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天心煩意亂地望著不遠處的吳淞江。
夜色正傾巢而出,覆在江面上,江水掙扎般地呻吟著。
蹲了一個小時,腿肚子都麻了。七月的蚊蟲最是狠辣,此時也來趁火打劫,臉上身上被叮了幾十個紅包,卻也只能咬著牙忍著。
這次任務(wù)顯然非同小可,連副局長康霖都親自出馬,誰敢在這緊要關(guān)頭出紕漏?
“阿嚏!”
常天轉(zhuǎn)過頭狠狠地瞪著打噴嚏的人,那倒霉蛋是他的屬下王濤,他已知道自己闖了禍,臉色發(fā)白,皺著臉,縮著肩,把一百八十公分的大個子蜷起來。
常天一面瞇縫著眼,警惕地注意著站在碼頭上的幾個苦力,一面用左手拇指沿著下巴正中的裂紋上下劃著。幸而苦力中有一個是警局安排的內(nèi)線,一聽到有異聲,立刻機靈地做出反應(yīng),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罵了句臟話,算是敷衍了過去,沒有引起對方的懷疑。
江水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了變化。
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
那是船破江而行的聲音。
“終于來了!”常天在心里松了口氣,只要船進了視線,那就是入了甕,有天大的本事也飛不了。
信號槍響了。
常天帶著屬下們往外沖,先把岸上的苦力們和領(lǐng)頭接貨的負責(zé)人——山花茶葉公司的經(jīng)理賀澤雄重重圍住。
“都不許動!”
他們不是唯一參與行動的警察,康霖帶著另一隊人馬大約二十幾個人,迅速控制住了開進碼頭的貨船。
那是康霖的心腹們,都是曾經(jīng)跟著他上過戰(zhàn)場,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亡命之徒。
但預(yù)想中的槍戰(zhàn)并沒有發(fā)生。
貨船上只有四五個押送員,雖然帶著長槍短槍,卻都有著許可證,也老老實實地按照康霖的要求開箱檢驗。
常天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壞了。
果然,二十個箱子里除了茶葉,什么都沒有搜出。
常天偷偷瞄了一眼康霖,他滿臉通紅,沒有表情——這位從軍隊轉(zhuǎn)行的副局長有個外號叫“胖關(guān)公”,不論生氣高興,那張?zhí)撆值哪樣肋h都是紅彤彤的,所以這紅膚色倒成了一張極好的面具,對官場尤其適用——那里正需要捉摸不透的人。
但不管怎樣,副局長帶隊執(zhí)行任務(wù)卻空手而歸,傳出去總是不好聽。
“茶葉是假的?!笨盗乩淅涞卣f,“全部沒收!”
常天憋住笑,這很明顯是栽贓了,手段卑鄙,也丟臉到家,但總比任務(wù)失敗丟了烏紗要好多了,押送員和負責(zé)人既不申辯,也不反抗,任憑警察們將二十個箱子帶走。
常天知道,這二十箱茶葉一進了局子,立即會被換成假茶,對方是沒法解釋的,但也不會損失太大,繳些罰款,派兩個人來頂罪,這事兒也就過了——只是打草驚了蛇,下次要想再抓,可就難了。
可惜,本來是可以把這個大蛇窩連根鏟除的。常天在心里嘆氣,面上卻不露出失望的神色,他用手比出一把槍,對準了王濤。
王濤倒是一臉如釋重負,挺直了脊背,任務(wù)失敗不是因為他,他也就不必擔(dān)心自己的前程了。
2
常天蹲下來,戴上白手套,他伸出手摸了摸面前男尸的衣領(lǐng),杭紡白襯衫的領(lǐng)扣被揪掉了兩顆,都在地板上找到了,衣褲上的褶皺亂七八糟,說明他死前很痛苦,嘴角的白沫和地上的嘔吐物都說明他的死因是急性中毒。毒藥可能是在一小時內(nèi)起效的——鄭發(fā)澤的女仆羅阿云十點出門,十一點回家,據(jù)她的證詞,鄭發(fā)澤當時還沒有任何異常,回家后她發(fā)現(xiàn)大門開著,主人已經(jīng)中毒身亡。
書桌上有一杯打翻的茶杯,茶水流了一桌子,除此之外還有兩塊沒有動過的綠豆糕,他已經(jīng)差人把茶葉和糕點送往位于真如鎮(zhèn)的司法行政部法醫(yī)研究所,相信很快就能得到消息。
他直起身子,看著掛在書桌背后墻上的一張隸書條幅,上面寫著“戒急用忍”四個字。
常天知道,副局長任務(wù)失敗,向后者提供情報的內(nèi)線定然會暴露且下場凄慘,卻沒想到這個內(nèi)線的級別如此之高:死者鄭發(fā)澤是財政局第一科科長,兼任外交委員會委員,今年才四十二歲,五六年之后,說不定能做到局長位置,大好光明的前途就這么戛然而止,實在可惜。
這已然是個大漩渦了。司法科長駱楊之前已經(jīng)找他談了話,他毫不掩飾地告訴常天,他和康霖是綁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鄭發(fā)澤顯然也是一樣,他在某些方面得依靠康霖提供的便利,他利用職權(quán)和關(guān)系得到的信息作為交換,不過在他暴斃之前,別人并不知道他和康霖的關(guān)系,康霖那一日的行動,是一次極大的冒險,現(xiàn)在,對方要他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可能意味著一次警局人事上的大洗牌,康霖如果倒了,駱楊也會倒,而他常天,作為駱楊的心腹,不可能全身而退。
