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以降，焚香、插花、烹茶、掛畫被文人雅士并舉為生活四藝。古人悠游林泉、評書論畫、滌硯修琴、焚香試茗，幾案之珍、巾舄之列，靡不曲盡其妙。翻開明人文震亨《長物志》，常熟人沈春澤在卷首序言中說：“夫標榜林壑，品題酒茗，收藏位置圖史、杯鐺之屬，于世為閑事，于身為長物，而品人者，于此觀韻焉，才與情焉?！睘槭裁茨?？“挹古今清華美妙之氣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羅天地瑣雜碎細之物于幾席之上，聽我指揮，挾日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之器，尊踰拱璧，享輕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韻、真才與真情以勝之，其調弗同也?！?/p>

沈春澤是文震亨的摯友，為江南名士。他在序言中告訴我們：雖然“長物”意指多余之物，事實上又并非多余之物，而是文士生活中的必需品，不過這些物品又非一般的物品，而是投射和沉積了文人的選擇和品格意志之物。從生活的層面來看，它們大體上并非日常必需之物，器物不是作為生產之用，食物也不是果腹必需的糧食。這些物，在一開始歸類時就沒有放置在日常生活的范疇中，所以它們被稱作“長物”——多余的物，或者說奢侈的物，而文人雅士卻藉此建立起他們的精神世界。

歷史的腳步匆匆，文震亨的時代已經走遠，時間與空間的轉變，卻留下了許多歷代文人所收藏、使用過的“物”。這些物與許許多多文人所留下的詩文歌賦相互觀照，為我們構造了足夠的想象空間，可以藉此還原、懷想當時的文人生活的點滴、審美的片段。

在這諸多片段中，茶也許是最貼近人們生活的。

明代朱權在其《茶譜》中說：“茶之為物，可以助詩興而云山頓色，可以伏睡魔而天地忘形，可以倍清談而萬象驚寒，茶之功大矣！”茶可以助興寫詩，可讓浮云山河為之一變；茶可以降服睡意，忘形于天地之間；茶可以增加談興，言辭能觸及萬千之象。因為茶的種種功用，由此而產生諸多的人文遺存。將諸多“長物”和與許多茶的“三大功用”相關的詩文、繪畫、書稿重新梳理、羅列、組合……

于是，就有了展覽——“茶無倦”（圖1）。

柴門反關無俗客——唐宋遺風

唐代建中元年（780），人類史上第一部茶文化巨作——陸羽《茶經》誕生。

《茶經》對后世的影響極大，封演的《封氏聞見記》中說：“楚人陸鴻漸為《茶論》，說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以都統，籠貯之。遠近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鴻漸之論廣潤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此古人亦飲茶耳，但不如今人溺之甚。窮日盡夜，殆成風俗。始自中地，流于塞外。”指出了在陸羽《茶經》之前雖然也有飲茶但遠不如中唐時期興盛，陸羽的《茶經》，標志著茶文化在中唐的形成，而茶詩的大量創(chuàng)作便是茶文化形成的重要產物。李商隱、韓愈、盧仝、韋應物、柳宗元、顧況、孟郊、元稹、溫庭筠、劉禹錫、杜牧、皮日休、陸龜蒙、白居易……寫下不少茶詩，并流傳至今。從詩的內容上來看，有的歌詠采茶、焙茶、制茶，有的詩則歌詠茶具，更有許多詩詞則是以茶寄情言志。

茶興于唐，而盛于宋，入宋之后，茶飲之風更盛 。在當時，品茗論器試水之尚與當時碩學鴻儒談性論道之風相為表里，其意義已遠遠超出了人們日常養(yǎng)生飲食的范圍，而成為文人士大夫精神風貌的一種寫照。宋人愛茶，常以茶自喻。茶是物質的實體，而詩是心靈的寫照 ，茶性與君子的品格相同，茶生長于高山之顛，云霧緣繞之地，且先于百草而生“獨得天地之英華”，因此被視為高潔的象征。蘇軾在《和錢安道寄惠建茶》就有這樣的詩句：“建溪所產雖不同，一一天與君子性?！边@里詩人將茶比作君子，君子是文人心中理想人格和高尚情操的代名詞，這恰與文人追求清高的節(jié)操相類似。

因此，贈茶也成為文人一種常見的交誼方式，贈茶之余附所賦詩文更是一種互通有無、交流感情、暢敘理想、行發(fā)豪情的表征。其中原作手跡流傳至今比較著名的有宋代蔡襄的書法作品《暑熱帖》和蘇軾的《一夜帖》：

襄啟：暑熱，不及通謁，所苦想已平復。日夕風日酷煩，無處可避，人生韁鎖如此，可嘆可嘆！精茶數片，不一一。襄上，公謹左右。牯犀作子一副，可直幾何？欲托一觀，賣者要百五十千。

