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芝心里不舒服,說不出的不舒服。
此刻,她手里捏著高考錄取通知書,食指隨著抽動的嘴角不自覺地抖動著,帶著一種難言的凄切的味道。窗外,黑漆漆一片,天上沒有一點兒星光,天地仿若被一個巨人的手掌嚴嚴實實地捂住了,她感到了呼吸的困難。
榮芝手里拿著的,是她十八歲侄女麗麗的高考錄取通知書。青春活潑的麗麗,個子高挑,皮膚白皙,一雙眼睛靈活地眨巴著,像能言善語的婦人一張一合的嘴巴。她隨父母從遙遠的沿海城市,坐火車轉汽車,來到了秦嶺腹地一座小城的姑姑家,看望骨折的六十多歲的奶奶。
對于哥嫂一家的到來,榮芝拿出了主人的熱情,盡心盡力地款待久違的娘家人,畢竟,兄妹之間已五年沒來往了。是距離的遠么?不全是,那是什么理由?榮芝一時也說不清。一想到這個問題,心頭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噬咬著,蠕動著,讓她難受不已。
姑姑,你看,這就是我的錄取通知書。
嗯,真好,恭喜你考上大學了。
晚飯后,榮芝到了書房,坐在紅棗色顆粒板書桌前,手里捧起一本考職稱的書,翻了兩頁,合上了。她心里亂蓬蓬一團,猶如田野里四月起身的一叢叢的蒿子。面帶微笑的麗麗輕輕推門而進,雙手鄭重地遞上錄取通知書,眼睛閃著異樣的光彩,好像剛考過試的學生一樣等待一個好的結果和贊美,或許,還有什么意外的收獲。麗麗聽到姑姑的恭喜,也看到了姑姑溫和的笑眼,她身子向前微傾,臉上,頓時升起一朵盛開的紅艷艷的杜鵑。
姑姑,你說過,我考上大學了你會幫我出學費的。
榮芝聽了此言,臉上抹上了一層尷尬的初冬的秋霜,涼意襲上了面頰,一如碎片的斷續(xù)的陰云,剎那間,又一股腦兒朝鼻子迅速聚攏,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半綻的熟核桃。瞬間發(fā)生,瞬間,核桃也慢慢舒展開來,秋霜向四面淡散開去。
麗麗,嗯,你也不小了……怎么說呢,姑姑真的很想給你出了學費,可是……姑姑確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姑姑沒有辦法幫你。榮芝說。
麗麗臉上的杜鵑花隨著姑姑的話語,一層層像淋了秋后的突來的雨,委頓了,那原本高昂的頭,花朵一樣垂下。她沒有說話,緊抿嘴唇,快步出了這間十平方米的書房?!芭?!”麗麗旋出了房門,那關門的聲音,比進門時大多了。一陣風隨著門聲忽拉拉撲面向榮芝撞來,粗暴地翻開了榮芝手邊的一張張書頁。榮芝感覺全身被急來的風抽了氣,癱瘓一般,沒有一絲力氣。她沒有跑過馬拉松,倒是聽朋友們講過,跑一場馬拉松,下來后,人就癱軟了,可跑時,根本感覺不到累。朋友們的話,她不信?,F在,她身心仿佛剛從馬拉松場上下來,喘著粗氣,呼呼拉扯著疲憊的心肺。
緊接著,她聽到了哥哥榮輝和嫂子巧靈在客廳嚷嚷的聲音。
算什么事嘛,說話當放屁!巧靈說。
早知道這樣,跑來干什么,花了不少車費。榮輝說。
一
榮芝的老家在河北西部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風吹雨淋里長大的姑娘,淋浴著鄉(xiāng)村的無華與樸實,沒有讓父母操一點兒心就順利地考上了安徽一所二本大學。她個高身壯,皮膚微黑,頭發(fā)稍卷。割麥、打麥,掰玉米棒子、鋤草、割草、施肥,凡是鄉(xiāng)里常見的農活,她幾乎樣樣能干,比村里同齡的男孩還頂用。一放假,時常見她臂挎草籠頭頂烈日,往來于家里和田地之間,走過處,咚咚的腳步回音伴奏著她爽朗的開心的笑聲,長了翅膀一般,飄蕩在泥土芬芳的青草溪畔,白楊枝頭……
榮芝的父母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看到女兒考上了大學,平常勞累的臉上一改顏色,像得了佛祖的摩頂一樣流光溢彩,喜氣洋洋。榮芝更是高興,高興地對著村邊廣闊的田野高歌,對著村外的白楊吟唱,那腳下的印跡,像一個個躍躍的小棒槌,嘣嘣嘣嘣,從她快樂的歌聲里流出。
榮芝將無法言喻的喜悅告訴給鄉(xiāng)村的花花草草家里的狗羊豬牛,它們是她親密的朋友和伙伴。每學期一放假,她整天圍著它們轉,樂趣也就隨它們生。她對著路邊的花草說,哎,你們高興不?花草點著頭,高興高興,很高興看到你。她將滿籠的草放給牛羊將滿盆的食喂給豬狗,問它們:開心吧?狗搖著耳朵吠豬搖著尾巴叫,牛高興地甩著尾巴羊快樂地咩咩叫,開心的話,發(fā)不同的音:我們快樂,太快樂了!
從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起,榮芝一身陽光,像一朵長在田野不停向天地微笑的白山菊。一村子的人都拿榮芝作為榜樣教育自家的孩子,村頭一堆堆的閑聊的人群,只要一見到榮芝和父母,就忙著打招呼,言語之間充滿驚呼與打趣的艷羨,也不乏絲絲嫉妒的醋意。榮芝和父母沉浸在喜悅驕傲之中,喜悅在父母的臉上沒有凝成高人一等的驕傲,而是滿嘴的謙虛滿腹的盡量壓抑的喜悅。榮芝媽回到家里,坐在炕沿上,對著墻壁呵呵直樂,榮芝爸問她怎么了,她笑著說,高興啊,有這樣的女兒,我高興啊!榮芝爸也樂了,說,又不是夸你,瞎樂呵。榮芝媽眼波一縷光彩閃過,說,夸女兒比夸我還高興哩!你不知道?夸女兒就是夸我哩!