“必須把他們連根端了,得盡快抓住內(nèi)鬼!”這一次駱楊沒有像過去那樣給出限期,常天知道,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3
賀子山與宋京花是首要嫌疑人——這兩口子是山花茶葉公司的老板,這家公司明里做著茶葉生意,實際上卻在買賣鴉片,雖然在民國15年便設(shè)立了禁煙局,但鴉片貿(mào)易仍然是上海灘最繁榮的貿(mào)易之一,煙館遍地開花,煙民登記后依然可以合法地購買鴉片。
有一種說法,上海這朵海上花,它的根扎在鴉片堆里,要是沒了鴉片作為養(yǎng)料,這朵海上花就會迅速枯萎——比那些被鴉片吸空的人體枯萎得更快。
法律也好,權(quán)力也好,在利益的驅(qū)動之下,山花茶葉公司并不是唯一從事非法鴉片走私生意的公司,而它敢做這樣的買賣,除了有皖系軍閥的支持外,在上海政府高層,也必然有人因這生意而獲利——錢權(quán)相生,這就是江湖的自然規(guī)律。
后臺級別有多高?常天拿出鼻煙壺來深吸了一口。
這次任務(wù)敗得很是蹊蹺。
駱楊和常天都是在最后一小時才知道要去碼頭做什么,之前他帶著弟兄在司法科里干等了兩個鐘頭,從時間上計算,那艘船當時已經(jīng)在江上了,所以泄密的肯定不是他這邊的人。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康霖也不可能親自搜查,根據(jù)駱楊提供的信息,線人親眼看見了鴉片裝船出發(fā),一船貨當然不可能無緣無故消失,所以最大的可能,這個線人早就暴露了,他看見的不過是別人故意讓他看見的場景——為的是引康霖上鉤。
那么鄭發(fā)澤肯定早就在別人的控制之中了,搞不好他得到的情報壓根就是假的。
常天感到頭疼,要理清鄭發(fā)澤的關(guān)系網(wǎng)是件太大的工程——他的情報來源,至少有四路人馬,第一是康霖一派,第二是法租界的洪幫,他們幾乎壟斷了法租界內(nèi)所有的合法鴉片貿(mào)易;第三是賀子山的堂兄賀子樹,后者是寶山一家建材公司的老板,賀子山在這家建材公司占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鄭發(fā)澤提供給康霖的情報多半來自于賀子樹;第四是魯中向,此人做多種經(jīng)營,百貨、煙草、布匹、夜總會,線報顯示他與甘肅地區(qū)的軍閥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殺死鄭發(fā)澤,真是一步傻棋,就算要報復(fù),也不該選在這個時候。如今輿論一片嘩然,南京政府都被驚動了,明令要求盡快破案,嚴懲兇手,雖然這對康霖來說是巨大的壓力,可對那幫人豈不是更加不利?
常天打開筆記本,上面有三個人名,他們都在鄭發(fā)澤死前一天到訪過鄭家,這一天,正好是碼頭搜捕任務(wù)失敗后的第二天。
賀子樹,魯中向,劉榮東。
劉榮東是鄭發(fā)澤的同事,第二科的科長,據(jù)了解,兩人關(guān)系并不親近,但也沒有過節(jié)。常天查過他的背景,還算干凈,與賀子山并沒有往來,也沒有利益關(guān)系。
真如鎮(zhèn)研究所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證實那杯打翻的茶水有毒,而茶葉罐中的綠茶葉混雜有某種劇毒植物的莖葉。鄭發(fā)澤的茶葉罐就放在書房,每個人都有機會在鄭發(fā)澤的茶葉中下毒。
據(jù)了解,鄭發(fā)澤喝茶的時間是早上十點、中午一點和下午四點,所以下毒的時間必然是在鄭發(fā)澤死亡前一天下午四點之后,否則后者早就毒發(fā)。鄭發(fā)澤的妻子葉金英也有喝茶的習(xí)慣,但她在鄭發(fā)澤死前三天便回了老家,鄭發(fā)澤的兒子鄭光明在北平教育局任職,一年只春節(jié)和父母做壽才回家。鄭發(fā)澤雖是財政局官員,卻總是力圖造出簡樸清廉的形象,所以鄭家里的仆人只有羅阿云一個。
表面上看來,羅阿云是最有作案時間和作案機會的一個,但她卻沒有動機——她是鄭發(fā)澤的遠親,在鄭家名義上是仆人,但鄭發(fā)澤待她卻沒有主人架子,薪資開得高,還送她的兒子宋彬去讀了警官訓(xùn)練學(xué)校,羅阿云實在沒有理由被人收買而殺死自己的恩人兼靠山。
如果不是羅阿云,那么這來訪的三人要在鄭發(fā)澤的茶葉罐中下毒,需要一個必要條件:鄭發(fā)澤必須離開書房,只有訪客被單獨留在書房的時候,才有機會下毒。
根據(jù)羅阿云的證詞,魯中向與劉榮東來訪時,鄭發(fā)澤都沒有離開書房,而在賀子樹來訪時,他到樓下打了個電話,還讓羅阿云去廚房做了碗蛋羹,花去大約有一刻鐘的時間。
賀子樹是唯一有殺人動機又具備殺人時間的一個,但他何必親自動手引人懷疑?
“他是我的朋友,老實說,有他在,對我的生意是有好處的,我干嗎要殺一個對我有好處的人?我腦子又沒?。 辟R子樹瞪著一雙狡黠的小圓眼,不停地摸著他的嘴唇上的兩撇小胡子。
常天自然不能指出,康霖破獲的是假茶案,不是鴉片案,他不能說鄭發(fā)澤死于泄密,只能揪住表面證據(jù)做文章。
“他死那天的日程表上寫著當天上午十點約了你,你為什么失約沒有去?”
“臨時有點事。”賀子樹聳了聳肩膀,“這個也犯法嗎?”
