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洗禮 如飲醍醐
過去交通閉塞,地處南郊一隅的煙臺師專,很久以來不為市區(qū)居民所了解。及至“文化大革命”初起,人們倏然發(fā)現(xiàn),煙臺師專學生的才能遠非市區(qū)中專中學學生所可比擬。至此,市民對師專開始刮目相看,師專也迅速走進民眾視野。當時成立的煙臺地區(qū)革命委員會,煙臺師專的兩名學生就坐上了常委的交椅。這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亂象,聊備談資而已。
走進師專中文系做了學生,方知這里藏龍臥虎,人才濟濟。很多老師都是北大、北師大、山大、吉大、華東師大、東北師大等名牌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研究生,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享譽海內(nèi)外的著名作家、在文學理論與文學創(chuàng)作兩個高地縱橫馳騁、碩果累累的宋蕭平主任,早年北大畢業(yè)、曾游學日本、在外國文學研究領域獨樹一幟的劉菩安教授,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學貫中日的孫榮年先生,山大聞一多先生的弟子、畢業(yè)于研究院的研究生王象三先生,北大王瑤先生的研究生、著名詩人趙曙光等先生,如明星燦燦;年富力強的一代俊彥孫元璋、王冰雁、易朝志、韓偉、曲樹程、陳洪昕、張志毅、華宏儀、周培興、張慶云、陳甲善、王志強、高世政、韓日新、馮樂堂、邵英起、曹洪順、胡葆瑋、陳吉厚、劉傳夫、李慧志等老師,如朝霞燦爛;還有后起之秀李旭東、孫茂恒、崔明芬等老師,已晨光閃爍。在古典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外國文學、文藝理論、古代漢語、現(xiàn)代漢語、邏輯學、教材教法、寫作等學科領域,人人握靈蛇之珠,家家抱荊山之玉。風靡云蒸,蔚為壯觀。在這培養(yǎng)教師的搖籃里,我始終感到幸運和自豪。
在這里聽課,不僅學到新的知識,接觸新的方法論、價值觀,開闊視野,提升境界,而且常常是沐浴在知識的春風里,接受著文化的洗禮,浸潤著良師的熏陶。張志毅老師儒雅從容,談吐沉穩(wěn),一副怡然自得的學者風范頗得導師孫常敘先生的神韻,他給我們講古代漢語,深入淺出,他在詞典編纂領域皓首窮經(jīng),獨步學林,已為大家,冠“魯大名師”實至名歸。陳洪昕主任溫良恭儉讓,頗具長者之風,他講邏輯講音韻——都是硬門課,一手漂亮的板書更是了得,這也難怪,誰讓他是著名文字語言學家、書法家、山大蔣維崧先生的高足呢!韓偉老師文質(zhì)彬彬,相貌堂堂,笑容可掬,嗓音洪亮,山大著名教授馮元君先生的研究生自是不同凡響。王冰雁老師沉靜篤定,學問扎實,北師大王汝弼先生的研究生當然別具風采。易朝志老師平實而灑脫,謹嚴而曠達,唐詩宋詞被他詮釋得淋漓盡致,他那濃重的四川口音聽來還真有些辣味。韓日新老師激情澎湃,溢于言表,他剖析狂人、解讀《雷雨》,切中肯綮,入情合理。華宏儀老師于語法研究造詣精深,他上課喜歡互動,總是瞇縫著含有笑意的眼睛,輕細地說請你回答或請你坐下。高世政老師賢淑文雅,慈母情懷,講課娓娓道來,有如溪水淙淙。曹洪順主任精力旺盛,管理教學雙肩挑,開會講事課堂講學,條理分明,簡練利落,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不時在你的眼前掃視,不容你有片刻的懈怠與走神。還有爽朗風趣的陳吉厚老師、和善幽默的周培興老師、嚴謹平實的馮樂堂老師、開朗挺拔的胡葆瑋老師、親切和藹的張慶云老師、循循善誘的劉傳夫老師、曠達寬容的邵英起老師、詩人氣質(zhì)的李慧志老師、一表人才的李旭東老師……皆各領風騷,獨具風采。在此,我想說:師恩難忘,各位業(yè)師的風范與教誨永記弟子心間!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是《詩經(jīng)?七月》中的精彩詩句。在古典文學課上,主攻先秦文學的孫元璋老師給我們講《詩經(jīng)》、講《莊子》、講屈原……常留下背誦經(jīng)典的作業(yè)。孫元璋老師治學嚴謹,功力深厚,要求嚴格。一次,在檢查背誦《七月》時,有多人沒背過,孫老師雖不悅,卻也通情達理,降低了背誦的要求?,F(xiàn)在看來,老師的要求沒有錯,還是我們勤奮得不夠。不過,當時按老師的要求背過的東西,在日后的教學與寫作中還是屢屢受用的。記得在中學任教時,有些課文可以背著給學生講,那教學效果就出奇得好,學生也會效仿老師很快地背誦下來。我一直仰慕那些博聞強識的師友,大量的經(jīng)典詩文,他們是脫口即出,信手拈來,常令我肅然起敬,每每有羨慕嫉妒恨的滋味在心頭漾起。