榮芝爸一聽,悶下頭去,再沒吱聲了。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煙,在屁股后的兜外摸索了幾下,便從側面褲兜里掏出一個磨得沒了顏色的打火機,點著煙,猛吸一口。他臉上喜悅沒了,隱約浮上了一層淡淡的冷霜。
怎么啦?榮芝媽感覺到了不對勁。
夸女兒是夸你,罵兒子就是罵我!榮芝爸沒好氣地說。
榮芝媽一聽這話,低下頭,犯錯一般,嘴唇囁嚅著,臉色難看起來。
二
四年大學,榮芝在父親給鎮(zhèn)中學看大門的微薄工資中讀完了。順利吧,還算是。榮芝在大學里,兼職做了一名中學生數學家教,每周末去一次,掙點小錢。四年里,她和王波相戀了。他倆同班,他是學生會副主席,她是女工部部長,相處久了,相互愛慕,成了同學們共知的情侶。也就是這樣的戀愛這樣的愛情,純真如澗底的清泉,旖旎如山間的彩帶,閃爍成榮芝生命里最美麗最奪目的星光,她越來越美麗。
王波的家鄉(xiāng)在陜西秦嶺深處一座小城,畢業(yè)前,他說要回家鄉(xiāng)去。榮芝沒有反對也沒有贊同,對于他的決定,她不驚奇,也能理解。王波在安徽讀大學期間,逢年過節(jié),超過三天的假期,他必回老家一趟,即使是一天,他也要回。剛開始,她疑惑不解,問,你為何不等到放假回家呢?他回答,說了你也不懂,這里吃的太差了,我一點也不習慣。她更是疑惑,難道他回一趟老家就是為了吃?后來,一次暑假,他帶她回了趟老家,火車一進山,她感覺到一種異樣的壓抑重重襲來。那山真是高?。∮指哂执蟮那貛X,把她完完全全地埋沒了,悄無聲息。坐了整整一晚上火車,他們才到了目的地。
下了火車,她環(huán)顧四周被重山圍成“圓”的天空,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哭什么,她說不清。這個四面環(huán)山的地方,王波為何如此貪戀?這個封閉甚至可以說遠離人間的地方,他為何這么鐘情?她怯怯地問,咱倆畢業(yè)后去大城市發(fā)展,怎么樣?他回答:這里的飯菜好吃空氣又好,我不喜歡安徽和其他地方。王波的家是紅磚白墻的兩層樓,院子周圍是巴掌大的根本無法和大平原相比的田地。王家人對于她的到來,非常熱情。可她在王波媽的臉上,看出了一絲不滿的表情,那表情是通過眼角和嘴角放射出來的,不經意,刺到她的心坎上。王波媽的那絲不滿表情是瞬間的,熱情的招呼是持久的,可她感覺那熱情是做出的虛假,根本不真實。呆在王家的幾天里,不是千方百計地做飯吃就是到王波的同學家去玩,吃飯的時候,王波媽不停地往她碗里夾菜,她說飽了,王波媽還是一個勁地夾菜,唯恐她吃不飽或者沒有吃撐著。她愛王波,對于王波媽不講衛(wèi)生亂用筷子的事,也不往心上去了。每次飯后,她就對王波說,你媽太熱情了,我的碗不能空著,脹死我了!王波笑著說,她喜歡你,怕你拘謹吃不飽。可不知為何,她的腦子里老是電影一般閃出王波媽的眼角和嘴角,想盡力去清除,卻不時來偷襲她脆弱的敏感的腦神經。她對自己說,榮芝,你心眼太小了!你太敏感了!
時間就這樣過著。一天,她在院子里拐角處的絲瓜棚下閑轉,無意間聽到房間里王波和他媽的談話。
兒子喲,你是瞎眼了還是腦子進水了?咱這里的女娃兒一個個白得像蔥皮,你咋就找了個皮黑肉糙的外地女子呀?
媽,你胡說什么呢。
我說的是實話,左鄰右舍的,哪個不笑話喲?
誰愛笑讓她笑去,吃飽了撐得慌!
王波徑直出了房門,忽地發(fā)現榮芝站在棚子下,怔住了。榮芝輕咬著唇,腳下踩著地上一顆小小的石子,一點點地用腳掌細細地研著??吹酵醪?,她頭低了下去,淚花在眼睛里打轉。
你,你沒聽到什么吧?
沒,我想父母了,想……明天回家去。
才呆了不到一個星期呀?再呆一陣子吧,開學還早呢。
不了,我想父母了,想家了……
你哭什么?好像我們虧待了你似的!
我就是要回家去!榮芝堅決地說,淚流到了嘴角。
那……那我跟你去。
好了!別去了。我們那兒吃得不好,空氣也不好。說完,榮芝扭頭朝大路上走去,她歸心似箭要去訂火車票,恨不得插上翅膀離開這里。王波在后面緊隨著,他意識到了她的氣憤,忙不迭地說:我媽沒文化,你別跟她計較。
第二天,榮芝和王波離開了這座小城。榮芝發(fā)誓:以后再不會來了,如果王波不隨她去天津發(fā)展,一刀兩斷!
三
畢業(yè)后,她最終隨王波來到了這個深山中的小城,找了工作,安了家。
畢業(yè)前,兩人為了工作去向,商量了再商量,吵了再吵,鬧了再鬧,榮芝不知哭過多少次,王波氣得咬牙切齒。榮芝的父母一心讓女兒回天津,找人托人,可在天津卻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她本人,也想去天津工作。畢業(yè)前最后一個寒假,她住在天津哥嫂家,整天看新聞讀報紙,四處趕招聘場子,然而,失望還是失望,一層一層緊緊包裹了她,一點希望也看不到。更讓她難過的是,每晚回家,就得輪流接受哥嫂的白眼和挖苦。榮輝說:早不聽我的話,現在看到結果了吧,大學生早成皮球了。女孩子讀什么書,我當初給你介紹我們廠鉗工車間的工人小劉,人家不就腿有點瘸嗎,可他能解決你的城市戶口和工作呀。嫂子怪聲怪氣地說:榮輝,你在說什么呀????人家嫁個瘸子,你想背一輩子罵名啊,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你算個什么東西呀!
