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釉窯變古樸滄桑

早在西周時期（前1029—前771），我國南方一帶陶工發(fā)現(xiàn)，燒成品中有些局部區(qū)域，特別是口沿和肩部表面出現(xiàn)色澤各異的不規(guī)則斑塊，既說不出原因又不能重復其結(jié)果，百思不得其解。這種被冠以“窯變”的“殘次品”往往當做“怪胎”一扔了之。到了宋代（960—1279），窯變現(xiàn)象受到河南禹州鈞窯的關注，并依據(jù)其無法復制的獨特性脫穎而出，躍升至宋代五大名窯之首，留下“黃金有價鈞無價”和“家有萬貫，不如鈞瓷一件”的極高評價（圖1）。

其實，上述變化的“作祟者”為窯中燃料焚燒形成的草木灰。按照當今的科學說法是，由于草木灰所含之氧化鈣，在高溫中與陶坯表層的石英、長石等成分發(fā)生化學反應，熔融后形成薄薄一層玻璃膜所致。基于坯土、燃料以及溫度不同，又會引起玻璃膜色澤發(fā)生改變?？梢哉f，這是“釉”的初始形態(tài)，是人工制備釉料的催化劑。

窯變并不一定局限于瓷器，陶器也可以實施“窯變”。我國江蘇宜興和廣東佛山的“宜鈞”、“廣鈞”便是著名的仿鈞瓷窯變彩釉陶（圖2）。

窯變也并不一定局限于人工釉陶。如上所述，無釉的素坯在熾熱的窯火中受草木灰影響也能產(chǎn)生釉樣的奇妙的變化，獲得“無釉勝有釉”的窯變效果。日本六大古窯中尤以備前窯的無釉窯變彩陶獨領風騷。

日本業(yè)界習慣把某地及其附近窯口燒制的產(chǎn)品稱作某某“燒”。岡山縣備前市伊部一帶生產(chǎn)的陶器就叫做“備前燒”或“伊部燒”。備前的“無釉窯變”是在1200℃左右高溫下不掛釉素燒而成，其每一件作品都光亮潤澤、各具特色且絕無雷同。

與我國窯變彩陶極具瓷器神韻不同，備前的無釉窯變彩陶最大特點是竭力保持陶器古樸、厚重乃至稚拙的原生態(tài)風格。即便是現(xiàn)代燒制的作品，仍然可以從中嗅到濃郁的、充滿歷史滄桑的泥土氣息，陶味十足（圖3）。

據(jù)史家考證，備前燒是在古墳時代（300—600）基于朝鮮半島南部的伽耶所產(chǎn)高溫硬質(zhì)陶技術發(fā)展起來的，日本稱它為“須惠器”。其實追根朔源還是發(fā)端于中國殷周時期（前1675—前711）的灰陶文化。在這以前，島國陶工只懂得露天架起篝火燒制手揑土坯的“繩文土器”，以及在600℃—800℃的溫度中燒制器體相對輕薄堅硬、用竹簽剔刻紋樣的“彌生土器”和“土師器”等軟質(zhì)素陶。

進化到須惠器時代，原始的泥條盤疊成型進化成轆轤拉坯;“野燒”進化成窯燒。不僅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而且使燒成溫度一下子提高到1100℃以上?？梢哉f，須惠器的出現(xiàn)標志著日本陶瓷史上一次未曾有過的技術革新。因為工藝先進，器體堅實，很快普及全國，各地窯口都推出不同水平的“須惠器”產(chǎn)品，成為平安時代（794—1192）末期庶民最受歡迎的日用器皿。進入鐮倉時代（1192—1333），備前燒逐漸以無釉窯變?yōu)榛A從而確立了自己的特殊地位（圖4）。

陶土制備千錘百煉

備前燒的坯土是左右作品成功與否的重要一環(huán)。它通常采自伊部農(nóng)田地下2—4米大約30—90厘米厚的優(yōu)質(zhì)黏土層。這是100萬年以前從伊部北面熊山山脈沖積下來的，顆粒細，黏度大，富含鐵質(zhì)。采集的土料至少需要在野外堆放一到兩年時間，以便讓其中的雜質(zhì)包括多余的鐵元素自然風化，最后與瀨戶市內(nèi)的長船町磯上所產(chǎn)黑土摻雜在一起，揉制成備前燒的特質(zhì)坯土。

成型后的素坯無須人工上釉，一般也不用刻意施以紋樣，而是通過窯變技術，得到不同色澤、肌理、紋路乃至意象圖案的裝飾特效。鬼斧神工，天趣自然。這就是備前燒的魅力所在。

裝飾手法遷想妙得

備前燒窯變的代表裝飾技法大約有如下幾種。

胡麻。利用松木等劈柴灰飄落在坯體上而形成點狀紋樣，像撒了芝麻?；蛐切屈c點，或密密麻麻，變化多端，煞是好看。根據(jù)落灰的顆粒大小、數(shù)量、窯溫高低以及附著方式，又分為流掛胡麻、粗胡麻、細胡麻、絲線胡麻、黑胡麻及飛濺胡麻等品種，別具遠古風情（圖5）。

棧切。將成型坯胎放置在窯中原本用來分割空間的爐篦狀棧切（隔板）底下，形成受熱及落灰不均狀態(tài)而導致在坯胎基底上產(chǎn)生紅、黃、金、灰、青等不同顏色或顏色斑塊的裝飾手法。近年來又出現(xiàn)一種特地把作品放置在遠離焚火口處，再適當投入松木炭灰的人工干預棧切。業(yè)內(nèi)將前者稱為“自然棧切”;后者則稱為“炭棧切”、“灰棧切”或“人工棧切”。 作品或云蒸霞蔚，或星月爭輝，或浪涌濤鳴，意境如夢如幻，令人陶醉（圖6、7、8）。

