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婺源從安徽過繼到江西后,依然一副徽州模樣。
幾乎一夜之間,中國人瘋狂地在地圖上尋找婺源,拜倒在“中國最美的鄉(xiāng)村”這句高調(diào)的廣告詞前。
那年,我驅(qū)車赴杭州特意繞道,用飽滿的情感去窺視那傳說中的婺源是否名副其實。
原來“下鄉(xiāng)”是一種幸福。
貳
婺源既不勾魂也不迷情,這是一方踏實而純粹的天地。我們找到了干凈的天空、清香的田野、悅耳的水響和錯落的古典。我們是水泥世界的昆蟲,在頹廢的色彩中,眼睛失去了應(yīng)有的亮度,我們需要一根可以依附的枝干,我們用于洞察色彩的黑眼珠渴望斑斕:黑沉的龍尾硯,灰樸的墻頭,紅艷的荷包鯉,綠亮的婺茶,白嫩的江灣雪梨……
當然,這些豐富的色塊中少不了沃土上最樸素的燦爛,成片成片的油菜花起伏著它那寬廣的胸脯。土氣的黃色集合成耀眼奪目的雄偉,無疑油菜花最具備鄉(xiāng)村的象征意味,中國有多么遼闊,油菜花幾乎就有多么遼闊。我一直認為最樸素的花最美,它用盡可能長的花期來吞咽鄉(xiāng)村的寂寞,裝飾貧瘠的生活,就連自己的內(nèi)心也完整地支付出去。我們曾經(jīng)在這塊不沾妖嬈,免了虛浮的花香里,像在一群說笑的村姑間無拘無束地穿梭,油菜花的香終于浸入身體染成童年的味道。
就風光而言,在溫潤的江南,婺源并不凸顯。最美的鄉(xiāng)村里搶掠我們視線的少不了它的建筑,陳年的徽派格調(diào)曾經(jīng)也和風景一樣平常,歲月流淌過后讓它們變得如此稀缺,在珍貴中顯現(xiàn)婺源的美麗,被人輕蔑過的鄉(xiāng)村終于成為東方國土上的收藏。
守不住秘密的村莊,婺源的美在某一個早晨,被恍然的世界發(fā)覺。
城市乃至縣鎮(zhèn)樓宇的主體模式不是東方的,在這樣的屋檐下久居,隱隱約約存在著寄宿的漂泊感。城市的目光總是注視天空,豢養(yǎng)出城里人莫名其妙的傲慢,忽然有一天,終于發(fā)現(xiàn)堅硬皮鞋里的腳板開始不安,它似乎想尋覓缺了很久的某樣?xùn)|西,后來才知道這種東西叫地氣。我們原本都是莊稼,原本都是鄉(xiāng)下光著腳丫土里土氣的農(nóng)村的孩子,于是在離泥土和菜花香近的地方搜索心靈的一個原點。
人文紋飾著婺源村莊的體態(tài),至于一望無垠的田野,城市人的短見在這里結(jié)舌成一種驚詫。婺源恢復(fù)了城市運動中被摧毀的記憶,夢境在現(xiàn)實的時空里站立,風雨擊打的傳統(tǒng)在遙距大都市的鄉(xiāng)村成片地繁衍,每一幢屋子抵抗著歲月的銹蝕,頑強據(jù)守著清淡中有過一閃光耀的家族史。我們的文化情感找到了回歸,曉起、李坑、汪口、理坑、延村、清華等讓我們的臉不羞愧,因為那里的屋舍也是我們古老種族的另一張臉。
叁
在鄉(xiāng)村的泥土上旺盛地成長起叫城市的水泥盤,它侵略著泥土,但無法吞噬掉我們對稻田、空氣和老宅的懷念,那些散落的村莊是我們最早的家。
我們體內(nèi)最濃稠的部分正在城市的擴張中一點點稀釋。孩子在繁華中懶惰地成長,他們失去了鄉(xiāng)村,失去了泥土給予的營養(yǎng),失去對宗族文化的敏感,這是孩子或是一代人生命的巨大缺憾。
我們對鄉(xiāng)土都有軟綿綿的情感,像久別的巢,還保存著過去的體味。我們開始用前傾的姿勢奔跑,向童年的花香味道,向杵聲和鵝卵石,向堅韌地留守在希望田野上的村莊和油菜地奔跑。
深情地向厚實的村莊鞠躬,讓這個遵循血緣精神的社區(qū),讓當年的一個出發(fā)地可以看到我們孝的身影。我們不可以沒有祠堂,不可以沒有小橋流水,不可以沒有石橋街巷和灰磚黑瓦。
我們確信前輩遭遇的苦難,而婺源傳達出來的信息是他們在詩歌的意象里將生命安排得如此閑適而優(yōu)雅。中國人牙牙學(xué)語時最早的精神營養(yǎng)是詩歌,所以往往以詩的標準作為審美法則。
樸素才有大美,大美才有詩境。
婺源的美學(xué)既可以望遠鏡式在菜花中環(huán)視,也可以用顯微鏡關(guān)注一座石橋的局部,它沒有任何忸怩,仿佛一切都是自然生成。這里吻合了東方的審美情趣,才招引藝術(shù)群體蜂擁而至,尋覓物欲時代下枯失的靈感。
城市里各種混染的聲音到了這里忽然刪繁就簡,耳朵根頓時清凈起來。也讓我們有理由掙脫都市的喧嘩與盲從,做寧靜的前朝人,下鄉(xiāng)的幸福出于活在天籟吟詠的詩中。
我們的歌聲可以這樣嘹亮,視野可以這樣開闊,情感可以這樣悠長而深情。
油菜花并不是婺源的標志,徽派建筑也不是婺源獨有,它的最美處正是自然與人文的和諧相處。
肆
村莊哪怕日益空蕩,依然倔強地依靠在一起,像是飽含淚水的等待。曾經(jīng)對城市的向往而固執(zhí)地離開,在年老的時候奇怪地轉(zhuǎn)化成對村莊的繾綣,它是我們精神的一個目的地,很多年以后,村莊等來了它要等的人。
去婺源,實施凡人情感的皈依。
一位名教授在退休后來到婺源,村莊里的人跟這位矍鑠的老人種植黃燦燦的菊花,竟成了城里人茶杯里的貴重,與婺源相會在一杯熱騰騰的茶里,人們爭先恐后地購買一種幽長的思念,用婺源的芬芳清澈渾濁的心田。
鳥在天空進行潦草的書寫,每一條路伸向遠方的時候,都是一次種下誓言的憂傷,每一條路奔回村莊的時候,都是一次酸澀的幸福。前面的朱熹,后面的詹天佑,在離開婺源時,想必都是一步一回頭。詩意醞釀的書香將他們熏染得深厚而睿智,文風清掃著庸俗惡習(xí),留下了這塊凈土,注定盛產(chǎn)著作與高風亮節(jié)的出仕者。
從書鄉(xiāng)婺源出發(fā),一邊是吳地,一邊是楚域,還會去更遠的地方。但一直沒有泯滅的讀書之風蘊養(yǎng)的道德情懷,使我們不至于走失。推開現(xiàn)代文明的窗口,遙望:婺源,婺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