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祝勇在《鳳凰——草鞋下的故鄉(xiāng)》一書中寫道:“去鳳凰的念頭在我的心里至少潛藏了十幾年。一種秘而不宣的沖動,在一個年輕人心中潛伏十幾年,這幾乎是一個奇跡?!碑斘以僖淮巫x到祝勇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深刻地理解了他的心情,理解到鳳凰去的人,理解湘西那塊神秘的土地。
是的,在那碩大斑舊的地理版圖上,我以最短的距離注視一個叫作鳳凰的地方,思考以什么樣的方式進入鳳凰。鳳凰,遙遠而富有生命召喚的字眼,在我心中熠熠發(fā)光,以至于對她遙遠的回憶都變得溫馨可人。我知道,這一切緣于沈從文的提示,在中學時代,我把大部分時間用來閱讀課外書籍,我還沒成熟的心靈已經(jīng)行走在課堂之外的世界,那些文字深處美妙得讓我激動,讓我憂傷,我的作為似乎有些大逆不道不務正業(yè)了。最終有一天,我被語文老師從座位上揪了出來,從抽屜里拉出我躲著看的課外書,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護著那本破了封皮的《邊城》,老師并沒有如以往的作派把書撕毀,然后報以師長尊嚴的一頓訓話。他只是不無嘲諷地笑了,“有種的也去寫一部書!”多年以后,當我的思緒慢慢回憶到老師那一聲嘲笑的時候,我得到了某種提示,邊城鳳凰是一個不能錯過的地方。這種提示長期地激勵著我。但在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地方對我來說有什么神秘之處,鳳凰亦是如此。
直到一個燥熱的夏天,我長久醞釀在心底的渴望最終得以實現(xiàn)。我真正走進了這千百回夢里的地方,從鳳凰歸來,我曾答應給一家刊物寫一組《過鳳凰》系列游記散文,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感覺到我的唐突了,我怕我的唐突毀了我長久的心情。從沈從文的文字中我們知道:在不被關注的塵世一角,鳳凰正帶著她古老的氣息,等我到來,像等待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鳳凰,多么美麗的字眼,她有著與她名字一樣艷麗的山水。她美麗、悠遠、神秘,如一段遙遠的童話,童話就生活在桃花源中。一代大師沈從文把鳳凰帶到了都市,在繁華如森林茂盛的城市,他永遠是個懵懂的鄉(xiāng)下人,徘徊在城市之外,他在諸多文字中闡述到他的處境,他對繁榮的都市不屑一顧。這是一種至高的境界,沈從文做到了,這需要多大的勇氣?。?/p>
古城鳳凰的一切,對我而言,仿佛是一個妥當?shù)陌才?,更或者說是我心靈的妥協(xié),以及我心底一絲還沒有泯滅的期望。在鳳凰我只待了一個下午,可這一個下午,短暫的下午,于我來說,恍若漫長的一生。我愿長久地待在那里,鳳凰的每一個細節(jié)告訴我有留下來的充分理由。
徘徊在古城,我感覺到古城的朽舊老屋不堪一擊,仿佛河風再大些,就使它們坍塌,斜而下的山勢,加快了古城行走的步伐,古城能夠行走嗎?不能,幾千年都是這個樣子了。我只是納悶,河沿的吊腳樓是否能負荷整座小城的重量?
同行忙著攝影留念、購物,以表示自己曾經(jīng)來過鳳凰了,而我惘然,在我惘然的那一瞬間,我發(fā)覺我對鳳凰已是刻骨銘心的愛了,愛得疼痛,愛得揪心。
鳳凰古城巷道極多,幽深而神秘,讓人有迷路的可能。迷路,是件很美妙的事情,這使我進入鳳凰有了多種可能性,多種可能性會使我有多種切身的體會,這多像人生境遇,每一個開端每一個路途,都有不可名狀的況味。當我在鳳凰有舉棋不定的當兒,就有了行走在途中的幾種感悟了。
天氣很熱,我穿行于巷道間,擋住我視線的是朽了幾百年的古屋,歷史永遠是沉默的,她不能告訴我,我站在歷史的哪一個點上,才能真切地理解鳳凰。
沱江的流水不能告訴我,但歷史記住了,有一個懵懂的年輕人,曾經(jīng)來過這里,他在鳳凰感悟了遠去的喧鬧遠去的塵煙。當我把攝像機定格在河岸吊腳樓、佛塔、古城墻、美人靠時,我有些擔憂了,歷史的每一個細節(jié)被活生生保存下來,這是很殘酷的事。
我溯著河源,基本上是仰望鳳凰,我的神情是肅穆的,古城的每一個角落構(gòu)筑了鳳凰的歷史,當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沈從文故居的時候,一位淳樸的大伯嘲笑了我:還有什么好看的?那一刻,我知道鳳凰是從一個極平凡的角度引領我們進入的,鳳凰人對歷史的人文掌故,并沒多大重視,那是歷史,那是過去,永遠沒有逆回的可能,他們所重視的是平淡如鹽的生活,注重的是擲地有聲的現(xiàn)在。
在鳳凰,找到安妥靈魂的理由。想起翠翠,是無可拒絕的,可翠翠只能在紙上和我說話,遙遠、蒼茫,而又觸手可及。從沈從文的小說中,翠翠穿著簡樸的花衣裳,向我愈走愈近。悠遠的歷史布滿了灰塵,但翠翠的眼眸正穿透厚重的時間隧道,時間沒有改變她眼眸的顏色。
翠翠在水邊成長,像水一樣無意識地美麗著,她像河岸偶然的風吹落在溪畔的一枚種子,然后成長為艷麗的花朵。她的父母在俗世中死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她的父親為了維護一個軍人的威嚴選擇了不能同生即可同死,她的母親在生下她后,故意吃下許多冷水追隨自己的愛人而去,而翠翠在她幼小的人生經(jīng)歷中懵懵懂懂,是不知道愛情的。她只能在世俗的邊緣,如屋后的一畦韭菜,茁壯地生長著。沈從文將她永遠地隔在世俗之外,把她的生命期望捏滅,不留下一絲幻想。在天保和儺送之間,也許會有一個美好的世界屬于翠翠,但天保死了,儺送也出走了,留下凄美,留下她把守的渡口,消融著她的青春。我不知道,我永遠不會知道,是沈從文的狠心還是出于他人性的善良,看穿了塵世的污濁,不忍心讓翠翠融入污濁中去?
推窗遙望深邃的夜空,“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我在朦朧中看見翠翠就坐在我不遠處,嬌小憔悴,望眼欲穿。我不會唱歌,不會使她的夢中出現(xiàn)虎耳草,不能給她寒冷的夜里帶來游絲般的溫暖。
走過鳳凰,我是匆忙的,但我從鳳凰歸來,最終找到一個安妥靈魂的理由。
姚瑤,男,侗族,貴州天柱人。上個世紀70年代出生,現(xiàn)就職于貴州電網(wǎng)凱里供電局。系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中國詩歌學會、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黔東南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