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紀

第一部分 "報告：呈歷史先生

尊敬的歷史先生：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雅克·馬拉特在《人類的起源》里，為地球劃了一道亮光。亮光下，距今260萬年的早期猿人蹣跚走來，他弓腰曲背，穿越叢林，所有的泥土與樹葉，被一種全新的生靈踩踏與翻動，雨聲的喧嘩，被一種全新的嚎叫掩蓋。手執(zhí)石器的生靈，“乒乒乓乓”，互相協(xié)作，互相哺養(yǎng)，果實紛紛墜地，野獸紛紛狂奔。

生靈第一次有了區(qū)別于其他動物且特別的名字：“能人”。能人在距今250萬年前的非洲大陸，不知從哪一天始，他們不只為了眼前，不只為了自己。他們放眼明天，考慮別人，他們把手中緊握的東西，放在了脊背上、頂在了腦袋上，他們開始了第一次貨運活動。他們有時成群結(jié)隊，奔向同一個方向，或者，為了同一個目的，各自奔跑，上樹入地，一刻不停。然后，回到同一個地方，把食物分享給別人。

有鳥從天空飛過，不留痕跡。有人在叢林中穿梭，刻下地球上最原始的路。公元前4000年，印度次大陸，在古印度河文明的流淌中，一條有名字的路誕生了，那是哈拉帕人踩下的路，開創(chuàng)的路?！肮梁湍帏F達羅”！ “哈拉帕和摩亨鳩達羅”！——后人像夢囈一般，這樣叫喚它。好像，人類第一次有了方向，人類第一次明白：世上就應(yīng)該有路，人類就應(yīng)該走路，路就應(yīng)該這么走。

地球上，成群結(jié)隊的人，摩肩接踵的人，川流不息的人，前不見首后不見尾的人，從四面八方涌聚，或艱難地、或輕快地、或昂首闊步地、或低三下四地，在一條叫做“路”的地方行走。

一步、兩步、三步……不知走了多少年，不知走了多長又多遠，之后，從一步一步，到一圈一圈……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古蘇美爾，兩個圓圓的東西，代替了兩條長長的腿。雙腿可以收攏起來了，收攏起來吧，累了就收攏起來，然后，把整個身子放在車上，把車子交付給輪子。

輪子滾動起來吧！滾動起來啦！整個地球上，配合著地球的轉(zhuǎn)動，所有的輪子都轉(zhuǎn)動起來了，先是慢慢的，接著，加快了起來，再接著，急速轉(zhuǎn)了起來。車輪推動著地球轉(zhuǎn)動，每轉(zhuǎn)動一圈，地球就變一個樣，每一輛馬車上，都裝載著各種各樣的人：衣著光鮮的翩翩紳士，高貴孤傲的粉粉公主，破爛襤褸的流浪漢子、煞白僵硬的年老亡者……后來，有了殺氣騰騰的將士。

車輪滾滾，硝煙彌漫，喊聲震天，金戈鐵馬，血流成河，尸橫遍野，車輪與戰(zhàn)車結(jié)合，人類開始有了殺戮?？窗?！戰(zhàn)車從中亞的西伯利亞南部駛來，馬的嘶鳴，讓整條漢斯御道與羅馬大道顫栗，行軍的隊伍一望無際，天空布滿烏云與怒氣，湖泊彌漫巫氣與瘴氣，一臉橫肉的將士隱隱寫著豪情，當然，也有絲絲恐懼——這種奇怪的表情，在很多時候，成了戰(zhàn)場上的“浮世繪”。他們的兵刃越來越冰冷，他們的肌肉越來越隆起，他們的道路越來越偏激……巴格達的土地呀，硝煙從未停息，在這條產(chǎn)生于公元8世紀的古代柏油路上，中世紀的伊斯蘭國家似乎從未停止過沉重的喘息。

人說：如今的伊拉克，擁有世界上最寬廣、最筆直、最平坦、最漫長的現(xiàn)代化道路，當20世紀早期，柏油路與混凝路從巴黎蔓延到蘇格蘭的鄉(xiāng)村，巴格達的一位汽車司機因長期開車，昏睡在駕駛室里，而車子，仍在炎炎烈日下，本能地向前滑行、滑行，直至汽油完全耗盡……

現(xiàn)在，伊拉克人民的路您歷史先生都看到了。其實，每個人的道路別人都看得很清楚，看不清楚的，有時可能反倒是自己。1961年，加加林邁到月球的那一剎那，全世界的人都在說：對于他，只是一小步，而對于全人類，是一大步。2013年，“嫦娥三號”探測器發(fā)射升空，中國首次實現(xiàn)了月球軟著陸和月面巡視勘察，為一部分人的道路向月球延伸開啟了新的征程。

尊敬的歷史先生，當1億多年前，人類還是浩瀚海洋中一條史前鯊魚時，深藍的海水將人類一點一點地托出水面。有人問：海洋有路嗎？海洋沒有路，怎么會有航線？而哥倫布說：從起點，到終點，其實，又回到了原點。所以，他說：地球是圓的。

地球是圓的，對于我們，意味著什么？道路，對于人類，意味著什么？其實，每一條路，都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問號，要把它拉直，不知要走多遠的路。

人類為了拉長這個問號，越走越快，越走越遠，越走越快，越走越遠，上可升天，下可入海。我問您——尊敬的歷史先生，人類為什么要走這么快呢？人類為什么要走這么遠呢？您有答案嗎？