榮芝隨王波到了山里的小城。名義上,她說,為了不和你分開,妥協。實際上,她想逃離哥嫂,靜心。她想有個安穩(wěn)的工作,在連續(xù)找工作的碰壁中她明白了許多,也現實了許多。去王波家鄉(xiāng)前,她嚴肅地鄭重地與他約法三章:除非萬不得已,她不回王波家。王波爽快地答應了,于他而言,什么也沒有比回老家重要,什么條件都不是條件!王波家里有個親戚在教育系統(tǒng),有關系,花點錢,他倆的事情就辦成了。
兩人在小城一所初級中學教書,工資不高,夠吃夠喝夠用,日子倒蠻幸福。這個小城不大,卻美麗,安閑恬靜,四面環(huán)山,空氣濕潤,物產豐饒。尤其是城區(qū)橫跨江水兩岸,兩座大橋,巍峨屹立。春秋之際,江水兩岸,白鷺鳴鳴,柳樹依依,春草秋芳,花開嫣然。山里的景致,天然,清爽,別有一番氣象。每年五月,油菜花開,蝶翻蜂鳴,一地燦然,大片大片的金黃,鋪天蓋地,猶如地母新織的美麗的黃袍,展示著自由的廣大的包容,奉給了人間最清新最樸實的高貴。不久,榮芝知道了這里竟是美人褒姒的故鄉(xiāng)。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玩完了天下,全是源于這個小女子!這個褒姒的故事和故里,倒讓她心生羨慕和喜歡,愛屋及烏,也愛上山清水秀的這里。一有空,她就和王波騎山地車去山里度假,觀溪流潺潺,聽小鳥啁啾。
王波回到了家鄉(xiāng),人熟地熟,工作賣力,一切開展較為順利,不到三年,工作已打開相當局面,榮譽一個接一個到來,不動聲色地,他成了市里物理學科帶頭人,學校物理組組長。榮芝呢,剛開始來的興趣隨著日復一日而消磨,麻痹了。她感到了無聊,無聊得無法擺脫無法言說的無聊。王波應酬多工作忙,陪她的日子也稀少了。忽然之際,她感覺這里離自己好遠好遠,人生地不熟,舉目又無親,幾乎是一瞬間的心理顫動,她倍感孤寂難耐。人,一旦有了這種心理情緒,就會不自覺地日益加重,仿佛自己苦大仇深,卻沒有誰理解沒有誰傾訴。時不時,她就對著仿佛日理萬機的王波發(fā)發(fā)牢騷,說,真后悔來到了這個山洼里,一個人也不認識,像個孤魂野鬼。這話,王波不愛聽,在王波的眼里,榮芝一向通情達理,沉穩(wěn)冷靜,這也是他四年大學選擇榮芝的重要原因。他反擊她,說,這里這么多人,就孤獨你一個了?你是自己在封閉自己,怎么不出去交幾個朋友呢?榮芝一聽這話,眼淚就出來了,感覺王波忽略了她的情感,感覺王波不尊重她的情感,更是感受不到王波的愛了。王波就笑話她,說,還號稱女漢子呢,就這德性,一說就哭了?噯,我怎么以前沒發(fā)現你這毛病呢?榮芝一聽,委屈就多了,說,女漢子怎么了?女漢子來到了山溝里,就成了小女人了,怎么,你不服氣么?王波一看她真是生氣了,沒敢再多說什么,扔下一句:不行的話,把你父母接過來住一陣子吧。
正巧,第二天,河北堂妹來電話:伯父病危。
這個電話,如驚雷響在榮芝的心里。天塌了!措手不及。那天,天空陰云密布,下著中雨,嘀嘀嗒嗒,漓漓淋淋,天地迷蒙成一片。雨中的小城和遠山,融于一體,看不出距離的遠近,看不出誰高誰低誰包圍著誰。她望著陽臺上雨水澆注的梔子花,孤寂、凄零、飄搖。她為什么當初要來這里?淚水隨著雨水的傾盆,直直而下。她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久遠的被人遺忘的世界,很遙遠了,非常遙遠。今天,她聽到了曾經世界的召喚,是召喚嗎?好像是祈求,祈求她快點回家!家里的雙親,不會有曾經紅膛膛的臉龐笑意吟吟的迎接了,她知道,只有病榻上盼她歸來的不間斷的呻吟。
她拿了把傘,趿著拖鞋,下了樓。她跑了兩家售票處,沒票。她又四處跑,好不容易,在康復路的售票處,訂到了一張。她知道,老天是憐惜她也同情父親,才讓出了這張票!她回家匆忙收拾東西,心,早已到了父親的身旁。電話響了,教學組組長打來的,說:榮芝,你班上一名女生一天一夜沒有回家,家長找到學校來了,校長讓你快來學校,我們都在校長辦公室。榮芝聽著,舌頭僵直,說不出話來。這事情出得太離奇!為什么這時候出這件事?她對著電話說:呂老師,我父親……她聽到了一陣忙音。她急得哭了出來,打電話給王波,哽咽著。
你怎么了?王波問。
爸病危,我得趕緊回河北去。
票買了沒有?
買了……學校剛來電話,說我班上一個學生沒回家,家長找到學校來了。
我知道了。這樣吧,你收拾東西,我去學??纯?。
榮芝舒了一口氣,繼續(xù)整理東西。王波的幾句話,像久違的春風吹入她的心,對他平時的不滿和氣憤,一向的孤寂和凄涼,此時,轉變成了款款的溪流,潤潤的,滲入她焦急的干裂的心田。
電話響了,王波打來的,聲音關切溫和。
我剛想過了,有個決定。他說。
什么決定?
我剛打電話給學校了,家長鬧得很厲害,又哭又鬧,校長非要你幫著找。我想了想,干脆,讓我去河北,你留下找學生。我會好好照顧老人的,你放心。
可我想回去看爸……
知道,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交給我吧。再說,路太遠了,你連續(xù)坐幾天火車,會累垮的,到家后誰照顧誰呀,還得媽照顧你呢。
榮芝的心頭暖意融融,淚水溢滿眼窩。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王波的愛。她不否認,這個時候的她,是多么多么地需要他的支持理解和關心,一刻的關心,遠遠勝過曾經一切的卿卿我我和恩恩怨怨。她沒有強辯什么,順從了他的話。
王波離開家的時候,榮芝拉住他的手,淚眼婆娑,叮囑道:爸和媽問起我咋沒回家,你就幫我多解釋一下。爸若無大礙,病好些了,你帶爸媽一起來這兒,我好補補心意。說著,她抽嗒起來。王波點點頭,輕拍她肩膀,說,放心好了,一切有我。
如果爸不行了,我就看著處理后事了。王波說。
你嘴臭,凈講不吉利的話!
我是假設一下。
別亂假設,胡說八道!唉……爸如果真不行了,一定是哥嫂氣的!