“這個不犯法?!背L熘缓眉づ?,“只是你要是講不出原因,大家就只好懷疑你是因為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所以才沒去赴約?!?/p>
“我那天是真有事!”賀子樹猶豫了一下,黑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擠出一個輕浮的笑容,“女人的事,你懂的,不上臺面?!?/p>
“你最好還是說說看,”常天也學(xué)著他聳肩,“我不是小報記者,我只關(guān)心案子,你最好給我能說服我的東西?!?/p>
“我在國際公寓租了個房子,養(yǎng)了個女人?!辟R子樹說道,“那天我剛要出門,結(jié)果有人跑來跟我說,那女人在和別人鬼混,所以我就直接去了國際公寓,沒見老鄭?!?/p>
國際公寓是上海的特級旅館,是上海最有名的風(fēng)月勝地,不少名媛交際花都住在里面。賀子樹的老婆劉霞芳是交通部要員的女兒,有名的河?xùn)|獅,賀子樹能把這種事說出來,讓常天也很意外。
“她叫什么名字?能發(fā)誓作證嗎?”常天不冷不淡地問,“你在那做了什么?呆了多長時間?”
“嘿!”賀子樹有些發(fā)急,聲調(diào)都變了,“這事兒就不必曝光了吧?我好歹也是個人物,能給我點兒面子嗎?!”
“面子和腦袋,你怎么選?”
賀子樹的頭低下來了。
楊雅蓮果然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她并不坦露她的大腿,只穿著白色襯衫和齊膝高腰裙,梳著卷發(fā)馬尾,濃眉鳳眼,皮膚天然白皙,有一種天然潔凈和孤冷的氣質(zhì)。她所住的地方也不俗氣,家具幾乎都是白色,不時髦也不昂貴,只沙發(fā)上搭了條黃色向日葵花紋的毛毯蓋巾。
根據(jù)常天的調(diào)查,楊雅蓮確實也不是一般出生,她的父親楊永祥曾是知名律師,母親也出自書香之家,其母在她七歲時去世,楊永祥在五年前死于非命——被一歹徒刺中心臟,從此楊雅蓮成了孤女。上海灘是個勢利的地方,沒有人為她主持公道,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的美貌,她先是跟了一個做藥材生意的商人,后者年紀比她大了近三十歲,是個才子,琴棋書畫俱通,此人在一年前的一二八事變中不幸中了流彈身亡,楊雅蓮失了依靠,不得不再次出來交際。
“他是九點五十來的,十二點我們一起吃了午飯,下午一點的時候他離開了?!睏钛派徍喢鞫笠卣f明了當日的情況。當賀子樹怒氣沖沖地跑到她的家里,卻發(fā)現(xiàn)后者正在教隔壁的小姑娘彈鋼琴。
“你竟不生氣嗎?”
“既然是小人有心挑撥,我若是不依不饒,弄個兩敗俱傷,豈不是稱了他們的心?何苦要做這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楊雅蓮笑道,“所以我親自下廚做了幾道好菜,他受了蒙騙,我受了冤枉,好歹肚子總要得些彌補,你說是不是?”
真是個妙人兒。常天在心里暗嘆。
楊雅蓮愿意作證,針對賀子樹的不利條件少了一個,他的殺人嫌疑并不能因此而被洗清,但常天也沒有更多證據(jù)證明賀子樹是殺死鄭發(fā)澤的真兇。
“我不知道父親有什么仇人,他是喜歡做好好先生的人,小心謹慎得很。但是懷璧其罪,他坐在這個位子上,總是有人覬覦,為了這個原因殺人,我也不覺得奇怪?!编嵐饷鞔┲咨《染I長衫,左臂膀上戴著孝,整個右前臂都被繃帶裹得嚴嚴實實,由一條三角巾掛在脖子上固定著——大約五日之前,他在南京街頭遇到有人斗毆,不幸遭了池魚之殃,右臂骨被幾個流氓打成骨折,因害怕家人擔(dān)心,所以他并沒有把這事告訴父母,直到聽到鄭發(fā)澤的噩耗趕回奔喪,眾人才得知此事。
現(xiàn)在他最擔(dān)心的是自己的母親葉金英,后者自葬禮之后便一直不說話,終日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哭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飲食減得厲害。
鄭光明拿出一百個大洋交給常天,希望常天能盡力破案,常天沒好意思收,他派人了解過,這個年輕人是真正正直的人,一心指望著教育能救國,平日里常被人排擠捉弄卻也沒妥協(xié)過,如今不是為了父親的事,他不會破壞自己的做人原則——常天雖然不知道后者還能在這個骯臟不堪的世道堅持多久,但至少不要是因為他。
4
常天派人日夜盯著山花茶葉公司,幾乎沒有任何收獲,賀子山與宋京花像過去一樣,頻繁出入于各大社交場合,還頗為大方地捐了幾筆數(shù)目不小的善款,他的屬下們也都老老實實地做著茶葉生意,致力于挽回“假茶葉”造成的惡劣影響。
山花茶葉公司的利潤并不在茶葉,茶葉生意就算全賠了,也可以從鴉片貿(mào)易中補回來,只是假茶葉一事明明是康霖栽贓,對方為什么悶不吭聲地把這石頭吞進肚子?常天覺得這事十分古怪。
他翻開證供本,找到康霖安插在山花茶葉公司的耳目,陳暉的證詞,后者已經(jīng)和常天交談過數(shù)次,他是當天送貨上船的苦力之一,可以保證運上船的四十個箱子里有二十個箱子都藏了鴉片,他在開船前還打開其中一口箱子檢查過,并在其中一口箱子的外面用粉筆畫了個圈作為記號。
那二十箱被繳獲的“假茶葉”仍然在警局,常天沒有在任何箱子上發(fā)現(xiàn)陳暉所做的記號。
四十口箱子只剩下二十口,還有二十口箱子哪里去了?更何況,陳暉驗證過,那二十箱鴉片都是上等貨,價值不菲,為了扳倒康霖而下這么大的本錢未免太過冒險,那二十箱鴉片現(xiàn)在一定還在某個地方,但是他們是怎么避過陳暉及康霖的耳目的呢?
