,以及邀我們?nèi)胨⒁颜从谐跗淙~的長椅,讓我們在美麗的夕陽中,帶著對這美好一天的感激,依依不舍地告別。

        我喜歡萬湖的兩條路,特別是通往孔雀島的那條孤單的路,因為那里見證了“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易碎”這個道理。參天大樹下,在一片優(yōu)雅古老的別墅群中,屹立著一棟巍峨的建筑。誰也不會想到這棟建筑里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二戰(zhàn)納粹者就是在這里決定了要徹底解決猶太人的問題,現(xiàn)在它成了紀念館。

        那天是星期一(8月24日),紀念館沒開門。我建議顧城和謝燁下次再來,他們后來也的確試著來了,但卻沒找到地方。那天,天氣變幻莫測,一會兒晴,一會兒陰。我們沿著水面走了四個小時,聊的不外乎是中國。萬湖又讓他們想起了承德。謝燁用清麗的嗓音半戲謔半認真地唱著兒時及“文革”時的歌曲。在唱到某處時,她和顧城總是哈哈大笑起來,我卻一頭霧水??磥?,經(jīng)歷了過去的困難,生活可以變得愉悅光明,也可以按照萬湖的路與臺階來計劃。顧城作為曾經(jīng)的木工,注意到了腳下的木板,說他在激流島時也是這樣加固農(nóng)場的。我們沿途休息了兩次,一次是在弗倫斯伯格獅子像下,還有一次是在孔雀島對面的大湖灣處。眼看天變了顏色,風也變得涼起來,但湖里的鴨子卻一副愿享受潮濕的樣子。

        一天后,我和詩人、翻譯家約阿黑姆·薩托柳斯一起受邀來到顧城家吃晚飯,照例是餃子。我充當顧城和薩托柳斯的翻譯。我們聊到寫作,聊到中文文筆好(魯迅、周作人)與不好(郁達夫、劉心武及張潔)的問題,還聊到了簡單與神秘(羅伯特·弗洛斯特)。薩托柳斯問,顧城則用大段獨白回答。他說,詩不能寫,詩是自然而然出來的,就跟文字一樣,不是想寫就能寫的。它們在的時候就在,不在的時候就不在。從道家的觀點來看,寫作是一種無為,因為不去碰玻璃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柏林。只有把寫作看成是“找氣”,寫作加上修改才能被積極地理解。而“修改”這個中心詞則給了我機會指出顧城父親對他的影響:就像以前顧工,為便于出版而修改顧城的詩,或者干脆將顧城的詩鎖起來,現(xiàn)在顧城也是隨意修改自己的文章。顧城的詩,最好離顧城遠點。這些抽象的談話很快被現(xiàn)實取代:謝燁指了指打開的錄音機,以及她在電腦前的編輯修改工作,指出顧城寫作時犯的錯誤。有時候雖然經(jīng)過她修改,但印刷時還是會存在,比如說中德對照的組詩《水銀》就有錯誤。

        可顧城還是愿意繼續(xù)錯下去。他說他第一次來德國時,什么都不想看。那時他要的只是想象中的生活以及在樹下小憩,這與他現(xiàn)在在柏林完全不同。因為生活在新西蘭,再加上政治原因,他五年都沒跟出版社有什么聯(lián)系?,F(xiàn)在是好時機,可以重新想出版的事了,但出版地主要是香港,因為大陸還是按需寫作的天下。

        參觀完凱特·珂勒惠支博物館后,我和顧城謝燁坐到了位于法沙嫩路的文學屋的露臺上。那是一個星期一(9月14日)的下午,秋風徐徐。我們只簡短地聊了聊凱特·珂勒惠支的作品,顧城覺得它們太現(xiàn)實了。然后我們便聊到了那個永恒的話題:中國。這一次,顧城主要是批評文人。他說,1949年以后,中國的文人只想自己的個人得失,既不像西方的文人,也不像1911年以前的中國文人。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沫若,此人到處投機取巧,就差變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傻瓜了。他關(guān)于不死詩人李白和正直的杜甫的研究完全是為“文革”的意識形態(tài)服務的,這種諂媚的行為,簡直就是對精神的自殘。像郭沫若這樣的知識分子比比皆是,只有少數(shù)人例外。像沈從文,在被妻子出賣后尋死未果,后來便不搞文學了。顧城說,在出國前,他還得在開會時忍受別人指責他寫詩純粹是為了搞破鞋。