人老了,生死難料。誰還能把自家老人氣死啊,你心里對哥嫂老存?zhèn)€成見。人都有難處,一家不知一家難……
好了!你知道啥呀,你再說,我回去,不讓你去了。
好好好,你哥嫂不是人,這下滿意了吧。王波抿嘴笑著刮了一下榮芝的鼻子,背著包出門了。
四
一個陰天的上午,王波到了岳父家。吃驚的是,事實被他無意的假設驗證了。
榮芝父親已三天未進食,枯瘦如柴,奄奄一息。王波近前叫他,他睜著眼,眼珠沒動一下,大張著嘴巴。王波怎么也沒有想到,他來面對的,竟是岳父的離去。他怨自己:應該讓妻子回家,絕對應該!一種負債與負罪感,襲擊著王波的心,一陣陣,如地震一般,他連連嘆氣,不斷搖頭。榮芝母親抹著眼淚埋怨女兒沒良心白眼狼,她說:我們?yōu)榱斯┡畠鹤x書,得罪了兒子兒媳,頂著多大的壓力啊,誰也想不到的壓力……沒想到,他的心肝寶貝女兒,到他死時也不曾回家看他一眼……唉,為了讓女兒讀大學,他白天給學??创箝T晚上給工地看倉庫,造孽啊……晚上有人來偷水泥,他去擋,結果被打得吐血,這病根就落下了,如今,真是要了他的命了!她不停地數落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王波聽著岳母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心里翻江倒海五味俱全。原來,榮芝就是這樣讀完的大學!他的頭腦里閃現著榮芝讀大學時的樣子:風里雨里去超市兼職當收銀員,每周末給中學生當家教,吃飯盡量吃素食,衣著樸素,學習刻苦……一切的一切,皆現眼前?,F在回想,當年的榮芝,在她臉上怎么看不到半點的憂愁?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老人,此時王波認為沒有必要隱瞞什么了,一點必要也沒有。曾經能辛苦供女兒讀書,如今為了女兒的工作,岳母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他跟岳母私下說了榮芝沒有回家的實情。岳母聽后,再不吱聲了。
榮芝的父親快咽氣時,不能言語,只是盡力地想抬手,也沒有抬起來。王波隱約感覺,他用力抬的是右手的食指,肯定是想指什么東西,這個東西,就是他不放心或者牽掛的。榮芝媽撲在老伴身上,說,老頭子,你走吧,別擔心我,女兒會照顧我的。話剛落音,榮芝父親就咽氣了。
老人一離去,村長主事。主事人宣布:首要之事,通知榮輝快快回家!榮輝一家當晚從天津趕了回來,一進門,他撲倒在地,哭天搶地,左一聲爸右一聲爸。四周圍滿了鄉(xiāng)親,他們指指點點,開始評論:這哭聲,直叫人傷心;好兒子,哭老子哭得好,沒白養(yǎng);兒子一哭,老子也就閉眼了。巧靈哭得更是聲嘶力竭,她的腿不好,一拐一拐,撲倒在靈堂前的蒲團上,尖聲哭叫,那聲音如刀鋸,直割人心。幾個女人拉著巧靈,時不時地擦一下自己發(fā)紅的眼睛。她們說:真是好媳婦啊,哭公公這么恓惶;這哭聲,讓人不哭都不行;幾個女人相互低語著,用力想拉起巧靈。巧靈猛然聲音提高,哭叫:爸呀,是誰把你害死的,你為了誰受一輩子苦啊,你一輩子過得好糊涂。幾個女人一聽,忙阻止:巧靈,你哭糊涂了?誰會害死你爸?巧靈,快起來,別哭了,叫旁人笑話。
王波聽著來自男女不同聲音不同方向的評論,把妻兄上下打量著。他是第一次見妻兄,一個高高瘦瘦,面皮黑黃,臉瘦喙突的男人,他無法相信這是榮芝的親哥哥,比起健康開朗豐滿敦厚的榮芝,相差太大了,無法相比!原來這世上,從一個娘肚子里來的人,差別竟是這樣懸殊?由于榮芝一直對哥嫂有成見,每次回河北,他提出去拜望妻兄,榮芝都沒同意。
村長雙手背在腰后走過來,大聲說:榮輝,別哭了!有重要事等著你做!榮輝一聽,抽泣著站了起來,抹了把淚:叔,你說。村長說:你是準備大辦事呀,還是小辦事呀?榮輝一聽,眼光四處搜尋,問:榮芝沒回來?村子好多人已認識王波,一聽榮輝的話,眼光齊刷刷向王波投了過來。村長指著王波,說:你妹有事回不來,妹夫來了。榮輝看著又瘦又小、面皮白凈、戴了一副黑框眼鏡的王波,一臉陌生和不屑,嘴角一撇,說:平時花錢的時候,她比誰都跑得快。如今爸去了,她就不回來了?這世道,還是錢最親!榮輝忙上前解釋,說:哥,榮芝單位有事,沒辦法走開,有啥事,找我就行。榮輝眼睛一睜,直直盯著王波。王波心里頓時鉆進一股冷風,他感受的眼光,沒有一點親情和友好,含著怨懟和陰冷。榮輝說:找你?好。村長說:走,咱到屋里商量事。榮輝和王波隨著村長進了屋,村長坐在堂屋正中原木椅子上,王波與榮輝坐在了下首位置。村長說:榮輝,還是那句話,你是大辦呀還是小辦呀?榮輝說:我沒錢,咋辦都行。榮輝瞅著王波,毫無表情地說:你剛說了,有事找你,我問你,你帶了多少錢來?王波平靜地問:埋老人得多少錢?榮輝說:三千元。王波暗想,多虧出門前榮芝讓帶了五千元,否則……他說:我只有兩千元。村長一聽,愣了一下,說:榮輝,你這是啥意思?難道讓你妹夫掏兩千元?榮輝說:怎么?不該掏嗎?我爸如果不是為了榮芝,也不會這么死了!更不會不管我,全都是為了她,我過的日子那叫人過的日子嗎?連個房都買不起!巧靈沖了進來,往榮輝身邊一坐,說:我們不掏一分錢,孩子上學要花錢,一個幼兒園一年得花近萬元,我還時??床〕运?,誰想到我們的日子多難?我們只是普通的工人,沒有錢!村長說,榮輝,你想好了,人一輩子就埋一次老子!巧靈快速接話,反擊道:人一輩子不是只有兒子,還有女兒!王波望著伶牙俐齒、身材細瘦、白凈瓜子臉的妻嫂,緊閉著嘴。村長瞪了一眼巧靈:男人家說事,女人離遠點!巧靈一把抓住榮輝的胳膊搖著,哭了起來:我就知道,嫁給你倒了八輩子的霉!你們家從不把我當回事,結婚時沒有給我買首飾沒買房子,我什么比不得別人呀……現在,我連個外人都不如了,啊呀……我的命好苦,怎么不讓我死了呢。她邊哭邊說,使勁地搖晃著榮輝的胳膊,榮輝的半個身子都跟著晃動。好了!要哭,拿到靈前去哭!這兒沒有婆娘撒野的份,出去!村長鐵青著臉呵斥。她不吱聲了,喉嚨嗚嗚了一會兒,直接把哭聲咽了下去。她站起來,咬著牙用力捶了一下榮輝的肩膀,一瘸一拐出去了。隨即,院子里響起了巧靈的號啕。村長宣布:榮輝你出兩千,你妹夫出一千。榮輝堅決地說:我沒錢。村長說:你沒錢,借錢去!榮輝還是堅決的語氣:沒錢!一陣沉默,房子的空氣凝固了。王波望了一眼村長,說:我出兩千,哥出一千,就這么定了,安葬人要緊。榮輝還想說什么,村長說:榮輝,你聽到了吧,你出一千!榮輝說:一千?你們以為少啊,那是我們一家三口兩個月的飯錢。
安葬了岳父,王波給岳母留下兩千元,說自己該回去上班了。榮芝的母親不停地念叨著女兒,濁淚橫流。王波一陣陣心酸,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埋葬了岳父的那一天傍晚,榮輝一家就趕回天津了。走時,巧靈對王波說:虧你叫我一聲嫂子,我有話就直說了,榮芝呀,怎么說呢,從來不想別人,太自私了!王波聽著,沒有說什么。王波能說什么呢?榮芝對哥嫂成見很深,看來成見這東西,也是相互的,并不是只存在于一方。榮輝一家人走后,榮芝媽坐在門前的石墩上,哭得非常傷心。
王波坐在回家的火車上,窗外的華北平原無邊無垠,綠綠的麥田在湛藍的天空下像一張巨型的地毯,軟軟地鋪滿心田,那種軟,毛茸茸的,逗得他心頭不覺煩亂起來。
我只是一個普通工人,窮人,沒錢養(yǎng)老人,不是我沒良心。榮輝說。
不管怎么說,你是兒子,養(yǎng)兒就為防老。
我是沒用的兒子,別指望我,我還有個殘疾的老婆幼小的女兒,你沒看見,她走路都走不到人前去。
說千道萬,你就是兒子。
兒子咋啦,父母供榮芝上大學,比養(yǎng)兒子還花得多呢!
