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寶表現(xiàn)得極有耐心,從父親吞吞吐吐的絮叨中,他已經(jīng)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他知道,憋在父親心底的秘密很快就將揭曉。
這里自古以來一直叫三墓村,原因是村外的池塘邊有三座大墓,其久遠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斷發(fā)紋身”的蠻荒時期。到了“破四舊”那年月,上面來了個文化人,說這名字又土又不吉利,便信口改做了三磨村。
三磨村土地肥沃,水源豐富,幾乎是年年豐收。村里的副業(yè)是打草繩編草包,家家都有一兩架草繩機。每年春節(jié)一過供銷社便上門來收草包,然后沿著運河進入長江作為抗洪戰(zhàn)備物資銷往各地。因而村民們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所以除了嫁娶他們根本不希望有外來人摻沙子。
偌大的三磨村只有柳絮一個外來人。但名義上也算是嫁過來的?;蛘撸瑖栏褚饬x上說她只能算是個被收留的流浪女子。這女子來的時候連個名字都沒有。養(yǎng)牛的陳木頭大清早鉆出牛棚,只見地面雪花般的一層柳絮上躺著一個女人,估計八成是累餓交加暈倒過去的,遂扶她進屋喂了點米湯,及至醒來卻迷迷糊糊一問三不知,于是索性就喚她做柳絮,那女人居然也就應(yīng)了。陳木頭畢竟四十上下正當時,怎經(jīng)得起這般誘惑?
柳絮在牛棚里住了兩天好歹恢復了元氣,但卻絲毫沒有走的意思。
陳木頭早年喪妻,家里就他和兒子大寶兩人。柳絮跟大寶年紀相仿,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擠在逼仄的空間里長此以往也不是個事。于是陳木頭就想干脆順水推舟成就了兩個年輕人的好事,撿個外快媳婦自己還省下一筆彩禮,何樂而不為?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他付諸實施,夜里蒙朧之中柳絮竟鉆進了他的被窩。
一夜無眠。柳絮溫馨的呼吸撩撥著男人久旱逢甘霖的情懷。陳木頭小心翼翼地仰躺著,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這一夜他想了很多。那些他從來不愿意去觸及的塵封往事歷歷如在眼前:他的妻子,也就是大寶的母親,巧合的是跟柳絮的命運竟如此的相似。陳木頭自小沒有父親,老娘又是個癆病鬼,所以便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養(yǎng)家糊口”。二十歲生日那天,他心血來潮地又犯了回事,但這回他是主動走進派出所的。陳木頭對張所長坦白說,剛才他偷了飯店一小塊豬肉,一是奄奄一息的老娘這幾天嚷著要喝肉湯,二來是捎帶慶祝一下自己二十歲生日。張所長盯著他看了半晌,輕聲問:東西呢?這一下輪到陳木頭發(fā)愣了,想了好一會方才恍然大悟地從懷里拽出“贓物”拍到桌上。張所長問:木頭,今兒的事你自己說怎么處理吧。陳木頭胸有成竹地回答:關(guān)三天行啵?明兒個我就來報到,說話算話,但東西不能沒收。張所長一臉的嚴肅:你娘身子骨真像你說的那樣了?陳木頭脖子一犟,大聲說:說謊是龜孫!張所長不跟他爭辯,嘴角甚至浮起了一絲微笑,只見他在上衣兜里摸索了好一會,抽出一張紙幣遞給陳木頭:這是五毛錢,拿去還給飯店。你呀,年紀輕輕咋就不學好呢?話音未落,陳木頭如遭雷擊般眼中淚水已奪眶而出,“撲通”一聲趴在地上“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張所長笑著拉他起來調(diào)侃道:我這還有個事拜托你幫個忙哩。陳木頭聞言胸膛一拍,抹一把眼淚擺出了一副士為知己者死的架勢。張所長搖搖頭,抬手指了指窗外。陳木頭這才看見靠窗站了個面黃肌瘦的邋遢女人。張所長說,我馬上要去開會,你把她帶回家?guī)臀艺写幌滦胁??這算個啥事啊,陳木頭頭點得雞啄米似的一口應(yīng)承下來。一路上他正眼都沒看那女人,只顧在心里念叨張所長那句語重心長的話:你呀,年紀輕輕咋就不學好呢?這話他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可今天卻觸動最深。
