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剛補來的下鋪上，劉峰的目光便從對面鋪的一雙穿性感黑絲襪的修長大腿推及向上。緊接著便是苗條的身材、豐滿的胸脯和姣好的容貌。一個捧著看雜志的美女像大腦給全身下達了某種指令，從放大的瞳孔一下了狂奔傳導到全身每一寸肌膚每一個關(guān)節(jié)每一個細胞。仿佛忘記了報社只給他買了要坐14個小時的綠皮硬座火車票，把他置于擁擠的車廂中就像坐進綠毛龜甲紋路一般；忘記了他的《臨邊城比馬還大的騾子》的采訪任務；也忘記了他由于年輕剛到單位，而只能接這些沒什么大新聞點的雞肋新聞。

從每一個細胞回饋到大腦的信息來看，劉峰主動地發(fā)起了他覺得最為合理的搭訕：“哎？我也經(jīng)?？催@個雜志。”姑娘沒吭聲。他干咳了一聲再次重復了一遍：“嘿，我也經(jīng)?？催@個雜志?！惫媚镙p抬了下眼皮，長長的睫毛撲扇了一下說了句：“哦?！北阌衷俅伟丫ν度氲剿哪潜倦s志里頭，這雜志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情敵。劉峰這一鼻子灰啊，本來心中散去的陰霾頓時又拉著手結(jié)著伴地涌回心頭，像是一面永遠擦不透亮了的窗戶……

其實列車外的風景倒很是宜人，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地和少云的藍天像特意給乘車的人解悶似的，讓人一看就覺得豁亮。時隱時現(xiàn)的河流，泛著波光粼粼，河邊垂釣的老漢捋著胡須怡然自得的神采，跟江南水墨畫里的情景，差不了幾分。當然，劉峰肯定是不會注意到這些的。

火車在鐵軌上撒歡地開著，躺在鋪上的劉峰看著對面的姑娘泡了桶泡面，自顧自地吃著，肚子里的饞蟲便也叫了起來。火車上的小推車，總是在你需要吃東西的時候，及時出現(xiàn)那么幾次。劉峰擺出一副想把這個小推車包下來的架勢問道：“都有啥吃的東西我看看？”“瓜子、烤魚片、鹵蛋、香腸、八寶粥、泡面、豬蹄、雞爪、餅干面包，啥都有?！蓖栖嚨某藙諉T大姐熱情地說?！澳巧?，鹵蛋、香腸、豬蹄、雞爪各來兩個，泡面來一碗、瓜子來一包。”“小伙子，這不同牌子價不一樣，你挑一挑啊?！薄安挥锰袅?，就都來最貴的?！卑褨|西買好，放到車桌上，對面的姑娘還特意把東西挪了挪，給他騰了些地方。劉峰現(xiàn)在只要是看到人家稍微有點禮貌，那就認為是對他有點意思?！皝?，吃這個?！彼沿i蹄和雞爪塞到姑娘手里。“謝謝，不用?！睂Ψ桨褨|西擱到桌上靠近他的那一邊。“有啥客氣的吶，咱倆這么有緣能坐對面，還都睡下鋪?！薄拔页圆涣颂??！薄鞍?，那你哪站下？”“終點?！薄鞍パ?，我也終點下，下車你有人接沒，要是沒有你跟我打一輛車，我送你?！薄坝??！被卮鹜赀@句話，姑娘便沒有再提起話茬的意思，繼續(xù)吃起泡面來。

劉峰不是不知趣的人，只是覺得這姑娘著實有些太不盡情義，自己買了這些個吃的，花了恁么多錢，也未必想對她怎么樣。只不過錢花了，也不討個好，就有些不悅。于是心里暗罵：“小丫頭片子模樣俊俏頂個屁用，過個三五年，看還有沒有個爺們追?！彼研睦锏脑掁D(zhuǎn)變?yōu)樽焐系膭恿Γ罂诖罂诘爻运切﹤€花錢不討好的火車快餐。吃過飯看著天剛漸黑，困意也一下子涌了上來，看來把生氣的勁用在吃飯上，確實有利于助眠。摸摸圓滾滾的肚子，倒頭便睡，也懶得再過多搭理對面的姑娘。

睡夢中，劉峰隱約地聽到一個女人柔聲細語的呢喃，“好啦大寶寶，明天睡在你懷里就不用害怕，不會睡不著啦……”

