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我叫董明珠,我今年二十二歲,可還是沒有人愿意娶我,因為我腦子不好,總是記不住事情,還因為我嗓子壞了,說不了話。
【一】到了出嫁的年齡
“明珠,你想去中原嗎?”
董明珠十五歲的時候,阿父突然問她這樣的問題。她自小在塞外長大,從沒去過中原,但是她曾聽風(fēng)婆婆說過中原的許多故事。風(fēng)婆婆年輕時嫁給了中原的刀王,本是一段良緣,可惜那刀王命薄,死了已經(jīng)二十年了。風(fēng)婆婆便隱居塞外,一直未改嫁,直到如今眉目垂垂,不提及,卻從未忘記。
阿父笑道:“中原的皇族聽說塞外董明珠馬上飛箭,巾幗英雄,特派使臣前來促成姻緣。珠兒,你也到了出嫁的年齡。”
出嫁?董明珠心一顫。她一直都知道阿父想當(dāng)皇上,這些年他一直都在操盤謀劃著。他說出這般話來,不過是為了試探自己吧。
董明珠向來是不明白阿父在想什么的,她回答得很小心,“珠兒還小?!彼兞嫉匦π?,故作漫不經(jīng)心。本來么,皇宮高高紅墻之內(nèi),哪兒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董明珠常躺在草地上聽風(fēng)婆婆講故事,夏日的夜晚星辰漫天,螢火蟲慢悠悠地飛著,她那時候便下定決心,她董明珠愛的人定要像星辰一般璀璨,她董明珠的愛情定要像風(fēng)婆婆的愛情那般至死不渝。
十七歲時阿父達成了畢生夙愿,做了中原的王。董明珠初入皇宮那天,正是深夜,室內(nèi)卻一派燈火通明,恍如白晝?;蕦m很大很美,香氣繚繞,金碧輝煌,正是董明珠想到的樣子。阿父對她說:“珠兒,喜歡什么盡管拿?!彼敛豢蜌獾貜哪切┗始颐廊松砩习窍潞靡路砩咸?,她們失聲大叫,四處亂跑。整個皇宮一片混亂,地面上滾落著珠寶項鏈,瓊玉寶帶,她便一路走,一路往身上戴,直到她再也走不動了才停下來。
她仰躺在地上,舉起一顆嬰兒拳頭般大小的珠兒細細欣賞。卻在一轉(zhuǎn)頭的剎那望見床底下一雙黝黑的眼睛,眼神清亮凜冽,如若星芒。她那時怔在那里,半晌才道:“你是誰?”她從未見過擁有這樣好看雙眸的人,“你出來吧,我不讓他們抓你?!?/p>
他一出來,阿父的士兵就將那人帶走了。那人回過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董明珠被封為明珠公主的時候,還在想著那人的那句話。她知道那人此刻在牢獄中肯定是不好受的,這樣一想覺得自己頭頂?shù)挠窆谝哺裢庵亍?/p>
整整一個月,她才調(diào)查出那人的身份。原是亡國御史的兒子,喚作陸月清,人稱“京都第一才子”。聽說極小的時候便會作詩,十歲時便做得一手錦繡文章,皇帝賞識他的才能,便讓他做太子的伴讀,長居于皇宮。