尊敬的歷史先生，從您的所有記錄中可以看出：人類，沒有道路也可以生存;人類，走在小路上時，也并不一定擁擠?，F(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開著小轎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有時卻寸步難行。動車、高鐵，如雨后春筍，一條接著一條，一輛接著一輛，車次一趟接著一趟，可即使提前兩個月上網(wǎng)購票，仍然一票難求。古老的買票難問題，至今還沒得到緩解。人類似乎永遠迫不及待，似乎又永遠無可奈何。

尊敬的歷史先生，有人說：世上的道路億萬條;又有人說：世上的道路只有一條。但不管怎么說，能夠記錄下一條也是好的。我想記錄下一條，這條在您的檔案里可能沒有，或者，記錄得不是很詳盡，或者，只記錄了路，沒有記錄人，又或者，只記錄了人，沒有記錄到路。不知怎的，我總是想幫您記錄下這條路，我也不曉得值不值得記錄。在此，特向您提出申請，并提請將這條路納入您的“人類道路史”，不知妥否？請批示。

第二部分 "附件：坑坑洼洼的

這里原來是沒路的，這里原來草木蔥郁，花香鳥語，這里原來只是地球蠻荒的一部分。這里原來可能有恐龍來過，有海洋漫過有野火燒過也曾地震過隆起過?？傊?，這里原來是沒有路的。

后來，有了人，有了村屯，有了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于是，有了路，有了一條路，一條小路。一條小路，樸樸素素、小心翼翼、斯斯文文、端莊嫻靜，從田野與菜園之間避讓出一條道來，通向外面。

外面有什么？外面有小圩、外面有小鎮(zhèn)，但都在十里八里之外。小路是土路，灰頭土臉，一身羞澀與怯生，蜿蜿蜒蜒，越過竹林、小橋與小山，小路便有了神秘與內(nèi)涵。

這條小土路，春天路畔山花爛漫草色嫣然，夏天路畔小溪流淌輕松暢快，秋天路畔豆莢飽滿稻穗沉甸，冬天路畔銀霜輕薄清冽默然。

后來，有了大板車，有了自行車，有了手扶拖拉機，平整的小土路碾成了褶皺，凹陷成了疙瘩。再后來，不但手扶拖拉機多了，摩托車也多了，轎車也多了，卡車也來了。這條路的起點站——五星屯發(fā)展成了“生態(tài)旅游村”?？粗切┬涡紊拇筌囆≤囬L車短車高車矮車，五星屯的村民開始曉得，路那邊，不但吊著小圩小鎮(zhèn)，而且有大城市大地方。

再后來，不知誰，大筆一揮，五星屯被說成是大城市的地盤，這條小土路便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水泥，像沒見過世面的農(nóng)婦，抹上了一層厚厚的雪花膏，五星屯也跟著光鮮芳香起來。

又再后來，五星屯的菜地少了，田地也少了，連屯前的那片竹林也砍了，田埂改成水泥澆鑄了，水渠也統(tǒng)一規(guī)劃了，連田地里種什么也統(tǒng)一規(guī)劃了。整個屯，四五百畝地，哪一塊種玉米，哪一塊栽蔬菜，哪一塊養(yǎng)荷花，都是定下來的。

一些白色的薄膜棚搭起來了，高高的，彎彎的，人可以昂首挺胸走進去。屯前建了兩三座小亭子，雕梁畫棟的，涂脂抹粉的。屯的中間，原來是一口池塘，池塘用來蓄水，下大雨的時候，村巷的、曬谷場的、低洼地方的水，順著每家每戶的墻腳、門前，往池塘里跑，把村里的積水跑得光光的，到池塘里集合。池塘的周圍，長著楊柳，楊柳青青，萬條垂下綠絲條。現(xiàn)在不了，用水泥圍起來了，池塘里種上了荷花，荷葉片片，荷花朵朵。村長說，也是為了生態(tài)旅游。亭子中間用木頭扎了一個大大的門，像電影電視劇里講以前故事里的山寨門。村民站在“山寨”門口望一望，看見不遠處“轟隆隆”一片，像連連的悶雷，從那邊的天際一直蔓延到他們這邊來了。各種各樣的轎車，就奔著他們村里來了。村里雞飛狗跳了。村長說，雞不能飛了，狗不能跳了，不能不歡迎游客呀，把雞關(guān)起來長吧，把狗宰了以后不能再養(yǎng)了。有人說，雞也不讓飛了，狗也不讓跳了，那還叫村還叫屯嗎，干脆出去打工算了。

不久，出去了的人回來說：到了外面，才曉得什么叫“路”，什么是“大道”。又有出去的人回來說：快速環(huán)道快修到我們五星屯旁邊來了呢。

似乎是話音剛落，一股煙塵滾滾而來，煙塵越來越近，后來，變成了黃色的“洪水”，“洪水”隆隆，都是泥土。泥土不知在什么地方接上了原來那條水泥小馬路，水泥小馬路便完全掩埋了，不能呼吸了，隱匿在過去的日子與時光里了。

鋪路機冒著騰騰熱氣，倒著瀝青，開過來時，五星屯二十歲的李紫洛站在路邊發(fā)呆，滑落在路邊的、裸露的黃土，把她家菜園里的黑土完全吞噬了。一些青色的蔬菜葉子，像手指擎上藍天，茍延殘喘。

那塊菜地曾是她家一半的收入來源。父母扛著鋤頭，挑著農(nóng)家肥培土澆灌的場景，從她穿開襠褲時就很熟悉了。除了在家里與學(xué)校，李紫洛甚至?xí)r光都是在菜地里長大的。

一些青翠欲滴的菜葉，一茬接著一茬，披露蓋霜，托舉著李紫洛全家的灶鍋，還送她上了小學(xué)與中學(xué)。長大后，李紫洛有一半的農(nóng)活是在這塊菜地里進行的，那些空心菜、油菜、小蔥與大蒜來來往往，李紫洛看著父母不論寒暑，挑著那些菜蔬，走在這條路上，在圩鎮(zhèn)上來來往往。

