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元帥生前不喜照相,一生留下的照片不多,但有一幅特別經(jīng)典。那是他指揮百團大戰(zhàn)時,身先士卒,在距敵只有500米的交通壕里,雙手舉著望遠鏡瞭望敵情,神清氣定,巍然如山。我(即本文作者)每每翻閱有關彭總的書籍、資料時,總能遇到這幅照片。但是,當我在天地之間,在群山峻嶺中又發(fā)現(xiàn)這幅杰作時,一時更驚得目瞪口呆。
去年秋,我有事去山西,辦完正事,想了卻一個心愿,就到左權(quán)縣參觀八路軍總部舊址??箲?zhàn)八年,八路軍總部共轉(zhuǎn)移駐地80次,但駐扎時間最長的是在左權(quán)縣麻田鎮(zhèn),前后兩次共4年,1457天。彭德懷作為前線最高首長在這里指揮了最艱苦階段的抗戰(zhàn)。這是一塊群山懷抱的小平原,中間有清漳河水流過,可種麥、種稻,還可養(yǎng)魚、栽藕。這在北方的太行山深處,真是天賜福地。那天我們是上午進山的,一路上腦子里總是想著電影里、書上見過的那些艱難歲月。車子剛拐過一個山口,突然迎面撲來了一座山峰,主人指著說:“快看!”看到了什么?一個巨大的身影,一整座山峰就是一個人。這時車子也停了,我們立即跳下車,“天??!這不是彭總嗎?”這整座山就是彭德懷那張經(jīng)典照的剪影,惟妙惟肖,出神入化。
參觀完總部舊址,我們還從原路返回,不由在彭總峰前又停了下來,留戀再三,不忍離去。剛才參觀時陳列室里將彭總的真人照與這張山影照疊放在一起,兩兩相似,幾乎是原圖放大,看者無不叫絕。彭德懷死后無碑、無墳,甚至骨灰都不許用真名,不許存放北京。但在這太行深處,在八路軍總部舊址附近卻悄悄地長出一座彭德懷峰。難道這是天意?
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勝利70年了,當年的戰(zhàn)場現(xiàn)在已是荷花連連,藕香魚肥。當年的一顆種子也已長成了參天大樹,當年的孩子都成了古稀老人,但是彭總卻還是一點沒有變:他緊鎖著眉頭,似有所思;微彎的肩背,永在負重;一雙粗壯的手臂,舉著望遠鏡,像是架起了整個天空。他櫛風沐雨,柱天立地,整個身子與大山已經(jīng)化為一體。
彭總?cè)竹R一生,凡中國革命最苦、最危險的時刻都有他的身影。土地革命時,王明路線的錯誤使根據(jù)地損失殆盡。他氣得大罵:“崽賣爺田不心痛。”長征進入陜北,敵騎兵尾追不舍,他在吳起鎮(zhèn)布陣,一刀砍掉了這個尾巴。這有點像張飛一聲喝斷當陽橋。毛澤東興奮地送詩給他:“山高路險坑深,大軍縱橫馳奔,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笨箲?zhàn)八年他一直在八路軍總部工作。 1940年敵瘋狂“掃蕩”,華北根據(jù)地縮小,最困難時只剩下平順和偏關兩個縣城。他毅然發(fā)起“百團大戰(zhàn)”,一戰(zhàn)消滅日偽3萬余人,收復并鞏固縣城26座。解放戰(zhàn)爭,轉(zhuǎn)戰(zhàn)陜北,他率兩萬五千人與胡宗南的24萬大軍周旋,敵我軍力十比一。半年中四戰(zhàn)四捷殲敵過半,活捉了五個師、旅長。
新中國成立后,他又掛帥出征打了一場朝鮮戰(zhàn)爭。在彭總的大半生里,眼前總是過不盡的硝煙。就在他臨去世前的幾年,中國大地上又起“文革”之亂。而這時他卻成了“革命”的對象,成了造反派手中的“戰(zhàn)俘”。他在鐵窗中憤怒地以頭撞墻,無奈地望著外面打、砸、搶的硝煙,聽著大喇叭里的狂喊,郁郁地離開了人世。
麻田人沒有忘記彭總,中國的老百姓沒有忘記彭總。是他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說出了大躍進帶來的經(jīng)濟危機,說出了人民公社讓百姓餓肚子,才被打成反黨分子,從此就再也沒有翻身。夫人說:“你是國防部長,這些經(jīng)濟上的事哪用你來管?”他說:“我是政治局委員,不能不管百姓死活?!彼?,一個軍隊的元帥,到基層視察卻總要到百姓家里掀掀缸蓋,摸摸炕席,問問吃穿。1958年回家鄉(xiāng)調(diào)查,聽說有畝產(chǎn)萬斤高產(chǎn)田,他不信,連夜打著手電到地里數(shù)秧苗。去看公共食堂,他用勺子在大鍋里攪了一圈,一鍋青菜湯,他說這食堂散了吧。就這樣,他為民請命,丟掉了政治生命直至肉體生命。
太行山孕育了八路軍,孕育了彭德懷這樣的英雄。英雄替天行道,天地就來為英雄造像揚名。
彭總不死,他在望世界,望后人,他還在望穿秋水,求索人生。
(摘自《北京日報》2015年6月30日,梁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