這是王波和榮輝在老人入土前一天晚上守靈時,在靈堂前的一番對話。王波當時氣得心火直冒,這個妻兄,真是無法溝通!更不能讓他理解的是,一個大男人,怎么對頭一次見面的妹夫這么表白自己的無能,沒錢,就是不養(yǎng)老人的理由嗎?王波聽岳母講,岳父病在榻上,想吃一口波蘿,岳母打電話給兒子,當兒子的都不給買,也不回來在病榻前照顧,如今還口口聲聲申明自己是窮人。難道榮芝讀書也是錯?他不明白,當哥的怎么這樣認識問題。王波氣壞了,甩了一句:你不配做人!榮輝漠然回擊:你是人,你養(yǎng)。晚上的天空,布滿星星。王波仰起頭,嘆口氣,指著天空說:你牛!上帝看著你呢。榮輝嘴一扭,說:上帝是個屁。
第二天起陵時,天空晴朗,一路上自樂班吹吹打打,少了女兒的喪事,哭聲似乎少了許多,悲痛的氣氛被沒有悲痛的人沖淡了。到了墓地,下了陵,入了墓室,村長一聲:起土!村子里的人取下肩頭的锨開始往墓坑里填土,一锨一锨的土,入了坑,幾乎剎那,天空莫名地下起毛毛雨來,一絲絲,迎著耀眼的陽光。王波沒有見過這樣的天氣,出著太陽,還下著雨。那一刻,王波的心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也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與短暫,人活著,最終也就是如此一走了之,啥也帶不走,啥也占不了,上帝一來召喚,就得走了。他沒有哭,靜靜地跪著,感受著生命的沉重與輕飄。周圍的村人,指著木然的王波,說:這女婿一點兒也不孝順,連一滴眼淚也沒有;聽說掏了不少錢,一定是心疼錢呢;女婿到底是外人啊……
榮輝,哭聲震天;巧靈,哭得聲都啞了;王波聽著,竟然有想笑的沖動,那是哭?他以為那不是哭,是嚎,他們在嚎自己,更是嚎那一千元。
“咣當!”火車巨響了一下,王波神經一緊,收回了思緒。他望了望四周,鄰座的人,有兩個男人在熱火朝天地侃,一對母女在打牌,一個小伙子兀自朝窗外望著。王波起身,走到了火車接節(jié)處,點著了煙,一口一口吸著,望著窗外忽閃而過的田野和山莊。
五
榮芝聽了王波的述說,眼淚像決堤的河水,一股一股下泄……
你,你為什么不讓我回家?為什么?她哭著,聲音顫抖。
我怎么會知道,爸就這樣去了呢,唉,生死路上,難料。
什么難料?是你故意不讓我回家的,你要讓我背一輩子的不孝名!
孝與不孝,爸已經去了,我掏了兩千塊,你哥出了一千。王波說。
我沒有那樣的哥!別提他了!
想一想,你哥確實可恨,可也真是不易……
好了!他給你吃什么了,讓你嘴這么軟,連是非都分不清了。她打斷了他的話。
榮芝鎮(zhèn)定情緒后,王波讓她給母親打電話。她搖頭,說,現在不能打,我一聽媽的聲音,保不準不哭啊,我一哭就惹媽傷心了。
幾天后,榮芝給母親打電話,她問一句,母親回一句,榮芝沒提一字逝去的父親,平靜如常,仿佛父親依然活著。半個月后,榮芝打電話給母親,她問:王波留的那兩千元夠用不?母親說,沒了。榮芝問:怎么花的?母親說,你哥沒錢,你爸頭期二期得花銷,他全拿去了……榮芝沒有再說話,后背冷氣一點點上升。一個月后,榮芝打電話給母親:媽,你最近過得咋樣?母親說:還好。說著,一陣咳嗽。榮芝緊張地問:媽,你怎么咳得這么厲害?母親說:沒事,有點感冒。榮芝聽著,心仿佛針刺一般。她想到了父親,不能讓自己再留下遺憾,母親得照管了。晚上,她與王波商量,接母親過來,和他們一起生活。王波沉吟了片刻,說:這事,得跟你哥商量一下。榮芝堅決地說:沒得商量!王波說:人家畢竟是兒子,是正家。榮芝說:女兒也是正家!王波翻過身去,不再言語。過了好幾分鐘,王波開口了,說:你把你媽接過來和我們一起生活,你知道我媽會怎么想?榮芝一聽,心里有火了,說:我媽跟咱過,與她何干!管得太多了吧。王波一聽,猛的一掀被子,翻過身來,說:你這叫什么話!你媽有兒子,兒子天生就得養(yǎng)娘!榮芝一看王波生氣了,腦子一轉,換了另一種口氣,說:我知道這個理,你想,我哥就是那個樣,咱不管媽,誰管呀,你善良孝順,已經埋葬爸了,養(yǎng)個媽算啥呀,再說媽那么大年紀了,還能活幾年?你做了善事,上帝瞅著呢,保不準,你還會升個大官呢。榮芝說著,輕輕地搖王波的肩膀。王波聽著,長舒一口氣,語氣也軟了,說:那你去接吧。榮芝一把摟住王波,在他臉上吻了一下,說:親愛的,你真好。
兩天后,榮芝坐上了北去的列車。到了河北家里,母親躺在炕上,家里又臟又亂,好像被小偷劫過一樣。一看到女兒,榮芝媽睜大了雙眼,她沒有料到女兒回來了,說:芝兒,是你回來了?
媽,家里怎么成了這樣?
你哥昨兒回來了,他到處翻戶口本,我的身份證也拿去了……
他怎么沒有帶你去看???榮芝問。
他忙,說車間還要加班,如果請假曠工,會罰不少錢。榮芝媽說。
錢,錢,他就知道錢。榮芝說。
你呀,別跟你哥較勁了,他也不容易,白手起家,都怪咱家窮啊,要不,你哥也不會娶個瘸子,讓人家丈母娘管著家。榮芝媽說。
都怪他自己,怨不得別人。沒有眼光,怎么挑了那么個媳婦!榮芝說。
人窮志短。你要理解你哥,他是男的,工資太低了,沒錢,這社會不好混。榮芝媽說。
媽,你還向著他,他咋不來管你!
芝兒,你就是生氣你哥當初不讓你念書的事,都過去了,以后別再提了。親兄妹,打斷骨頭連著筋,親得很哪。榮芝媽說著,喘了起來。
榮芝聽著母親的話,臉色青一塊白一塊??粗萑醯哪赣H,她心一疼,聲音低下來,說,媽,別提哥了,好不好?我問你,他拿戶口本去干什么?