現(xiàn)在，這塊菜地不見了，雖然李紫洛家得到了一筆不菲的補償款，但她覺得過去與將來的日子被提前支付了。以前，她以為錢是買不來時間的，現(xiàn)在，她相信了，五萬塊錢，就把她的人生挖去了一大截。

瀝青鋪好后，灰色的水泥路變成了黑色的柏油路，中間有白色的線、黃色的線。大家才曉得：不同的車，要走不同的路，同一條路，把車劃分開了。但走的車與人更多了，比以前多得多了，多得想都不敢想。很多人與車不知從哪里來的，見都沒見過。

路寬，但行人不能走到路上去，路兩旁有凸起的兩條，說是人行道或叫非機動車道，自行車也被分到大路的兩邊，窄窄的一條。村干部說：這是經(jīng)過我們村最高等級的一條環(huán)城大道，這樣的大道前所未有，這樣的大道也對我們提出了最高的要求，希望我們村民以后文明出行，遵守交規(guī)。

村民說：路寬了，走路反而要小心了?；盍税胼呑樱瑓s不會走路了？村干部說：我們現(xiàn)在是市郊農(nóng)民了，要向城市人學(xué)習(xí)，學(xué)做城市人，緊跟新時代。村民說：跟著那條路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新時代。村干部說：不要開著手扶拖拉機亂闖啊，即使到了城里，也不是每一條路都允許手扶拖拉機走的。村民說：路不給車走修著看的呀？村干部說：什么車走什么路，不然，就亂套了。村民說：不要講那么多，我們在電視里見過呢，曉得怎么走。

李紫洛第一次走上這條大道是騎著自行車的。菜地沒了，她的很多日子就沒了著落，沒有著落的日子里，她想去找些東西回來，找些什么東西回來呢？找點記憶回來，總行吧？李紫洛騎著那輛半新半舊的自行車在大道上走。

車子沒有聲息了，車子的每個零件都不出聲了，只有車輪摩擦路面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像風(fēng)掠過村口的香樟樹，像風(fēng)翻動竹葉林，像風(fēng)撫摸楊柳青，若有若無，嬌喘低吟。車子也不必避讓了，只需往前看，只需往前踩。李紫洛也不急，也不追，她任由腳下的節(jié)奏，任由自己的呼吸，像一朵流云，飄浮在路面上。

李紫洛覺得自己的自行車騎在這樣的大道上有點可惜了，是可惜這條大道了，甚至有些浪費了。這么好的大道，竟然讓她的自行車在空空蕩蕩的路上行駛。她這樣想著，看到路中間的其他車道也是如此。間或有一兩輛貨車、轎車有禮有節(jié)有次有序地駛過。如果我的自行車浪費了，貨車、轎車也是浪費了。她這樣一想，心又坦然了，熨得平平的了。

李紫洛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想：我該干點什么呢？菜地沒了，田地又不多。

李紫洛在那條大道上足足走了三四個來回，她騎得沒有力氣了，才下車，在路邊的草地上躺十幾分鐘，才又騎上車。她不停地騎車，不停地想，后來，她想到了煮玉米、紅薯與花生，連鍋一起，放在大板車上，推著大板車，來到路邊賣。

剛到時，李紫洛的大板車上光是熱氣騰騰，玉米、紅薯與花生白白地香了，沒有人來買。一個月，偶爾有貨車司機下車來買;兩個月，有騎摩托車、電單車與自行車的人下車來買。李紫洛的大板車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她開始覺得忙時，發(fā)現(xiàn)周圍增加了幾個攤，她的大板車和其他攤位都圍上了很多人。

有一天，一位戴著大蓋帽的男子走過來，對李紫洛說：這里是人行道，不能擺攤，影響交通。李紫洛這才仔細地看看周圍，好像只眨幾下眼睛，大道上的車輛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樣，越來越多了，在幾個路口安裝上了紅綠燈，而且，有幾塊綠地被推掉，改成輔道了。

李紫洛再仔細一看，指著她旁邊十幾步遠的一個花花綠綠的攤說：我不能擺，他也不能擺。那個男子說：你不能擺，他可以擺，他賣的是政府的“陽光早餐”。李紫洛說：他是“陽光早餐”，我就不是“陽光早餐”？那個男子說：人家是城里的下崗職工，人家辦了證的，政府特別批準他賣的。你有下崗證嗎？你能辦營業(yè)許可證嗎？李紫洛說：我是村里的，你們把我家的菜地埋了，我家沒有收入了，不是也下崗了嗎？那個男子說：我不跟你耍嘴皮子，明天早上還看到你在這里賣，我就不客氣，照章處理了。

李紫洛還想說什么，那個男子貓著肥胖的身子，折進一輛車子里，車子匯入路上的車流里，一轉(zhuǎn)眼就分不清、看不見了。大道上多了一種車，像坦克，比坦克還大，比坦克還高，跑得比坦克還快，喇叭聲能傳到一公里外。那種車大多旁若無人，信馬由韁，從工地中來，不知往何處去，車斗里的泥土堆成了小山，經(jīng)過人身旁時，像大壩在瀉洪，地動山搖。李紫洛發(fā)現(xiàn)這樣的車似乎越來越多，后來，她才知道，那叫泥頭車。她最早認識泥頭車是在電視里，電視的新聞里說，一輛泥頭車將一名正在大道上打掃衛(wèi)生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拖了二十多米，大道上留下一條鮮紅的印記。