——（宋）蔡襄《暑熱帖》

一夜尋黃居寀《龍》不獲，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拓，更須一兩月方取得?？滞蹙墒欠?，且告子細說與，才取得，即納去也。卻寄團茶一餅與之，旌其好事也。軾白，季常。廿三日。

——（宋）蘇軾《一夜帖》

蘇軾與蔡襄都是精于茶道的愛茶人。蔡襄則更是寫下了著名的《茶錄》，對茶的優(yōu)劣、茶具的使用都有精當的論述，以至于后世在茶具上的使用，常以《茶錄》為范本。

當我們走近“茶無倦”，觀看展覽初始的幾個展柜，所呈現的是一些唐宋時期飲茶所使用的茶具。唐代的品飲方法大約有三種：其一是煎茶法，其二是庵茶法（又稱點茶法），其三為煮茶法。煎茶法是陸羽特別提倡的方法，在展柜中，展示了唐宋煎茶法與宋代點茶法的種種元素：茶釜、茶筅、兔毫盞、茶盞托……

有人說看到的是一件件美的茶具，它們色澤優(yōu)雅，器型難得，價值不菲；也有人說，令他們由此想起的是“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碧云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的場景，離我們一千多年的唐代詩人盧仝收到友人孟簡所贈新茶之后用這樣的茶具煮茶分茶時的情景仿佛重現眼前。展柜中的茶碗之中雖然無茶，卻又似有茶，這難道不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嗎（圖2、3、4）？

縱一葦之所如——赤壁賦

在唐宋篇章中，有一枚清代乾隆時期宮廷微雕名家杜士元所刻“蘇東坡泛舟赤壁核雕”。這枚核雕來自蘇州過云樓后裔顧榴兄妹的捐贈。明代魏學洢一篇膾炙人口的短文《核舟記》描述的明代常熟微雕名手王叔遠所刻核舟，所刻亦是東坡泛舟赤壁的情景。文中說此核舟“通計一舟，為人五，為窗八，為箬篷，為楫，為爐，為壺，為手卷，為念珠各一；對聯、題名并篆文，為字共三十有四。而計其長，曾不盈寸……”然王叔遠的作品現已不傳，常熟博物館所藏核舟與文中所描寫的核舟，有異曲同工之妙。此船上共有6人，船首桌椅齊全，東坡等三人正高談闊論，船尾一童子正扇著扇子煮水，另一舟公正搖船槳。最有趣的是一童子趴在船篷之上，他本應收拾漁具，卻又被眾人的談話吸引，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兒，側耳傾聽……核舟的門窗俱可開合，核舟配有白色海浪紋飾的象牙雕刻底座，東坡所乘坐的船兒仿佛踏浪而來……這枚核舟可謂中國微雕藝術“以小見大、虛實相生”的典范。

宋元豐二年（1079），宋代文壇領袖蘇軾因烏臺詩案入獄，貶謫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生活的窘迫，仕途的失意，卻仍保有對生活的熱愛，蘇軾在黃州墾荒、種茶、釀酒、數次游赤壁，并寫下了許多流芳千古的名篇。元豐五年（1082）蘇軾與綿竹武都山道士楊世昌一同游赤壁，并寫下了《前赤壁賦》。展出中許多《赤壁賦》銘文的茶杯，均產自日本，偉大的名篇沒有國界，人們對它的喜愛，也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我們可以將它寫在茶具上，也可以將它以核舟的形式還原，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們，將它融匯在戲曲中、在繪畫中、在玉雕里、瓷器中……；“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碧K軾和他的《赤壁賦》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美的藝術享受，其中更重要的是其中豁達淡然、曠達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給我們以啟示，這與茶的功用很相似（圖5、6）。

采菊東籬——隱士之茶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桃源仙境”。在那里，我們忘懷得失，淡泊明志，不慕名利，怡然自樂，過著平和寧靜的生活。中國古代許多文人都有著美好的隱士情懷，無論是白居易、柳宗元、韓愈、裴度、元稹、蘇軾……他們在政治斗爭中心力交瘁，又在隱逸中找到寄托與歸宿。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枝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碧K軾被貶黃州后第三個春天寫下的《定風波》，可以視為蘇軾對陶淵明的隱逸精神進行重新解讀，蘇軾以陶淵明式的眼光向內自省，尋找精神的皈依；向外體察山川萬物，以靜觀的姿態(tài)領悟人生，在達觀中尋求安寧，在反省中關心現實。蘇軾一生寫過許多“和陶詩”。他在 《和東方一處士》自注中寫道：“此東方一士正淵明也，不知從之游者誰乎？ 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痹隗w味自然山水及田園的真諦之間，蘇軾與陶淵明完成了精神上的遇合。