董明珠也不知道磨了多久,阿父才勉強同意讓他做她的先生。他被放出來的那天,衣衫襤褸,傷痕遍布。董明珠兀自心驚,找了素白的衣衫給他穿。他洗浴完更衣走出來時,白衣翩翩,雙目幽幽,竟是董明珠不曾想象到的風(fēng)華。她望著他,心跳如雷。而他始終未看她一眼,慢慢坐在案邊,執(zhí)起毛筆:“公主,在下便從字開始教起了?!?/p>
董明珠有時會想,陸月清對自己該是有恨意的,國破家亡逃得一死,卻在昔日的皇宮中卑微地活著,不得不忘了前世的夢??墒枪终l呢?成王敗寇是在這亂世存活的法則,最無常的當(dāng)屬命運。
董明珠學(xué)了一千個字的時候,冬天不知不覺過去了。冰雪消融,春光初現(xiàn),一年中最好的時節(jié)到來了。
有一天董明珠扔掉毛筆:“喂,我們出去騎馬吧!”她拉著陸月清的袖子就往外跑,陸月清卻也不拒絕。董明珠從小在塞外長大,是個騎馬的好手,而陸月清少時也愛騎馬出游,他不緊不慢地跟在董明珠身后,竟是沒落下風(fēng)。
正值暮春,整個皇城楊花飄飄,董明珠迎著春風(fēng)縱馬飛奔,發(fā)髻在顛簸之中不慎散落,一頭黑發(fā)迎風(fēng)翻飛,她也不甚在意。董明珠回頭見陸月清緊隨其后,不由笑道:“想不到你這個文縐縐的才子,騎馬也是頂厲害的?!?/p>
“公主過獎?!标懺虑逯皇堑貞?yīng),笑容客氣疏淡。
董明珠心里隱隱不悅,重重揮動馬鞭,一人一馬像離弦之箭飛出去。春天的風(fēng)微寒,她臉被風(fēng)刮得極疼,卻賭氣般地一股腦兒往前沖。等怒氣逐漸消退,董明珠一拉韁繩停下來,說道:“你走吧?!?/p>
沒人回應(yīng),董明珠回過頭,身后哪有陸月清的影子?也不知道是跟丟了還是逃走了,她本來就是想放他走的,但這樣不辭而別讓她心里又有氣,恨恨下馬,朝那歪脖子樹一陣猛踢:“真不是個東西!”
一伙黑衣人突然橫空出現(xiàn),嚇得董明珠一個激靈。這條路臨近官道,時常有劫匪在此撈錢,董明珠身上沒錢,便擼下腕上鐲子扔過去:“各位好漢行行好,身上只有這點硬貨,還望放行。”
那群人卻是看都不看,拎起長劍就砍過來。董明珠堪堪避過,當(dāng)下了然,入主他國,仇人不計其數(shù),她這次又是自己躲著護衛(wèi)貿(mào)然出城。董明珠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少時便曾和阿父上過戰(zhàn)場,立過戰(zhàn)功。這些黑衣人雖不算什么高手,但人多勢眾,自己并無多少勝算。自己這條命八成要交待在這里了。
她唯一的武器是一把藏在短靴中的繡刀,只對付了三個人就折斷了,她已經(jīng)沒什么退路,只盼著那些皇家護衛(wèi)快些趕來救援。
周旋間陸月清騎馬沖了上來:“公主上馬!”董明珠一怔,連忙向陸月清跑去,卻不慎肩膀被劃了一劍,董明珠吃痛,不顧黑衣人逼近,喊道:“你快走,找人救我!”陸月清跳下馬,將董明珠護在身后,朗聲道:“住手!三個大男人為難一個姑娘算得什么本事?!”