電視的新聞里還說：城市正在加快建設(shè)，快速環(huán)道帶旺了周邊的地產(chǎn)，各種樓盤正在夜以繼日、加班加點施工，泥頭車大多是從那些建筑工地上開來的，它們運土方，運鋼筋，運水泥，運石料，穿梭不停，盡管城管為它們規(guī)定了出行的時間，但它們?nèi)匀挥惺褵o恐，肆無忌憚。

李紫洛的攤位沒地方擺了。父母對她說：現(xiàn)在快速環(huán)道修通了，離城里近了，城里興許有工做呢。

這時，李紫洛已改成騎摩托車了，她原以為，漂亮的、彩色的女裝摩托車配得上這么寬廣平坦的新大道。但她開著摩托車走上大道，卻發(fā)現(xiàn)速度還沒有當初的自行車快。她要不停地踩剎車，因為周圍的車多起來了，空間越來越窄，她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心里也七上八下，左躲右閃。

不光李紫洛家，村里還有很多人家的菜地也被修路征用了，他們的空余時間就都多起來了。村里很多人陸陸續(xù)續(xù)到城里去找活干了。

不久，李紫洛在城里一家小酒樓找了一份服務(wù)員的活。她要求自己每個星期回一趟家。她在小酒樓做了一年多，便頂不住了，她越來越不想回家了，原來一個小時的路程，現(xiàn)在兩個小時都到不了。

大道看不到路面，只能看見各種車的頂棚，和各種各樣的車流與人頭。大家顧不了那么多了，機動車開到了非機動車道，非機動車開到了人行道，車擠車，人擠人，不見動，只見堵。路不平了，有小坑洼了，大大小小的，密密麻麻的。有時，見大道中間很罕見地“長”出一兩株小樹來，走近一看，原來是有好心人在碾爛的井蓋前作的一個標識，警示司機：勿入陷阱。

誰也走不了，什么車都不得動彈，大家罵罵咧咧，全擔心誤事遲到。李紫洛隨著車流移動，心里笑了一下，也好，大家一律平等。

李紫洛原想遲到個把小時沒關(guān)系，反正客人要到十點以后才有一兩個來。誰想，那天，老板板著臉，憋了一整天，當李紫洛累了一整天，收拾完最后一副碗筷，老板對她說：小李，明天你不用來了。

李紫洛說：今天路上塞車。老板說：誰路上不塞車？我開著轎車，八點鐘就出門了，在路上堵了幾個小時，動彈不得。李紫洛低著頭，擰了一下抹布，偷偷嘀咕了一句：我七點鐘就起床了呢。老板說：明早六點鐘起床，就不遲到了。李紫洛抬了頭，說：那么早，還不如不回去，給我們找個住的地方。老板正欲走，側(cè)過身子，問了一句：什么呀？想了兩三秒鐘，丟出一句話：不包住，自己找地方！

李紫洛本要再說一句什么，但覺得沒有必要，又低下頭，不吱聲了。

李紫洛回到村里，村里的李大傻攔住了她。李大傻剛從路邊哪家小酒家喝了酒回來，臉漲得通紅，一顆顆粉刺像草莓一樣，鮮紅鮮紅的。李大傻摳了摳臉上的粉刺，對李紫洛說：我承包了一段大道，那大道兩邊的人行道不是坑坑洼洼了嗎？要重新鋪地磚呢。你去跟我干吧，一百塊錢一天。

李紫洛說：堂兄，你不是到處跑，收購蔬菜拿到圩鎮(zhèn)上去賣嗎？李大傻吹了一下手指甲，說：現(xiàn)在還收個卵啊，都是大卡車來跟我們搶，運到大城市里了。李紫洛又說：堂兄，你不是說想養(yǎng)魚嗎？李大傻說：養(yǎng)個鬼，村里的池塘全承包給了城里的一位大老板。李紫洛笑了一下，說：你只好承包路了，更了不起。謝謝堂兄看得起我，我剛好炒老板魷魚了，我再也懶得進城了，我跟著你干。

第二天，李紫洛跟著堂兄李大傻到快速環(huán)道上鋪地磚。李紫洛跟隨堂兄李大傻來到快速環(huán)道上。李紫洛與李大傻坐在一部裝著沙子與磚頭的小貨車上?？焖侪h(huán)道上的風(fēng)裹挾著塵土與油霧，迎面追來。

李紫洛在車上向堂兄李大傻喊：我想吐，我有點受不了了。李大傻也向她喊：才第一天呢，才第一趟呢，屁股都還沒坐熱，就受不了？

小貨車一直在快速環(huán)道上跑，司機探出頭來，不停地問：停哪里？停哪里？李大傻說：前邊前邊。司機說：都是車與人，前邊走不了，車動不了了。李大傻說：那就開到人行道上去，就停在這里。司機說：人行道上也有人呢，人家在走路呢。李大傻伸長脖子，像看前面，又像看駕駛室，他的話也被脖子抻得長長的、尖細尖細的：你哪只眼看到人行道有人走路？還不都是車子嗎，沒一個人腳踩在路上走，全坐在車上開著走。小貨車不等李大傻的話說完，就搖搖擺擺開上了人行道。李大傻的話也搖搖擺擺：?！！！心阃！屯！Ｔ谶@里。你——你們看什么，瞪什么？我們修路呢？你瞧你們把路碾成什么樣了？一年不到了，就要修。不修，你們一個也走不了！

李紫洛跟著李大傻跳下了車。許是昨夜下了一場大雨，人行道上全是濕的，原來的舊地磚，被雨水沖得“妻離子散”的，一些沒有地磚的地方是一攤水，不知是深還是淺。李紫洛正尋思著，一輛摩托車向她直沖過來，李紫洛慌忙避開，但還是濺了一身黃泥。