什么也沒有說,就問我在哪兒放著,我說忘了,農村老婆子,哪想得起戶口本和身份證,那些對咱也沒什么用。
榮芝心里明如鏡子,她知道哥為什么拿戶口本和母親身份證,她問母親,是想證實母親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用意。
四年前,榮芝的父親用攢了幾年出租田地的錢在天津郊區(qū)買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他買房的原因,就是想讓女兒回到天津來工作,老兩口也有了依靠。榮芝當時就反對父親買房,她說工作不好調動,沒有他想的那么容易。不料,父親買了房,閑置在那兒,可惜沒有住過一天,就走了。很明顯,哥的目的就是想占那份房產。
她咬咬牙,沒有說一句話,只發(fā)一聲恨,便麻利地開始整理母親的衣物。老人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她收拾了兩身衣服,打了個包,坐在了母親對面,凝視著她。
媽,你跟我走,我照顧你。
我不去,我這把老骨頭了,哪兒也不去了,死也要死在自家炕上。
媽,你以后跟我過,想靠我哥,你就等著餓死吧。
我不去,呆女兒家不是長法,還是自己的窩好。
你必須跟我走!
母親望著榮芝堅定的眼神,沒有言語了。榮芝從母親的眼神里,讀出了她躊躇的內心,她明明希望和女兒一起生活,卻又怕女婿說難聽話。榮芝安慰母親,王波讓來接的。母親這才點點頭。
次日,陽光明媚。吃過早飯,榮芝給母親洗了頭,換了身衣服。榮芝收拾好東西安頓好母親,便去城里訂票。
芝兒呀,媽去跟你鄰居大嬸們打個招呼。說不定,這一去,以后就死在外面啦。
媽,別說那話,你會長命百歲的。那地方氣候好,你會活得越來越好。
榮芝最清楚,這一走,母親不會再踏進這塊土地了,至少她不會讓了。一輩子呆在這里的人,要離開了,心里難免凄楚。榮芝完全理解母親的情感。
臨近中午,榮芝買了票,回到家里。她發(fā)現母親左轉右轉,把家里角角落落轉了個遍,摸摸這兒摸摸那兒,嘆口氣,嘴里念念有詞。
午后,母女倆各背一個包袱,離開了那個生活了很多年的村子,這個簡陋的落后的村子,母親生活了幾十年,榮芝也生活了十幾年。鄰居的大嬸大娘們來送行,送了一程又一程,一個個抹著淚,一臉不舍。
大妹子,你是有福人,跟女兒去城里享福了。
他大媽,你放心去吧,想回來了,說一聲,我派鐵蛋去接你,這里有我們呢。
老嫂子啊,這一去,恐怕再也見不上了,我一把老骨頭了,說不定明天就斷氣了。
榮芝沒有見過分別的場面,這個場面,讓她很是傷感。榮芝媽和那些老姐妹們拉著手,說不完的話,說說走走,走走說說。榮芝一看手表,催促母親快走。嬸子大娘們總算停下了腳步,不送了,卻依然千叮嚀萬不舍,好遠了,還喊著說話。
榮芝和母親一路風塵趕往秦嶺腹地的小城,一路上,榮芝媽不停感慨:這山真高哪!這得坐到啥時才能到?。繕s芝說:快了,再坐幾小時。就在榮芝所說的幾個小時中,不知又過了多少個幾個小時,列車終于到了目的地。榮芝媽說:我坐得已不知東南西北了,芝兒呀,你怎么跑到這么遠這么偏的地方來了?怪不得好幾年沒回家了,我算是知道原因了,這距離呀,感覺把地球都轉了一圈。
小城火車站就在市中心,交通非常便捷。母女倆沿著人民路走著,去坐回家的公交。榮芝媽走了幾步,說:我頭有點暈。榮芝說:餓了,火車上你幾乎沒吃什么。榮芝帶母親到人民路一家熱米皮店,要了兩碗,再加一碗菜豆腐一碗稀飯。榮芝媽吃完熱米皮,感慨:這東西真是好吃,一輩子頭一次吃這么香的飯!這味道是怎么做出來的呢?榮芝笑了,說:你喜歡吃,以后天天吃。這味道啊,是這里的特色,看在眼里如雪上生火,吃在嘴里香軟綿綿,完了,余味醇香。榮芝說著,一臉自得。榮芝媽笑著,說,看把你美的,說得這么好啊。榮芝把母親胳膊一摟,說,媽,只要你喜歡,我就樂!母女倆邊說邊逛,不知不覺到了家門口。榮芝掏鑰匙開門,扭轉了幾下,打不開,奇怪:門怎么開不了?她掏出手機準備給王波打電話,門突然開了,婆婆站在面前。榮芝吃了大大一驚,眼睛睜成了一個球形。
你怎么在我家?
這是我兒子家,我咋不能在?
榮芝沒有接話,拉母親進了房間,把兩個包袱放到客房里。她發(fā)現,客房的床,放滿了婆婆的東西,亂成一團。榮芝母親一臉笑容,說:親家母,你在好,咱倆搭個伴。王波媽一臉不屑,用眼角打量著榮芝媽:好啊,我以后就住這兒了,你這次來玩,要多呆幾天啊。榮芝媽一聽,臉色變得煞白。
我媽以后呆著不走了,你準備住幾天?榮芝問婆婆。
這是我兒子家,我以后就住這兒了!
你住在這兒不合適……
哦,你媽住這兒就合適啦???我把兒子辛辛苦苦養(yǎng)大供讀大學,就是為了養(yǎng)你媽???你說說,你這么多年逢年過節(jié)看過我嗎,今個兒當你媽面說!告訴你,有我在,你媽讓我兒子養(yǎng)沒門!除非我眼睛瞎了,死了!
