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
李想蹺著二郎腿坐在雜貨店臟舊如文物的皮椅上,半個身子深陷進去,像一個巨大的玩具卡在殼里。初冬的陽光在這個午后慢慢消匿進狹長而清冷的南大街,他的慵懶看起來似乎是為了迎合這無聲降臨的黑暗。
偶爾經(jīng)過的行人免不了伸長脖子向里張望,一個中年婦女甚至向雜貨店的門口前進了兩步,右手在兜里摸索了一番,卻在要上臺階的時候突然改了主意,也許是因為看不見店主人而有些生氣,也許是因為雜貨店內(nèi)部的黑暗而覺得陰氣沉沉,但不管何種原因,她還是臨時改變了主意,并在鼻翼上顯出不屑的氣息來。她漸漸走遠,回了一次頭,盯著雜貨店的門口,帶著某種期待邊走邊看。她的想法也屬正常,在箭子鎮(zhèn)上,凡是立了門面做生意的人,都是眼疾手快的精明人,從不放過任何可以賺錢的機會,常常會和顧客糾纏得不可開交,有時候,聽著他們討價還價,就像是一場戰(zhàn)斗,硝煙四起,可最終,雙方還是會做出讓步,各取所得,握手言和。這是鎮(zhèn)上買賣行里的特色。鎮(zhèn)子不大,卻講究的是一種氣勢,就像喝酒劃拳,不管輸贏,只要放開膀子,殺聲震天,才覺得解氣。然而,李想?yún)s與這種氣勢格格不入,他陷在椅子里,安靜得像一條冬眠的蛇。
南大街是鎮(zhèn)上的偏僻地段,與繁華的皮毛市場南轅北轍。因而,李想的生意就在天氣漸冷的時候略顯寡淡。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心情,他窩在椅子里,用手機和一個叫蘭花草的女人聊天,溫暖如春的房子,令他愜意得昏昏欲睡。
蘭花草在說說上發(fā)了一條啟事:愿意和有緣人一起去旅行。這個自稱三十一歲的浙江女人原本在李想的好友名單里藏匿了好多年,但他們從未注意過彼此,就像兩塊流落到同一片河灘的鵝卵石,毫無牽連。但因著這條說說,李想?yún)s盯著她的頭像,把情緒蕩漾開來。他們很快就說上了話,像兩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熱烈地一訴衷腸。李想以一個精明的生意人的身份與之周旋,他饒有興趣地問著她的前世今生,她也毫不隱諱地袒露自己的一切。她是一個大開大合的女人,與李想見過的箭子鎮(zhèn)上的女人自是不同。鎮(zhèn)上的女人,要么矜持內(nèi)斂,心里明明惦記著上床的事,可嘴里卻總是在說誰家飯館里的炒面好吃。要么就是瘋狂粗俗,雖然涂脂抹粉,妖艷性感,可一張口卻總是臟話連篇,就像淬了毒的梭子鏢,一連串的唾沫星子濺到你的身上,立馬令人雞皮疙瘩四起,極不舒服,就連上床的事,也被他們弄得像吃炒面,索然無味。
終于有人進來了。一個身影站在門口,黑壓壓地?fù)踝×税肫饷鳎瑹o聲無息,就連推開玻璃門的聲音也細(xì)微得不易察覺。李想還沉浸在蘭花草的溫柔中,心里一陣火熱,但他還是嗅到了一縷濃重的煙草和汗腥交織的味道,從門口借著一小股微弱的風(fēng),悄悄來到了他的周身。李想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并未抬頭,依然盯著手機,看著蘭花草發(fā)來的一個狡黠的笑臉,心情卻倏忽壞了。
