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一個記憶的居所,每個人記憶居所又各有不同。譬如對故鄉(xiāng)的懷念,譬如對城市的記憶,譬如對母校的依戀。同樣是故鄉(xiāng)的一條小河,你的記憶可能是河中捕魚捉蝦,他的記憶可能是河邊的垂柳、岸上的水牛以及牛背上的牧童。同樣是母校,你的記憶可能是最嚴厲的老師,他的記憶可能是同桌的女生,她燦爛的笑,以及她臉上一起閃動的那顆美人痣、青春痘。
我的故鄉(xiāng)在江南,一條小溪清清澈澈彎彎曲曲,流過村莊中心的兩棵古老樟樹,又曲曲折折流向村口三江交叉河流,那里正是魚兒追逐的地方,也正是我和兒時伙伴捕魚捉蝦戲水玩耍的去處。這是我童年記憶居所里的故鄉(xiāng)。但是好景不長,一座造紙廠矗立在村口,原先彎曲的河流變直了,村里響起了隆隆的機器聲,全村的人為此而歡騰,但是隨著污水的大量流入,河道里的魚兒不復存在,我童年記憶居所里的故鄉(xiāng)也從此消失。
我的母校是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她是每一個軍藝學子夢想開始的地方,也是值得我們每一個軍藝學子懷念的居所。二十年以后,當我們?yōu)榱艘粋€同學聚會,再次走進軍藝大門時,我深切感到自己又行走在夢的邊緣。對我來說,在軍藝如同做夢一般,一旦離開,夢自然醒了,回到了現(xiàn)實。畢業(yè)之后,我有好幾年做過同樣的夢,夢中回到軍藝,坐在舊操場的臺階上,思緒萬千,看大雪紛飛,等待雪抹平一切。
現(xiàn)在我必須坐下來。雪中
漫步的女子:請在我的身旁停下
你的腳步。然后帶走我的寂靜
我將繼續(xù)打開這本碩大無邊的
書。這個臺階上空無一人
我將耐心讀完她:雪——不同于水,
——它在空間流動。就像細小的
音樂滑過了地面;像太陽的陰影
飛渡了一重又一重大海。
雪吹打在文字間,轉(zhuǎn)眼即逝
只留下她溫柔的潮濕部分
就像我一生的閱讀!
就像我偶爾抬起頭,看到雪中
唯一漫游的女子,她那嬌紅的一點
逃之夭夭。我將閱讀完她身后的
那些文字。然后,在雪花打濕的
臺階上,等待雪抹平一切。
我將直坐到天明,等待雪中漫步的
女子,在我的鐵柵前
再次停下她的腳步……
這是我1991年冬天在軍藝寫下的《閱讀》,至今讀起來意味深長。
在我的記憶居所里,軍藝的舊操場占有重要的位置。我在那里彷徨,思索;我在那里徘徊,夢想;我在那里踢球、打球,將激情、熱情揮灑在草坪上跑道上,然后在臺階上靜坐,得到片刻的寧靜;我在那里尋找一時無法確定的詩句;我那里抬頭碰見“唯一漫游的女子,她那嬌紅的一點逃之夭夭”。
某種程度上,軍藝的舊操場已經(jīng)成為我夢想的廣場,她的看臺已成為我詩意的臺階、記憶的臺階。同樣在那個操場上,我寫下了《閱讀》的姐妹篇《初雪》,她同樣是我夢想的詩句:
純粹中不純的思想,愛的侵略
愛無數(shù)次顛覆的侵略。都將注入
他的胸懷。那些透明的雪花
是無辜的。她們來自天堂,丟棄了
最珍貴的服飾。她們的功德
耗盡在飄落和融化的過程中。
所有這些,我都將銘記。
雪花中飄逝的女子,素潔的女子:
我所錯過的那場初雪,此刻將從
你的眼里飄出。它同樣感人,
同樣刻骨銘心。而我是雪中
唯一為你祈禱的人!