榮芝聽著婆婆的話,瞅一眼臉色難看的母親,氣得眼睛直瞪,說不出話來。
六
王波媽在城里呆了一個星期,王波好說歹說把她送回老家了。榮芝對王波有了成見,說:你故意接你媽來氣我,就是為了不養(yǎng)我媽。你何必呢,有話直說不就行了,演這戲干嗎呀?王波作了解釋:我沒接,怪我嘴長,把這話告訴了姐,姐又嘴長,告訴了媽,才惹出這場事出來。榮芝嘴角一撇,臉上是不信,可心里是信了。榮芝了解大姑姐,一個嘴長話多的女人,可她不想讓王波看穿心思,就搶白王波:你什么時候都有理,怪不得你有這么厲害的媽,那嘴里的話哪是人類有的!王波一聽,肚子里直冒氣泡,噘噘嘴,想著她父親剛去世,沒有回嘴頂她。他安慰自己:送佛送上西天,岳父可以說是他埋的,如今岳母已經入住了,說什么也是多余了,何必惹得大伙都不高興。安慰了自己,王波心里還是不舒服,母親來了一周,榮芝沒有好臉色,說話也帶刺,他聽著特別生氣,真想教訓她一頓,想著兩個老人,自己一大男人,忍吧!可那畢竟是他的母親啊,她母親是人,他母親不是人???住這兒怎么就不理直氣壯?她憑什么讓他母親受氣?此后,王波經常以各種借口回家很晚。逢年過節(jié),他就買上許多東西回家看望母親,也不給榮芝說一聲。榮芝有了母親,一天到晚忙,王波的早出晚歸也不太在意了。
一年多后的一天,榮芝接到了哥的電話。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榮芝問哥。跟堂妹要的。榮輝說。你還知道打電話來???榮芝問。你還好意思問,你憑什么接媽走?你不管,我不管誰管?榮芝生氣了。你把我當什么了?你有倆錢就自高自大,心里有我這個哥嗎?你憑什么說我不管媽了,憑什么!你做的事,你自己清楚!榮芝說。你做的事好!你明明給我臉上抹屎,讓村子人知道我不管媽,你落個好名聲,你心太狠了!怪不得你嫂子說,你最自私了!好,我自私!你不自私,你來把媽接回去管著!榮芝生氣了。哼!沒門。你接走了媽,媽的錢你也得了,你就好好養(yǎng)著吧,我以后堅決不管了!說完,榮輝掛了電話。榮芝氣得咬牙切齒,發(fā)著恨聲,渾身抖了幾下。榮輝在以后多年里,再沒有給妹妹打過電話。榮芝的母親就這樣在女兒家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五六年。這五六年,老人病過三次。這一次,榮芝媽下樓去買鹽,不小心,摔成了骨折。住院后,王波極力要求榮輝來照顧老人。王波的理由很簡單,榮輝是兒子,為什么不來照顧親媽,他一個女婿,為何什么都承擔!他心里積攢了過多的怨氣,五六年了,他的媽,榮芝不聞不問,憑良心,她太不像話了!
電話是王波打過去的,榮輝接了,客氣了幾句,說應該他照顧。麗麗接電話,對姑父說:我今年考上大學了,一定來看姑姑和奶奶。
榮輝一家人,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里,興高采烈地從天津來到榮芝家。他們三口人的臉上,沒有為老人摔成骨折難過的任何跡象,也不問及老人現在的病情,更沒有說去醫(yī)院看看老人。吃過午飯,他們三口人坐在沙發(fā)上,榮輝低頭吸著煙,巧靈只管眉飛色舞地說著麗麗如何如何的爭氣,麗麗靠在沙發(fā)背上嗑著瓜子,榮芝燒水泡茶。
姑,你這沙發(fā)多少錢買的?麗麗問。
忘了,時間太久了。榮芝說。
姑,這茶好香,多少錢買的?麗麗問。
哦,這是你姑父買的,我不知道。榮芝說著,用眼角審視著麗麗。
你這孩子,你姑父現在是教育局的大領導,有錢的很呢。小孩子,真是沒見過世面。巧靈望著榮芝的臉,訕笑著。
這茶葉,我真不知道多少錢,王波也沒當什么大領導,只是個一般的干部。榮芝平靜地說。
麗麗呀,你可要向姑姑學習,以后找對象,找個能掙錢能當官的,我們也好跟著享享福。可別像我找了你爸,一輩子,窮得可憐,房子都買不起。你爸是一個沒出息的普通工人,沒技術工資低,在單位受人氣遭白眼,唉,誰能理解啊。巧靈說著,瞥了一眼榮芝的臉。
好了!別說了,說這些干什么!榮輝打斷了巧靈的話,把煙頭摁滅在純白色玻璃制的圓形煙灰缸里,煙頭冒出的殘煙,輕飄一縷,沖到了榮芝的臉上。
你就不讓說,不說,妹子能理解嗎?能知道你的苦嗎?巧靈搶白道。
我不求別人來理解我!你太多嘴了!榮輝瞪著妻子。
榮芝望了一眼哥嫂,說,你們坐了幾天火車,休息會兒,我去醫(yī)院給媽送飯。說著話,她順手拉上了臥室和書房的門,用力一提,鎖上了。隨后,她穿上外套,提著飯盒,下了樓。去醫(yī)院的路上,榮芝想著哥嫂的話,他們說這些,要表明什么意思呢?她提出去醫(yī)院,哥嫂竟沒有一個人說隨她去看老娘,他們到底有多累啊,誰心里有老娘的病痛?這三口人,在榮芝眼里,與路上來來往往的陌生人一般,不,還不是一般的陌生人,簡直就像街頭到處拉關系推銷商品的商販。
七
想著侄女麗麗剛才進書房的表情和出去的臉色,榮芝心里雜亂一團。夜,黑幕已降。她心口憋得慌,堵了石頭一般。她起身到窗口,啪啦!快速推開了兩扇窗玻璃,一股冷風,急切地吻上她的臉。吁——她長出著氣,不,是透著氣。冷風似乎帶著霜氣,臉上感覺到了凝結的冰漬,一個得瑟!冷,凝成了她心里的薄冰。
秋,會有這么冷?她問自己。
八
榮輝兩口子,巧靈不去醫(yī)院照顧老人,榮輝偶爾去看望一下,見了母親,他就說自己多么窮困多么不易。榮芝媽聽著兒子的話,嘆著氣,也不說什么。去過醫(yī)院幾次,他也不去了,兩口子帶著女兒四處游玩。他們晚上回來,榮芝給他們做飯,侄女嚷嚷著要吃這吃那,榮芝毫無怨言地做,到底是親骨血,一個親侄女,她不嫌麻煩。晚飯后,麗麗拉著榮芝上超市,要買這要買那,見什么都喜歡。榮芝掏錢給買,也沒有一點兒怨言。王波看著,心里不舒服了,晚上,他開始數落妻子。
他們到底干啥來了?一不帶錢,二不侍候媽,真沒名堂!
是你叫他們來的,我又沒叫。榮芝說。
他是兒子,就得來!
來了就來了,你還說什么,你不了解他嗎?
唉!你怎么有這么個活寶哥!人世少有!
別說了,人,是你叫來的!