        在分手前,我們還是得以短時間地將話題扯回柏林的現(xiàn)實。我們聊了庫坦大街,羅伯特·穆齊爾寫小說《沒有個性的人》的角落,談到了以前的中國大使館。直到70年代末,它一直掛的都是國民黨旗?,F(xiàn)在,它的旁邊開了一家中國餐館。然后,我們還聊到兩星期前參觀墓園后,我們在布萊希特屋看到的那幅名為《懷疑者》的卷畫。

        我們最后聊的是一些俗事。每次見面,我們都是先談俗事;每次分手告別,我們聊的也是俗事。首先是顧城經(jīng)常在電話里問的問題——我要不要去他家吃煎餃。第二是謝燁對顧城的一貫評語:“這個人討厭死了?!?/p>

        十一

        四個多星期后(10月25日),我應顧城之前的邀請,去了他在施托克角的家吃煎餃。顧城很快又聊到了他最喜歡的兩個話題:中國和謝燁。他說,中國的任何一種語言都是謊言(說謊的語言)。不過,這個話題,我們并沒有聊很久。顧城接著聊起了第二個話題。他說謝燁只通過包餃子來表達感情,除此之外,他只有通過她寫的東西來了解她,因為她總是沉默。結(jié)婚前,她整整兩年都沒和他說過話,然后說話便用命令式的口吻:我告訴你……說她從來都沒對他說過愛他。

        “沉默”的謝燁說起了她將要在柏林舉辦的三次朗誦會,屆時的聽眾將是女聽眾。她想朗誦她在新西蘭寫的日記《島上千日》與寫給兒子的散文《你叫小木耳》。她說今天剛與北京的出版社通了好長時間電話,它們都要在北京發(fā)表。另外,她也想借此機會朗誦點她以前寫的詩,并囑咐我從波恩把那些詩給她帶過來。而那些詩,我從此再沒見到過。后來謝燁跟我聊起這幾個朗誦會的時候,還眼淚迷離。她說,當時她的心情是那么的沉重。

        十二

        12月15日晚上六點,顧城在波恩大學的禮堂朗誦。開場白與他之前在柏林的德意志學術(shù)交流中心畫廊的朗誦會如出一轍:“在北京坐公車時,每次售票員喊出下一站是故宮,我的心都會顫抖,因為這聽起來就像是我父親的名字顧工。又如組詩《城》,是一組寫我自己的詩,因為我的名字就是城?!?/p>

        與在柏林不同的是,朗誦過后有提問。比如為何他要戴那頂詩人帽?答案也與之前一樣:“因為它給我一種安全感,一種就算我晚上睡覺也會伴隨著我的安全感,我晚上也不把它摘下來?!痹诒粏柕綖楹螞]有安全感時,顧城很落落大方地說起了自己的危機。在1985年前,他想做一個人。因為不認識這個世界,所以他希望能像一個孩子那樣相信靈魂,相信希望,并回本溯源。但世界被證明是一個夢幻,他認清了自己,于是選擇在1985年后停止思考,以一種超然物外的方式與這個社會告別。如果說作為人很難、很無聊,那他也不要作為事物,而情愿自此只走幽靈所走的路,快樂地做個飄渺不定的影子。顧城還聊到了一些大家都聽不懂的東西。我后來才知道,為什么組詩《城》的副標題不再是六四,而是講一個女孩之死,而這個女孩大概是英兒。

        接著是在科隆與波鴻的朗誦會,然后是在海德堡關(guān)于中國流亡文學的會議。顧城聊到了北島。他說自己把詩看作是精神出世,而北島則認為詩生于語言,但語言不是源于精神嗎?

        這次在波恩,我們參觀了畫家奧古斯特·馬克的故居,在藝術(shù)博物館觀看了馬克的畫,去了泡波爾斯多夫的墓園、小教堂,最后去了泡波爾斯多夫?qū)m殿的礦物質(zhì)博物館。對于一個十分喜愛石頭、贊頌石頭的詩人,這可以稱得上是顧城此次波恩之行的高潮。他與謝燁的隨影而行對我來說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但看著那些石頭,顧城像是看不夠似的。在參觀時,我總是試圖讓顧城想起他之前不斷敘說要回中國看看的愿望,但顧城每次的答案都在重復我在柏林已知道的:“中國太可怕,我受不了?!彼f他的組詩《城》里出現(xiàn)了很多幽靈,這是他用來表達他抗拒中國的方式。

