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煜是中國詞史上的一位絕代詞人，被稱為“詞中之帝”。他在詞壇上的輝煌成就則是由其坎坷不幸的人生所成就。經歷了國破家亡和從帝王到囚徒的身份轉變，他的詞風也產生了巨大變化。本文著重從李煜涉夢詞出發(fā)，探討他詞作中夢境與現實的關系，探索他寄托在詞中的感情，并探尋這種現象形成的深層原因。

關鍵詞：李煜詞；夢境與現實

一、 夢里浮生——李煜與涉夢文學傳統(tǒng)

（一）詞中之帝

李煜才華絕代，命途坎坷。作為南唐第三位國主，他不是一位稱職的皇帝，但在中國文學史上，他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他“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贊其始終“不失其赤子之心”①。

李煜與其他詞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的身份和地位，他是一國之主，更是亡國之君。由于父親李璟影響，加之起初定下的繼承人并不是他，他自小就不具備一個合格統(tǒng)治者必有的雄心壯志，縱使偶有幾絲野心，也在自我臆想的盛世風采和煙水迷離的詞曲創(chuàng)作中消磨殆盡。

李煜繼承了父親的性格，仁厚善良、與世無爭，即位前，他過著“心志于金石，泥花月于詩騷”的生活，對皇位幾乎沒有興趣。繼位后，他表現出對宗主國過度的恐懼和敬畏，盡管他也為祖父的帝業(yè)努力過，但大宋陰影的籠罩和山河破碎的困頓，使他不得已另辟蹊徑，用筆為自己筑造一個溫馨寧靜的空間，他在這里矛盾，在這里掙扎，在這里編造著一個個國富民強、百姓和樂的美夢?？蓧粼俸?，終究有醒的時候。在生活發(fā)生巨變時，他詞風的轉變也是極為驟然的，在他的詞中占據主要地位的多是一種悔恨和無奈。這一點，在李煜的涉夢詞中體現的尤為明顯。

（二）涉夢文學傳統(tǒng)與李煜的涉夢詞創(chuàng)作

“夢因愿望而引起”②。中國的夢文學歷史悠久，黃帝的華胥夢，開啟了中國文壇以夢文學的傳統(tǒng)。沉溺于奇幻迷離的夢境，是對現實的否定，不管是綺麗多姿，抑或痛苦不甘，往往都由一“空”字貫穿始終。

早期有巫山云雨、莊周夢蝶，到唐宋時便與唐詩宋詞一道大放異彩。李白在這之中最為著名，從《夢游天姥吟留別》、《梁甫吟》，到《短歌行》，李白的夢是華麗絢爛、狂放率真的，充滿著盛唐氣象。唐代盛極而衰，再也不見“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的氣勢，只剩下“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的凄迷。

李煜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和生活環(huán)境影響，自然承繼了夢文學。殘山剩水主人的無可奈何、亡國之君的深沉悲哀，讓李煜選擇夢作為他詞的意象，這不僅是一種簡單的“笙歌醉夢間”，更是在命運賦予他不可承受之重下的逃避方式。

李煜不斷的在夢中重復自己的生活場景，早期有“春盡花殘，舞步徘徊，細雨霏霏” 那種春景殘敗、知己難尋的惆悵，后期有“故國夢重回，覺來雙淚垂”所描繪的無奈之景。他不斷的以現實入夢、以回憶入夢，并在現實和回憶的劇烈碰撞中獨自品味悲涼和困頓，使得這種“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的悲劇性色彩更加濃烈醇厚。

二、 閑夢正遠——李煜涉夢詞與其人生分期的關系

李詞早期創(chuàng)作中，夢境多與女子相關，是春日相思時無奈和慵懶的情感表現，或是表達對故人的懷念和不舍。后期的他則在日日夜夜的悔恨和惶恐中追憶故國、重構盛世。其涉夢詞的特點隨著其人生經歷的變化而變換，主要呈現出兩個階段性特征：

（一）第一階段

北宋開寶7年以前，李煜為南唐國主，偏安一隅，對宗主國俯首稱臣，贏得幾年太平時光。此時的詞人性格敏感，花天酒地，他以寫詞做夢為樂，盡力忽略北宋的巨大壓力，勸勉自己得過且過、及時行樂。詞作以《菩薩蠻·蓬萊院閉天臺女》、《采桑子·庭前春逐紅英盡》、《清平樂·別來春半》和《喜遷鶯·曉月墜》等為代表，以相思懷人、男女情愛為主調，內容多從女子的角度，描寫相思之苦和離情別緒，無論情感是悲是喜、是直白是含蓄，都表達了對大周后、鄭王李從善等人無盡的思念之情。

《菩薩蠻·蓬萊院閉天臺女》是李煜涉夢詞中比較歡快的一首，從中可以看出他前期涉夢詞的特點。詞中做夢之人是一位天仙一般的女子。被人闖入寢室，從夢中驚醒，她卻不慌不忙，笑意盈盈，情思綿綿。整首詞絢爛而美麗，卻又美麗得有些不真實。

李煜前期的涉夢詞大多都比較純粹，充滿了令人羨慕的溫情愛意，此時的宮苑內尚且安寧，沒有太多的曲意逢迎、違心討好，在重重宮墻庇護下，有愁，但只是輕愁；有恨，但只是薄恨，即便魂牽夢縈，也總關情事。這個階段他的涉夢詞情切意綿，并沒有太多驚心動魄的苦痛與悲哀。

