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中國人是沒有宗教可言的。中國智識階級這許多年來一直是無神論者。
佛教對于中國哲學的影響又是一個問題,可是佛教在普通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跡。
就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的細節(jié)上 ,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細節(jié)往往是和美暢快, 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tǒng)觀察都指向虛無。
世界各國的人都有類似的感覺,中國人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這“虛空的空虛,一切都是虛空”的感覺總像個新發(fā)現(xiàn),并且就停留在這階級。一個一個中國人看見花落水流,于是臨風灑淚,對月長吁,感到生命之暫,但是他們就到這里為止,不往前想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他們并不因此就灰心,絕望,放浪,貪婪,荒淫……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并不走到哪里去;人類一代一代下去, 也并不走到哪里去。那么,活著有什么意義呢?不管有意義沒有,反正是活著的。我們怎樣處置自己,并沒多大關系,但是活得好一點是快樂的,所以為了自己的享受,還是守規(guī)矩的好。在那之外,就小心地留下了空白——并非懵騰地騷動著神秘的可能性的白霧,而是一切思想懸崖勒馬的絕對停止, 有如中國畫上部嚴厲的空白——不可少的空白,沒有它,圖畫便失去了均衡。不論在藝術里還是人生里,最難得的就是知道什么時候應當歇手。中國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這種約束的美。
(李菊云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張愛玲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