        顧城之所以害怕中國,與他從農(nóng)村回到北京有關(guān)。1974年的時候,他意識到世界已不再是自然之音說了算,取而待之的是實際的交通規(guī)則。十歲時,他父親總是規(guī)勸他學自己寫“文革”贊歌。慢慢地,他與父親的矛盾越來越激化,弄得他最后都想自殺了。為了平復自己的心緒,他去做了五年的木工。但矛盾以后也在日益擴大,以至于顧城在與謝燁的新婚之夜便對她說:“讓我們一起去死吧。”1987年到達新西蘭后,顧城為了遏制住自己想自殺的念頭,敲了整整四年的石頭。

        難道他什么也不愛嗎?當然不是。他愛未受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及美國化荼毒前的北京。難道他沒有高興的事嗎?當然有。如果北島能拿到諾貝爾文學獎,他會很高興。他讀王蒙嗎?不,他讀王朔。

        那接下來的那些天呢?顧城在廚房占好了位置,說這樣我們便能更好地一起為他的詩歌愛好者做魚吃。我們又做了煎餃,我們聊起了唐朝詩人李賀的詩“天若有情天亦老”。

        十三

        1993年1月17日,一個星期日的晚上,我要坐夜車回波恩,但這之前,我和顧城還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可以在哈倫湖見面。顧城在謝燁做包子的桌上,擺起了他們在巴黎的照片。他們搭朋友的車,在沒有簽證的情況下越過了中法邊境,去看望癱坐在輪椅上的畫家馬得升??赐暾掌?,顧城又在桌上擺起了他最近的畫作及書法作品。我們倆都對一幅題為“盤中魚思鄉(xiāng)”的畫津津樂道。顧城說,畫猴以及用左手題類似“革命”之類的字是他現(xiàn)在的樂趣。他悲傷的時候畫畫,情緒穩(wěn)定時才寫作。

        就好像我們根本不是在柏林市中心一樣,那個晚上的話題只有自戀的中國與中國評判聲音的沉寂。顧城說,在一個物質(zhì)橫溢的世界,每個人都只想到自己,沒有人會扛負起未來的責任。

        最后,顧城與謝燁在119路巴士站與我揮手告別。我要去波恩開會,而他們則要回去繼續(xù)寫他們的詩、散文。

        十四

        我們想利用假期的時間,再最后一起去一次柏林。德意志學術(shù)交流中心為期一年的獎學金就快結(jié)束了。謝燁很想孩子,顧城則很想新西蘭的農(nóng)場。我們逃離了波恩的狂歡節(jié),一起在周末(1993年2月20日、21日)去了柏林。張穗子和顧城忙著校對將要在《袖珍漢學》第一期上發(fā)表的顧城訪談錄。在我看來,訪談錄唯一的問題是中國式邏輯,那些隱晦的說法看起來根本無足輕重,他們對二十年代文學的依賴性太強。在克羅伊茨貝格的那個夜晚過得很快,像是在象征著那一整年的時光飛逝。謝燁催著要去電影節(jié)看看,午夜過后會有一部香港的功夫片。顧城的角色便是一如既往地作她旁邊的睡客。

        第二天晚上,我們?nèi)チ斯惡?,回顧著這一年的時光。在我問到中國到底有什么可怕時,顧城說:“我是新西蘭最可怕的東西。”他是站在紙堆間說這句話的,臉是一如既往的蒼白與邋遢。因為客人的緣故,那些紙都被移到墻邊了,都是些書法。他也開始在柏林以200馬克的價格賣掉。他按照莊子魚之樂寫了一張,送給我做紀念。

        顧城說他在柏林的收獲是組詩《城》,這都要歸功于他與柏林冬日及其鬼魂的相遇。北京曾是一座城,但現(xiàn)在已淪為一個市,在買與賣中走向衰敗。這種衰敗不同于羅馬及其他古城,完全是由其自身造成的。