真是邪門了!
常天站在碼頭上。
這個碼頭和上海大大小小兩百來個碼頭沒有什么區(qū)別。
船只們擠在淺水處,錨們擠在水下,苦力們擠在岸上,汗臭體臭以及江水特有的腥臭氣擠在空氣里。貨物不但擠占著人的地盤,連人頭上幾米的半空也一并占去了?;宜{色的晨曦,灰黃色的江水,灰黑色的人影,一切都是臟兮兮鬧哄哄的,十三四歲的童工像骨頭架子一樣在壯漢們的忙碌中鉆來鉆去——這是一副奇異的畫面,但大上海的繁華就是建筑在這之上。
常天走進已經(jīng)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貨船里,船艙內(nèi)幾乎只剩下?lián)u搖欲墜的骨架了。
這是山花茶葉公司的貨船,正巧便是之前康霖攔下檢查的那一艘,前一天夜里著了火,損失了船上沒來得及卸貨的五十箱茶葉。
碼頭的值班保安眾口一詞,當晚并沒有任何可疑人物進入碼頭,火起之后,他們一面救火一面封鎖了出入口,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逃離現(xiàn)場,警察在半小時內(nèi)趕到后,也沒有在附近抓到可疑人物。
放火者應(yīng)該是事先躲在某艘船里——碼頭上擠滿了貨船,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不是難事,在放火之后,他可以趁亂潛入江中,游泳離開現(xiàn)場。
常天四下打量,這艘船被毀壞的程度實在太嚴重了,火燃燒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后來滅火花掉了整整一夜的時間——普通的縱火達不到這個效果,除非在五十個箱子上澆上助燃物,這些東西是如何進入碼頭的?
王濤帶著一小隊人回到常天身邊,他奉命對所有在碼頭過夜的船只進行搜查,和常天預(yù)料的一樣,沒有可疑之處。
“除了這艘之外,只有兩艘船沒有卸貨,里面裝的是大米和棉花,明天要運走,船艙里堆得滿滿當當,連多只腳都放不下。”王濤夸張地形容著,“苦力都問過了,昨天一共卸了二十四船貨,都是全卸,沒發(fā)現(xiàn)有可疑的東西?!?/p>
王濤盤問了每一個人,不可能每一個人都說謊。常天掏出鼻煙壺深吸了一口,中藥味沖到腦門心,他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真是該死!”
王濤納悶地望著他,但沒有敢多問。
“問問昨天那些參加救火的,在燒船的時候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常天一面囑咐一面疾步往碼頭外走,“附近找一找,看看有沒有碎玻璃碎瓷片!”
5
康霖的侄子康貴和在行動當天晚上,一直負責(zé)監(jiān)察江面情況。他指著地圖上的一點:“在這一段,船開得特別慢。但沒有停,附近沒有船,甲板上只有兩個人?!?/p>
“肯定有問題!我敢肯定,那二十箱鴉片就沉在這段下面?!背L斓拿碱^展開,那一段的水流并不急,也沒有暗礁,實在沒有必要減慢船速——除非有其他的需要。
康和貴覺得難以置信:“不可能!如果他們丟東西,我們肯定看得見!”
“如果船上裝有機關(guān)呢?”常天說道,“比如有一塊可以活動的板子,他們把二十箱鴉片放在這板子上,到時候只要啟動機關(guān),板子移動,船底就會開口,鴉片直接通過船底就沉下去了?!?/p>
“可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康和貴提出的問題,正是常天之前一直沒有想通的問題,“如果事先知道要被查,干嗎要運呢?”
“他們之前并不知道?!背L炜粗岛唾F,“是因為你們,他們發(fā)現(xiàn)有人在監(jiān)視了。”
康和貴想了想,然后道:“我們想過這種風(fēng)險,提前準備了預(yù)備方案,如果發(fā)現(xiàn)他們拋貨,就立刻發(fā)信號聯(lián)絡(luò)附近水警進行抓捕,當時已經(jīng)安排了幾個水警在附近待命,只是他們也不知道具體任務(wù)是什么,他們在等信號?!?/p>
事情清楚了,貨物是被秘密拋掉的,所以水警隊當時沒能派上用場。
“這船是專門用來對付檢查的,尤其是防水警緝私隊,還有防水匪,”常天說道,“不是針對你們準備的,箱子肯定做了防水處理,一旦出現(xiàn)意外情況,他們就把貨丟到江底,等風(fēng)頭過去了又打撈起來,一點損失都沒有。哼,我敢肯定,這船就是他們自己燒的,這些日子我們查得太勤,他們怕船上的秘密暴露了,就弄些助燃的油和酒,跟茶葉一起運過來,再留兩個人在貨倉里等到半夜點火,毀尸滅跡!”
“呀呀!”康和貴恍然大悟,“這幫狡猾的孫子!咱們這就去把鴉片撈起來!”
常天搖著頭:“不行,沒人看見是他們丟的鴉片,鴉片上又沒寫他們的名字,他們不承認,我們就不能把這蛇窩給端掉,你費了力氣,就圖個痛快?”
“是,沒錯。”康和貴咬著牙,“可他們要總不去撈怎么辦?我們等不起??!”
“你有沒有什么朋友很缺錢?”常天問,“為了錢敢兩肋插刀的?”
