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風景
已經(jīng)是第三次踏足這個邊城了。
再次過來,并非是有多么留戀這個小城。經(jīng)驗告訴我,若一個景點被過度追捧,必定逃不掉被摧毀的命運。只不過有些閑來無事,又應承了陪陪大姐和女兒出游,當然,或許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點點的懷舊情節(jié)。于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故地重游。
熱鬧和喧囂,無序的開發(fā)和商業(yè)化,果然是毀了這坐小城。
我們是沿著古城的邊緣進入的。乍眼看,鳳凰縣城已變身為巨大的城中村。林立的民房,以擠占的姿態(tài)各自矗立,層層疊疊,堆堆砌砌,密密麻麻。隨意放置的垃圾,釋放著令人不安的氣味。各式餐館競相開著,滿臉油光的店主站在門口,忙著招睞生意。出乎意料的是,在這樣一片嘈雜中,黃永玉的宅子“玉氏山房”竟然隱藏其間,山房規(guī)模龐大,獨占一個小山頭,即使開車繞行也花了好幾分鐘時間。
或許古城還有點味道。
小城的魅力原本在于寧靜,應當是可以趿著拖鞋、牽著愛人的手,慢慢悠悠地留連于青石板上的感覺??上О?,古城里的人流,早已淹沒了昔日的青石板,路邊的店鋪里,售賣著千人一面的貨物。倒是有些苗銀店,只是價格已令人不想多問。姜糖店面也越來越多,煙熏火燎的土家臘肉已不多見,小巷里充塞了游人。記憶中的辣椒店消失了,代之以非洲鼓,一群少男少女在賣勁地敲打。背著背簍的苗家小販還在售賣小物件,游人一片哄搶。天后宮里香火茂盛,沈從文故居里,水泄不通,小孩在各個門檻上跳躍,汗腥味在悶熱中陣陣散發(fā),虹橋邊的燒烤攤濃煙滾滾,賣水果的小販騙著斤兩。
于是逃至城墻。城墻外正在加蓋吊腳樓,屋頂躥出墻頭,視線也不再開闊。沱江水還是昔年的模樣,清澈見底,汩汩地流淌,倒是為喧嘩的古城添了一份靈動。江上新建了兩座風雨橋和一座木板橋,分割了原本開闊的水面。江面的跳石上,擠滿了嬉戲的人們,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江上跳躍,濺起水花片片。江心的兩條小船上,傳來陣陣歌聲,原來是土家阿妹與游人的對歌。這熱鬧的沱江正在上演著活色生香。
幸虧還有這水啊!
可是,昔日的邊城,正漸行漸遠。
第一次遇見鳳凰,已是上個世紀的事了。彼時的鳳凰,果然是個邊城啊。那個夕陽西下的傍晚,沐浴在余暉中的小城被染成金黃,安靜祥和。街上行人稀少,縱橫交錯的小巷里,偶可見苗人背著背簍蹣跚前行。幽深的老宅前,有老先生即興揮毫。城墻上,幾個學生正在寫生,腳下的江水汩汩流淌,沱江空曠而悠長。江邊的竹林里,沈從文先生長眠著,竹海翻浪,發(fā)出瑟瑟的聲響,似乎在訴說老先生的故事。遠處的虹橋、江中的古塔與斜陽中的古城墻交相輝映,似一幅自然天成的中國畫卷。
第二次與古城的相遇,大約在十年前。與愛人牽著手,慢悠悠地在小街轉(zhuǎn)悠。古城熱鬧了許多,找個水邊的吊腳樓住下,盯著夜色中的江水緩緩流動。有人在放蓮燈,于是江面上星星點點。江對面的酒吧,霓虹燈閃爍,鬧是鬧的,卻是不吵。橋頭邊,有人家在辦白喜事,樂隊起勁地唱著夜歌,歌手歡快地演唱,守夜的人們在歌聲搓著麻將,未見一絲哀愁。沈從文墓地上,有人在呼朋喚友,抱著五彩石拍照。
記憶中的邊城,就這樣漸行漸遠。
“一個戰(zhàn)士,若不能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薄羯蛳壬€在,不知該怎樣評價如今的故鄉(xiāng)。
人們發(fā)現(xiàn)美景,追逐美景,然后摧毀美景。麗江、周莊、張家界,等等等等,概莫能外。
這可真是個悖論。
還是用黃永玉先生的一句話來收尾吧:唉,那些再也不能回來的風景!