        十五

        顧城改變了主意,又想接受伯爾基金會三個月的獎學金了。但獎學金開始之前,還有四個月的過渡時間。于是,他們1993年4月中旬搬進了我在柏林克羅伊茨貝格的公寓。他們閉門寫作,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每次我要打電話時,他們都會把筆記本合上或蓋上。我要看體育新聞時,他們就換房間,怕受到影響,打斷寫作。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寫懺悔錄《英兒》。顧城那時候開始讀《圣經(jīng)》,說自己人很壞,很恨自己。謝燁用電腦打出顧城錄音機里說的及紙片上寫的關(guān)于新西蘭的生活,并對其進行修改。她那時已經(jīng)知道,這將是顧城的遺囑。也許這才是讓她越來越不安的原因。顧城口述,她打字。顧城那些與英兒的具體情色探險也許也對她有影響,但這影響不是最大的。他們狂熱地工作著,只有在吃飯或散步時才停下來。謝燁去廚房做飯時,顧城便在我家后院樺樹下的長椅上躺下,絲毫不管鄰居是否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他對我說,這才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于幽靜處做夢,這也是他原本的工作。有時,我得把他叫醒,起來吃飯。散步的時候,他們一般都會去臨近的兒童游樂場去打打乒乓球,爬爬克羅伊茨貝格山,或者去梅嶺大壩的老墓園走走。這對他們來說,都是些生活的樂趣。雖然我們沒什么時間細細聊天,但能打打乒乓球也是蠻有趣的。

        十六

        五月中旬的一個周末(5月14日—16日),正逢柏林最美麗的時候,我和顧城在聊書。法布爾《昆蟲記》的中文版寄來了,顧城十分高興,一直在贊嘆其語言之優(yōu)美。對他來說,《昆蟲記》就是他的《圣經(jīng)》。他也談起了另一本于他而言類似《圣經(jīng)》的書,但可惜他也只能看中文譯本。他說,中文版的《圣經(jīng)》,不管是《舊約》還是《新約》,語言都不美。除了《昆蟲記》,顧城把《奧賽羅》稱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書,但他指的應該是《哈姆雷特》吧?另外,他說還有兩本書讓他想成為一個好人。一本是哈代寫的書,具體書名他沒說。另外一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我問他組詩《城》里的一個只以第三人稱代詞“她”出現(xiàn)的人物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回答我的不是顧城,而是旁邊的謝燁。那是顧城離開中國遷往新西蘭前,在北京認識的一個年輕女孩,她也很喜歡這個女孩。說這話時,謝燁的目光很愉悅,讓我不禁糊涂起來。顧城說到他的矛盾之處,因為母親的關(guān)系,(“孩子,多吃點!”)他需要很多愛,但他自己卻給不了愛。他得的是賈寶玉病,對他來說,只有女人的世界才是純粹的,他想住在女兒國里,卻沒有這個能力,因為他自己是個男人。對他來說,女人在無所事事時是美麗的、純粹的。所以他要求謝燁什么都別做,就待在家里,就連看電影也不行。

        我們在廚房里準備晚飯。我們要做酸辣湯,肉泥要用快刀或菜刀才能剁得好。顧城把那把中國菜刀磨得十分快,難怪他叫我用的時候要小心。“他磨刀的技術(shù)絕對一流。”謝燁驕傲地說。

        吃飯的時候,顧城被辣得喘不過氣來,他不能吃辣。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聊起了人的幸福。顧城說,他曾經(jīng)的幸福是在山東農(nóng)村度過的時光(他還特意送給我一些那時候的照片以便我存檔用)。但對于現(xiàn)在來說,他能想到的最大幸福便是死在謝燁的手里。

        我們站在陽臺上,瞭望著約克橋舊火車站前的一場大火。二戰(zhàn)后,那個火車站的鐵軌便沒再投入使用,雜草叢生,野花獨放。不止他們倆,還有很多人都喜歡去那散步。火光閃閃,謝燁說她想木耳了。

        十七

        如果我柏林的家有人住著,我便習慣在廚房睡覺。顧城知道我起得早,雖然他自己失眠,但他還是一反常態(tài),經(jīng)常一大早便溜到廚房來,開始對我進行一系列的提問。而那時,我一般都在伏案改學生的作業(yè)或是論文,腦子里根本分不出神來回答他的問題。一個星期天的早上(1993年6月13日),他問我:“為什么每個人都不一樣?”我?guī)仔r后才回答說:“那是為了讓謝燁這樣的女人能愛你。如果人人都一樣,那就沒有愛,只有自愛了?!彼麑ξ业幕卮鸩簧鯘M意,嘟囔著說最好既沒男人也無女人。誰能想到,這種話是從他這樣一個把自己當作女性、把謝燁當作男性,而且只想像賈寶玉那樣在女人堆里生活的人嘴里說出來的?不過很奇怪的是,他對《紅樓夢》這本書的問題又看得很清楚。他說,《紅樓夢》只是在哀悼美的隕落,卻并不介懷人的死亡。拿林黛玉來說,她悲憐的只有自己,至于別人是否仙逝,她不會有絲毫的動容。

