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恢復高考的第35年。我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也就是1978年走進高考考場的。記得當時青春激昂，信心滿滿。這對于一個熱愛讀書熱愛寫作渴望知識的青年，是一個太難得的機會了。

記得高中畢業(yè)的那天，教數(shù)學的苗老師，一個高高瘦瘦的上海女人（后來才知道，上海女人大多數(shù)都是瘦瘦小小的小女人，苗老師1米76的個頭實在是個例外），用一種憂郁的神情和一種惋惜的語氣，對我們說：“很可惜，你們今天走出了校門，就結(jié)束了你們的讀書生涯。你們這代人沒有機會上大學了。”

當時，教室里一片靜默。

突然一個男同學大聲喊著：“我們不上大學，我們上山下鄉(xiāng)。”

教室里頓時沸騰起來。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上什么大學？早上夠了?！薄吧仙较锣l(xiāng)，當知青?！薄拔乙M工廠當工人，接俺爸的班。”……

當時，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不知如何是好。畢業(yè)的喜悅完全沖昏了頭腦，只顧著和同學們上照相館去照相留念，互換筆記本留念，完全沒有想過畢業(yè)后竟沒有學上了。我只想上學，沒有想過其他的。

看著沸沸揚揚的教室，苗老師淡然地搖了搖頭：“下課吧，同學們再見了?！?/p>

“苗老師——”我大喊著，沖到已走出教室的苗老師身邊。

苗老師微笑地看著我，意思是有事嗎？

苗老師對我很好，我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又經(jīng)常替她上課。當時苗老師身體總是不好，經(jīng)常上課時趴在我的座位上，讓我替她上課（那個年代很流行學生給學生講課，當學習委員的經(jīng)常給各個學科的老師替課）。

面對我的無語，苗老師微笑著說：“我知道你還想上學……”老師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那是1975年……

填報志愿，在很多人眼里是個技術(shù)活，在我卻不然。離家近是我的第一個選擇，于是選擇了煙臺師專，三個志愿全部填的都是煙臺師專。本來父親希望我報考醫(yī)學院，說女孩子將來做個中醫(yī)大夫很好嘛。可是因為在高二最后一個學期，認識了當代著名作家王潤滋先生（先生英年早逝，他的短篇小說《賣蟹》《內(nèi)當家》等當年在文學界曾引起過轟動，獲1980年、1981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當時他在我讀書的威海二中體驗生活，修改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神圣的使命》，需要兩個寫字好的同學幫他謄寫稿子，我被班主任徐老師第一個介紹認識了他。幾天后，我自己拿了幾篇習作給他看，用他的話說：“我看過了，覺得蠻有才氣，就鼓勵她上‘賊船’了?！保ㄒ娡鯘欁虒ξ业男≌f《迷蒙的南山》的評論）

既然已上了“賊船”，當然就和白衣天使拜拜了。

1978年10月，我走進了煙臺師范?？茖W校，成了中文系78級二班的一名大學生，圓了我繼續(xù)上學的夢想。當然十幾年以后我又再次跨入了大學校門——北京廣播學院研究生班（現(xiàn)在的中國傳媒大學），那是對我的記者生涯的一次升華。

77、78級兩屆學生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同學之間年齡差別、學識差別都比較大。我們班最大的35歲，已有兩個上學的孩子；最小的是應(yīng)屆畢業(yè)生18歲，他們之間竟有17歲之差。學識方面，年齡大的大都做過多年的民辦教師，當年都是才華橫溢、志在必得的高等學府的后備力量，十年“文化大革命”使他們的大好青春付之東流。當下的他們，有的是為了追夢——他們失去的大學夢；有的更現(xiàn)實一些，只為了一紙戶口，讓老婆孩子生活得更好一些。而那些高中剛畢業(yè)就趕上了好時代的應(yīng)屆高中生，在這樣一個群體中，就稍稍顯得稚嫩了一些。而我們這些夾在中間，二十二三歲至二十七八歲這樣的一群青年，無拘無束，無牽無掛，是系里最活躍的一批人。

還值得一說的是，在我們中文系78級里，還有一個特點：女同學非常少。我們78級總共4個班（2個班是后來擴招的），有一個班只有兩名女同學，還有一個結(jié)了婚有孩子的。我們班女同學最多，有6個。最大的是劉鳳翠大姐，她有一兒一女，一個愛她的丈夫，一個美滿的家庭。她之所以要上大學，把年僅兩歲的小兒子扔在家中，是因為丈夫頭一年考上了大學，她心里有一種失落感。她不想使自己和丈夫之間產(chǎn)生距離，她要維護她的愛情，她要和丈夫并駕齊驅(qū)，于是第二年她也考上了大學。

僅有的幾個女同學，結(jié)婚的結(jié)婚，自帶男朋友的自帶，剩下的大的大小的小。如此的男女生比例，使那些處于青春期雄性激素極其高漲的男生們大呼：情何以堪！堂堂中文系，連個談戀愛的對象都沒有？！