天色再次陰沉,李想驀然覺得,他每次進來的時候天色都會這么陰沉。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像一個標(biāo)簽,永遠洗不掉。他抽一種兩塊五的蘭州煙,大紅的硬盒,盒身總被他蹂躪得皺皺巴巴。這種香煙早幾年在鎮(zhèn)上風(fēng)靡一時,也是雜貨店里的緊俏貨,被煙民們稱作紅皮鞋。從去年開始,煙草局做了決定,強調(diào)了箭子鎮(zhèn)經(jīng)濟地位的重要性,煙草督查行動隊的馬隊長,嗓音洪亮地說,箭子鎮(zhèn)是縣上的第一大鎮(zhèn),也是西北有名的皮毛重鎮(zhèn),像紅皮鞋這類低等煙草已完全不符合鎮(zhèn)上人的尊貴身份,因而取消零售,膽敢有人私下里投機倒把者,就屬于違紀(jì)行為,是要取消煙草經(jīng)營資格證的。馬隊長的這番話振振有詞地在各個超市、商店里游走一遍,便如圣旨一般無人敢不遵。為了硬性提升鎮(zhèn)上人的生活水平,五塊以下的低等香煙便如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在鎮(zhèn)上絕跡了。當(dāng)然,在箭子鎮(zhèn)行走的人,還是以鄉(xiāng)下人為主,這就在一定程度上給那些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人帶來了消費上的障礙,所以,有個別膽大妄為的生意人,還是暗中收購倒賣低等香煙,盡管做得極為隱秘,卻仍然因同行嫉妒而被告密,最終受了嚴(yán)厲的懲罰,馬隊長領(lǐng)著一干人,搜到了違紀(jì)的香煙后,在各個重要的店面里巡視了一番,仍然振振有詞地說,看看,這就是偷雞摸狗的下場。如此三番,便無人敢造次,紅皮鞋跟著也就在箭子鎮(zhèn)徹底消失了。
可他仍然抽著紅皮鞋,這與鎮(zhèn)上人的身份格格不入。李想有時候也惱怒于他的窩囊,覺得他真是辱沒了鎮(zhèn)上人的身份,當(dāng)然,李想的惱怒并不單單是為了他抽紅皮鞋,而是為呂甜甜可惜,覺得呂甜甜一朵鮮花真是插在了他這堆牛糞上。
他就那樣站在門口,像一尊寬大的雕像,擋住了本來微弱的大部分亮光??Х壬呐f夾克,背上了一片灰暗的光,像濕透的氈片,變成了臟灰色。一顆煙抽完了,他順手扔在李想剛剛拖過的瓷磚上,由于煙頭燃到了海綿過濾嘴上,一觸及地板,就跳躍開來,像個局促不安的臭蟲,他慢慢從右邊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顆新煙,又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對準(zhǔn)了,打了幾次,沒打著,他甩了甩打火機,又打了幾次,還是不行。他有點泄氣,右手拿了香煙,把地上快要熄滅的煙頭粘上來,然后狠勁吸了幾口,好不容易才又有煙冒出來,煙頭也明明滅滅地亮了,他才彈了彈,似乎松了一口氣。他就是這樣,紅皮鞋一直不離口,一成不變地叼在嘴上,像是從出生時就有的習(xí)慣。
李想終于忍不住了,他說,你就不能買個新的打火機嗎?他仍然不抬頭,盯著蘭花草又發(fā)來的飛吻裝模作樣,也不回復(fù),就這么看著。他覺得是到了冷一冷蘭花草的時候了。
他嘿嘿一笑,慢慢挪過腳步,坐在李想對面的凳子上,弓著腰,把左手支在左腿上吸煙,右手在大腿上摩挲,無處可放的樣子。李想這才看了他一眼,他又沖著李想嘿嘿一笑。
就這么坐著,不說話。李想盯著手機看蘭花草發(fā)來的一串問好,他能想到她此刻心急火燎的樣子,覺得好笑,卻又不想笑出來。