        死亡就這樣又一次悄悄地潛入了我們的談話。對顧城來說,所有的人都是“人口”,也就是動物。中國人沒有“上帝”這個概念真好,因為這樣,他便可以隨便殺生。他把死理解為“無生”,是某種變幻、是夢、睡眠或是未知的東西。

        在這個陰雨綿綿、同時又是我們在柏林共度的最后一個周末,還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懺悔錄《英兒》已寫好,顧城又在繼續(xù)寫組詩《城》。他一邊寫,一邊想著如何準備他自己提出要在法蘭克福神學家及哲學家面前要作的報告。他的題目是中國哲學中的自然。他問我能不能幫他,我?guī)土怂?,但卻是在另外一個領(lǐng)域。洗衣機被一件衣服勾住了,我與顧城一起,用一根小木棍捅來捅去,才把洗衣機修好。

        不久,便發(fā)生了顧城要在柏林自殺的事,謝燁花了好大力氣才勸住了他。那是作報告的前一晚。至于第二天的報告,他們倆后來都神采飛揚地說非常成功。

        十八

        八月中旬,顧城和謝燁離開了柏林,去了埃菲爾山的海因里?!げ疇柣饡K麄兊侥沁€不到一周,顧城便在一個星期一(8月23日)虐待了謝燁,弄得謝燁不得不去醫(yī)院。直到星期四(8月26日),兩個人都一直有爭執(zhí)。結(jié)果顧城被要求送進精神病院,謝燁則要獨自回新西蘭,但當天沒找到送顧城去精神病院的救護車。星期五早上,倆人和好,決定一起經(jīng)由波恩和柏林回新西蘭。不過這之前,顧城得去看心理醫(yī)生。讓顧城去精神病院,是謝燁要求的,但在顧城的苦苦哀求下,她心軟了,于是對醫(yī)生說她愛她丈夫,要和他一起回新西蘭。

        他們由人陪同,在下午到達了波恩。我和我的同事早就約好了給他們送行。我看到了一個安靜的顧城,一個承諾會改好的顧城,一個想讓自己變得有用的顧城,一個想照顧兒子的顧城,一個想成為好丈夫的顧城。他說,不是他,而是“它”掐的謝燁,那不是他的本意。以前,謝燁手上要是有一點小傷痕,他都會心痛不已。他說,《城》這組詩他恐怕寫不完了。他的這句話,看起來像是他開始轉(zhuǎn)變的標志。是的,他發(fā)誓不會再寫東西了,而且還說,如果放在今天,他是不會去寫《英兒》的。我看到了謝燁,一個遮蓋著脖子上傷痕的謝燁,一個依然微笑如初的謝燁。但為何在告別后,她還在臺階上久久凝視著我的背影呢?她說的那句“也許我們很多年后,在經(jīng)歷了平淡無奇的日子后,才能在新西蘭再見?!蔽疫€以為是一句兒戲。她身后站著顧城。顧城的目光短促,卻依舊溫暖,只是這溫暖很快將受到全世界的質(zhì)疑。

        第二天,我打電話去我柏林的公寓,但沒人接。他們?nèi)チ斯?,在一個熟人那留下了一張便條。9月10日我到了柏林時才讀到這張便條,上面寫著:“我們走了,再見?!彪x開前,他們和柏林的許多朋友告別。顧城和朋友一起玩牌,顯得很合群,并將死稱贊成一件很美的事。謝燁卻成了驚弓之鳥,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顧城那關(guān)于身體哲學的后果——就算只有身體的一部分想死,其他部分也要同歸于盡。

