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水,記憶卻清晰如昨。
那些舊日里的溫情,在重疊的歲月里窖藏后總是讓我盈滿胸懷,即使此刻,想起柿子樹時,隔了遙遙的歲月和時空,仍能感受到深藏在心底的溫熱。然而,對柿子樹的感情最初是來源于甜甜軟軟的、帶著一層白霜的柿餅。
兒時的歲月是貧瘠困頓的,那時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莫過于填飽肚子,即使四季的風里夾裹著的,也都是饑餓的信息。只有在春節(jié)時,才會把積攢了一年的“稀罕”物品拿出來,讓饑餓了364天的腸胃充實一下。因此,大年初一早上給長輩們拜年的時候,才有可能得到一把炒花生和一個向往已久的柿餅。
每當拿到柿餅時,心里總是涌起幸福的感覺,是的,幸福的感覺。上世紀60年代末,一個少年對幸福的理解,也許不夠高大,卻是可以衡量和物化的,也是最現(xiàn)實的。每次用舌頭舔一舔柿餅上的白霜,再一點點咬下來慢慢地品著,很久后才舍得咽下去,回味悠長。
吃著柿餅,就想看看柿子樹。因為地處平原,兒時的村莊,竟不曾種植這種樹木。最初見到柿子樹,是上世紀80年代初去濟南上大學的路上。透過火車車窗,遠遠近近的山腰里、崖崗上,矗立著一棵棵掛滿了果實的柿子樹:秋風吹干了樹枝,只露出一顆一顆或一嘟嚕一嘟嚕紅紅綠綠的柿子。那疏疏密密、上上下下掛滿枝頭的果子,似一盞盞亮著的燈盞,又似節(jié)日騰起的煙花,在深秋的遠山近村里,煞是引人注目,仿佛整個天地間,都彌漫著柿餅的香甜……
去年我到山東省蒙陰縣參觀時,恰是深秋,也是柿子成熟的時節(jié)。從小看電影《紅日》,就對蒙陰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行走在蒙陰境內(nèi)的山路上,一路起起伏伏,看著窗外忙于秋收的人們和掩映在山水間、綠樹旁的村莊,心情分外甜美。最讓我激動的是映入眼簾的路邊、溝旁、山坡上的柿子樹。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端詳掛滿果實的柿子樹:她的皮膚不像其他樹種般刻滿年代的皺紋,而是光滑細膩,橢圓形樹葉泛著紅色的光澤。不遠處的一棵柿樹下,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大娘兩手不停地分撿著成堆的柿子。風吹動著老人雪白的頭發(fā),爬滿皺紋的臉在秋日的陽光下安靜祥和??吹轿覀?,大娘立即迎了上來。當說起如今的生活和收入時,大娘動情地說:“我們一家過去住在離這里兩里遠的山坡上,擔心我們有危險,政府讓我們沒花一分錢就住上了新房子。共產(chǎn)黨好啊,現(xiàn)在的日子好??!”大娘邊說邊挑了幾個紅紅的柿子讓我們吃?!笆磷尤硎菍?。深秋紅燦燦的時候,可以生著吃,又軟又甜;青澀的可以用溫水‘漤’上一天一夜,吃起來清脆可口;長得結(jié)實的,又可以做成柿餅一直吃到來年的二月二;即使摔碎了,也可以切成塊曬成柿干吃?!贝竽锏膬鹤右矡嵝牡亟榻B著, “打仗的那些年景里,糧食都支援了前線,可多虧了柿子啊。它們也不挑地,隨便溝溝坎坎就長大結(jié)果。誰家房前屋后不種幾棵柿樹——俺孫子說,這叫‘萬柿(事)如意’。其實,這些樹也是寶啊,枝葉可以當柴燒水做飯,樹干可以做成門板家具,結(jié)實著呢?!?/p>
告別了老人娘倆,當我再次經(jīng)過果實累累的柿樹時,心里竟多了許多的疑惑:當年,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那些明德英式的紅嫂們,是否因為食用柿子才使那些乳汁有著無法言說的甘甜? 在那缺醫(yī)少藥的年代,那些王換于式的“沂蒙母親”們,冒著生命危險掩護救治傷員、撫養(yǎng)革命后代時,是否也把柿子當成重要的食品?當年,在解放戰(zhàn)爭期間,“沂蒙六姐妹”們不分晝夜,主動挑起擁軍支前的重擔,為部隊當向?qū)?、送彈藥、送糧草、烙煎餅、洗軍衣、做軍鞋、護理傷病員。孟良崮戰(zhàn)役期間,一天只吃一頓飯,每天來回20多里山路,累了歇一下腳時,背靠的,是否是這滿山遍野最最樸素的柿樹?餓了,隨手摘下的,是否是掛在枝頭的這些迎風招展的柿子?為了掩護戰(zhàn)士們過河,婦救會會長李桂芳組織村里的32名婦女,在冰冷的河水里,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自家門板搭起的那座堅實的“火線橋”,是否也是由柿樹做成?紅嫂祖秀蓮熬雞湯時,燃燒著的,是否就是蒙山柿樹上的枝枝葉葉?從一天寧肯失去兩個女兒性命也不泄密的唐洪玉,到精心撫養(yǎng)革命后代的尹德美;從把四兒一女送上前線的王步榮,到全身心侍候傷員的祖秀蓮;從在敵人面前高喊“怕死不當共產(chǎn)黨員”的燕玉蘭,到當著眾鄉(xiāng)親的面許下諾言“誰第一個報名參軍我就嫁給誰”的梁懷玉……這些美麗樸實的沂蒙姐妹們,頭上戴過的最美麗的花一定是柿子花吧?身上飄蕩著醉人的芬芳,是否就是柿子花開的味道?