濃郁的學術(shù)氛圍也是那兩年留給我們的深刻印象。頻繁的高水平的學術(shù)講座,讓我們一次次享受著聽覺盛宴視覺大餐,又一次次把我們引領到知識海洋的岸邊。我們這些遠離京都省城的井底之蛙,不僅在校門里飽覽了河伯的美景,而且目睹了海若的風采。至今抺不去的記憶中,仍時時浮現(xiàn)著一位位名重當世的碩儒大師和造詣精湛的中年學者:北師大的王汝弼先生、辛志賢老師;山師大的莊維石先生、馮中一先生、馮光廉老師;山大的孫昌熙先生……個個星光閃耀,名聞遐邇。尤其是莊先生講《滕王閣序》,如數(shù)家珍,倒背如流,聲如洪鐘,氣勢如虹,口若懸河,一瀉千里……那架勢、那氣勢、那語勢,令人聞所未聞,嘆為觀止!倘若先生健在,上《百家講壇》定會造成萬人空巷的轟動。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兩年的學習如沐春風,如飲醍醐,不僅豐富了自己的知識,系統(tǒng)接受了中西方優(yōu)秀文化的精華,為日后從教打下比較扎實的基礎,更為寶貴的是,從諸位業(yè)師的言傳身教中收獲了做人的真諦,治學的精髓,生活的態(tài)度,處世的哲學,文明的修養(yǎng)……從師長們敬業(yè)愛崗的職業(yè)操守,光風霽月的磊落氣質(zhì),寵辱不驚、不卑不亢的可貴品格,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追求真善美的高尚情懷……受到思想的啟迪,境界的升華,心靈的滋潤,素養(yǎng)的培育,使我們的人生多了一些思考少了一些盲從,多了一些高尚少了一些齷齪,多了一些道德堅守少了一些隨波逐流,多了一些與人為善少了一些你爭我斗,多了一些剛直不阿少了一些曲意逢迎,多了一些無私奉獻少了一些患得患失,多了一些真善美的內(nèi)涵少了一些假惡丑的花樣……這種傳統(tǒng)熏陶,文化浸淫,良師潛移默化,抑或才是大學教育的魅力所在吧。
《貝殼》孕珠 星漢燦爛
《貝殼》第二期刊登了兩篇師長的文章,其中一篇寫道:
當然,貝殼不如珍珠晶瑩、名貴,但是,貝殼卻是培養(yǎng)珍珠的搖籃,有多少砂粒在這里變成了名貴的珍珠。誰又知道,在我們所見到的最質(zhì)樸的貝殼里,是否孕育著未來的珍珠呢?
這是1980年的春天,王志強老師在《貝殼與珍珠》一文中對文學社同學們的熱切期望。可堪告慰老師在天之靈的是,老師的預言已成事實,老師可以安息了!
《貝殼》是中文系77、78、79級部分同學尤以78級為主體而創(chuàng)辦的一份油印文學刊物,當年共出了兩期,第一期是手刻油印的,第二期是打字油印的?!敦悮ぁ返暮诵某蓡T有張煒、李曙光(77級)、矯健(79級)、滕錦平、徐世國、黃志毅、馬海春、冷麗華、劉向紅、馬泉照、孫和平、于世寶等,張煒是名副其實的主編,所有的稿件都經(jīng)由他審閱、把關(guān)和修改,然后編好目錄,安排馬海春、孫保健等同學刻印。
馬海春是我班的美少年、小老弟,入學時他才18歲,雖稚氣未消,卻寫一手好字。于是,張煒便把刻字的重任交付給了他。海春內(nèi)斂,文文靜靜的,可是做起事來卻持重老練,瞪著一雙帶有笑意的黑亮大眼睛,一絲不茍。我們喜歡稱他“小馬”,習慣至今不變,因為一提到這倆字,就仿佛穿越到了當年。
保健兄擅長美術(shù),他是學生會分管宣傳的干部,當時學校辦的黑板報都是由他設計、編排、書寫、插圖。張煒知人善用,裝幀《貝殼》的活兒便委托給他。保健兄長我?guī)讱q,年富力強就從中學領導崗位上內(nèi)退下來。其時我所在的學校缺少人手,于是就把他聘來搞宣傳和學生管理。保健兄的肝臟一直不好,春節(jié)期間喝了不少酒,結(jié)果引起肝腹水。我去即墨醫(yī)院看望他時,雖面容有些憔悴,但氣色還不錯,他說,等出了院就立刻過來。我一直在等他,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他匆匆上路的噩耗,醫(yī)院一別竟成了永訣!