緋襷。“襷”音同“舉”，原指和服肩腋部的交叉系帶。這里的緋襷意為紅色帶狀紋飾。陶藝家在乳白或淡紅的淺色坯體上縱橫交錯地纏繞稻草后放進匣缽入窯燒結(jié)。高溫下稻草中的堿與陶土中的鐵產(chǎn)生化合作用而在素坯上形成寬窄不等的血色條紋，紅白相間，對比強烈，簡潔中充滿熾熱情調(diào)（圖9）。

牡丹餅。在燒制大型盤碟之類作品時，將小的圓形陶片疊加其上一道入窯燒制，由于被遮擋部分受熱不同于未遮擋部分，從而形成圓形的色澤變化，如同在大盤內(nèi)放置了數(shù)塊日本傳統(tǒng)糕點牡丹餅一般（圖10）。

青備前。將作品埋在窯灰中用氧化還原焰燒制出近似于綠的青色或灰黑色而得名。

如前所述，備前燒所用土富含鐵質(zhì)，因而燒成品往往暖色居多。此技法給備前燒產(chǎn)品增添了冷色品種，具有青瓷風韻，是非常難得的手法（圖11）。

窯變。雖然備前燒的所有作品都可以稱作窯變，但這里所說的窯變特指素坯被放置在燃燒口附近窯灰中從而導致窯變特別顯著的作品（圖12）。

伊部手。這是鐮倉時代古備前的燒成技法之一。因存世作品不多，工藝瀕臨失傳。多虧近年來熱衷于此的陶藝家埋頭解密工藝，終于再現(xiàn)了這一絕技。

所謂伊部手泛指涂敷化妝土后燒成具有特別肌理的作品?！笆帧痹谶@里為樣式的意思。由于成品發(fā)色近乎于黑色，故又被稱作“黑備前”（圖13）。

這里所說的化妝土，若把它看做是某種程度的釉料也未嘗不可。不過，它又不同于別處的施釉陶器必須在素燒后上釉，再次入窯進行二次燒成;備前的伊部手是直接在未入窯的坯體上涂敷化妝土一次燒結(jié)而成。當然，若一次燒成的色澤不夠理想，則可以反復入窯，直燒到滿意為止。

伏燒。在罐、酒壺、花瓶等坯體的口沿部倒扣上其他陶品入窯，因遮擋處不能直接接觸火焰而與整體產(chǎn)生溫度差，最終形成上下不同色澤的作品，分隔明顯，風格特別（圖14）。

特色窯口各盡所能

備前燒在初創(chuàng)期通常使用無間隔的單室型筒狀“穴窯”，最適宜燒制飛濺胡麻、粗胡麻等偏向于暖色的作品。自室町時代（1336—1568）到桃山時代（1568—1603），則盛行使用“大窯”。其結(jié)構(gòu)雖然基本與穴窯相同，但尺寸加大，總長可達五十米開外，能連續(xù)燃燒四五十天，適宜燒制流掛胡麻之類熔融流淌性作品（圖15）。

最常見的是以松木劈柴為燃料的階梯窯，其數(shù)個燃燒室相繼在斜坡上串成一片，可連續(xù)燒一到兩星期，適用于生產(chǎn)紫蘇色和緋襷、棧切、胡麻等作品。

隨著時代發(fā)展，近現(xiàn)代出現(xiàn)以單室為主的電力窯和燃氣窯。但由于其燃料無灰，故只能用于燒制緋襷之類，不適用其他窯變品種?；诖耍腥税l(fā)明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燃料二者兼顧的單室混合窯。它先用煤氣等現(xiàn)代化燃料迅速將窯溫提高并保持在一定水平，然后于熄火前加入松木劈柴以營造灰塵飄落的氛圍。這樣只需兩三天便可得到與階梯窯近似的窯變效果。

使用優(yōu)點出人意料

備前燒除了在裝飾層面上有值得夸耀的一面外，因其結(jié)構(gòu)獨特，在使用上據(jù)說還具備以下幾個出人意料的優(yōu)點。

1.因在1200℃以上高溫氛圍中“赤膊上陣”地經(jīng)過至少一星期煙熏火燎，備前燒成品的機械強度比其他同類產(chǎn)品高得多，有“落地不碎”的美譽。

2.備前燒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致密，能抵御不同的溫度變化，裝飲料保冷、沏茶保溫。若用來存放威士忌、葡萄酒等高檔賞味酒，還具有一定的催化香氣作用，使風味更加純正?？芍^“美酒置于斯，越陳味越香”也。

3.備前燒雖然致密但并不悶氣。內(nèi)部所含細微的氣孔又具有一定的通透性，用它來插花，能保持花瓶內(nèi)水分的新鮮度，使切花久開不敗。

4.備前燒陶器表面帶有細微的點狀肌理，不僅摩擦系數(shù)大，在使用中不易滑落，而且對啤酒具有較強的發(fā)泡能力，泡沫細膩持久，口感清爽宜人。若盛放食物，還能減緩水分蒸發(fā)，保持食品處于階段性新鮮狀態(tài)。

平民藝術難能可貴

通常認為，釉料是窯變必不可少的條件之一。備前的一代代陶藝家，在沒有釉料的支持下，竟然別出心裁地利用各種自然條件并進行適當人工干預，把原本平淡無奇的日用素陶，不遺余力地打造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日用性及觀賞性兼顧的平民藝術品，實屬難能可貴的睿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