        十九

        回新西蘭前,他們計劃在美國待幾天(或幾周),至于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現(xiàn)在只有猜測了。在柏林時,我已經(jīng)注意到,顧城和謝燁總是形影不離,他不允許她一個人出去。她要是想去看電影,他就是再沒興趣,也會陪她去,然后百無聊賴地打著盹等電影放完。我還看見過他陪謝燁在克羅伊茨貝格逛完街回來,好像日常的事務突然對他產(chǎn)生了另一種含義。我聽人說,謝燁在美國簡直就是他的俘虜,他像對待奴隸似的對待她,而且一天比一天壞。在倫敦時,謝燁就說過顧城虐待她。更壞的是,到了奧克蘭,謝燁已不被允許和任何人說話或者打電話,顧城二十四小時監(jiān)視她。一直以來,都是顧城說了算,他也不允許謝燁和孩子在一起。原本就已狀態(tài)不佳的謝燁在9月24日回到奧克蘭后更是日漸憔悴,顧城卻顯得越來越冷靜。剛回到島上,他就試圖去借手槍,但沒借到。朋友們都試圖幫忙,謝燁想帶著孩子逃跑,但沒成功。大家勸顧城與謝燁分手,好聚好散。顧城同意了,搬到了他姐姐顧?quán)l(xiāng)家里,開始學習開車、用打印機打字,而這兩樣事,謝燁都是他的老師。在徹底分手前,顧城說他有個最后的心愿——請謝燁再給他十天時間,他想和她一起給兒子寫本書。謝燁答應了。于是,他們白天在顧?quán)l(xiāng)家一起寫書,晚上謝燁便回去,就這樣一直持續(xù)到了星期四晚上。最后,顧城終于受不了了。星期五上午,他一直在看交規(guī),然后給謝燁打了好長時間的電話,請求她下午來教他開車。他手拿著交規(guī)在停車場上等著謝燁,謝燁下車時,看到了顧城準備好的斧子,試圖逃脫。顧城從后面砍中了她,她頭骨破裂,后背全是傷。當時,謝燁還沒死,只是喘著粗氣。而顧城則在一棵樹上掛好繩子,然后去屋里洗手。他厲聲對姐姐顧?quán)l(xiāng)說,他殺了謝燁,現(xiàn)在要去自盡,不要阻攔他。說完后,他上吊自盡。顧?quán)l(xiāng)趕緊去找謝燁,叫了救護車,然后把弟弟顧城的繩子剪斷。當時顧城也還活著,喘著粗氣。但鑒于顧城的警告,顧?quán)l(xiāng)沒有試圖救活弟弟。而謝燁在兩小時后,因為傷勢過重,也離開了人世。

        二十

        顧城從“文革”以來,就一直試圖自殺而未果。終于有一天能隨了愿,這也許不是件難理解的事。但他為何要在死之前把妻子殺掉,從而使得他們的孩子變成一個無母之兒呢?在回答這個問題時,大家都像揣測當初德國綠黨政治家佩特拉·凱利被其丈夫蓋爾德·巴斯蒂安槍殺時那樣,開始編造各式各樣的傳說。美國和新西蘭的報紙都說這是一個悲劇性的情殺,是由謝燁在柏林認識的第三者引起的。謝燁由受害者一下淪為了兇手。就顧城在柏林就已對謝燁實行的嚴格監(jiān)控來看,第三者的出現(xiàn)是不可能的。在顧城已經(jīng)計劃要自殺時,謝燁在柏林想要的,不過是同情、傾訴而已。也許別人比我看得更清楚。顧城的道貌岸然,確實把我迷惑住了。實際上,他不管是在言辭上,還是在行為上,都早在新西蘭對妻子和兒子使用過暴力。難道謝燁的死還不夠嗎?難道她還要成為顧城這樣公開將自己與第三者的情事告諸天下的犧牲品嗎?況且顧城用的還是他曾鄙視的郁達夫的青春式筆法。真相不是這樣的。懺悔錄寫的那些幼稚的情愛,也許是對一個可能的欺騙及失去的一種主觀感知,但不管從文學還是人文的角度,都是空洞無比,十分可笑的。顧城在柏林的時候得知已失去了英兒,故而才特意推遲了回去的時間,還聲稱回去就是他的死期。而謝燁作為他的語言和文字,已被他剝削得不成樣子。她僅剩的一些力量,想留給孩子,但這意味著顧城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情人,孑然獨立,只能從頭開始學習生活,而他知道他學不來。

        但他的殘暴又怎么解釋?難道他不是總在追求著絕對的美與真嗎?他不是在謝燁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兩點嗎?他的行為不是沖動的后果,而是預謀已久的謀殺。但他為什么要讓她單獨死,而自己先去洗手呢?他不是一直希望和她一起死嗎?那他為什么要冒著死后與她天各一方的風險?

