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讓知識分子斯文掃地最有效的辦法,恐怕就是“文革”中革命造反派們所發(fā)明的“掃廁所”。廁所容納人類排泄物,其顏色氣味給予人的感官刺激,就足以令清理者產(chǎn)生墜入深淵之感。從高高在上的文士淪為被屎尿熏染的賤民,發(fā)動者獲得了施虐的快感,同時也滿足了社會底層人群的心理需要,他們真切地體味到“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的深刻含義。
與廁所為伍,受人尊敬的一變而為彎腰逐臭者,他們瞬間沉到人生的谷底。梁漱溟日記里有“早起監(jiān)督勞動,掃街道廁所”字樣,啟功日記里記載,“李談掃廁是一關(guān)”。在掃廁所的過程中,中年啟功思想劇烈起伏。他先自我檢討,如覺知識分子不該掃廁所,“即是剝階丑罪思想”(“剝削階級丑惡犯罪思想”簡稱),繼之以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勞動是贖罪的機會,怕臟怕累的思想能克服些,但下意識、靈魂深處并未全凈,還有怕危險的一種思想,我曾強調(diào)別出事故,這并不錯,但其深處也有自己怕危險的因素。”然后便進入虔誠的工作狀態(tài):“不會用拖把,葛教,臨時學(xué)”,“運紙箱,甚吃力(肖刷廁干凈)”。他們用心盡力,試圖憑藉賣力的勞動贏得統(tǒng)治者的信任,從而免于更殘酷的懲罰。沈從文稱“已摸熟了一套搞清潔工作的訣竅,作來相當(dāng)順手”;啟功掃廁所二十幾天后,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訣竅:“用去污粉洗尿池有效”。啟功在勞動中還有了深刻的感受:“想到從前掃廁多看人,恐人見己。今知看活兒,何者未凈,應(yīng)再進一步看罪行,看思想,看勞動人民,看革命事業(yè)。”
啟功還得跟自己的恐高癥作斗爭。相比掃廁所,擦玻璃可謂好活兒,可是,玻璃長在學(xué)校主樓頂層6層的窗戶上。老樓層高近4米,可是新街口豁口外的最高建筑。54歲的啟功患有眩暈癥,喝水稍多,眼睛便會出現(xiàn)金線,視物困難,并伴隨頭疼、嘔吐。爬上二三十米的窗臺,對啟功而言實在是一件殘酷的事情。但他不能向管制者提出照顧自己的要求,他擔(dān)心那會被視為抗拒勞動。“今日勞動擦玻璃有怕高的思想,仍是怕危險”,他通過向自己施壓,戰(zhàn)勝了恐高癥:“今日上高處較多,只是不向下看,即不眼暈,逐漸克服?!?/p>
文革伊始,精英薈萃的北師大一派肅殺,自殺者有之,被虐殺者有之,老同事劉盼遂教授被紅衛(wèi)兵強行按入水缸淹斃……啟功誠惶誠恐地緊跟形勢,“那天爭論讀語錄問題,我即暈了不知何對何錯,這必須用主席思想判斷,因為紅旗革命者能打,反紅旗的人也能打,如不能識別,即易犯錯,此是鍛煉”。今天批譚力夫,明天批彭真彭德懷,后天批劉少奇林彪,理解的奉行,不理解的也要當(dāng)作理解了的去奉行,唯恐被甩下這架瘋狂的革命戰(zhàn)車。
他們從天上掉到了地獄,只有一縷茍活的亮光在近處召喚。
甄別敵我,是“文化大革命發(fā)動者”所使出的一個絕妙手段。通過調(diào)查掌握每一個人的歷史材料,據(jù)此對其進行政治定性:你到底是革命者,還是革命的對象?強烈的生存焦慮,迫使人們做出可怕的事情來。發(fā)動群眾檢舉、揭發(fā),四處派人調(diào)查,編織起一套密不透風(fēng)的人肉羅網(wǎng)。誣告,辯誣,每個人都要掙扎著爬出沼澤,并同時盡力把別人踩下去。這樣的精神折磨,左右著每個人的日常行為,吞噬著他們的心靈。自認為根紅苗正的,借機加倍折磨他人,在獲得獸性滿足的同時,還可邀功求賞;出身不好的,置身其中便有寒徹心底的恐懼,他們會變態(tài)地表現(xiàn)自己的革命性;自覺罪孽深重、看不到盡頭的,就以死謝罪,被誣告、百口莫辯的也往往絕望而死……始作俑者激發(fā)起人性中最邪惡的力量,然后坐山觀虎斗,他們發(fā)明的人肉篩子,就這樣刺進中國人的精神和肉體。
在那個年頭,啟功喜歡書寫送人的毛澤東詩句是:“梅花歡喜漫天雪”、“風(fēng)物長宜放眼量”。1969年,他還給學(xué)生書寫了一條毛澤東語錄:“每一個共產(chǎn)黨員都應(yīng)懂得這個真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彼闹械脑捳Z或許都隱含在其中了?一代知識分子俯首帖耳接受改造和奴役,而且學(xué)會熟練地使用那個時代的標(biāo)準(zhǔn)“思想”造句,豈能不令人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