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藝50年校慶,文學系許福蘆教授打來電話,收集畢業(yè)學員個人資料。許教授客氣,夸獎我一番。真快啊,走出軍藝校門19年了。心里格登一下。像被一眨眼呼啦而去的歲月嚇了一跳。想想那時候,我們多么年輕。年華像一匹匹裹著陽光的上好錦緞,光燦奪目。
19年說沒就沒了。這歲月消失到哪里去了?到底是怎樣一種無以名之的神秘力量,當初引領(lǐng)我們走上熱愛文學之途?19年后,我們又該是何等模樣?有點喜悅,有點傷感,有點恍惚。望著窗外云卷云舒的天空,有點發(fā)呆。
一顆滄桑中年的心,重返魏公村,如游子還鄉(xiāng)。軍藝啊軍藝。19年,世界該發(fā)生多大變化,該有多少東西成為一錢不值的舊物,多少讓人不能釋懷的事情煙消云散。時光不饒別人,也不饒我??墒且幌肫疖娝嚕幌肫鹉切┨焐系麴W餅的日子,我的心就怦怦直跳。青澀,井蛙之喜,還沒開竅,不知天高地厚。屬于一個文學青年的一切,一下子又重新回到我的體內(nèi)。
那時候,軍藝門前的這條路叫白石橋路。入學前,我在人民武警報編副刊,單位當時在白石橋路42號,離軍藝只有幾百米之遙。這一帶叫魏公村。我1983年調(diào)到這個報社,那些年常在魏公村一帶晃蕩。路兩旁是齊腰深的排水溝,幾排高大的白楊樹,還有麥地,菜地,遠處站著澆地的農(nóng)民。夜晚往西走不遠就能看到村莊燈光,漆黑菜地傳來汪汪犬吠?;椟S路燈下偶爾有騎自行車的人,空蕩蕩的公共汽車哐當哐當。
1989年秋天,幾十個來自天南海北的青年到軍藝文學系報到。我揣著劉毅然老師寄來的入學通知書,也跟著去了。
當兵前,我沒怎么上過學。上小學,在一座鄉(xiāng)村破廟里冬天手指凍得像胡蘿卜。上初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忙著掙工分。上高中,學工學農(nóng)只記住了餓。軍藝文學系的學歷是我至今最高學歷。有支美國民歌唱道:“天下沒有比家更好的地方。”以我個人的經(jīng)歷,我想說:天下沒有比軍藝更好的學校,天下沒有比軍藝老師更好的老師。離校19年,我對老師的敬意經(jīng)久不衰。他們的才情、身影和微笑,是我心靈長廊的一幅幅名畫。
我們?nèi)雽W不久,王愿堅主任就去世了。記得當時的難過。記得深夜在劉毅然老師家中趴在地毯上下圍棋,滿地棋子,不問輸贏,呼啦一盤,呼啦又一盤。由于毅然老師推薦,《當代》刊登了我的《大雨》,《人民文學》刊登了《歡樂智者》《深秋的詩人>他贈送我《狄蘭·托馬斯詩集》《史蒂文斯詩集》。兩本書,把我的目光拉遠。
記得張志忠老師的書卷氣,講課時似有些靦腆。他是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的碩士。志忠老師站在講臺上,直讓人覺得是一人多高的經(jīng)典之書摞在那兒。有一次他問我是否研究過俄羅斯文學。正是這一問,使我?guī)兹蘸髮懗觥秾庫o秋夜聽一支異邦民歌》。此后,他在一家刊物發(fā)表的長篇評論,有大段文字抬愛我的習作。他有一篇專門寫我的長文,收入他的《天涯覓美》一書中。
記得黃獻國老師的瘦。為學員大事小事操勞,一身激情,心地善良,助人無數(shù)。記得朱向前老師的干凈,夾著一支煙,永遠若有所思。我和一位同學崇敬地去過他的書房,那叫不染一塵,那叫談笑有鴻儒,那叫講究。
忙于生計,東跑西顛,畢業(yè)19年我?guī)缀鯖]回過軍藝。有時路過軍藝門口,總不由得向校園里張望,像看見故鄉(xiāng)。有一年,獻國老師打電話邀我一起讀某大學在職研究生,我雖沒讀,但感知到老師的一片好意。有一年,去紹興領(lǐng)魯迅文學獎,見到當小說評委的向前老師,像見了親人似的。有一年,在一個會上見到志忠老師,又像見了親人似的。有一年,在大街上遠遠看到一個人像毅然老師,想喊,沒喊,站在街頭怔忡半天。都好好的,無端一陣悵然。有一年,峭巖老師已到解放軍出版社當領(lǐng)導,說給我出本書,果然不久出了《天賦》。