盡管如此，大學生活仍然豐富多彩。最初入學的激情淡去以后，大家投入到繁忙的學習中去。藏書豐富的位于中文系一樓的圖書館，成了我們汲取知識營養(yǎng)的寶地。在那個圖書相當匱乏的年代，一下子看到這么豐富的藏書，用“如饑似渴”來形容我當時的心情和行為一點都不矯情。真的是想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喜愛的圖書都通讀一遍。晚上下了自習后，我往往覺得不過癮，還要多讀幾個小時的書。我們宿舍8個人，上下床。每個人的作息時間都不一樣，有的同學喜歡早睡早起，像我這樣的夜貓子，晚上一兩點鐘眼睛還雪亮的。當然早上就賴床，通常早上都不吃早飯，爬起來梳洗一番跑去上課還不是早的。時間長了，晚上回去晚，難免不影響其他早睡同學們的休息。于是我想了一個招兒，我的床在下鋪靠窗戶，我就在靠墻角的床頭上拉了一根電線，安了一個燈泡（那時的臺燈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品），然后在床前掛了一床單，給自己搞了一個小空間。這樣一來，我在自己的小空間里，看書看到幾點都不影響他人休息。特別是自己想搞點創(chuàng)作，有這樣一個思考的空間在當時真是太奢侈了。

第一學期在激動茫然與趨于平穩(wěn)中匆匆度過。

第二學期同學們多了一些思考。

年紀大一些的同學更偏重于將來教學工作中的實際應(yīng)用，比較注重古代漢語、現(xiàn)代漢語的學習與研究；而我們這些年輕一點活躍一些的同學，則更喜歡外國文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學習與探討。

當時“文化大革命”剛剛過去，思想文化領(lǐng)域空前活躍，各種文學思潮蜂擁而至。思想文化界、文學藝術(shù)界出現(xiàn)空前的繁榮景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以中短篇小說為代表的文學界沖破極左思潮的桎梏全面復蘇，成績斐然。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等爭相發(fā)表出版，以其廣闊的藝術(shù)視野，恢弘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和絢麗的藝術(shù)風格展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的世相人心，滿足著不同層次的審美需求。文學為政治上的改革者張目，再一次介入社會成為一種重要的推動力量。一年一度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大獎的評選，更是引起國人的關(guān)注和轟動。

時任中文系主任的宋蕭平先生，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就以《海濱的孩子》《三月雪》等小說蜚聲文壇，是我們無比尊敬的導師。1979年，他又以“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篇小說《墓場與鮮花》，榮獲首屆（1978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我們這些愛好文學的同學，在這樣一種幾乎全民愛文學的大背景下，以及身邊導師的鼓勵下，創(chuàng)作積極性很高，互相探討、互相研究的氛圍很濃。要創(chuàng)辦一個文學社的想法大膽出爐。當時78級一班的張煒、滕錦平、徐世國、李世惠、馬海春等幾個同學，還有77級的李曙光、79級的矯健，大家湊在一塊兒，出謀劃策，上下游說系領(lǐng)導。在蕭平主任的大力支持下，煙臺師專中文系歷史上第一個文學社——“芝罘文學社”正式成立。隨之，第一本學生自辦的文學刊物《貝殼》誕生了。記得當時登了我的短篇小說，名字叫《一葫蘆酒》。

《貝殼》是一份油印的刊物，全部是在蠟板上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然后在油印機上用油滾子一版一版推出來，最后裝訂成冊?？滔灠宓谋闶?8級一班的馬海春同學，他的字寫得非常好。

文學社的成立，對78級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同學們搞創(chuàng)作的勁頭更高了。文學社的成員經(jīng)常湊在一起研究稿子，通常是一人把他寫的稿子念出來，大家一塊評論，挑毛病，出點子，集思廣益。后來又有不少同學參加了我們的文學社，有黃志毅、劉向紅、馬泉照、孫和平、于世寶等同學。

當時的文學社還積極地和全國各大院校聯(lián)系，互發(fā)刊物，互相學習。記得當時還和北京大學的一個叫“未名社”的文學社團聯(lián)系，他們辦了一份刊物叫《未名湖》?！敦悮ぁ泛汀段疵愤€互相交換過。

兩年的大學生活飛逝而過，馬上就要畢業(yè)了，我的男朋友、后來的丈夫王春波到學校去看我，帶了一部“海鷗牌”照相機想給我的大學生活留個紀念。我和我們班的幾個女同學，在校園里合了幾張影之后，我立即和張煒聯(lián)系組織了“芝罘文學社”的同學們集合，在中文系的門前和我們的導師蕭平先生合了一張影。

看著這張珍貴的稍稍有些發(fā)黃的32年前的照片，我的思緒也定格在那難忘的朝陽般的年代……

冷麗華，女，1957年出生，山東榮成人。78級中文系學生。畢業(yè)后從事新聞、文藝等工作，現(xiàn)為威海市廣播電視臺副總編輯，系中國廣播電視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山東分會會員。已發(fā)表70余萬字的文學作品，出版《冷麗華中短篇小說選》，影視劇作選《夏日戀情》等，有60多部（次）作品榮獲省級、國家級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