（二）第二階段

南唐國滅，山河破碎，李煜率眾臣肉坦出降，南唐滅亡，國主受盡侮辱，被北宋幽禁于小樓之上。李煜或許心高氣傲，但國主和文人的自尊與驕傲早就在長達15年的忍氣吞聲中消磨殆盡，此時的他只能在追憶故國的清夢里殘存些許氣節(jié)，他寫了《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望江南·閑夢遠》、《望江南·多少恨》等追憶故國的悔恨沉痛之作。此時的涉夢詞內容多為南國無限江山的壯美和自己曾經享受的人間極樂，可每次夢醒之后也只能是“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李煜的心性在被幽禁之后急劇衰老，這時的他已從簡單對故國的懷念追思上升到體悟人生、感懷生死，以《浪淘沙·往事只堪哀》、《烏夜啼·昨夜風兼雨》、《浪淘沙·簾外雨潺潺》為代表，表現出“世事漫隨流水，算來夢里浮生”的絕望與虛無。

李煜后期涉夢詞作感慨多，無病呻吟少，意境更加深遠。他的夢不止局限于過往的輝煌，還帶上了往事皆空的蒼涼感慨，表面看來好像再美妙絕倫的夢境都無法進入他早已索然枯竭的內心，但實際上他的感情卻實現了質的升華，“往事已成空”的超然感慨中飽含的是內心的創(chuàng)巨痛深和進退維谷的絕望。如《望江南》二首所描繪的南國春秋之色，春則落英繽紛，秋則江山遼闊，可悲的是如此壯闊美好的千里江山，竟是夢中之景，而囚徒李煜也只能夢回江南、一晌貪歡。更沉痛的是“閑夢遠”三字，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苦痛不堪，凄楚不堪。

三、歸夢難成——李煜涉夢詞的現實性與意象特征

（一）涉夢詞中的夢境與現實

李詞中的夢境和現實是相對的矛盾關系，這種對立也正是他痛苦的深層緣由。一是夢境和現實在時間上是對立的。過去是“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的醉生夢死、奢華壯美，如今卻是對著“秋風庭院蘚侵階”惆悵難排。二是夢境和現實在空間上是不統(tǒng)一的。正如《浪淘沙·往事只堪哀》中“想得玉樓瑤殿影”的美好景象對應的卻是“空照秦淮”的無奈現實。

李煜在這種時空對立的夢境中不斷的自我渲泄、自我懲罰，他將樂安放于夢境，將恨拋擲于現實，在夢境與現實的落差中實現對災難和沉痛的抗爭。

所以，李煜之悲哀不僅是現實造就，更有夢境通過對過去的重現不斷喚起回憶，并在回憶中咀嚼痛苦，對應到現實即是無路可走的絕望。

李煜的涉夢詞總體而言是痛切、是孤寂，他把在現實中不能表達的情感寓于夢境之中痛快宣泄，現實如夢、夢如現實，他在夢境與現實間自由穿梭，在場景的不斷變換中撫今追昔、徘徊哀鳴。每次朦朧入夢時，都有現實場景來過渡，這些意象是現實之物，也是夢中之景。

（二）涉夢詞中的常見意象

李煜憑借窗、簾、雨、遙遠的簫笛這些縹緲之物來入夢。借助這些景物的過渡銜接，在夢境和現實間來去自由。也正由于這些景物的飄浮變換，現實生活中的明月、高樓、簾外雨，與夢里故國的雕梁畫棟、亭臺樓閣相互映襯，其詞境也就虛實相間。在其涉夢詞中常出現以下幾類意象：

一是窗。窗是中國古典詩詞中常用的意象，這個建筑構件阻而未隔，充滿著希望和誘惑。李煜被幽禁在小樓上，他的大部分活動都在窗下進行，他透過窗看到勃勃生機，也看到草木蕭瑟，如《采桑子·亭前春逐紅英盡》中“綠窗冷靜芳英段，香印成灰?？赡吻閼眩鼥V入夢來”。

二是蕭笛等。如果說王之渙“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中還有悲壯豪放之感，那么，蕭笛在李煜這里便只余痛苦和怨恨，以蕭笛引夢，其夢也必然沉痛。如《阮郎歸·呈鄭王十二弟》“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的日夜笙歌，醉生夢死。

三是流水。流水也是中國古典詩詞中常用到的意象，李詞中也常用到它。流水連綿不斷、滔滔不絕的特點，用以象征情絲綿綿不絕、無法斬斷；無言東去，再不回首，象征著時間的流逝；阻隔東西，象征著流水無情、流水隔情。對著千古流水，李煜也只能長嘆一聲“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現實場景是李煜入夢的憑借，夢境中盡是殘存的美好，醒來后全是無處可躲的悲哀，強烈的今昔對比讓他無法承受又不得不受。由于恨太沉重，情太壓抑，他只能通過逃避現實去重溫任性君王的舊夢，在夢醒后又獨自承受更加沉重的痛苦，這樣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

四、結語

李煜的夢境源于現實，現實又狠狠地擊碎了他的美夢。葉嘉瑩評價他說：“以最任縱、最純真的感情來反映一切遭遇。”因為純真，他的心中自始至終帶著執(zhí)著和任性，而這也正是他痛苦的深層緣由。李煜一生愛夢，是由于他在現實中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更無法實現自己的價值。他任縱的前半生猶如活在夢中，后半生則生活在對之前夢境的反復回味咀嚼之中。

個人不幸，家國悲哀，卻是中國文壇之大幸。這個誤作人主的風流才子，用筆醮著血和淚書寫他屈辱的人生，為中華詞壇千古留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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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子莊.左手李煜，右手納蘭[M].江蘇：鳳凰出版社，2011.

[3]楊軍.南唐后主李煜傳[M].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

[4]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

[6]葉嘉瑩.迦陵說詞講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7]李蒙.李后主的夢境與現實[J].寧夏大學學報，2013，3.

注釋：

①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4：4.

②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西苑出版社，2004，5：125.

（作者簡介：云南大學人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