李大傻拎起一把鐵鏟，沖那摩托車車主喊：趕死呀，還逆行呢！李紫洛想離那攤水遠點，但她前后左右一看，到處是一攤攤的水，她只好往有地磚的地方跑，但地磚也不穩(wěn)，有的上下浮動，有的左右擺動，李紫洛身子搖晃，像汪洋中的一條小船。

李紫洛看見不遠處有一塊地磚，安安穩(wěn)穩(wěn)地靜臥在路面上，她想跳過去歇歇腳。她狠狠地踩上去，卻發(fā)現(xiàn)有水漬從那塊地磚的四周直沖上來，李紫洛覺得一股水注往她的褲筒里，腿全濕了。李紫洛一邊挽起褲子，一邊沖李大傻和從駕駛室走下來的兩名婦女喊：我們先往有水的地方鋪沙。那兩名婦女看著李大傻，李大傻只看著李紫洛笑。

李紫洛又爬到車上去拿鐵鏟，李大傻沖著她的背影說：別急，小心摔著。李紫洛把鐵鏟丟下車，自己也跟著爬下車。她拿起鐵鏟，沖司機說：把沙子倒下來呀。李大傻說：慢點慢點，現(xiàn)在是上班高峰，人流太大，到處是車和人，沙沒辦法倒。他說完，又指示其他幾個人站到人行道旁的土坡上去。

土坡上種了草，栽著一些樹。李大傻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抱著雙膝看人行道上的各種電單車、摩托車、自行車與行人一起擠。他一邊摳著臉上的粉刺，一邊微微地笑。

李紫洛低頭看自己的褲子，褲子濕了一大半，小腿全是泥水，大腿上都有，但她沒好意思挽太高，她不想把大腿露出來。她只在心里暗暗地氣。

二十歲的李紫洛挽著褲腳，坐在草地上，目光透過斑駁的樹影，穿越到快速環(huán)道上。

快速環(huán)道上全是車，“隆隆”聲充塞耳膜。偶爾，一些車子的車身像醉酒的漢子輕輕搖晃一兩下，她知道，那是車輪下的坑洼導(dǎo)致的。她把目光拉近一點，她愈加明顯地感到：這條大道應(yīng)該維修，真的是太應(yīng)該維修了，得趕緊維修，不然，真的會全壞掉。特別是人行道，應(yīng)該重新鋪設(shè)，它才一年呀，就破毀成了這樣，以前的整潔、有序、暢通去哪里了？

接著，李紫洛的心又暗暗地痛。她站起身，想沖著人行道上亂成一團的車輛和人說句什么，但想了想，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側(cè)過眼睛，看到李大傻一邊在摳著臉上的粉剌，一邊與那兩名同村婦女哂笑，那兩名婦女卻不理他，互相悠然地聊起天來。

李紫洛尋了一塊小土疙瘩，朝李大傻丟去，也把一句話丟過去：大傻，什么時候開始干活？

李大傻仍不停手，斜了一眼，說：閑不死你，大老板有門路，他從公家接的工程，他叮囑過的，一百塊錢一天呢，計工時，又不是計件，公家出錢，你急什么，慢慢干，反正，路鋪好了，馬上又會爛。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李紫洛丟掉鐵鏟，走下山坡，來到人行道，回過頭，對李大傻說：我回家了，你摳吧摳吧，摳得滿臉坑坑洼洼可沒東西填。

孩子不說話

七年前的一天，堂弟陳斌根打電話給我說，他的妻子生了一個兒子。

那天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日子，是晴朗還是陰郁，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唯一能記清的是，是堂弟在電話里的語氣很急促，像是路過某個地方，突然記起了什么，順便把某個消息告訴我，所以，有點漫不經(jīng)心。

我猜想，接下來，他將有更重要的事要對我說。果然，堂弟陳斌根把語速放慢了下來，他的這句話，至今我仍記得很清楚，他問我：有沒有五萬塊錢？“也就是周轉(zhuǎn)一下，我會給你一分錢的利息，年底保證還你?！?/p>

但我還是先記得了：堂弟有了個兒子。他的消息一下子讓我認為：我的曾一言不發(fā)的堂弟、動不動就發(fā)火的堂弟、結(jié)婚了也沒有鄭重通知我去參加婚禮的堂弟——現(xiàn)在終于長大了。

盡管我最近一年來，總能聽到他開始如何如何有錢，店面越開越多，越開越大，但我總覺得不算什么。現(xiàn)在，他說他有兒子了，我覺得他做父親了，他終于對得起他年邁的父母了。而且，我們的家族增添了新成員，我仿佛看到了一棵不怎么枝繁葉茂的小樹上，長出了一片新葉——那就是堂弟的兒子，我為堂弟感到自豪。

告訴我他有了兒子時，28歲的堂弟陳斌根正在浙江溫州做生意。與他的妻子、岳父、妻子的兄弟一起，在溫州開了三家店，賣化妝品。從結(jié)婚到懷孕，不知他的父母——也就是我叔嬸催過多少回。堂弟的兒子是在溫州出生的，懷也是在溫州懷的，整個懷孕期間，堂弟的妻子沒回過一次江西農(nóng)村的家，但我能想象叔嬸，他們可能會更加高興。

堂弟曾說：“哪有時間回去呀，忙得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老婆一走，我也要跟著回去，那至少有一家店鋪要關(guān)門。”而且，堂弟不止一次這樣對他母親講。

他母親——也就是我嬸要我勸勸他，要他妻子回去?！翱偛荒芡χ粋€肚子在店里跑來跑去吧？多辛苦！”我把他母親的意思說了，堂弟說：“不行，我的店鋪一關(guān)，哪怕是關(guān)一天，熟客就跑到別的店里去了，再讓他們回頭就難了?！?/p>