6
“……前日,一艘運載精美瓷器的貨船在吳淞江翻船,貨主損失慘重,目前已經(jīng)組織人員進行打撈……翻船原因疑為貨船老舊失修,導(dǎo)致艙底進水……”
常天滿意地放下報紙,上海市幾乎所有報紙都報道了此次蹊蹺的翻船事件,賀子山必然也會看見,也必然會憂心如焚——常天讓人秘密核查過,江底的河沙中確實陷著十幾箱鴉片,而這次翻船的地點正好在他們投放鴉片的地方,這是一個局,翻倒的貨船是在南京購買的破船,找了康和貴的一個朋友冒充貨主,所謂精美瓷器全是廉價的瑕疵貨。
當然,出錢的人不是常天,康霖很喜歡這個計劃,答應(yīng)為這個局買單。按照計劃,打撈者會把鴉片一并打撈起來,這自然逃不過賀子山的耳目,他只有兩種選擇:一,咬牙吃下這悶虧;二,找機會把鴉片搶回來。只要他一動手,就等于蛇鉆進了麻袋,只有被人亂棍打死的命。摧毀了賀子山這條利益鏈,那些因利益而結(jié)合的聯(lián)盟也就會跟著土崩瓦解,康霖便能保住他的位子,駱楊安全了,他也就相對安全了。
當然,這并不是常天唯一關(guān)心的問題。
最近他常常想起一些死去的人,有他的朋友,有他的親人,有他的同事,有他關(guān)心的人,還有一些陌生人——他看見太多的人因為鴉片死去,他常常覺得鴉片的煙霧繚繞中有一股尸臭,煙毒與尸毒混合在一起,腐蝕著上海以及住在上海城里的所有人。
常天不是一個好人,可也不想做一個完全被腐蝕掉的人。
7
一隊人馬在羊腸小道上走著,十二匹馬,每匹馬背上都馱著兩個木箱子,六個人,兩個人騎馬,一個黑衣,一個藍衣,四個人走路,人與馬都汗如雨下,烈日把青草都烤出了一股焦味。
這里距離上海已經(jīng)幾百里。
小道延伸進一座山谷,被兩座高山夾在中間,像是巨大蛇口里吐出的一條長信。
視線所及之處皆不見人家,大樹參天,草比人高。
兩個騎馬的男子交換了一下眼色,黑衣男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聒噪的蟬鳴聲中,依稀傳來跑馬的聲音。
“十匹馬!”黑衣男說道。
跑馬聲迅速逼近,果然,不到一分鐘,便有十個騎馬的蒙面男子攔在了馬隊前面,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把短槍。
走路的四個苦力立刻抱著頭蹲了下來,大叫“饒命”,這情形讓攔路者們都大笑了起來。
“慫包!”為首戴獨眼罩的男子笑罵道,“就這點兒膽子也敢來做這生意!”
“好漢!”穿藍衣的騎馬者從馬上跳下來,向這十個攔路者行了個拱手禮,摸出一張竹片子,“藎忠山下路,一帶日澄水。千秋云鶴香,松柏郁為堂。兄弟打個請字,袍哥海禮,英雄拜豪杰,拜過才認得。不知兄弟在哪個香堂,燒幾炷香?”
蒙面的幾人面面相覷,其中有人認出那竹片子是袍哥的公片,那四句詩乃是印在公片上表明堂口身份的,便向為首者耳語匯報。
“失敬失敬?!豹氀勰欣淅涞溃拔覀兌际切o根無廟的無名小卒,不是什么豪杰英雄,你也不必知道我們是誰。”
“實不相瞞,這貨我們也是撿的現(xiàn)成?!贝┧{衣的男子道,“既然路過貴寶地,我們獻上其中一半,只圖大家交個朋友,讓我們的人平安過去,兄弟必當時時記得此恩情?!?/p>
獨眼男子大笑:“我又不是開善堂的,要你記我恩情做什么?不過念在你會說話識時務(wù)的分上,我不傷你,貨留下,人走吧!”
穿藍衣的男子向獨眼男行了個禮道:“三七如何?兄弟受人之托,總不能空手而歸,還望大哥賣我個人情,讓我對上下有個交代?!?/p>
獨眼男舉槍朝天上開了一槍:“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時蒙面者中有人在獨眼男耳邊說了幾句話,獨眼男皺了皺眉頭,看著藍衣男子:“留兩箱給他!再留兩匹馬!”
藍衣男子向獨眼男鞠了一躬:“多謝大哥!”
蒙面人便翻身下馬,迅速地將馱了貨物的馬匹牽走。
待匪徒去得遠了,黑衣男松了口氣,朝藍衣男瞪著眼:“你何必跟他費口舌講那么多?直接讓他拿走不就行了?差點被你嚇死!”
“太容易到手,只怕他的疑心去不了。”藍衣男子瞇縫著眼看著那幫人離開的方向,“好戲才剛剛開始,可惜,不是咱們演了?!?/p>
8
常天在辦公室里焦躁不安地轉(zhuǎn)著圈,剛剛向他匯報了情況的王濤有些手足無措。
“這可咋辦?來搶貨的不是正主子。這幾個人都是外地的流匪,我們還抓不抓?”
常天搖著頭:“這事不對。怎么會這么巧,我們設(shè)了局,就殺出個程咬金來攪局?不對,這事兒肯定出了內(nèi)鬼!那幫人不是偶然來的,一定是賀子山找來的,他知道這是個局,所以不用他自己的人馬!”
“那就端了它!”王濤說道,“用重刑,我就不信他們不招?!?/p>
“底下人不一定知道大老板是誰,他們背景那么大,內(nèi)鬼肯定不少,你用了刑,他們就可以告你個屈打成招,這種授人以柄的蠢事,也是做得的?”常天屈著手指敲王濤的腦門,“你沒錢沒權(quán),長得又寒磣,只能靠腦子活。知道嗎?開開竅,拜托你開開竅!”
“那現(xiàn)在怎么辦?”王濤縮了縮肩,計窮了。
“端了它?!背L煺f道,“把貨搶過來,咱們也把臉蒙起來,扮一回匪!”