第二天起床后看到對面的姑娘已經(jīng)早早地收拾好，坐在過道的窗戶前巴望著外面，一縷晨光灑在她白皙精致幾乎能看到毛細血管的臉上，使他聯(lián)想到了昨晚耳邊的呢喃。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自己夢境中的情人對他的撒嬌還是真有人在他耳邊傾訴。但一想到昨天那姑娘“沒禮貌”的樣子，就又懶得再看她。他看了看表，還有大概半個小時就到臨邊市了，忙去洗漱了一下準備下車。

火車還未停穩(wěn)，就看見兩支黝黑健碩的小臂，再低些頭往外看，順著小臂向上，是一個明顯大他十幾歲穿短袖制式襯衣的軍人，戴著貝雷帽在不斷地尋找著某個車廂。車一停下，等乘客一走完，就直奔劉峰這邊而來，隨后又擠過他而去。這個軍人仔細地搜尋著什么直到目光落在他對鋪的姑娘身上?！靶量嗔耍膫€行李是你的?！眲⒎遄鳛橛浾叩穆殬I(yè)嗅覺，感到了新聞萌生的味道，一絲不易發(fā)現(xiàn)的微笑被他的牙齒緊咬了下嘴唇牽制后，使即便是直視他的人，也很難覺察。他像尋到食草動物的獵食者一樣，興奮緊張的同時，緊緊尾隨著這兩個人。故意放慢腳步，把手機的拍照功能打開，準備隨時拍照。同時又把照相機從攝影包里掏出來，打開錄像功能掛在脖子上，使角度正好能拍到這兩個人。

果不其然，走出火車站的3個人，都向車站停車場走去，直到這個軍人和姑娘坐上接她的軍車開出停車場，劉峰才滿意地關(guān)掉相機和手機，擺出一副逮到獵物又不急于吃掉的樣子，瀟灑地向他之前預約的旅店走去……

如果那天不是上級機關(guān)首長的電話直接打到軍分區(qū)王司令員的辦公桌上，邊防團劉樹生政委也許現(xiàn)在還在執(zhí)行上級安排的“蹲連住班”活動呢。劉政委在小莊哨所接到的通知是立刻到軍分區(qū)機關(guān)說明“7·25軍車私用情況”。

劉政委在去軍分區(qū)機關(guān)的路上時，給運輸股長打去電話，詢問前天到底誰請了軍車？運輸股長查完系統(tǒng)后匯報說，指揮車只有政治處主任請過一臺。劉政委再給主任打去電話后，主任向他匯報了相關(guān)情況。劉政委在了解了大概情況以后，便在心里盤算著到軍分區(qū)首長那里該如何解釋。

“解釋？我不聽你的解釋！你自己看看網(wǎng)上怎么說的吧！看看就知道這事到底對我們軍分區(qū)、我們省軍區(qū)系統(tǒng)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劉峰的微博火了，火到每小時都有幾百個粉絲關(guān)注他。他當記者以來還沒搞出過能受到如此大關(guān)注的什么新聞。這關(guān)注都是來自于他起名《接走漂亮姑娘的軍車》的一組照片。雖然他人還沒離開臨邊市，可沒想到前天發(fā)的微博竟然不出兩天就轉(zhuǎn)發(fā)次數(shù)達到上萬。一時之間，網(wǎng)上對這張“接走漂亮姑娘的軍車”的圖片微博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和猜測。尤其是幾個著名公知大v（微博上知名賬號的簡稱，在微博網(wǎng)絡世界有很大的影響力）在轉(zhuǎn)發(fā)中不無調(diào)侃地編了些段子，更是對這組照片的火熱程度炒高了不知多少度。還有不少記者同僚給他打去采訪電話，詢問他具體細節(jié)。他在回答別人的問題時，腦海中不斷地幻想著他們單位的大主編拍著他的肩膀夸他“有能力、有眼光、有思想！”同時他的責編站在他旁邊給他扇風倒水的奴才樣，他掐滅了嘴上的煙頭放在他的責編手上，說道：“以后好好表現(xiàn)吧?！毕氲竭@，嘴唇自然而然地咧出來一道彎彎的大月牙兒。

突然手機就在他跟別人的通話過程中，進來了一個電話，是他的責編來的?！班耄侩y道真這么快就要拍我馬屁了？”他在心里想著，隨后先掛掉了別人的采訪電話后，給他的責編回了過去。

“你還在臨邊嗎？”“在啊松哥?！薄澳悄愕葧喊?，一會兒有個部隊領導會跟你通個電話，具體的按他說的做就行了?！薄鞍ニ筛纾遣皇钱敱淖屛覄h微博？”“不能吧，沒聽人家說這意思?！薄芭丁薄靶辛耍惺略俾?lián)系?！睊炝穗娫挼膭⒎逋蝗挥悬c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這部隊的人找他，不要求刪微博還能找他干嘛？