董明珠被陸月清護在身后,心里五味雜陳。她此次若是死了,陸月清不僅可以借他人之手解恨,甚至借著這次事故逃出升天。但他沒有,在生死關(guān)頭,陸月清將她護在身后,像是彼此之間巨大的溝壑都不存在,他表情磊落,十足一個英雄救美的俠客。
為首的黑衣人笑聲殘暴:“你們便去那地府做一對亡命鴛鴦罷!”他話剛說完,便口吐鮮血倒地,接著另外兩個黑衣人也當(dāng)場喪命。董明珠這才看見陸月清袖中藏著的精致的機關(guān)劍弩,一按機關(guān)就能發(fā)射小令,令上興許淬有劇毒,才能令人當(dāng)場斃命。
奈何只有三枚小令,剩下的最后一個黑衣人已近癲狂,揮劍便向陸月清胡亂刺去。
董明珠有時候也會想,那時候怎么就不由自主地擋在了陸月清身前呢?當(dāng)時是來不及思考,但事后董明珠細細思量,興許是因為自己被陸月清護在身后時,心里衍生的巨大幸福感令她目眩神迷,所以她拼了性命,也想保陸月清周全。
那一劍刺得極深,董明珠深吸一口氣,眼也不眨地迅速將發(fā)簪摘下,趁機刺穿黑衣人脖頸,隨后喘著氣將那黑衣人踢開,劍被大力拔出,痛得董明珠叫出聲。陸月清這時才從驚愕中反應(yīng)過來,奪過劍將那人殺死,堪堪抱住站不穩(wěn)的董明珠:“你沒事吧。”
“死不了?!倍髦樾π?,臉色慘白,“我的護衛(wèi)很快就來了,你快走吧?!?/p>
“你為我傷成這樣,還要我往哪里去?”陸月清皺著眉,聲音低啞。
“他們是沖著我來的,與你無關(guān)?!倍髦樽齑缴n白,“我會跟父皇說你被劫匪殺了……你便能重獲自由了……”
直到很多年后,董明珠仍舊會記得那天,陸月清用他那雙美麗異常的眼睛盯著自己,一字一頓地說:“我不需要自由。”他眼底的薄冰似乎化成一片蒼茫的海,足以令人溺斃其中。
【二】望公主成全
休養(yǎng)了兩三個月,董明珠傷勢才痊愈。她養(yǎng)傷的日子陸月清每天都來看她,也不說什么話,只是幫忙送些茶水。面上仍舊沒什么表情,但話卻比以往多了些。
董明珠想著,共同歷經(jīng)生死,自己在陸月清心中的分量該重了一些吧。有一天陸月清會不會忘掉那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向自己走過來呢?
卻不想猝不及防遭遇別離。
董明珠傷勢痊愈,擱了小榻在晴雨閣假寐,耳朵里聽見沙沙雨聲,還有陸月清念著拗口詩詞,心里醉醺醺。隱隱聽見有腳步聲走過來,陸月清的聲音戛然而止。
董明珠睜開眼,對上一雙明媚的眼眸?!扒镉昱淝逶姡妹玫故菚硎?。”亞姬掩嘴笑,似乎不為自己貿(mào)然出現(xiàn)感到失禮。亞姬也是阿父的孩子,姿容艷麗,行事不羈,是董明珠在眾多兄弟姐妹中稍稍喜歡的。
“阿姐可有什么事?”董明珠坐好,笑得也極客氣。
“實不相瞞,”亞姬頓了頓,“我此番前來是為了月清……其實我與月清早已情投意合,今天我便想接他走,還望妹妹能夠成全我二人……”
董明珠只覺手指冰涼,卻還是笑起來:“阿姐是在和明珠開玩笑嗎……”她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亞姬抓著陸月清的衣袖,踮腳吻上了他的嘴唇。
董明珠如墜冰窟,奮力將兩人分開后,又將案上的碗碟掃落,巨響驚天?!昂靡粋€情投意合!”她冷笑一聲,“我是不會放人的,陸月清只能在我身邊!”
她下意識看一眼陸月清,他掩著唇,目光閃爍望著亞姬,不知在想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時候,她董明珠的星辰,竟被他人瞧到了,起了掠奪之意呢?陸月清每日教完自己功課,都去見了亞姬嗎?他們說了什么呢?陸月清喜歡亞姬嗎?為什么不是我董明珠呢?
董明珠心口像是插著一把劍,陸月清又將那劍朝里送了幾分:“我只愿待在亞姬身邊,”他拉起亞姬的手,輕輕說,“望公主成全?!?/p>
董明珠只覺心痛,卻勉強笑道:“你就這么想跟她走?”陸月清垂著頭不言語,但手指一直攜著亞姬,像是無聲的嘲笑。
陸月清帶著一箱子書離開了皇宮。他當(dāng)她先生整整一年,走的時候卻是沒有顯露一分不舍。她不甘心,上前追問:“你那時說過,你不要自由……”
“我不要自由,又不是為了你?!彼?dāng)真絕情,直截了當(dāng)將那劍一推到底,直沒心臟。
“那你那時何必把我護在身后,干脆讓我死了算了!”