那時候,同學們都有著隱而不言的抱負,雄心勃勃,豪情萬丈。這些來自祖國各地軍營的兄弟,才華橫溢,性格飽滿,深一腳淺一腳奔走在文學的羊腸小道,星夜兼程。
宿舍床與床之間都掛著布簾,不知道的以為一腳踏進醫(yī)院產(chǎn)房。床與桌子之間的狹小空地,像掩體又像戰(zhàn)壕。一星期能打掃出幾麻袋揉成一團的稿紙,酒瓶和煙蒂。輾轉(zhuǎn)反側(cè),翻身而起,冬夜赤膊披著棉被奮筆疾書。寫小說、寫報告文學、寫詩,奮不顧身地戰(zhàn)斗。熏黃的手指間閃電般掠過紅塔山之類,鼻孔里飄出內(nèi)心戰(zhàn)場的縷縷硝煙。
文學系階梯教室跟梯田似的。文學韭菜割了一茬長一茬。幾位老師經(jīng)常滿樓道喊,獻國老師嗓門最高,誰的小說要上《人民文學》和《當代》頭條,誰的作品讓他激動得一夜沒睡覺。那時候,我們何等勇敢和自信。幾位老師像牧羊人,領(lǐng)著一群三十啷當歲的文學之羊,沒有上不了的刊物,沒有攻不下的陣地。羊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老師喜不自禁。組稿編輯來了一撥又一撥。群羊咩咩,聲震全國。
不少同學越寫越好。我發(fā)現(xiàn)這些漸漸了不起的同學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不怎么愛說,也不怎么會說。木訥,謙卑,甚至有點羞澀。遠看不像個作家,近看也不像個作家。水落石出,終成大器,胸中自有萬里江山。
上軍藝前,我獲過第二屆(1984-1988)青年文學獎、《星星》詩刊全國新詩大賽第一名,1988年參加過《詩刊》青春詩會??梢惶みM軍藝門檻,我感到自己好像不會寫詩了。在這里,回頭讀《詩經(jīng)》,讀唐詩宋詞,琢磨張若虛一首《春江花月夜》何以“孤篇蓋全唐”。在這里,讀龐德、瓦雷里、金斯伯格、埃利蒂斯、圣瓊·佩斯,讀紀德、黑塞、蘭姆、布封、蒲寧、里爾克、那列爾、愛默生……光芒萬丈的天才早已名揚天下,而我在此之前競一無所知。
還有什么被遺忘了呢?那些久藏心間的往事。我不住校,白石橋路42號有我一間宿舍。常有同學到宿舍玩。寒冬深夜,我們久久站在大路邊的雪地里。都說了些什么?也許什么都沒說。同學天南海北而來,又天南海北而去。我把八毛七分一本的《小銀與我》,一塊一毛一本的《魏爾侖詩選》,當作禮物送給同學。弗朗索瓦·科佩為魏爾侖寫的序言多好:“此刻,我還記得,我們兩張傾斜的面龐兄弟般地俯在同一書頁上?!?/p>
母校有點母親的意思。在雜志上看到這樣一件事:林肯當選總統(tǒng),眾人到他農(nóng)場家中祝賀,林肯的母親說:“我還有個兒了也很優(yōu)秀,他正在后面劈木柴呢。”
這些年我好像一直在劈木柴。剛才還思接千里,妙語滔滔,抓起稿紙想縱橫一番筆墨,可一有人吆喝下圍棋打牌,轉(zhuǎn)眼就忘了這事。一家出版社給我出的詩集九年前獲過魯迅文學獎,去年想再給我出一本。那堆分行文字,我至今還扔在電腦里。世界鮮花盛開,不缺我這棵白菜。
讀同學的好作品總是樂不可支,拂掌大贊:嘿,這家伙。同學們獲遍所有全國最高文學獎項,我感覺這還不夠。你大名鼎鼎,已成巨富。你長思不絕,廓然忘貧。如果運氣好,你能寫出流芳百世的偉大作品。人生短暫,當我老了,恰好是秋天,有好風吹拂,背倚庭院碼放整齊的一垛劈柴,兄長或兄弟,請指給我看塵世的萬般之美。
感謝軍藝,讓我學了一點養(yǎng)家糊口的本事。感謝老師,亦師亦友兄長般情義。感謝同學,讓我多了一分驕傲和念想。感謝文學,讓我手握一卷詩章有時淚光盈盈,有時哈哈笑出聲來,成為海淀區(qū)遠大路一帶,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