打那以后,陳木頭換了個人似的,練成了一條真正的莊稼漢子。那女人就是大寶他媽。
陳木頭由是想到了大寶。脫胎換骨后的陳木頭對兒子管得很嚴,生怕兒子走自己的老路。眼看長成牛犢子般的兒子陳木頭睡著都會笑醒。且不說粗細莊稼活是個好把式,論起做人來也難挑出茬來。有時陳木頭背地里甚而自責是不是管得有點過了頭,否則兒子怎會恁木訥,整天除了干活吃飯睡覺啥花頭都沒有。父子倆平日里也沒啥交流。當老子的一門心思苦錢,只巴望風風光光地給兒子娶個老婆。如今“天上掉了個大餡餅”,不曾想?yún)s被自己偷吃了。陳木頭后悔得直想扇自己幾耳光。
柳絮的身子動了一下,剪斷了陳木頭潮水般涌起的胡思亂想。他哄孩子般拍了拍懷里的女人,怕驚醒了夢鄉(xiāng)中的兒子。
其實大寶這會壓根就不曾闔眼。自打柳絮進門后他就有點魂不守舍。二十年來牛棚里頭一回有了女人,他那顆青春的心仍忍不住沒緣由地一陣陣騷動。說來也怪,平日里聞慣了的牛棚里那暖烘烘的膻味,如今竟夾雜著一股說不出的清香。大寶緊閉雙眼一動不動地躺著,咬牙切齒地盤算起來。
晨曦剛剛爬到牛棚墻上那臉盆大的窗洞邊,大寶便胡亂穿上衣服躡手躡腳地走出了牛棚。臨出門他仍不忘瞪圓布滿血絲的眼珠,貪婪地朝女人那邊狠狠望了一眼。
天放亮了。村莊上空飄起裊裊炊煙。大寶百無聊賴地坐在田埂上想著心思。此刻他的思緒就像那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忽而被巨浪托舉到波峰,忽而又被無情地摔到黑暗的谷底。他奮力掙扎著往岸邊靠攏,那里才是他的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大寶察覺出有人坐到了自己身邊。不用問,那肯定是父親。他沒有回轉(zhuǎn)頭去。他沒有這個習慣。他從來都低眉順眼不跟別人對視。
空氣在沉默中顫抖。
父親說:“你早飯沒吃就下田了,來,吃點?!?/p>
兒子不做聲,雕像般端坐著。
父親放低聲音,生怕有人聽到似的:“吃吧,爹有事跟你商量?!?/p>
兒子的眉梢挑了挑。
“是這樣的……這么多年,爹拉扯你長這么大,眼看就成家立業(yè)了,爹心里高興……”陳木頭啰啰嗦嗦半天,始終不得要領(lǐng)。
大寶表現(xiàn)得極有耐心,從父親吞吞吐吐的絮叨中,他已經(jīng)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他知道,憋在父親心底的秘密很快就將揭曉。
陳木頭的臉脹得豬肝一般,粗糙的手掌一把把耨起田埂邊無辜的野草。在凝固的尷尬氣氛中雙手捧起粥桶遞到兒子手上。
“爹打算……”陳木頭頓了頓,十二分費勁地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爹想娶了柳絮!”
兒子沒有回答,順手將稀粥“嘩啦”一聲通通潑到了地里。
陳木頭愕然洞張著嘴,怪異地看著眼前這個二十年來在自己面前羔羊一般的兒子,腦子里一片空白。
“爹,把柳絮讓給我?!贝髮毜穆曇羰謭远ā?/p>
“你,你你……”當頭棒喝,陳木頭一下子就懵了,“可她……”
大寶說:“爹,這女人去年冬天上河工的時候,我一個饅頭就把她睡了。后來她就不明不白地跑得連個影子都找不到了。”
陳木頭不信:“那你咋不早說?”
大寶說:“起先我不是沒認出來么?!?/p>
陳木頭說:“柳絮現(xiàn)在曉得啵?”
大寶搖搖頭,抬手指指自己的腦袋,無奈地嘆了口氣:“她這里有病。也許,對她來說,能照顧她的人都是好人?!?/p>
陳木頭一臉的羞愧,使勁搓著結(jié)滿厚繭的雙手,囁嚅道:“這……這如何是好……”
“爹,這不怨你,要錯都是兒子的錯?!?/p>
“可是,可是……爹心里這道坎……”渾濁的淚水爬滿臉頰,緩緩流進陳木頭痙攣的嘴角。
一切按部就班,新屋就砌在村外,與那三座古老的大墓隔著水塘遙遙相望。按當?shù)氐牧曀祝瑳]人愿意自家的屋子跟墳墓相伴的。但凡有人提起這茬,陳木頭一般總不置可否,問急了他便會慢條斯理地開導對方說:那不是墓,是山。你想啊,咱這屋依山臨水,風水寶地哩。
然而不然,陳木頭心里清楚,他其實是想離村子遠一點再遠一點,最好是能夠把那段不堪埋進古墓才好……
有事沒事陳木頭常常坐在池塘邊發(fā)愣,傻傻地凝望著池水的漣漪和那三座古老的大墓。這一年他老得很快,幾乎是一夜之間,滿頭黑發(fā)竟柳絮般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