臨邊市的夏風，吹得樹影婆娑，吹得花鳥歡暢，吹得天高地闊。站在旅館窗戶口，望著綠水青山車水馬龍交織在一起的邊境城市，加上迎著這么美好的夏風，劉峰也不見得有一絲輕松。尤其是之前對美好前途的幻想，也早已煙消云散。都是因為他剛接了一個部隊上跟他同姓政委的一個電話，頓時讓他心情很是復雜。他現(xiàn)在既有對單位領導要求的不解，又有對部隊行為方式的不解?！白约鹤隽四撤N事情，即便是事實，對被揭露的單位也是種傷害。如果往長遠看，也許會是好事，會促進這個事物向更好的方向發(fā)展，但在短時間來看，傷害是不可避免的?！眲偛旁诮与娫挄r，他順口就把旅店說了，一想到這就頓覺不好，他想部隊不會是借口找他談事是假，把他抓起來是真吧！他立刻收拾行李趕忙下樓退房，只有一個念想，就是買最快離開臨邊市的火車票逃離這個不想面對的麻煩。

就在他辦理退房之時，突然看到旅店門口走進來兩名軍人。年長些的是劉剛政委，他皮膚黝黑，幾道過勞的皺紋從眼角向兩側(cè)展開，高顴骨高鼻梁，寬厚嘴唇在他的國字臉上顯得誠懇又威嚴盡顯。歲數(shù)較年輕的是駕駛員孫悅，威武英氣身型健碩，目光炯炯像是兩個打磨成型的劍刃之鋒，有一種無所畏懼的力量。因為他在山上得了嚴重的風濕，才屈居駕駛員這個身份。

“baby，baby，baby嗷……”劉峰的手機像是所有間諜電影劇情里安排的套路一樣，特意在暴露他故意隱藏著的身份。劉政委在撥向劉峰手機時，并不知道眼前的這個拖著行李箱退房的小年輕就是劉峰。只是發(fā)現(xiàn)眼前的年輕人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卻不接，同時又很不自然地抖腿，于是直接走到旅店的服務臺：“你好，同志。我想找你們這一個叫劉峰的客人?！?/p>

劉峰上了軍車，猶如螞蟻上了熱鍋。就在剛才，劉政委像是抓住了他的心思似的，用一種暖昧不清的誘惑把他引上了他們的車。任何一個想有作為的記者，都不會放棄一次深度報道的機會，而劉政委恰恰是給了劉峰一次這樣的機會。再者說，旅店服務臺都看到是兩個軍人把他帶走的了?！肮馓旎罩?，還怕他們綁了自己不成！”劉峰的小算盤，在他那小腦袋瓜里，打得是叮當作響。

車漸漸地駛離臨邊市，道路上的車輛愈發(fā)的稀少，但風景卻桐反地讓人越來越感到怦然心動。松樹林像群群胖子國的士兵，精神矍鑠揚起高昂的頭，一副不服輸?shù)募軇荩粭顦湎袷乔撇黄鹚蓸渌频?，叉著腰，顯擺著自己性感的身材；而粗壯的榆樹，則自是一番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身姿，一直尋著自己的方向。山間的色彩或明或暗，流淌在群山間的溪流就像是流連忘返的仙女，既嫵媚了天地又賞心悅目了自己。看著看著，這心馳神往的動人畫面把劉峰的思緒放松到無邊無際的神游狀態(tài)，隨后便合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的一句話吵醒了他，他像是用火柴棍兒支起眼皮般地不情愿?！皠⒎逋荆銊e看這山里景色這么美，到我們要去的目的地，可謂是‘九曲十八彎’?！闭D(zhuǎn)過頭像是在提醒他似的說道?！澳憧辞懊?。”政委指著一處建于山間小溪之上的石橋，這座橋兩車多寬，二十幾米長，因為小溪流經(jīng)于此特意修建而成?！吧接曛灰B續(xù)下十幾個小時，這橋就沒法過了?！焙苊黠@地可以順著小溪向上游看去，便有溪流岸旁巖石光滑锃亮，像是在給山中雨多作說明。劉峰抬手就對著石橋小溪拍了幾張照片。

就在這時的另一個地點上?！耙粫憾鄠鋬傻啦耍构砷L打電話通知說政委帶領導過來檢查工作?！蓖蹶J到炊事員李斌的廚房去轉(zhuǎn)轉(zhuǎn)，隨口說道。“是，可哨長，咱這兩天給養(yǎng)還沒到，不好整啊！”“我想想辦法。”王闖找到代理排長李國峰，讓他把人喊齊，除了出去巡邏的全體到門前集合。