        事發(fā)后的第三天,顧城的尸體被火化,來的人不多。他的骨灰并沒有被葬于地下,而是按照中國習俗存在了朋友那。而謝燁的尸體在好幾天后,才被警察發(fā)回。她的遺體也是在幾十位親朋的注視下被火化,骨灰安息在她弟弟那,但一部分骨灰據(jù)說要被帶回中國。將來屬于這兩個人共同的東西,就只有激流島的人為了紀念他們而栽的那棵樹而已。

        現(xiàn)在,顧城被世人說成是一個被寵壞、沒有學會承認任何原則的人。與人在一起時,他顯得很有節(jié)制,但在家里就對妻子和孩子亂發(fā)脾氣,為所欲為。他的絕對意志,他的無我狀態(tài),以及他幽靈似的存在,所有這些,再加上他的唯我獨尊,讓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神,一個能決定生死的神。對他來說,他的愛是一種讓其他人為他的生活而服務的手段,只是為了他而存在。給謝燁自由,意味著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帝國的毀滅,也會讓謝燁有可能給后世呈現(xiàn)一個完全不同的顧城。

        二十一

        問題是:為什么那些最渴望愛的人,自己卻不能給予愛?對他們來說,美意味著一切,但他們?yōu)槭裁催€如此不美地離開人世?顧城只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例子而已。我想試著用德國神學家羅曼諾·瓜爾迪尼的一本非常好的書 《憂郁的意義》中的一段來解釋:

        這讓我們來到憂郁的價值中心:憂郁最終不過是對愛的渴望,對一切形式與階段的愛的渴望,從最基礎的肉體之愛到最高的精神之愛。憂郁的中堅力量是愛神。對愛及美的渴望……它知道美者易逝的痛苦,知道愛的東西會被奪走,知道鮮活的愛只能短暫存在,知道死是美的鄰居?!松膬纱笞罨居堑玫綕M足與走向毀滅,二者在憂郁者眼里有一種特別的顏色,它們之間的矛盾令人傷神。在憂郁者眼中,對絕對的渴望是與一種深層次的意識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以至于一切都顯得枉然?!@是因為,想如何得到絕對的方式,已經(jīng)決定了它的不可能性。這種著急想要的不耐心,讓其看不到中間物的存在,從而走上了一條幻想之路。

        二十二

        那些通話以及那個簡單的問題:“有什么新消息嗎?”可問題的答案總是讓人絕望。我能把什么作為最后的原因告訴你呢?

        還有那些信及心里的負罪感。我們原本是可以救謝燁這位不同尋常的女人的。謝燁最后并不想和顧城一起回新西蘭。如果顧城留在了德國的精神病院,而謝燁獨自回到了新西蘭會怎么樣?估計全世界都會對謝燁指指點點,說她怎么能拋下顧城,讓他從此失去語言和文字,而且隨時都可能自殺……她到新西蘭后,面對著兒子木耳,她該說什么呢?還有她秉信的儒家道德觀,她能過得了心里那一道關(guān)嗎?顧城殺妻不是一個精神紊亂者的行為,而是蓄意的謀殺。

        還有那些照片、錄像,在波恩的,在維也納的,在全世界各地的……

        11月17日,我去了柏林。我將信箱上倆人的名字去除掉,在紙簍里尋找蛛絲馬跡。倆人的骨灰天各一方,但到處都遺留著他們的痕跡,而且在四處散漫著,以至于我的孩子都問我:“他們死了有什么用處?”

        然后是從北京回來的人帶給我的懺悔錄《英兒》,一本正式、已裝訂的,一本非正式、未裝訂的。封面上是個半裸的女人。

        最后,我們要問的是:我們對一個人了解有多深?答案是什么?也許它就像我們?nèi)粘3缘娘溩?,像人一樣,有一個外殼,但里面最終是什么,只能在生活的日常實際中體現(xiàn)出來。

        顧城的懺悔錄讓他成為了世人的笑柄,而他的罪行則讓他變成了最低等的賤民,只有上帝才能原諒。謝燁常年以來的付出,得到的不是回報,而是懲罰。死在別人手上,謝燁是能相信的,但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死在顧城手里。她的死,給后人留下了一個沉重的警告:在親近弱者時,萬萬不要被其表面的溫暖而迷惑,也不要因一個微笑而神魂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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