我說：“那你們至少春節(jié)該回去一趟吧？”堂弟說：“春節(jié)正是生意最旺的時候，走一天，少幾千塊錢收入呢?！蔽艺f：“你忙，你再忙忙得過我嗎？忙得過當記者的我嗎？我還每年春節(jié)要從廣西回來看母親呢?！碧玫苷f：“我比不得你，你拿工資的，天天有，月月有，年年有，老了還有退休金，我呢，趁現(xiàn)在有錢掙，拼那么幾年，一輩子就這么幾年了。所以，我還要擴充店面，還要到處借錢?！?/p>

現(xiàn)在，堂弟有兒子了，堂弟的母親把以前對兒子與媳婦的埋怨一筆勾銷了。她現(xiàn)在有孫子了，有孫子抱了。這對于她和長年犯有胃病和肺病的和叔來說，都是天大的喜事。

有一次，叔在電話里對我說：“我與你爸與你伯三兄弟，總共才兩個兒子。現(xiàn)在，你有了一個兒子，我也有了一個孫子，先保個本，以后再生，如果再得一個兒子，就掙了?！?/p>

我對他說：“我是不能再要了，你可以再要幾個孫子孫女。斌根現(xiàn)在拼命掙錢，不就是為了將來多養(yǎng)幾個小孩嘛?！笔逭f：“就怕他不那么想?！笔孱D了一下，又說：“其實，在農(nóng)村養(yǎng)大一個小孩，不要多少個錢的，吃住都是自己的，每家種十幾畝田地，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收入，還供不起一兩個小孩讀書嗎？讀到北京去都供得起，就怕考不上！”

我說：“斌根的要求肯定不像你那么低?，F(xiàn)在的年輕人都有更大的想法?！笔逭f：“他再有想法也比不得你，你是有工作的，戶口也在城里。斌根就是個做生意的，他的小孩，最后肯定要來村里，至少要放到村里來讓我們帶。”

我說：“現(xiàn)在，做生意的最牛了，有錢，孩子肯定在城里生活、讀書、買房，都不是問題。我倒想跟斌根去做生意呢?！笔逭f：“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斌根的小孩肯定應(yīng)該放到家里來給我們帶。趁我們現(xiàn)在還走得動、抱得起?！?/p>

嬸也是這個意思。她堅決要帶孫子，她說：“至少要先看一看孫子?！?/p>

嬸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三個女兒早早出嫁了，一個兒子這幾年又不在身邊，家里就兩位老人?，F(xiàn)在，兒子生了兒子，她有了孫子，不用說，得抱回去，哪怕哭哭鬧鬧，也有個人氣。

可堂弟說：“現(xiàn)在沒時間，真的沒時間，沒時間回來，等過年看能不能回家?！?/p>

叔與嬸不高興了，急了：“連抱個小孩到家里來的時間也沒有嗎？你不是買了轎車嗎？買轎車是給別人看的嗎？往返也就是兩天的工夫，會要命嗎！”

電話那頭的堂弟也急了：“我不跟你們說了，我沒那么多時間打電話，來了客人，我要做生意，就這樣了，我掛了?！?/p>

叔與嬸轉(zhuǎn)來勸我了，讓我勸勸堂弟，讓他現(xiàn)在就把兒子送到鄉(xiāng)下家里去?！澳愀改覆皇菫槟愫寐?，他們也是想為你分擔一下，你把兒子給他們帶，你們不省事了嘛，做生意也就安心了?！?/p>

堂弟說：“按理說，我們是很忙，沒那么多時間帶小孩，而且，這里雖是城里，但條件不一定比家里好，我的店面在一家菜市場旁，一天到晚，吵得要命，加上我們這些賣化妝品的店一家挨著一家，一開門，就是大家都拿著喇叭喊，個個吆喝，聲音把房頂都要掀翻了。我們吃住都在店里，雖然顧不了多少孩子，但好歹在身邊呀，而且，城里的營養(yǎng)品多，吃什么都能養(yǎng)大。父母在家要種田，哪有時間帶小孩子。我們小時候是怎么帶大的，我們還不清楚嗎？現(xiàn)在不比以前，不光是帶大就行了，還要教育，我爸媽一個字也不認識，他們懂得教小孩嗎？”

我說：“不管懂不懂得，他們不照樣把你們養(yǎng)大了嗎？你不照樣成家立業(yè)？我看，把你兒子先放在家里一兩年，等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再接到城里去也不遲?！?/p>

堂弟說：“你是讀過書的人，想不到也是這種想法，我不跟你說了，我就是不同意?！?/p>

叔與嬸知道了兒子的意思后，叔只是躺在長椅上，伸長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氣，嬸說：“我也先后帶大了三個兒女，他不也是我?guī)Т蟮模坎皇俏規(guī)Т蟮?，還是他自己長大的？這幾年，我還帶大了兩三個外甥，我?guī)У昧怂麄儯蛶Р涣俗约旱膶O子？”

話是這么說，堂弟的兒子到底沒有放在鄉(xiāng)下的家里來。

第二年春節(jié)，堂弟與他的妻子帶著兒子，回家過年，我剛好也回家過年。

我們見了面，我也見到了堂弟的兒子。堂弟說：“現(xiàn)在的小孩難帶，他媽死活不肯喂他奶，說怕影響體型。想想也是，賣化妝品的，有的客人進來，多多少少看售貨員的一點長相。算了吧，只得給他喝奶粉?！?/p>

嬸在旁接嘴說：“那你們給他喝奶粉，看他長成什么樣了？像只猴子，又長到他媽子宮里去了。不給他喝人奶，還不如放在家里，我們喂給他喝米粥有營養(yǎng)！”