“忽向新春里，閑過隱士家。旋收松上雪，來煮雨前茶。禽換新歌曲，梅妝隔歲花。應慚非遁者，難久在煙霞?！彼稳瞬苋赍龅脑妼懸环N隱居的生活。新春之中，過訪隱士之家?！靶账缮涎?，來煮雨前茶?！睂懙氖请[士之茶。隱士之茶是隱士生活的一個縮影，詩人通過寫煮茶，將隱士生活濃縮成一個具體的場景。閑居山間，靜聽松濤，遠離塵囂，煮茶吟唱，品茶中體悟天人合一的境界。在茶具中，我們也能看到陶淵明的身影，館藏有一套清代康熙“采菊東籬下”的青花小杯，一面畫著陶淵明坐倚大石，悠然賞菊——那菊花種在紫砂方盆中，有小山石、菖蒲點綴。另一面則生動地繪著一名童子，那童子頭梳總角，正忙著扇扇煮水，爐上的壺冒出縷縷煙氣，那正是水即將沸騰的時刻（圖7、8）。

市井之中有真意——潮汕工夫茶

清代俞蛟《夢廠雜著·卷十·潮嘉風月·工夫茶》：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諸陸羽茶經，而器具更為精致。爐形如截筒，高約一尺二三寸，以細白泥為之。壺出宜興窯者為最佳，圓體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許。杯盤則花瓷居多，內外寫山水人物，極工致，類非近代物。然無款志，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爐及壺、盤各一，惟杯之數，則視客之多寡。杯小而盤如滿月。此外尚有瓦鐺、棕墊、紙扇、竹夾，制皆樸雅。壺、盤與杯，舊而佳者，貴如拱璧，尋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將泉水貯鐺，用細炭煎至初沸，投閩茶于壺內沖之；蓋定，復遍澆其上；然后斟而細呷之……”工夫茶的歷史、器具以及沖泡法寫得十分詳盡。工夫茶自唐代起經過數代的傳承，如今，唯有在潮汕地區(qū)保存最為完整，有古代工夫茶“活化石”之稱。工夫茶是潮汕人生活的一部分，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

我們展出了潮汕地區(qū)傳統工夫茶所需要的器具——茶壺、蓋甌、茶杯、茶洗、茶盤、茶墊、泥爐、沙銚、羽扇、銅箸……還有橄欖碳以及炭籃。器具雖然看似繁復，卻無一多余之物。以此，我們說明的是潮汕工夫茶的本質——“須知茶道之本不過是燒水點茶”。從潮州工夫茶的器具選用與烹法，體現其精神實質在于強調自然。只有順應自然，才能得“和”之真諦。烹治，首先要有茶，泡茶須用水，煮水該用火，泡茶、煮水則離不開器具。凡此種種，是極平常、極自然的事，卻無處不體現出“道”來：沖泡工夫茶的程式只有一個簡單的目的——為了把這杯茶湯泡得最好喝，所謂“大道至簡”，說的不就是潮汕工夫茶嗎（圖9）？

在文章的結尾，讓我們再回到陸羽的唐代。據記載，與陸羽同時代的常伯雄，他穿著華美得體，煎茶時很能營造氣氛，因而得到了權貴的賞識，名噪一時；而陸羽卻“身被野服”遭到當時權貴的嘲笑。求美還是求真，在陸羽的時代已經水陸分明；到了文震亨的明代末期，又有“近來富貴家兒與一二庸奴、鈍漢，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經賞鑒，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縱極其摩娑，護持之情狀，其污辱彌甚，遂使真韻、真才、真情之士，相戒不談風雅”的情形。這和當下的情形仿佛又有些關聯：文物茶、茶具的大肆炒作，仿品、贗品的橫行……每當我們看到那些穿著不倫不類的所謂古裝進行茶道表演時，不禁疑問：從陸羽時代走來的中國茶道，歷經數代的傳承與變遷，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呢？

展出中，一把來自日本的鐵壺，在它的壺蓋上，有四字楷書銘文——“長保生命”（圖10）?？梢韵胍妷氐闹魅擞闷渲笏氩钑r，隱約希冀美好的當下能永恒傳續(xù)吧。然而，物品可以流傳，古人所留給我們的“真韻、真才、真情”也能傳續(xù)下去嗎？“茶無倦——文人與茶”展覽，從某種意義上說，紀念的是一個業(yè)已逝去的世界，在古人的世界里，有“寒夜客來茶當酒”的豪情，也有“至樂莫如讀書、養(yǎng)心莫若寡欲”的道悟。一件件展品，既美觀又實用，曾經備受物主人的珍視，它們含蓄而優(yōu)雅地呈現在這一場茶無倦展覽中，不同的茶席陳設，就像一座穿梭時空的記憶劇場，希望人們在其中能夠領悟 “真韻、真才、真情”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