王濤拍著自己的頭:“對呀!這樣就可以把大魚逼出來跟咱們做交易了!”
9
深夜,無月。
林子里燃著一堆篝火,篝火旁站著兩個扛槍的男子。
常天緊緊地盯著目標——那是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小草屋,鴉片就放在里面,而看守鴉片的人都守在屋子周圍,一共十二個,每個人手上都有槍。
吸取了上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的教訓(xùn),常天先用艾灸煮水洗過澡,果然便沒有蚊蟲來叮咬,王濤卻被咬得有些扛不住,不停地用眼神詢問常天。
常天帶了十個手下,武器比他們精良,但一旦槍戰(zhàn),死傷在所難免——最好的方法當然是智取,而不是硬斗。
“去!帶兩個人到他們西邊的林子放把火!”
王濤依言帶了兩個人離開,不一會兒,西邊的林子便火光沖天。
守著鴉片的人自然緊張起來,常天聽見為首的一人派出了六個人,四個人救火,兩個人探查究竟,剩下的六個人如臨大敵地舉起了槍,常天正打算帶著人往外沖,卻見林子里又跑出來一隊人,足有七八個,便只能又下令讓大家把頭縮回去。
“榮哥,老大怕有意外,叫我來幫你。”來人中有一穿灰色綢衫的男人扯大嗓門喊著。
被喚作榮哥的男子臉露喜色,拍著灰綢衫的肩膀道:“你來得正好……”
好字還沒說完,榮哥便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心口插著一把刀,接著是幾聲亂槍,灰綢衫帶來的人把原來的守衛(wèi)殺了個精光,接著,林子里有四輛獨輪車被推了出來。
王濤此時帶著兩個人又跑了回來,見此情形,大吃一驚:“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常天咬了咬牙,看著那幫人把鴉片裝上車,直到他們離開也沒有發(fā)出行動指令。
“還有六個人呢?”王濤說,“他們不怕被告發(fā)嗎?也不派人去追。這是反水?。 ?/p>
“真是好毒的一計!”常天冷笑著,拍拍身上的灰站起來,拉下蒙在臉上的黑布,“回去吧,要是我猜得不錯,咱們回去馬上就有新任務(wù)了!”
果然,常天帶著人剛剛返回司法科,駱楊便讓其領(lǐng)人去監(jiān)視閘北的明珠夜總會,賀子山是這家夜總會的背后老板之一。
“剛接到消息,賀子山明天一早要約他所有的合作伙伴在那里緊急聚會,大蛇要露牙了!你們換了便裝,在附近找個茶坊等著待命。”
“還是他親自去嗎?”常天伸出右手食指往天花板上指了指。
駱楊重重地拍了拍常天的肩膀:“不該問的,就別問了?!?/p>
10
凌晨五點。
天邊微微發(fā)藍,明珠夜總會的霓虹燈仍然閃爍著,只是門前的路上幾乎已經(jīng)沒了行人,偶爾有一兩個男人醉醺醺地從里面走出來,十幾輛黃包車停在路邊,車夫們大都坐在車里,將衫子反穿著,遮著肚皮,偷空睡覺,等到有客人要車時,在他們身上拍上一下,他們便跳起來,強打精神拉車開工。
相比于外面的寧靜,茶坊里倒熱鬧得多。
這家開在夜總會左側(cè)的茶坊做的是通宵生意,客人們都是到這里來打麻將消耗時間的主兒,茶坊里滿布著煙味和麻將聲。
常天打著呵欠,從麻將串里摸出一張二條,丟了出去。
“糊了!”
王濤興奮地叫起來,他的手氣不錯,到目前為止已經(jīng)連贏三把,常天卻一直在輸錢,有些是故意輸?shù)舻摹?/p>
王濤在高興之余朝窗外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我總覺得人少了點兒,要不要我再回去叫幾個兄弟來?”
“兩桌麻將,剛剛好。”常天沒精打采地說道,“你以為人家要我們來真是做事的?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真做事的人,早就忙得兩腳朝天了。你們啊,只管專心打牌就好。”
到了七點鐘,夜總會里突然傳出一聲槍響。
王濤跳了起來:“出事了!”
常天不慌不忙地從桌邊站起來:“各位,把帽子戴正了,扣子扣嚴了,咱們得去給這出好戲跑個龍?zhí)琢??!?/p>
11
這是一間很大的會議室。
屋子正中擺著一張橢圓形的紅木長桌,占去了整間房子差不多二分之一的空間。
圍著會議桌坐著六個人,每個人的頭都被人用手槍抵著,滿屋子都是穿著米黃色夏季制服的警察,康霖的局長制服最為威風(fēng),屋里最狼狽的是賀子山,他被兩名警察反扭住雙手,死死壓在地板上,白西裝已經(jīng)折騰得不成樣子——在離他不到一米遠的地方,躺著一具中年男子的尸體,死因十分明顯——左側(cè)頸動脈被利器割斷。
常天帶著人在門口停了下來,王濤驚得張大了嘴。
“統(tǒng)統(tǒng)帶走!”康霖下了令,走出來,在常天的肩膀上拍了拍,“你們處理一下現(xiàn)場,給招待和舞女都錄個口供,完了直接把文件交到我這兒來!”
常天恭恭敬敬地向康霖行了個禮:“是,長官!”
會議室里的人包括賀子山及賀子樹在內(nèi)都被押走了,王濤總算回過神來:“這、這就算完了?”
