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峰
想喝酒的時候,我喜歡到梅園小區(qū)的鹵味攤買上斤把熟牛肉當酒肴。老板娘認識我,每回都會把牛肉切成幾個大方塊(而不是平常幫別人切的小薄片)。一個人喝酒圖個方便自在,左手抓塊熟牛肉,右手按著一只大酒碗,連筷子都不用使,就像坐在老家的籬笆院里百無禁忌,多
帶勁。
鄙鄉(xiāng)梁集村原屬山東壽張縣。說起壽張,自然會說到《水滸傳》第七十四回里黑旋風李逵在壽張縣冒充縣令坐堂判案,放了打人的人,枷了吃打的人,又去學堂嚇跑教師,嚇哭學生,后被穆弘拖回的故事。沒辦法,偏僻的地方就是這么任性。
村子南面是黃河,過浮橋往東南10公里是梁山縣城,再走100公里就到孔圣人的老家曲阜。村子往北5公里是金水河,過橋朝北10公里,是武松打虎的景陽岡,接著走,不到五十公里就是運河文化名城——聊城,史稱東昌府。曲阜不用多說,聊城說起來可也是不得了,上古可以扯到伏羲和倉頡,現(xiàn)當代可以扯到李苦禪、傅斯年和季羨林,論武的有孫臏、張自忠,論文的有曹植和謝榛。
梁集村既緊靠梁山這處“山賊”嘯聚之地,卻又被曲阜和聊城包繞,所以鄉(xiāng)親們雖然看起來長相孔武粗糙,行事大大咧咧,內(nèi)心深處卻也對文化充滿敬畏,舉杯投籌間,待人接物時,處處顯得不亢不卑,粗而不俗。
村里人過日子,難免有鍋鏟碰鍋沿的時候,但兩家人吵架,很少祖宗八代的罵,一般都是就事論事,事情過了也就過了。輪到兩個都嘴笨的,辯不清是非,如果哪個不小心罵了一聲對方的“娘”或“姐姐”,可就犯了大忌了,肯定會引發(fā)一場肉搏戰(zhàn)。但通常卻是兩個男人打成一團,兩家的女人像沒看見一樣,自顧自的在邊上聊天,任兩個男人抱在一起打,把惡氣撒完了拉倒。兩個男人,有時候上午剛打完架,晚上又坐在一張桌子上劃拳喝酒。在梁集,不只是夫妻沒有隔夜仇,大丈夫也沒有隔夜仇。當然,也保不準會有個把“狠角色”。我家鄰居里有一個以前當過土匪,那時都80多歲了,他家孫子和別人吵架時,他還老是喜歡走出來說一句“你信不信我到梁山找‘老缺來滅你們”,“老缺”就是土匪,明明是外強中干嚇唬人,居然也能百試不爽。大概對方一下子想起了他的土匪身世,文明人誰會和一個土匪去計較呢,于是就主動“扯呼”了。
近千人的村子,幼兒園(有段時間叫育紅班)、小學、初中應有盡有。上學放學用不著接送,家里人圖個下地干活省心,只要到年齡就會主動把孩子交給學校,從來沒有輟學這一說。碰見腦子實在不靈光的,只要學校不放棄,家長也裝傻充愣地只管把學校當成免費的收容所。我上小學時就有一個女同學,陪下面的4個弟弟妹妹各讀了一次一年級才被家里人領(lǐng)回去。不只是學校,大概是地理位置在全鄉(xiāng)比較居中,本來應該建在鄉(xiāng)上的工商所、稅務所、郵電所、糧管所和供銷社也一應俱全地建在了梁集村。最紅火的時候,村里還有織布廠、印刷廠,一個屬于縣上的機械廠,能生產(chǎn)手扶拖拉機。
村里專出2種文化人,一種是博士,一種是書法家。博士有20幾個,和我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有2個。一個是隔壁鄰居李安方,經(jīng)濟學博士,現(xiàn)任上海社科院世界經(jīng)濟研究所所長助理、《世界經(jīng)濟雜志》主編,另一個是梁成峰,和我同在太倉工作,浙江大學化學博士、中化太倉創(chuàng)業(yè)園副總經(jīng)理,得過太倉的“婁東英才獎”。書法家大都是村里人相互切磋,自學成材。梁衍士(工舒同體,當過縣文化局局長)、玄承璽(張海的學生)、玄承軍……數(shù)一數(shù)名字,國家級和省級的書法會員竟然出了十幾個,至于深藏功與名的高手則有些數(shù)不勝數(shù)。有一個叫梁成文的,和我年紀相仿,是村里的鐵匠。名字叫“成文”,卻是一身的犍子肉,天天吭吃吭吃地掄大錘??赡苡幸惶爝@老兄突然感覺沒讀好書對不起爺爺給自己取的好名字了,于是就一邊打鐵一邊悄悄練書法,大概用了不到三年功夫,還真練出一手遒勁有力的好字。