他抽著煙,不停地變換著雙腳的位置,像是有些酸麻,卻又不肯換個坐姿。好歹一顆煙抽完了,他舍不得扔掉煙頭,就又在懷里摸索,摸了半天,掏出一個空煙盒來,他捏了捏,又朝里看了看,才戀戀不舍地扔在了腳下。他所在的位置,這半天已經(jīng)臟亂不堪了。接著,他又在左邊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盒新的紅皮鞋,把快要吸完的煙頭叼在嘴上,準(zhǔn)備拆封,可不料,火紅的煙頭就在此刻脫離了過濾嘴,掉到了衣服上,他一時驚慌,霍然站起來,拍拍打打。好半天才將禍患熄滅,他又開始拆紅皮鞋。李想實在看不下去了,就順手在柜臺上抽出兩顆十六元的黑蘭州,把其中一顆扔給他,他身子向后一仰,雙手接住了,又是嘿嘿一笑,然后坐下來,等著李想來點。李想有點生氣,自己點著了,深吸一口,才把打火機扔給他。待他點著,才說,打火機送你吧。他也不含糊,徑直裝在褲兜里。嘿嘿一笑。
今天有活兒干嗎?李想還是忍不住先說話了。李想覺得自己真是個不爭氣的人,他一直想著,要在他跟前保持一回沉默,看他有何反應(yīng)。但李想總是忍不住,他憋得慌——眼前這個人,你若不先開口,他永遠都不會主動說話。在這一點上,他高傲得像個地主,讓李想覺得可氣又可笑。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有活兒,我沒去干。他瞇著眼抽煙,一任煙霧在面前繚繞。
哈,你一個在糧食市場扛麻袋的苦工,干活還挑三揀四的,真是腦子進水了!李想差點就把這心里的話吐出來了。他咽了口唾沫,沖他狡黠一笑。
鎮(zhèn)上的糧食市場是在皮毛市場漸漸衰落之后興盛起來的,在南門街的入口,與鎮(zhèn)衛(wèi)生院相鄰。從李想的雜貨店步行下去,一顆煙的工夫就能到。他家就在雜貨店的斜對面,兩扇藍色的大鐵門,褪了顏色,下擺銹跡斑斑,年久失修的樣子。細(xì)究起來,他也是在自家門口上班的。
鎮(zhèn)上的裝卸工,一般都是從四鄰八鄉(xiāng)來的鄉(xiāng)下人,在鎮(zhèn)子的最深處租個小房子,十天半月回家一次,其余的時間,都是在各處找活干。他們也是有幫派,有地盤的,干活比較專一。而鎮(zhèn)上人做這種行當(dāng)?shù)?,大多是些沒本事的啷當(dāng)貨。李想早些年在皮毛市場蹬三輪車的時候,就經(jīng)常和他碰面,那時候,他在皮毛市場上裝卸皮毛。等皮毛市場上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了,依附于市場的各項營生也都作鳥獸散,倒閉的倒閉,解體的解體,高飛的高飛。而他,仍然干著老本行,轉(zhuǎn)移了陣地,像鄉(xiāng)下人一樣老實本分。
李想說,不是經(jīng)常搶活兒干的嗎?
這時,李想的手機振動了一次,蘭花草說,有病啊你?李想給她回了一個笑臉。
他晃了晃身子,從懷里掏出一把刀。刀鞘是除了毛的牛皮,這樣的牛皮碎片在鎮(zhèn)上的垃圾堆里依然屢見不鮮。這是一把普通的彎月尖刀,皮毛市場盛行的時候,專門用來剔除牛蹄子。刀身青黑,刀把用紅色的窄塑料帶纏得十分精致,刀刃閃著白光,像是剛剛打磨過。他用右手的拇指在刀刃上刮了刮,然后,拔了根頭發(fā),放在刀刃上,一吹兩斷。
李想心頭一震,卻笑著說,開始玩刀了?
他說,遲早我要宰了他們。
誰?
你別問!
李想說,有仇人?