他穿一襲黑衣,背影修直如樹,像是沒聽到董明珠凄厲的質(zhì)問般,從容不迫地上了軟轎。董明珠捂住心口,眼淚突然傾瀉而下。她那時覺得陸月清不會喜歡自己,因為兩人之間橫亙著仇恨的鴻溝。原來,只要是真心相愛的人,再巨大的鴻溝也可以跨越。
原來,她竟真的喜歡上了陸月清。
【三】阿姐好手段
董明珠十八歲生辰的時候,喝了很多酒,醉眼朦朧之際,她仿佛聽見陸月清溫柔的聲音:“我不需要自由。”
她搖搖晃晃,離開歡鬧的眾人,躲在一個小角落里低聲嗚咽。今日是她的生辰,所有該來的人都來了,陸月清卻沒來,似乎避恐不及,又似乎幸福得無暇顧及其他。
一雙深青色的繡靴慢慢靠近,她抬眼看見阿父,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英武男子面上不知何時現(xiàn)出疲態(tài):“你為何事難過?”
“珠兒不難過?!倍髦槟ǖ粞蹨I,揚起無邪笑容,“倒是阿父,可是有什么煩心事?”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啊?!卑⒏竾@口氣,又說道,“幸好有你阿姐亞姬幫我,她前日宴請鄰國使臣,不知說了什么,解決了兩國通商問題。更出人意料的是她與當(dāng)今武林盟主居然有些交情,讓那十三冶親自入宮拜見我,聊表忠心?!?/p>
董明珠沉默,夜風(fēng)一吹,酒味散去,她又清醒了:“那阿父可要重重賞賜她!”
“她什么賞賜都不要,只要我賜婚她和陸月清?!?/p>
“是么……”
“我斷然拒絕她了,皇帝的女兒定是要與王親貴族通婚的!”阿父望著董明珠笑,“珠兒你說是不是?”
董明珠點點頭,笑得有些嘲諷,迎著七彩琉璃宮燈,阿父粗糙大手輕輕撫摸她的鬢發(fā):“南延北族近日求親,我想了想,只有你最合適,已經(jīng)替你應(yīng)了這門親事,你嫁去那里,倒也不辱沒你的身份?!?/p>
董明珠嘲諷的笑容僵在唇角,隨后又慢慢綻開,“是?!彼膊恢约菏窃谛δ莾扇诉€是在笑自己。
董明珠回到宴席,焰火正好騰空,當(dāng)下應(yīng)當(dāng)是舉國歡慶的時候吧。董明珠迎著明明滅滅的焰火,不覺間滿臉都是眼淚。
很快便入了冬,今年下了一場很大的雪。百姓心里歡喜,都說明珠公主和親之事乃是吉兆,明年必定有好收成。似乎所有人都期待著入春之后明珠出嫁,那時候百花齊放,秋天便會五谷豐登。
大雪剛停,董明珠就收到了亞姬的喜帖,三日后與陸月清成親。她心一縮,將那喜帖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叫道:“給本公主備馬!”
她不甘心,憑什么亞姬永遠都能幸福呢?
馬蹄嗒嗒,董明珠的心里突然升騰起一股悲意。她幼時便愛騎射,因為阿父是她的天空。她用盡力氣追隨阿父,與他上陣殺敵,幾度出生入死。她記得有次她替阿父擋了一箭,差點沒命,醒來時看到阿父為她流了眼淚,她便覺得值得。
而陸月清是她的星辰,她用盡力氣去仰望,也甘心為他挨了一劍,看那人對自己笑,便也覺得值。
她愿為她的天空和星辰把命豁出去,她滿腔赤誠,無怨無悔,卻又得到什么了呢?
遠遠就望見府邸張燈結(jié)彩,董明珠縱身下馬,剛一靠近,有護兵攔她,她便掏出令牌:“還不快叫你們公主!”
亞姬今天穿了湖藍色的衣裙,妝容清麗?!昂妹妹茫慵卑桶团軄?,是為了何事?”
董明珠冷冷地問:“阿父怎么會同意你們的婚事?”