父親是村里的小學教師,也是被村里人敬重有加的書法達人(書法成就在村里被公認排名第三,但他為人低調(diào),至今沒去參加過任何大賽和書法組織)。每年回家探親,老人家對我?guī)Щ貋淼娜馑?、碧螺春看都懶得看,唯獨對筆墨紙硯來者不拒。為討得父親歡喜,有一次我專門去了一趟浙江善璉的湖筆廠為他買了個湖筆套裝。同學葛邦亞近幾年喜歡收藏,也專門為他淘到一方古硯,據(jù)說是多少年前一位道士用過的,叫七星硯。父親視若至寶。
春節(jié),其他村子里的人貼春聯(lián)要到集市上買現(xiàn)成的,梁集人家家都是自己寫。我們家每年都在大年二十九上午寫春聯(lián),父親氣定神閑地裁紙、研墨,心里默算著大概需要多少幅門邊、多少幅門心、多少幅橫批,包括糧食囤上要貼多少個“酉”字、水缸上要貼的“青龍大吉”、門口大棗樹上要貼的“抬頭見喜”等等,一路算著裁著,買來的紅紙竟然不多不少剛剛好。待到要落筆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聚集了好幾個喜歡書法的人,站在邊上聚精會神地看,待到一幅寫成,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叫好,看見功夫沒用到位的字,也會直言不諱地指出來,無論長幼,不分輩份,不顧面子。這也許是村子里能出那么多書法家的原因,大家互不保留,直言好壞,而不像城里人那樣有話只是放在心里。
梁集村大年初一有拜年的習俗,輩份低的人挨家挨戶到長輩家中跪拜問安,全村的長輩一個都不能漏掉。一大早(最早的5點多鐘),各家各戶就已吃罷餃子,開始忙活拜年的事。輩份低的(有小孩的牽著自己家小孩)有的逐個家族按照伯仲順序,有的干脆從村東往村西或是從村西往村東一路磕過去。家中有長輩的,也早已在堂屋的地面上鋪好草苫子或是棉墊,為即將前來拜年的晚輩們準備好香煙和糖果。來拜年的人首先向祖宗的位置跪拜三次,這時候長輩站立在旁邊。等到給祖宗的三個頭磕完,長輩就會主動坐到椅子上接受晚輩跪拜。行禮之后,長輩起身為前來拜年的晚輩分發(fā)香煙和糖果,互相寒喧。也有年紀相仿但是輩分不同的人,在街上遇見行作揖禮的。當然,喜歡書法的人在拜年的同時,也不忘往各家院里的對聯(lián)上多瞅一眼,也有用手比比劃劃著一邊欣賞一邊臨摹的。
梁集村的得名一是村里人以梁姓人為主,二是因為有集貿(mào)市場。每逢農(nóng)歷的一、三、六、八日成集,隔上一兩天村子里就會熱鬧上一次。十里八鄉(xiāng)的人,推著車子,挑著擔子,開著農(nóng)用車,都往這里聚集,熱鬧卻又有序。從村西往村東依次是五谷雜糧、鞋襪衣帽、圖書字畫、鍋碗瓢盆、刀斧犁具、應季蔬果、鮮魚活禽、熟肉生肉、豬羊牛馬。那時候,我最喜歡去村東頭看那些交易牲口的。一個買家,一個賣家,一個想多賺點,一個想少花點,卻并不直接討價還價,而是通過一個經(jīng)紀人來搞來搞去。經(jīng)紀人也不開口說話,和買賣兩家都在袖子里分別用手比劃著談價格。鬼鬼祟祟的,有點像地下黨接頭。牲口市里也有專門牽著自己家的牛羊來配種的,很多小孩子會跑過來圍觀,攆都攆不走,哈哈你懂的。
趕年集的時候我喜歡坐在我們家的胡同口,那時候胡同口這一段是賣煙花爆竹的,商家都在爭著燃放自己家的炮仗,誰家的響誰家賣的就快,坐在旁邊可以免費聽響。更重要的是可以撿一些絕捻炮,拿回家把黑火藥拆出來,灌到自己造的鏈條槍里。
逢集的日子,如果放學回來看到自己家院子里停著自行車,就知道有親戚來村里趕集了,心里就會有一陣竊喜。如果親戚留下一起吃飯,就會沾光吃到豬肉燉粉條,吃到在集上買來的高莊饅頭,想想都開心。
可是親戚很多時候都不大配合,父母再怎么挽留他們都會找出個非回去不行的理由。只有一個舅姥爺(外婆的弟弟)最好留,他是個老光棍,反正回去也沒人給他做飯吃,反正吃完飯他也不用急著回去,還可以到村里的戲園子去聽一場“垃垃”戲。在我們老家戲開演過半場后不再需要買票進場叫“聽垃垃戲”。
其實親戚留飯一點都不麻煩的。肉出門幾分鐘就能買回來,只要先把白菜心扒出來切切好,灑點白糖和鹽巴再澆上點醋就是一個下酒菜,黃瓜一拍配上蒜泥又是另一道,小酒就可以先喝起來了。然后再炒個草雞蛋,再炒個四季豆,喝著喝著肉在鍋里就爛了,香味擋都擋不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