堂弟白了他母親一眼：“你懂什么?！?/p>

那年春節(jié)，堂弟一家三口，只在家里呆了四天，正月初三，就急匆匆地趕到溫州去了。此后，他在每年年末才會打電話問我：“今年回不回家過年？”好像他在以我為榜樣，我回去，他也回去，我不回去，他也不回去。

那段日子，我確實有兩三年沒有回去過年，因為我把我母親接到南寧來了。我是獨生子，母親一到城里，鄉(xiāng)下的老家也少了一些牽掛，加上工作也忙，鄉(xiāng)下那幢生活了二十年的老房子，便只成了一份記憶了。

還有幾次，堂弟打過幾次電話給我，問的是一些諸如“南寧有沒有什么商機”、“那里的鋪面多少錢一平米”、“房價如何”之類的問題，好像比我更關(guān)心南寧，比我更了解南寧。而我，則更多的是問他兒子怎么樣了，他總是隨意說幾句。

問得多了，聽他回答多了，慢慢地，我發(fā)覺他重復(fù)的無非是下面幾層意思：一是小孩不吃飯，光喝飲料和各種零食;二是小孩晚上不睡覺，光會哭鬧。堂弟每每還會嘆口氣，說：“還有，小孩不說話，到現(xiàn)在了，連爸爸媽媽都不會叫，真是煩死了！”

接著，他又會補充一句：“在幼兒園，老師問我，平時你們跟他講什么話？他怎么說出一兩個字來，我們都聽不懂？是不是說你們的土話？要跟他講普通話，不然，在幼兒園，我們講普通話，他就聽不懂，聽不懂就不敢跟老師和同學(xué)交流。說實在的，平時，他媽跟他講她的土話慣了，我呢，跟他講的是我們村里的土話，也不曉得他聽懂了沒有，反正不搭理我們。不過，我們跟他說話的時間也太少，主要是實在沒時間帶他。一天到晚，連逗他玩一兩分鐘的時間、跟他說一句話的時間都沒有?！?/p>

我說：“小孩還是要母親多花點時間陪陪他的?！碧玫苷f：“她有時連喂他吃一餐飯的時間都沒有，他現(xiàn)在會走路了，連零食都是他自己跑到商店里去買了。晚上，燈都不熄，我倆話都不想說一句，累得倒在床上就睡著了?！?/p>

我說：“還是放到鄉(xiāng)下去給你父母親帶吧。”堂弟說：“現(xiàn)在更不可能了，小孩長到三四歲了，要上幼兒園了，家里哪有什么幼兒園？溫州至少有幼兒園吧，何況，現(xiàn)在小孩到處亂跑，家里的池塘與水溝那么多，萬一沒看住……而且，這幾年，我爸的身體更加不行了，都下不了田了，我媽光是侍候他都夠忙的，種田還要找我姐與妹幫忙……”

我聽了，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后來，我母親在城里呆不慣，吵著非要回鄉(xiāng)下不可。無奈之下，我只好送她回江西農(nóng)村老家。鄉(xiāng)下有了母親，最近這幾年，我?guī)缀趺磕甑那迕鞴?jié)，都要回老家一趟。

有一年清明，我回老家，又一次見到了堂弟的兒子。我去他家看望叔與嬸時，遠遠地，見他拿著一根兩三米長的木棍子，在屋前屋后，到處亂跑。堂弟的大姐滿頭大汗地在后面追著他，還一個勁地喊：“我的小祖宗，別亂跑呀，前面有狗來咬你！”可那小孩根本不聽，仍是面無表情地跑，一邊跑，還時不時地扭頭看一眼。

堂姐睜大眼睛，隨手在池塘邊折了一根柳條，高高揚起，再去追。小孩子一下子怔住了，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堂姐見狀，這才丟了柳條，笑了，沖過去，一把抱起他，說：“你（個）猴仔精，長到四五歲了，還是這么高，都快長成石頭了。”

堂姐丟了柳條，說：“不曉得他聽懂了沒有，怎么說他，他都不還嘴?！?/p>

我說：“他肯定聽不懂，因為你講的是土話，他在溫州的幼兒園學(xué)的是普通話。他可能聽的普通話多些?！?/p>

堂姐說：“那我沒辦法，我又不會講太多普通話。不過，我們這里的幼兒園老師也是說普通話，不曉得他學(xué)會了一兩句沒有？反正我從沒聽他講過一句話。學(xué)費白出了，一個蠢仔，一個月幾百塊錢，連句話都沒學(xué)會。他爸回來不罵死我才怪！”

一問才知，當時，堂弟把兒子給他大姐帶了，一個月給她1200元，包括給她的勞務(wù)費，以及小孩的伙食費。這次清明，她帶他來看望爺爺奶奶。

堂弟說：“給我姐帶我才放心一點，一是她家田少，有點時間帶孩子;二是她小學(xué)畢業(yè)，認得一些字，睡前可以給他講講故事;三是她家離縣城近，能接送他上幼兒園。”

堂姐說：“我?guī)粋€，比帶大我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還要累，主要是他亂跑;二是吃零食多，他爸給我的那1200塊錢，還不夠給他買零食吃，早上，沒有餅干牛奶引他，他根本就不肯起床;而且，他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在我家半年了，一個字也沒聽他說過，他像個啞巴?！?/p>

說著，堂姐蹲下身子，沖著他的臉大聲問：“你為什么不說話？你幼兒園老師沒有教你說話？”