亞姬嬌笑起來,聲音低柔:“興許是想好事湊成雙吧!”
“阿父是不會讓你嫁給陸月清的,你的命運該是和我一樣!”董明珠盯住亞姬,低聲問,“你到底玩了什么把戲?”
“我讓老丞相認月清做了義子,這樣也算配得上我這個公主了。成了親之后,他便是駙馬爺了,阿父也準(zhǔn)許他上朝參政?!眮喖兆《髦榈氖郑碱^一挑,“你說我這把戲怎么樣?”
董明珠如夢初醒,心下黯然,亞姬確實比自己聰明太多,這下她不甘心也得甘心了。不由得苦笑道:“阿姐好手段,我自愧不如。”她想了想,又說,“我最后一個愿望,便是再見他一面?!睆拇岁懺虑遄鏊鸟€馬爺,她遠嫁異鄉(xiāng),再無念想。
繞過曲折的回廊,她便遠遠望見陸月清在湖心的小亭中等她。他穿著青色衣衫,再披黑色狐裘披風(fēng),果真華貴無雙。她慢慢從橋上走向他:“陸月清,我一直都很想念一句詩給你聽?!?/p>
他點點頭,黝黑的眸子深深地注視著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p>
他一怔,笑了笑,纖長的手指端起青玉酒壺,慢悠悠地倒起酒來,似乎對她的話不以為意。她也笑起來:“恭喜你啊,陸月清,如今佳人宏圖皆近身。來,我敬你。”說罷便執(zhí)杯飲酒。
酒是清酒,并不怎么烈,但是用來抒情足夠了。
“陸月清,我總是會幻想我還未踏足中原時你的樣子,應(yīng)該是才名絕世,少年得意的形容吧,你在鳳凰街上隨手作的鳳凰賦,我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歡呢。
“對你而言,我是一個侵略者,是你家破人亡的罪魁禍?zhǔn)?,你恨我,自是?yīng)該。但是……
“陸月清,我喜歡你。”
她早該把這句話講出來的,那句話一說出來,自己整個人都輕松了。董明珠笑笑,也顧不得看陸月清是怎么樣的表情,轉(zhuǎn)身便走。
“以前的陸月清已經(jīng)死了,你喜歡的只不過是傳下來的虛名罷了,對不對?”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陸月清走到她面前,面上帶著刻薄的笑意。
“我可不認識什么以前的陸月清,我只認得你?!彼銎鹉槪砬榫髲?。
陸月清直直盯著她,目光晦澀,隨后欺近,她不由自主連連后退,不料他突然攬住她的腰,將她擁在懷里。力氣極大,她無法動彈,也不愿動彈。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放開她。解下披風(fēng),披在她身上,轉(zhuǎn)身離開。他的背影仍舊修直如樹,卻不知何時有了凜冽的氣勢。大概這才是真正的陸月清吧,董明珠仰起頭,看見一場雪又緩緩落下。
【四】你們是不是在謀反
西連三年四月,南延部落前來迎親。這時節(jié)百花齊放,白鳥回巢,又碰上皇帝的掌上明珠出嫁,車隊沿路傾灑銀錢,百姓追著車隊祈福唱歌,竟成了一道熱鬧的風(fēng)景。
她從車窗往外望去,楊花如雪,風(fēng)吹滿城飛,映襯著花紅柳綠,景色醉人。
她未來的夫君騎著高頭大馬在離她不遠處,他英俊且年輕,看見董明珠掀開簾子,便問道:“可是覺得無趣?不如來騎騎馬?!?/p>
“不必?!倍髦榫従彿畔麓昂?,將他隔絕,這才輕嘆一口氣,內(nèi)心依舊惴惴不安。
風(fēng)生呼呼,入夜后的風(fēng)格外冷,她窩在帳篷里面直哆嗦,卻見燈火一滯,黑色的影子一閃,她便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卻只見一陌生男子,穿著黑衣,笑容深不可測。她還未來得及說話,那人就解釋道:“是陸月清派我來的。”
那日陸月清大力擁住她,在她耳邊低聲說:“我本無意娶亞姬,也無意富貴,只求自由。我知道你要遠嫁南延,你若愿意與我過平凡俗世日子,就等我籌謀好一切,出嫁那天帶你遠走?!睕]有人會不被這樣的話蠱惑,更何況他懷抱溫暖,嗓音溫柔。
“你是誰?”董明珠冷聲問。
“十三冶。”
十三冶?他不是…亞姬那邊的人嗎,難道陸月清的計劃被亞姬識破了?她眼光一轉(zhuǎn),快速從短靴里拔出繡刀,向前一滾隨后一刺,繡刀堪堪擦過十三冶衣袖,帶下一塊布,而她被定住穴道動彈不得。
“你放肆!快放了本公主!”