自此后,我對柿餅以及生長她的柿樹不再只停留于兒時味蕾上的記憶,而是更多了一份敬仰和敬重。在沂蒙革命紀念館,在華東烈士陵園,在孟良崮戰(zhàn)役紀念地,在新四軍軍部舊址、在八路軍115師司令部舊址暨山東省政府成立紀念地、在大青山戰(zhàn)斗遺址、在中共中央山東分局舊址……我一遍遍尋找著柿子樹的身影,每一次遇到,都讓我熱血沸騰;每一次駐足,都讓我熱淚盈眶:在“于大娘”的戰(zhàn)時托兒所里,我見過她的身影;在支前民工挑軍糧的扁擔里,我見過她的身影;在搶救傷員的擔架上、在吱吱呀呀上前線的獨輪車里、在立于高高山崗上的“信號樹”上,我都見到了她的影子;在《紅日》里有她的身影、在《沂蒙》里有她的身影、在《沂蒙六姐妹》里有她的身影;在巍巍八百里蒙山遮陰蔽日的叢林里、在每一座燃燒過抗戰(zhàn)烈火的山頭上、在每一寸拋灑過烈士鮮血的土地上,更是無處不有她的身影。
“最后一粒米做軍糧,最后一塊布做軍裝,最后一個兒子送戰(zhàn)場,最后一件棉衣蓋在擔架上”,在孟良崮紅色教育基地,講解員聲情并茂地敘述著:“為了運送傷員,他們卸下自家的門板;為了給人民軍隊燒飯、喂馬,他們拆掉了自家的房——這就是毀家紓難啊!”“僅孟良崮戰(zhàn)役,全村鄉(xiāng)親烙煎餅5萬公斤,湊軍馬草料10萬公斤,洗軍衣8000多件,做軍鞋500多雙,有7.6萬名隨軍常備民工,15.4萬名二線民工,69萬臨時民工。總?cè)藬?shù)超出我軍參戰(zhàn)部隊3倍之多,沂蒙百姓提出的口號是‘為了前線,毀家支前’——支前隊伍八百里,村村燈火夜夜明。淳樸的沂蒙百姓奉獻出自己的一切”“抗戰(zhàn)期間,沂蒙老區(qū)15.5萬余名婦女以不同方式掩護了9.4萬余革命軍人和抗日志士,4.2萬余名婦女參加了救護八路軍傷病員的工作,救助傷員1.9萬余人。當時的沂蒙根據(jù)地420萬人口,有120多萬人支前參戰(zhàn),20多萬人參軍,10萬多名先烈血灑疆場”……伴隨著講解員哽咽的聲音,一叢叢燃燒的枝葉上滾開的熱水、香噴噴的飯菜,一張張被火苗映紅著的樸實秀美的臉龐,一棵棵掛滿果實、挺立在深秋山坡上的柿樹,從我眼前呼嘯而過;“父送子,妻送郎,識字班送哥上戰(zhàn)場”前赴后繼的場景更是不斷在我眼前涌動。
走出展廳,陳毅、粟裕將軍大型花崗巖雕像靜靜地矗立在那里,深情的目光一直望向遠方。深秋細密的雨中,我似乎聽到粟裕將軍在孟良崮戰(zhàn)役37周年——2008年12月5日與世長辭時的遺言:把我一部分骨灰撒在孟良崮下,因為這里有與我一起出生入死、血雨濕袍的戰(zhàn)友,我要與他們永遠長眠在一起;似乎聽到陳毅元帥含淚的聲音:“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沂蒙人民!”
靜立在紀念館前,深秋的雨打在臉上,是先烈們拋灑的熱血?是沂蒙人感天動地的淚花?“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優(yōu)美、情深的《沂蒙山小調(diào)》從秋雨的遠處飄來,一下打動了我的心扉。抬眼望去,遠山綿綿、靜默無語,幾棵粗壯的柿子樹因枝頭紅色的果實分外醒目;遠處的田園里有正在細雨中勞作的人們。忽然覺得,腳下這片影響深遠的紅色精神的家園,眼前這些樸實如柿子樹般為革命奉獻出一切的沂蒙人民,他們以及千千萬萬個他們所形成的紅色文化和歷久彌新的沂蒙精神,必將如同這首民歌一樣被世代傳唱,在薪火相傳的后人心中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