他說,不讓我活好,他們也別好活。他說完,眼神突然亮了,盯著李想看。
李想略有些尷尬地悄然一笑。愣了半天才說,還是別沖動。他摩挲著刀身,看著李想,也沒有回話,頹靡的臉上顯出堅韌的志氣,又一次高傲得令人隱隱生氣。
蘭花草發(fā)來一個問號,接著便又是一連串的問號。她的焦躁不安已經(jīng)全部顯現(xiàn)出來了,李想說,剛才忙呢。蘭花草似乎松了一口氣,哦了一聲。
這個下午,李想再沒有和他多說一句話,他也只顧玩著他的彎月尖刀。期間,一只流浪貓竄進了雜貨店,李想起身花費了些周折將它趕了出去,除此之外,李想就一直和蘭花草熱聊,相互討論要去哪兒旅游才好。
晚飯是在南門街十字的柏氏面館要的炒面。這是鎮(zhèn)上餐飲業(yè)的品牌,就像愛馬仕等一些奢侈品在達官顯貴和商界大腕眼里的地位一樣。鎮(zhèn)上人吃飯,不講究精致和排場,只要分量和口味。而柏氏面館恰恰在這一點上做到了極致。據(jù)說老柏氏是早些年鎮(zhèn)長的專用廚師,有祖?zhèn)鞯呐淞厦胤?,及至傳到孫子這一輩,便有了五家連鎖店,在鎮(zhèn)上的幾個要道出口割據(jù)一方,生意自是火熱,但仍要以南門街十字的老大家的味道最為純正。來面館吃飯的,多是鄉(xiāng)下趕集的人,糶了糧食,坐在面館里,一邊喝著熱茶,一邊欣賞鎮(zhèn)上的風(fēng)景,當(dāng)真愜意。因著生意紅火,面館里的衛(wèi)生便差得看不過眼,所以,鎮(zhèn)上人一般不去面館里坐著吃飯,大多帶走,而像李想這樣的街坊鄰居,因為是常客,便有特權(quán),只要打個電話過去,不多時就有伙計用盤子端著過來,等下次再要時,才收走上次的碗筷和飯錢。
其實,整個下午,李想的心情糟透了。心境始終被他的彎月尖刀的寒光籠罩著。他突然覺得他是個可怕的人,他在想,一個人到底有了怎樣的仇恨,才會下定決心打磨一把刀,然后思量著把刀刃刺進別人的身體?而當(dāng)他刀不離身的時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信念支撐著他,鼓勵著他?李想的后背一陣陣發(fā)涼。他從他的木然表情中看出了他的堅定,是那種把仇恨隱忍到心里的堅定,或者說是堅韌的平靜。他與他相識多年,自從他在他家對門開了雜貨店,他便是這里的???。說實話,這么多年來,李想一直瞧不起他,甚至把他當(dāng)作傻子一樣來愚弄,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對話。更多的時候,他其實就是一個影子,在雜貨店里晃蕩,而且是個不懂臉色的影子,有時候在李想生意繁忙的時候,簡直就是多余的絆腳石,扔不掉的絆腳石,但李想從不在表面上對他說三道四。僅僅讓他存在著,坐著,抽煙,就好。
李想承認(rèn),在他與蘭花草一個下午的聊天中,他其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驚訝和恐懼。他第一次對他多了些關(guān)注,他覺得他竟然如此陌生。他把他放置在自己弄堂般狹長的記憶里,他渺小得像一只螞蟻,無法辨認(rèn)。
這碗炒面吃得十分糟糕。李想像一只迷失的老鼠一般在巨大的白瓷碗上匆匆撥拉了幾口,當(dāng)一只筷子打落在地之后,他便毫無胃口。若要說平時,打發(fā)這一碗海量的炒面,于李想而言,區(qū)區(qū)小事而已。
天越來越黑,狂躁的風(fēng)在街面上張牙舞爪,一些垃圾和廣告招牌啪啪作響。周圍店鋪里的燈也逐漸亮起來,偶爾有狗叫和召喚孩子的聲音。冰冷的南大街像恐怖電影里的一個場景,陰森凄涼。
玻璃門開了一次,竄進一個女人的氣息,濃重的劣質(zhì)化妝品的味道撲面而來。李想心頭一驚,心想,呂甜甜啊呂甜甜,都這時候了,你還敢來!
呂甜甜倒是無所顧忌,黑洞洞地站在門口,大聲說,怎么不開燈?話音未落,燈便亮了。白花花的光一下子裝滿了雜貨店,李想瞇住眼,沒說話。呂甜甜繞過柜臺,走進來,坐在李想的對面。她向凳子四下看了看,說,他來過?李想點了點頭。她又說,狗日的,一個下午不見人,卻在這兒磨洋工,也不知道掙錢。剛才向我要飯呢,我說剩飯都讓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