“公主?她正在去往南延的路上?!彼π?,“今天陸月清走不開,我只好來接你了。你放心,等陸月清把事辦完之后,亞姬定會放你們走的?!?/p>
陸月清在幫亞姬辦事……亞姬到底在圖謀什么呢?董明珠正思索著,十三冶打斷她:“最遲三天,你就可以見到陸月清了?!彼牬笱劬?,死死地盯住十三冶:“我憑什么相信你?”他卻噙著笑,彎著雙桃花眸,嘴角得意地揚起:“你只能相信我。”
這是座不引人注目的小竹屋,四周開滿繁盛的花兒,楊花飛散,景致平靜美好,但董明珠的內(nèi)心卻被不安充斥著。
第三天清晨,南邊響起一陣煙火鳴嘯。她和十三冶正在喝白粥,卻見十三冶笑著站起來:“我?guī)闳ヒ婈懺虑??!?/p>
董明珠遲疑道:“應(yīng)該是陸月清來見我。”
她盯住他,見那人臉上閃過復(fù)雜神情,心中警醒了,忙問道:“你們把陸月清怎么了?”
他不說話,只是笑,笑容帶著憐憫的慈悲,他看著她:“你真傻?!?/p>
“陸月清要是少一根毫毛,我讓父王把你千刀萬剮!”
他點點頭:“現(xiàn)在跟我走吧?!彼€未說什么,又被他一舉擊暈。
醒來的時候董明珠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隨意地扔在馬背上,馬一動她便覺得五臟六腑疼得厲害。她正準(zhǔn)備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滿地都是士兵的尸體。
顯然這座城剛經(jīng)歷過一場戰(zhàn)爭。
她忽然覺得全身發(fā)冷,隱隱知道發(fā)生了她無法承受的事情了。
“十三冶,你們…是不是在謀反?”
十三冶將她拎起來坐在馬背上,聲音不溫不火:“公主你終于醒了?!?/p>
這座都城似乎正在老去,伴著嗚咽的風(fēng),伴著滿地鮮血與尸體,它似乎再也不能承受其他了。
作為一個侵略者,她應(yīng)該時時警醒,這華美的生活是從別人手里奪來的,終有一天會再被人奪去。
董明珠和陸月清,從來都是站在對立面的。
【五】我是前朝太子
阿父站在高高的城樓,身邊無一人與之并肩,無數(shù)張弓弩正對著他,阿父卻望著她,目光凜冽。過了良久,他才罵道:“你這個混賬東西,不好好去南延,跑來這里做什么?”