而我也是陽光中唯一為你送葬的人。
陽光向西。雪墳在消融。它比周圍的
一切更容易融化。這種潛在的毀滅
痛苦而深刻。而我必須由此走向寒冬。
大雪過后,大地必將落滿陽光和火焰
這是我初雪時最輝煌的想象。
由此,我以耐心和愛心走上了春天的路。
我記得那時候,我與“雪花中飄逝的女子,素潔的女子”相識相知。我們在冬日的一個下午,走過操場上臺階,然后在斜陽照射下的雪地上,壘堆起一個雪墳,共同在雪花中悼念我早逝的哥哥。
我的哥哥是浙東象山半島上的一個漁民,在我入學前一年的一個冬天,一場海上風暴擄走了我的哥哥和他的5個兄弟。哥哥死不見尸,母親極度悲傷,當年我從上海吳淞口往象山半島奔喪,還從艦艇上借了一架高倍軍事望遠鏡。從石浦漁港爬上九十九級臺階,九十九級臺階之上正是我當年居住的地方。我每天拿著高倍軍事望遠鏡往大海遠處望啊望,希望哥哥能游回來,最后期盼到海浪能推著哥哥的遺體漂浮回來。最終等待哥哥的還是一座空墳。
有一年暑假,我走過故鄉(xiāng)的九十九級臺階,又回到軍藝操場的臺階上。我靜坐,我沉思,我淚眼里持續(xù)飄出的正是眼前大片大片飄逝的雪花。
記憶的臺階,失落的臺階,卻又是詩意的臺階。在這臺階前,總是有一片夢想的廣場,總是有一群想象的鴿子等待我放飛。我把記憶放在臺階上,等同于把夢想放飛在廣場上。
1992年,秋天的商業(yè)大潮在中國大地翻滾,詩歌創(chuàng)作在軍藝也同樣受到影響和考驗。當年我坐在操場的臺階上,猶如枯坐在南方的孤島上。詩歌與貧窮,精神與富有,矛盾著我的心,動蕩著我的心——
一九九二年,秋天的大潮
在大地上翻滾。我在人流中逆行
我看見昔日過于好奇的詩友
因聰慧變得更加精明而有心計
她在路旁看到了列車,看到了一對蝴蝶
死于秋天的大風里。而愛情在浩蕩的
塵土中低徊,飄浮;她是那么蒼白無力!
一九九二年,冷月孤心
一萬里江南鶯飛草長
只剩一個少年!依然在長路上
提著滿身的塵土,注視著遠方的家園……
20年后今天我還寫著詩,將來我也將寫下去。我想之所以有這樣毅力和決心與當年黑夜里在臺階上的枯坐與堅守是有關的。
20年之后,當我的同學許福蘆(已成為現(xiàn)在的文學系教授)興致勃勃為我們介紹現(xiàn)代化軍藝操場時,我的心里還是裝著過去的舊操場。毫無疑義,舊操場已不復存在,替而代之的是那里矗立起一棟棟新樓。而今現(xiàn)代化的軍藝操場應有盡有,操場下還設有現(xiàn)代化的地下設施,但這一切與我無關。她可能會成為當今軍藝學子的記憶居所,但與我無關。我的記憶居所里永遠是過去的那個舊操場、那個臺階、那個雪花中飄逝的女子——她那嬌紅的一點逃之夭夭……
作者名片
史一帆,原名史悠真,1980年11月入伍,現(xiàn)為海軍東海艦隊政治部創(chuàng)作員。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詩集《生命的懸崖只有鷹能描述》獲全軍解放軍文藝一等獎,2007年出版毛澤東詩詞研究文集《激揚文字》,并有大量詩作、詩歌評論文章散見于《詩刊》《上海文學》《花城》《解放軍文藝》等。2010年獲“中國首屆十佳軍旅詩人”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