常天點點頭:“沒錯,這就算完了。”
夜總會里的工作人員幾乎都無法說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賀子山和六位客人進了會議室之后不到一刻鐘,槍聲便響了,但不是從會議室里發(fā)出來的,而是門口保鏢朝著天花板開了一槍,接著十幾個警察從包間里飛快地沖出來,直接沖進了會議室,將會議室里的所有人都帶走了,包括負責(zé)在門口警戒的侍應(yīng)生周海。留下來唯一可以給出更多信息的人,是在夜總會里做清潔工人的余梅秀,她在路過會議室的時候聽到里面?zhèn)鞒隽藸幊陈?,她認出其中一個聲音是老板賀子山的,他在咆哮著罵人叛徒,而另一個人則在分辯說自己不是叛徒,她沒來得及聽全對話,便被保鏢趕走了。
會議室里被殺的男子是賀子山的心腹,名叫蘇禮森,種種跡象都表明,他因為做了某件背叛賀子山的事而被后者割了喉——所謂聚會,實際上是殺雞儆猴的審判會。
“還記得搶在咱們之前動手的那幫人嗎?”常天對王濤說,“你現(xiàn)在可明白這個局了吧?”
王濤努力地想了想:“蘇禮森劫了那批鴉片,被賀子山發(fā)現(xiàn)了?”
常天嘆了口氣:“應(yīng)該這么說,是有人讓賀子山發(fā)現(xiàn)是蘇禮森劫了他的鴉片,并且保證賀子山一定會親手殺人,所以才能在他殺人的時候把他逮個正著。”
“這個如何保證得了?”王濤覺得匪夷所思,“萬一賀子山不自己動手呢?”
“在適當?shù)臅r候,有人會把刀子遞到他的手里的。”常天說道,“但這種技巧,你我都是學(xué)不會的?!?/p>
12
常天走進駱楊的辦公室,駱楊的眉眼間十分輕松,已經(jīng)沒了之前的焦慮。
賀子山殺人一案,保鏢和茶水侍應(yīng)都做了人證,即便屋里另外六個人死不開口,也無濟于事,判處死刑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亩ň帧?/p>
“康局長說你做得很好,如果不是你的計劃,這事也不會這么順利?!?/p>
常天搖著頭:“這不是我的計劃,是你們的計劃。我的計劃里沒有反間計,也沒有逼著賀子山親手殺人這一條?!?/p>
駱楊笑了笑:“你都想到了。什么時候想到的?”
“兩個局都讓賀子山輕松逃掉,兩個局的關(guān)鍵人和知情人都是康和貴,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內(nèi)鬼,現(xiàn)在我才想明白,他不是蔣干,而是黃忠,如果不這么做,賀子山就不會信任康和貴,也就不會找人去劫鴉片,也就不會有人挑撥他下面兄弟反水去打這批鴉片的主意,賀子山也就不會為了殺雞儆猴親自殺人。做成這個局,至少需要六個人,一個又貪心又想要坐頭把交椅的做這個死鬼;這個死鬼下面得有人隨時找機會挑撥生事,比如挑唆他去劫了這鴉片;兩個安插在賀子山身邊的內(nèi)鬼,一個呢,巧舌如簧,專門收集消息打小報告,比如,報告某某人偷偷地把這批鴉片給吞了,之后又得挑唆賀子山把反水的家伙給殺了,不殺不足以震懾其他人,不殺就會威脅到龍頭大哥的位子;還有一個呢,表面上是保鏢實際上隨時準備做目擊證人,再加上康和貴,如果我沒猜錯,那個送茶水的也是我們早就買通的自己人吧?湊齊這么些人,起碼得大半年功夫,我這計劃不過才提了十幾天,哪里敢居功?”
“因為你的計劃,我們才修改了原來的計劃?!瘪槜畈⒉环裾J,“你的計劃很好,只是不夠徹底,販鴉片判不了賀子山死刑,只有賀子山死了,他的勢力和那些綁在一起的人才會散開,不管怎么樣,你還是要記一大功的?!?/p>
常天苦笑著:“我不過是個龍?zhí)琢T了?!?/p>
13
“他這人啊,又膽小,又摳門,” 葉金英撫摸著手上的翡翠戒指,“我跟了他二十多年,這還是他第一次買這么貴重的首飾給我——其實我不看重這些,我知道他省錢是為了給以后留條路,他知道禍福無常,他不好酒也不好煙,就是喜歡喝口好茶,他常說以后辭了官去山上種茶,他老家產(chǎn)業(yè)里還有一片茶山呢!沒想到,最后竟是被茶給害了!只要他活著,對我摳門一輩子,那又怎么樣呢?”
葉金英語無倫次地絮絮叨叨著,常天不由得赧然,到現(xiàn)在為止,鄭發(fā)澤一案仍無進展——賀子山謀殺蘇禮森一案已經(jīng)宣判,但他卻拒絕承認自己派賀子樹殺死了鄭發(fā)澤。
如今康霖正忙著整頓內(nèi)部——從賀子山的家中搜出大量的秘密賬冊和證據(jù),到目前為止,已經(jīng)有兩個高層落馬,或許還會有更多人消失在這個權(quán)力的戰(zhàn)場。
至于賀子樹,自賀子山死后,他便接管了山花茶葉公司,成了這個組織新的掌舵人,但到目前為止,他做的都是合法生意,常天沒有抓到他任何把柄。
常天討厭來日方長這四個字,比起葉金英來,鄭光明更叫他難受——由于常天拒收賄賂,鄭光明認定他是自己的希望,不但是破案的希望,也是他對人性的希望,比起人們的失望來,期待更像是一個牢籠,常天很怕打碎這個希望之后的東西。
在回警局的路上,常天又一次拜訪了楊雅蓮。
和前幾次一樣,她準備得很充分,所有的回答都滴水不漏。
常天注意到楊雅蓮剪了短發(fā),屋里的舊鋼琴也換成了新的。
常天買通在國際公寓負責(zé)洗衣的女工,得知賀子樹差不多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來過這了,這段時間有一位帥氣的大學(xué)教師天天來找楊雅蓮,她常常聽見屋里傳出琴聲和歌聲。
“可有人來找過楊小姐麻煩?”常天問道。
“沒有啊。我看這男子對楊小姐是真心的,大家都說他們很相配?!毕匆屡ご蠹s覺得收了常天的錢,很有必要發(fā)表一下自己的觀點,“聽人說,他是單身,沒有結(jié)婚的。”
常天走出國際公寓,走進附近一家茶葉專賣公司。
“誰是這兒專管進貨的?”