她無言以對,眸間卻涌現(xiàn)淚意。
她與阿父被團團包圍在兩個中心里,無數(shù)利箭槍尖瞄準(zhǔn)著他們,他們卻恍若無物,只深深望著彼此,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別。
“我敗了?!卑⒏秆鎏齑笮?,接著從高高頂樓落下來,鮮血濺了董明珠一臉。她癱坐在地上,耳邊似乎還飄蕩著阿父鏗鏘的笑音,嘴里只發(fā)出低低的嗚咽:“不——”
董明珠這才才驚覺阿父的良苦用心??v使察覺朝政有異動,他也不愿讓她與自己犯險,故意裝作無情把她遠嫁異鄉(xiāng)。他只想讓她逃離這場風(fēng)浪,卻不知道愚蠢的她被虛假的情愛沖昏了頭腦,竟傻傻落入敵人的圈套。
她一直以為阿父沒有軟肋,卻不知阿父的軟肋竟是她,他們把她挾持了,不廢一兵一卒,就把阿父逼死了。
阿父竟是用生命和自己的王朝來回報了她的滿腔赤誠。
董明珠癱坐在那里,耳邊仿佛回蕩起了喪歌。潮水般的士兵沖進城去,他們吶喊著,向著自己的美好宏圖出發(fā),這情景與她初來時別無二致。
亞姬走到她身邊,想要扶她起來,她反手給了亞姬一耳光。亞姬卻仍舊眉眼明媚:“他死了我可就安心了,他從未愛過我和我娘,我娘快死了他也不去看她一眼,我娘死后,我的愿望就是能將他殺死。”
董明珠厭倦地看了亞姬一眼,回身,就望見陸月清的目光,悲憫的,落在她身上。他白衣勝雪,站在萬人中央,身姿凜然,猶似天王。
“陸月清…你太殘忍?!倍髦橛帽M氣力號叫,幾乎要流出血淚。
“我不是陸月清,陸月清早就死了。我是前朝太子……對不起?!彼纳ひ羟逖牌降路鹪谡f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
她終于明白為何十三冶的眼光那樣悲憫,她只是一顆棋子,卻癡傻地擔(dān)心操棋人的安危。可不可笑?可不可悲?
董明珠瘋了般大笑,不一會兒又大哭起來,十足的悲愴響亮。不多時她便開始嘔血,陸月清走過來將她抱在懷里,嘴里說著什么,但她已經(jīng)顧不得聽。她的耳中充斥著悲歌,只緊握袖中發(fā)簪往陸月清心口刺去。那一刻董明珠也是疼的,像是那時候的劍傷突然千倍萬倍反噬,她看見無數(shù)的士兵向她涌過來,她躺在塵土上,眼睛里是湛藍的天空,哪里看得見星辰的影子?
“陸月清,我恨你不得好死!”失去意識之際,她依舊厲聲詛咒,聲音嘶啞近乎無聲。
【尾聲】
我叫董明珠,是個孤兒,從小跟風(fēng)婆婆生活在塞外。我今年二十二歲,可還是沒有人愿意娶我,因為我腦子不好,總是記不住事情,還因為我嗓子壞了,說不了話。
昨天來了一個很美麗的姑娘,她說她叫亞姬,是我阿姐,以后會一直在這里照顧我。風(fēng)婆婆似乎也不太喜歡她,但是又無可奈何,因為沒有人會照顧我了。
風(fēng)婆婆此刻在榻上打盹,我便偷溜出去采野花,等到采完一大簇野花轉(zhuǎn)身時,我看到阿姐正微笑地看著我。她招呼我過去,我便有些害羞地將鮮花送給了她,她難過地看著我,忽然說道:“那時候你若是答應(yīng)嫁去中原,此刻應(yīng)該不是這般光景了。他傾慕你多年,鼓起勇氣來求親,卻不想你未曾應(yīng)允,還令他國破家亡?!?/p>
阿姐拍拍我的肩,又說道:“你們?nèi)缃窨伤慊ゲ幌嗲妨?,可你忘了他,他卻還記著你呢。他如今每晚心疾發(fā)作,要折騰半條命,倒應(yīng)了你那句不得好死的話了。”
我轉(zhuǎn)過身不想聽阿姐說奇怪的話了,阿姐卻靠在我耳邊說:“阿姐給明珠講個故事吧。”
花叢茂盛,彩蝶翩翩,微風(fēng)蕩漾在我的心頭。我躺在阿姐的腿上,聽她溫潤的聲音蔓延:“從前,有一位姑娘,她很會騎馬射箭……”
我不知何時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黑,阿姐還在低聲說著什么。我早沒心思聽了,只定定望著遙遠的天幕上的璀璨星華。夜空黝黑,星子閃耀,真是好美呢。我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只好在心里想著:“這星星真美啊,好像誰的眼睛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