來了就來了,還要吃這吃那,買這買那……還要花我們的錢!王波氣急敗壞。
一個星期后,榮輝一家三口走了。他們來時,沒有帶什么,走時,背了兩個大包。王波瞅著兩個包,一臉不滿地望著妻子。榮芝解釋,是他們自己買的,我只給麗麗買了點東西。王波根本不信,“哼”了一聲,徑直去了單位。榮芝媽在一星期后也出院了,恢復得還不錯。一個月后,她就能下樓和院子里的老太太們聊天了。
一天黃昏,王波和榮芝去江邊散步。橙色的光一束束直射在江面上,像燒紅的鐵片,一處一處的,榮芝沒有心怡的適意,卻感覺心口有點兒酸脹酸疼。此時的江邊,匯聚了許多人,情侶,父女,母子,夫妻,有的坐著,有的漫步,有的直直地望著彩霞布滿的西山,一臉幸福地低語著。
你給麗麗答應出學費了?王波漫不經心地問。
王波,不是你想的那樣。當初,麗麗小升初,想上一所重點小學,贊助費得花一萬五。那時父親身上有點積蓄,哥嫂非要拿去,嘴上還說著是借。我當時在場,就對麗麗說,等你以后考上大學了,爺爺奶奶還能虧待你,到時等于借給你爸媽的,好不好?就這樣,錢沒有給他們,他們就說我得了父母的錢。
哦,是這樣啊。
父親不在了,母親現跟咱們一起生活,老人哪來的什么錢啊,再說了,房子還在天津,還不是他們向外租著呢?!?/p>
這房子,買得真是虧。王波說。
你是不是想讓我爭來繼承權?榮芝問。
這就看你的了,取決于你。王波說。
一陣沉默過后,榮芝側眼望了一眼王波,王波雙眼直直望著河面?;丶业穆飞希瑯s芝一直在思考王波的話:這就看你的了,取決于你。這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意思,是想要回那套房子,嗯,應該是這個意思,他就是想要回那房子。
晚上,兩人躺在床上,王波望著妻子,雙手探過來,輕聲問:咱倆多長時間沒親熱了?榮芝說:怎么想起問這話?我忘了。王波說,怎么,不能問?咱倆睡在這里,朋友一樣,鄰居一般,沒一點激情,還是夫妻嗎?榮芝說,夫妻就非得親熱嗎?不親熱就是朋友和鄰居了?王波翻了一個身,帶有火氣地說,你能不能好好照照鏡子?沒趣!榮芝說,誰有趣?你說,誰有趣?王波一甩被子,吼了一聲:煩透了!這日子沒法過了!扭身出了房間,“砰”的一聲門響,進了書房。榮芝的臉上,流下一股一股的清淚,咬緊了被子,抽泣著,渾身顫抖。她恍惚聽到,母親的房門,好像動了幾動,又輕輕關上了。
九
六年后,榮芝的母親去世了。
去世前,榮芝叫來了兄嫂,以圓母親最后見兒子一面的愿望。榮輝老了許多,人更沉默了。榮芝看哥,心里一陣酸楚。她感覺哥長相變了不少,臉似乎更長更青,嘴更尖更撮,背也駝了不少,說話有前音沒后聲,胡子又稀又黃。唉,她嘆口氣,她和他一個娘肚里來的,她怎么竟有這么一個哥!
母親離去后,榮輝直言:我沒錢,我是窮人。王波望著他,蔑視地說:我是富人,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埋就是了!
第二天,榮輝拿出五千元給王波,說:我就這么多。王波接過錢,沒再說什么,心想,不管多少,這才像個做兒子的樣!
老人安埋后,榮輝兩口子沒呆就走了。那天,榮芝在臥室里哭得非常傷心,沒有出來送兄嫂。聽到兄嫂下了樓,她撲在床上更是放聲慟哭。
晚上,王波撫著榮芝的肩膀,安慰她,說:別再傷心了,你看看,你哥這次到底良心發(fā)現,怎么著,到底是出了五千元。其實,這不是錢多少的問題,這是做人的問題。唉,他總算夠上個人了。榮芝聽著,哭得更兇了,把頭埋在王波懷里,哽咽著,說:那五千元是我給的……
你到底瞞著我給了他們多少錢!王波一把推開了妻子,一臉怒氣。
我沒有,我沒有……榮芝頭搖得像撥浪鼓。
早上,王波眼圈發(fā)黑,態(tài)度卻一如往常。他想了一夜:她之所以這么做必有她的理由。這個理由,也就是事情能正常進行的前提。試想,榮輝不掏一分,會是怎樣的情形,從他王波眼前繞得過去嗎,他王波會答應嗎。想來想去,羊毛到底出在了羊身上,他最終是心情舒暢的自愿的掏了所有的錢!榮芝的哭聲,證明她本身做這事的無奈與難言,他還能說什么呢?破例地,他做了早餐,叫榮芝起來,說:一切都過去了,以后再也不用回河北了,一切也都與咱不相干了!榮芝洗漱完畢,來到餐桌前坐下,怯怯地說:你不怨我了?我做得不好。王波溫柔地拍拍她的手臂,說:不怪你,不怪你。說著,王波瞅了一眼妻子頭上一綹一綹的白發(fā),望著妻子臉上與年齡不相稱的皺紋,不禁心酸起來。這個女人,他的妻子,曾經一個多么健康明朗的女人,如今,竟成了這般!
王波手機響了,他一看號碼,壓了。榮芝問:誰的電話?王波眼睛飄過一絲不自在,說:沒事,同事打的。正說著,手機叮鈴一響,來了一條信息,王波沒看,對榮芝說:吃飯。榮芝說:單位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王波說:沒事,吃完飯我就去。榮芝看見丈夫在瞅自己,摸了一下臉,說:我很老了,是不?王波眼圈一紅,說:不老,不老。有空,咱把兒子從姐家接回來,家里一有事,兒子就給姐送去,算一算,兒子和姑媽比咱倆親多了。榮芝說:嗯。兒子明年該上幼兒園了,我得專心帶兒子了。王波點頭,說,對!兒子才是咱的主打事業(yè)。吃著飯,彼此沉默,榮芝紅腫的眼眶濡濕,說,上帝是公平的嗎?人人都說上帝是最公平的,為什么不睜眼看看,這世上還有我哥這樣的人!她抿一口西紅柿蛋湯,用力咽,喉嚨處,凸起一塊小包,仿佛河流堵住一般,她用了很大的勁才讓它行進了下去。王波說:上帝也忙啊,他一整天地看著世界,總有打瞌睡的時候,剛好,你哥就出生了,也就造孽啦。上帝打瞌睡時,我出生了,我是被上帝忽悠的人。榮芝說。忽悠你什么了?王波臉上閃過一絲驚訝。說到底,上帝還是忽悠了母親,讓她老人家心里總有個丟不下的苦!榮芝說。王波點頭,說,苦,那是。榮芝說,人生的苦,莫過于親人之間的傷害,親人之間,不比旁人,到底還是隱藏在了內心深處,無法向他人言說。
上帝是公平的,也有出差錯的時候。再好的書法家畫家文學家,也有筆誤,上帝拿著筆,到底有不經意的時候。王波心里這么想,沒有對著榮芝說出來,怕觸了她的痛。
叮鈴——王波手機再次響起,他看都沒看,摁斷了,起身穿衣服,對榮芝說:我去單位了,你慢慢吃。榮芝點點頭,心頭感覺一絲莫名不安,可能這個電話,讓她有點莫名的心慌。她眼見著王波穿好衣服,提了包,出了門,下了樓。一回頭,她發(fā)現他的手機忘在餐桌上。
手機再次響起,她打開,顯示的名字是“小米”。小米?這是什么人呢?她接通了,“喂”了一聲,對方掛斷了。她打開了短信,發(fā)現也是小米的,寫道:親愛的,我昨夜等到十二點,害得人家一夜未眠……
榮芝的心,一緊一緊地膨脹,一棱一棱的縮緊,不舒服,說不出的不舒服。世界,在她的眼前恍恍惚惚地成了盲點。
馮北仲:哲學碩士,西安市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陜西理工學院。
" " " " " " " " " " " " " " " " " " " " " "責任編輯 劉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