與保健同期走上黃泉路的還有老楊汝榮兄。老楊和我同床,他睡下鋪,我睡上鋪。老楊嗜煙,性格豪爽豁達,為人熱心正直,個頭不高身材略瘦,嗓門卻很大,勞動、值日時,他一邊帶頭猛干,一邊大聲督促著調(diào)遣著指揮著——他是我們班的勞動委員。畢業(yè)后他回到萊州,在教研室工作,擔任高中語文教研員和教研室主任。那會兒他常來煙公干,我們也就時常見面。后來他的兒子考入煙師數(shù)學系,高高的個子,比老楊挺拔多了。再后來,老楊的消息漸漸稀少,打電話過去是他兒子接的,兒子哽咽著:老爸……走了……
寫到這里,淚水已經(jīng)涌了出來,模糊中老楊和保健的音容笑貌又浮現(xiàn)在眼前,同窗共讀、同桌共餐、同室共眠的大學生活,畢業(yè)后持續(xù)不斷的彼此往來,又一幕幕在腦海中閃回。今秋,我們77級78級學員將相聚母校,屆時你們一定還會在我們中間,在我們的記憶中,在我們的心底里……
說罷傷心事,再回到《貝殼》吧。我與張煒同桌同宿舍,他為《貝殼》的操勞與付出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深處。在他的影響下,我參與了前期的一些工作與活動,想來恍若昨日。
經(jīng)過系里批準,1979年深秋的一天下午,我們在系合堂教室舉行了文學社成立大會。大約有三十幾人到會,系主任蕭平先生蒞臨祝賀,并對文學社提出了殷切的期望。不僅如此,他后來還專門為《貝殼》寫了《貝殼的啟示》,勉勵文學社的成員奮發(fā)努力?!敦悮さ膯⑹尽肥指灞晃艺洳亓?0年,不久前才忍痛割愛獻給了“魯大作家群”展室。到會祝賀的還有教我們寫作的劉傳夫、李慧志伉儷,兩位老師對文學社、對《貝殼》的關(guān)愛呵護,對張煒的賞識器重,對寫作愛好者的鼓勵支持,一直銘記在大家的心里。張煒返校多次看望蕭平院長,也多次看望他們夫婦。我班團支部書記徐世國主持會議,張煒報告了文學社以后的活動和辦刊物的計劃,最后我在張煒的事先安排下朗誦了一首詩,以示慶賀。詩的題目是《假如你真的愛我》,詩所抒發(fā)的情感與我們當時的心境契合。
當年稚嫩的我們與《貝殼》,不正是詩中的“小河、燭火和無名花朵”么?而今,經(jīng)過“堅韌不拔”地“執(zhí)著追求”,小河已有了宏偉壯闊的風景,燭火也發(fā)出烈火的呼嘯,無名花朵已長成玫瑰牡丹……天隨人愿,我為夢想成真的文學社學友們激動驕傲!
會后,我寫了一篇報道,送交校廣播室。高音喇叭廣播時,大家聽了都很振奮,好長時間都沉浸在對文學夢想的憧憬中。廣播的稿子比我寫的原稿充實了許多,后來知道是宣傳部張玉祿老師加工潤色的,我們都很感激他。
《貝殼》創(chuàng)刊號里有一篇《鼓手?鼓聲?心聲》的散文,是我寫作課上的習作。張煒看了覺得立意不錯、題材也新穎,決定采用。我說,結(jié)尾太拖沓,你給改改吧。果然,經(jīng)張煒一番刪改,冗長的結(jié)尾變得簡潔含蓄了。不僅如此,他還建議增加點愛情的元素,他打趣說:“比如,人群中有一雙注視著鼓手的明亮眼睛……哈哈!”在他的提示下,我用白描手法勾勒了一個女工,給拙文增添了青春的活力和美好的氣息??滔灠鏁r,我執(zhí)意要加上他的名字,他拗不過我,起了個“姚紀寧”添上了,也不知他有何深意。
其時張煒的創(chuàng)作才華已展現(xiàn)無遺,我們都清楚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路上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他拼命地閱讀,不停地寫作,已有了二三百萬字的筆耕收獲,這豐厚的積累遲早會引爆他創(chuàng)作的蛻變。畢業(yè)前夕,他已在《山東文學》開始發(fā)表短篇小說了。我記得,有段時間他迷戀上巴爾扎克的作品,一本一本地看,不知巴氏那浩瀚的《人間喜劇》是否是他創(chuàng)作《你在高原》的最初啟示?
天道酬勤,歲月大公。歷經(jīng)風浪的淘洗,砂粒終于孕育成了珍珠。從《貝殼》里走出的張煒、矯健、滕錦平、李曙光、馬海春、李尚通、冷麗華、黃志毅……個個熠熠閃光,匯成燦爛星漢。
李世惠,男,1951年出生,山東煙臺人,祖籍牟平。畢業(yè)后在煙臺二中工作,曾獲煙臺市優(yōu)秀教師、山東省“園丁獎”等稱號。后調(diào)入中文系任教,1992年參與籌建附中,并長期擔任校長。退休前在膠東文化研究院工作,參與編撰《煙臺文化通覽》等專著多部,在多家報刊發(fā)表文章3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