老頭黃永玉
老頭八十歲時,一時興起,吹了個牛皮:“七十隨心所欲不逾矩,八十臉皮厚而刀槍不入。”原來老頭兒突然想起孔子不過活了七十多,頓生得意。可轉(zhuǎn)眼一想,臉皮也真夠厚的,竟敢和孔子比。
沒想到這個老頭竟活到九十了,還是一如繼往地頑劣與調(diào)皮??雌饋碓倩顐€幾十年,也是沒有問題的。真不知他現(xiàn)下該如何得意了。
但黃永玉確實是個寶。不論是在藝術(shù)界還是文學界,老頭兒都是一流一流的。而對于他的老家鳳凰和吉首來講,他簡直就是個無價之寶了。
游湘西,你可以隨時感受到黃永玉先生的存在。
除了鳳凰城內(nèi)的“玉氏山房”,鳳凰城里到處都有老先生的影子。老先生對家鄉(xiāng)建設(shè)可謂不遺余力,一口氣捐了十座橋,其中兩座風雨橋橫臥于城內(nèi)的沱江之上,抬眼即見。鳳凰城內(nèi)的紀念館里,陳列著他所捐贈的字畫及寶貝。
同樣的赤子情懷,我們還可以在吉首大學深刻體會。
說沈從文和黃永玉托起了湘西,還真不為過。就連這所湘西邊陲小校,也深得這叔侄二人之惠。學校的沈從文研究所,經(jīng)過三十多年建設(shè),已是國際國內(nèi)權(quán)威性的研究基地,2012年,校內(nèi)又興建了沈從文紀念館,系統(tǒng)收藏沈從文的文稿、實物和著作,并對公眾開放。而黃永玉,除親自擔任吉首大學的客座教授、定期授課外,還將畢生收藏的文物200余件捐贈給學校,而后又將自己的文稿和字畫也陸續(xù)捐出。而今,這些寶貝正安放在由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建筑系主任張永和教授設(shè)計的極具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吉首大學黃永玉藝術(shù)博物館中。
這真是個值得濃墨重彩的地方。
博物館建筑面積4200㎡,展廳面積2600㎡,按序廳、藝術(shù)人生、書畫天地、收藏世界等四個部分分布。
一入大門,便被大堂里的一塊巨大烏木所吸引,通體如炭般烏黑,似一條烏龍盤踞。木的右下角有幾行小字:“誰說我愁睡至今,吮吸歷史的乳汁,一萬五千年。是另一種生命的方式,愛的方式。黃永玉?!痹瓉?,這就是沉睡的古沉木,為先生所捐。萬年的積淀,使其散發(fā)出無窮的韻味,無言而神秘、高貴而滄桑。
藝術(shù)人生展廳根據(jù)先生的五大人生階段排列,以文字、圖表、照片的形式,按《永不回來的風景》、《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描畫新生活的貴才》、《“文革”中的“湘西刁民”》、《十萬狂花入夢寐》等五個主題,展示先生的傳奇人生。
書畫天地內(nèi)皆是先生的作品,有雕塑、木刻、繪畫和書法等。這是所有展廳中最有趣、也是最能表達先生的價值觀和處世哲學的部分。這些作品或如《山鬼》般大氣磅礴,或如《陽春三絕》之詼諧警世,或如《蝸牛圖》般淘氣頑劣,風格如此多變,令觀者或肅然起敬,或啞然失笑,乃至開懷頓足。尤其是其中的一組《老鼠小品》實在讓人忍俊不禁。因為先生屬鼠,便愛以鼠為主角進行創(chuàng)作。離展廳入口不遠處,矗著一個大老鼠雕塑,黑乎乎的,挺著肚,拿著煙斗,愜意地豎著兩只大耳朵,張大了嘴,牙缺了幾顆,眼神壞壞的,快活地笑著,很有幾分挑逗。細看,這不正是先生本人嗎?再看墻上的畫框里,老鼠們正自得其樂。有的正拿鼠夾子當健身器,有的忙著把耗子藥當早餐,還有個老鼠得意洋洋地說,瞧,我把貓的肚子搞大了!而另一只老鼠則顧影自憐地道:我丑,但我的媽媽好喜歡。多么有胸懷有氣勢有氣質(zhì)的鼠,何其天真、狂放與浪漫的鼠!
至于收藏世界里,可全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啊。兩百多件文物,上至龍山、仰韶文明,下到明清,有青銅古鐘、有戰(zhàn)國至漢代的陶塑群,還有唐代的石槨等,各式寶貝,俯拾即是。特別是其中的一套彩繪鳥行尊,真真是獨此一家,連故宮博物館都未有收藏。先生竟將多年珍藏,這樣一股腦地捐給了家鄉(xiāng)。
先生曾做一首名為《我的心,只有我的心》的詩:我畫畫,讓人民高興/用詩、射擊和謳歌/用肩膀承受苦難/用雙腳走遍江湖/用雙手擁抱朋友/用兩眼,嘲笑和表示愛情/用兩耳,諦聽世界的聲音/我的血是O型,誰要拿去/它對誰都合適/我的心,只有我的心/親愛的故鄉(xiāng)/它是您的。
讀罷幾欲使人潸然。對故鄉(xiāng)的無限眷戀、赤子之情與感恩之心,幾乎浸透了先生的生命。
人活于世,是要有點精神的。若沒了這精神,就如同沒了魂的鬼,飄飄蕩蕩。
若能于物欲橫流中,掙得一回清白,覓得一份清靜,做得一回清夢,無欲無求,干干凈凈,就像先生最鐘愛的荷一般,多好。
(作者簡介:唐亞厲,就職于華南師范大學,碩士,副研究員。曾發(fā)表隨筆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