那個小孩只顧低著頭，嘟著嘴，一聲不吭。

堂姐指著我，撥弄著他的臉蛋，示意他抬起頭，看著我，她說：“快叫！快叫伯伯！伯伯！快叫！你看你看，他什么都不會說，這小孩長大就是一個啞巴?！?/p>

我對堂姐說：“他在溫州呆久了，人家只聽過普通話，你現(xiàn)在說家鄉(xiāng)的土話，他當然不會說了。”

堂姐說：“斌根說，他在溫州也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p>

我笑著說：“他爸是說家鄉(xiāng)的話，他媽是三坊鄉(xiāng)的女子，講的肯定是家里的話，他在溫州聽的是當?shù)氐脑?，店里南來北往的人，還有全國的話，上幼兒園時，老師講的是普通話，他聽的、學(xué)的話真是夠雜的了。”

堂姐說：“他學(xué)一門話也好呀，只要他開口，說什么話都好呀。可他就是不開口。聽說，他爸他媽都不能讓他開口。這里的幼兒園的老師說，他再不開口，就沒辦法教他了，就要把他開除了?！?/p>

我也蹲下身子，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呀？”他斜了我一眼，不言語。

我又問他：“你今年多大了？他干脆垂下眉，不吭聲。

我對他說：“你爸去年在縣城買了房子，你要搬到縣城去住了，去縣城就有零食吃了?！彼宦?，咧著嘴笑了。

第三年，我又在清明回了一次家，再見到堂弟的兒子時，他已經(jīng)長到七歲了。

其時，堂弟的父親已經(jīng)去世。他姐也因為一場車禍而右手手臂骨折。堂弟實在沒辦法，只好把他的兒子放在家里，讓他母親帶了。

堂弟特別叮囑他母親，要她把她家門前的池塘，用竹子圍起來，“他說一定要圍起來，他說，不然，我眼睛一眨，小孩就會跑到池塘里玩水了，你（個）埋人（個），他媽長到六七十歲了，連個小孩都看不住了？這口塘在這里幾十年，長大的幾多小孩，從來沒有出過事。搞得我光上山砍竹子，就走了三天，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嬸嬸家的鄰居，因為兒子在萍鄉(xiāng)工作，把父母都接到城里去了，她家門前的一口井沒人用了，堂弟也要他母親幫著用水泥坯封了起來。說怕兒子會在井邊玩水，掉下去。嬸發(fā)牢騷說：“以前我也用那口井的水，現(xiàn)在封了，要到更遠的井里去打水，不方便?！?/p>

堂弟執(zhí)意要讓兒子去上幼兒園，但每天要有校車接送?？h城的幼兒園本來是不到鄉(xiāng)下的村里來接學(xué)生的。堂弟好說歹說，每天交20塊錢交通費，才同意來。

現(xiàn)在，不管熱天冷天，嬸每天早上五點半要起床，為孫子穿好衣服，送他到村口，等校車。堂弟對我說：“拼死拼活掙錢有什么用？這個時候就有用，你們城里人不也一樣，還不是為了孩子？”

今年年初，堂弟打電話給我，說：“溫州生意不好做了，經(jīng)營管理規(guī)范了，競爭又太激烈，一碗飯，以前兩個人吃，現(xiàn)在二十個人吃;以前借錢擴充店面，現(xiàn)在想轉(zhuǎn)出去都沒人要，借的一些錢還不了……”

我勸他說：“那就回來吧，在縣里找一份小生意做做，最重要的，是把兒子帶好，首先要教他說話。”

堂弟說：“我可能要把縣里的房子賣掉。一是抵債，二是放在那里也沒什么用，現(xiàn)在，在城里做生意，還不如在家種田，現(xiàn)在農(nóng)村政策也好，在家種田收入還高，活得也自在，壓力沒那么大。”

我說：“也是，現(xiàn)在很多人想把‘非農(nóng)’戶口轉(zhuǎn)回農(nóng)業(yè)戶口都轉(zhuǎn)不了，在家種田是挺好。心態(tài)好，家人好，什么都好?！?/p>

前不久，我又回了一趟老家，順便帶了一些龍眼、芒果之類的廣西特產(chǎn)回去。堂弟的兒子早早候在我鄉(xiāng)下的家里。

母親把一只裝有龍眼的箱子放在他面前，他一聲不響地搬了一張凳子，坐下來，將箱子夾在兩腿之間，一顆一顆地猛吃起來。

我又問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照例一聲不吭。

我再問他：“你今年多大了？”他照例不言不語。

我最后問他：“你爸媽什么時候回來？”他還是不說話。母親在旁說：“你叫他開口，比泥菩薩還難?！?/p>

我問嬸：“我這樣說話，他聽得懂嗎？”嬸說：“他如果聽得懂，就有反應(yīng)了，他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p>

我問：“他究竟聽得懂什么話呢？他為什么沒有反應(yīng)呢？”嬸說：“天曉得?！?/p>

我對他說：“你告訴我名字，我等會兒給你芒果吃?！?/p>

他怔了兩三秒種，然后，飛奔出門，到外面撿了一塊黃色的土塊，在我家的門檻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

我問他：“什么字？”嬸在旁隨口答了一句：“陳宇。”我再一次看那兩個字，確實有點像。只是，那個“宇”字是沒有寶蓋頭的——他寫成了“于”。

" " " " " " " " " " " " " " " " " " " " " "責(zé)任編輯 梁智強

陳 "紙：本名陳大明，曾用筆名橙子，1971年8月生，發(fā)表長篇小說《下巴咒》、《逝水川》，出版隨筆集《撥亮內(nèi)心的幽光》、中短篇小說集《天上花》等，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70多個，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0年獲“第10屆廣東作品獎”、2013年獲第六屆“北京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曾就讀于中國文聯(lián)第七屆全國中青年評論家高研班、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現(xiàn)棲身于南寧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