一個身材瘦長的老頭兒慌忙走出來:“長官,我叫吳西,茶葉都是我買的,小店是做正經(jīng)買賣的,童叟無欺,絕不會短斤少兩,以次充好,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好得很!“常天拽著吳西便往外走,“就要你這樣的人來幫忙!”
常天帶著吳西趕到真如鎮(zhèn)的法醫(yī)研究所,找到當初負責(zé)檢驗鄭發(fā)澤一案中毒茶葉的技術(shù)員郭玉峰。
“那些茶葉還在不在?拿出來,給我泡杯茶!”
郭玉峰愣了愣,但還是立刻照做了。
常天將泡好的茶水遞給吳西:“你聞一聞,不要喝,告訴我什么感覺?!?/p>
吳西閉上眼睛聞了聞,立刻就皺起了眉頭:“這是福建馬頭巖的大紅袍,名貴得很,只是這茶怎么味道不對,像是加了別的東西?!?/p>
常天咬了咬牙,拿過茶杯,便往嘴里灌了一口。
“啊呀!有毒的!”郭玉峰大急。
常天又把茶吐了出來,他奔到研究所的洗手池旁,直接用嘴對著龍頭洗著口腔,之后又開始干嘔。
“行了,行了!”郭玉峰松了口氣,同時嫌惡地皺起眉頭,“沒喝下去,不會中毒的。”
常天轉(zhuǎn)過頭看著他:“我是真的想吐,因為心里覺得惡心?!?/p>
14
常天站在駱楊的辦公室門口。
他聽見駱楊在輕聲哼著戲,《白門樓》中的一段:我這里用假意諒他不知,但愿得曹丞相大兵齊至,破徐州俱擒去萬事全休……
常天猶豫了幾分鐘,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駱楊叫住了他。
“進來吧?!瘪槜钫f道,“別讓問題把人給憋死。把門關(guān)上?!?/p>
常天關(guān)上門,在駱楊的辦公桌前坐下。
“你們需要殺死鄭發(fā)澤的兇手,還是不需要?”
駱楊與常天對視著:“需要的時候還是要有一個?!?/p>
“你們就是用這個控制賀子樹的對嗎?”常天說道,“他要是聽話,鄭發(fā)澤的命案就是一個懸案,如果不聽話,那他就是兇手?!?/p>
“你知道了?說說看,你怎么想到的?”駱楊嘆了口氣,“有時候手下太能干,也是件頭疼的事??!”
“茶?!背L煺f道,“鄭發(fā)澤喝了幾十年茶,那大紅袍六十個銀元一兩,他會吃不出里面有問題?所以他根本就是自殺!他在自殺前把老婆送走,又給老婆買了戒指,因為他不能寫遺書,他一點風(fēng)都不敢泄露,他為什么要死得這么窩囊?他兒子被人打斷胳膊,這事根本不是偶然,對不對?”
“可憐天下父母心。”駱楊嘆道,“他兒子太不懂事,得罪的人太多,早就有人想除掉他,能保住他命的人可不多?!?/p>
“所以,鄭發(fā)澤同意用自己的命來布這個局,”常天說道,“你們讓他在死前約賀子樹、魯向東、劉榮東見面,鄭發(fā)澤想辦法讓賀子樹一個人單獨留在書房里,故意支開他的女仆,就是為了今后有人能證明這一點,造成賀子樹有投毒殺人的時間和機會,又讓鄭發(fā)澤故意約賀子樹在第二日見面,這一日他的女仆又被支開了,其實賀子樹去了現(xiàn)場,也見到了尸體,他知道自己中計了,就匆忙離開,可惜太晚了,你們的人把他抓了個正著,你們用這件事要挾他做賀子山身邊的內(nèi)鬼,他答應(yīng)了,你們買通了楊雅蓮為他做偽證,所以賀子樹的老婆沒有去找楊雅蓮的麻煩,不然以她的個性,能放過楊雅蓮?”
駱楊皺著眉頭:“嗯,沒錯,這是個漏洞,應(yīng)該讓她們鬧上一鬧才好。”
常天沒有理會駱楊的話,他繼續(xù)說道:“你們拿住了賀子樹的把柄,只要他按照吩咐做事,你們也就保他沒事,而且還幫他得到山花公司的控制權(quán),所以那個挑唆賀子山殺人的,把刀送到賀子山手里的人,就是賀子樹!其實鄭發(fā)澤從來就不是真正的線人,他膽子小,根本做不了這種事。他根本不知道山花公司的內(nèi)幕,他交往的那些人,大約也只是你們要他交往的人,你們用鄭發(fā)澤這張小牌,換了賀子樹這張王牌!賀子樹一直沒有泄密,他是后來才成為山花公司的內(nèi)鬼的!”
駱楊說道:“他的作用遠遠不止這個,現(xiàn)在他是山花的控制人,以前跟山花有關(guān)系的人會慢慢跟他聯(lián)系,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挖出更多的毒瘤!這才是最重要的一步棋。”
常天沉默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但做大事,總是要有犧牲的。做事一定要徹底,不能給敵人翻盤的機會,而說話一定不能徹底,事成于密而敗于泄,知道為什么康霖坐在那個位子,我坐在這個位子,而你坐在那里嗎?”駱楊指著常天所坐的椅子,“這就是原因?!?/p>
“道理我明白。我只是擔(dān)心有一天,”常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們和他們,再也沒有了任何區(qū)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