這個山頂哨所，攏共加起來不到15個人，算上出去巡邏的和一名休假在外的，站在王闖面前只有7個人。大家還以為今天訓練提前了。

“今天政委帶客人來，把能端上桌的存貨都給我拿出來啊，沒招待好政委事小，掉了政委的面了可事大，解散?！?/p>

鏡頭回到另一邊，兩個多小時的盤山路看著像開了很久，實際卻只是過了幾座小山。路越開越窄，山越走越深。劉峰早已停下了拍照，不安感像一個無形的虱子，爬滿了他全身，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兩側(cè)的山巒像暗綠色密不透風的大網(wǎng)，吉普車像在網(wǎng)中爬行的迷彩綠甲蟲，山間小湖泊是那么的深不可測，黑得像是無底洞緊緊地吸住他的全部注意力，要吃掉他的最后一點防衛(wèi)能力。他厭煩又謹慎地說：“領導，我們這準備開到哪去??？”“快了，過了前面的兩道溝就到了?！闭慕獯鹨稽c沒消去他的疑慮與焦躁，他悄悄地從背包里掏出了瑞士軍刀以備不測。

而另一邊的哨所里，情況簡直像劣質(zhì)的高壓鍋正在不斷地蒸著東西，王闖的桌上亂七八糟地放著五根香腸、十幾袋榨菜、六七桶泡面、五包鳳爪、兩大袋牛肉干、兩瓶可樂、十一聽雪碧外加三瓶酸奶?！斑@都是個啥？”看著這些東西，他的眉毛沒法舒展開。“哨長，咸菜還有兩半缸?！崩畋笠灿X著這些東西不是正經(jīng)招待首長的飯菜吶，忙提醒道?！叭?，都給我挖野菜去?！蓖蹶J是真沒招了，把剛建連時因為困難而不得不挖野菜補充到給養(yǎng)里的方式都給用上了。正巧這情景被哨長正在家屬來隊的媳婦孫彤瞅見了，她把從老家?guī)淼呐D腸和在火車上沒吃完的零食也都放在了桌子上。

“嫂子，你這是干啥？”李斌不樂意了?！安话盐耶斠患胰四?？”“那絕對不行。”李斌都要急了，李國峰也上來說：“這可不合適?！薄坝猩恫缓线m的？瞧不起我的東西唄？”還是王闖忙出來打圓場！“行，我看老家的臘肉不錯，零食就拿回去吧，政委肯定不愛吃這些女孩的?！?/p>

山上的野菜還是很多的，有薺菜、蕨菜和驢夾板菜，這些野菜做起來方便，味道清爽還有藥效，所以深受山里哨所官兵的喜愛?！叭f事俱備，只差政委一行人了?！蓖蹶J正在心里盤算著，忽然借著夕陽，看到一個身影嫵媚的女子正在曬衣服的光影，他從心里到眼角，都在笑。于是徑直向這個身影走過去：“別太忙活了，才來兩天就一直干活，你這哪是來陪我的，這不是來給我們哨所無償打工的么?！薄半S手就洗了，在你這待著，一天啥也不干，不被養(yǎng)成小豬啦?！蓖蹶J剛想抱起媳婦親熱一下，就被放哨的新兵李冰冰給打斷了。

“哨長，人來了。”

李冰冰輕松的一句“人來了”，卻是讓劉峰付出了磨破運動鞋的待遇后得來的。原來劉政委說“過了兩道溝就快到了”，說的是車能行到的最深處，而不是這次目的地的終點。哨所在兩道溝鄉(xiāng)東南方向的山頂上，一般只有軍車能開至這個山腳。一般車輛根本就不來，更別提有什么汽車站了。上山的石了路，是上世紀80年代邊防哨的戰(zhàn)士們用巡邏時撿的石頭一點點鋪就的，雖然延續(xù)了好幾年時間，但繼承這個傳統(tǒng)并維護這條路，卻是這個哨所一直以來每名戰(zhàn)士必做的事情。爬山前，劉峰已經(jīng)沒有辦法不繼續(xù)了，肯定是離不開了，這反倒給了他一種精神上的鼓勵。這種鼓勵類似頓悟或升華，作為記者身份的一種神圣，他是為了這個神圣，而扎扎實實地走好每步登山之路。其實如果一切尉情真是按照他內(nèi)心的那種非光明面去思考，也確實會成就他內(nèi)心的無法抑制的偉大感?？蛇@條路，一直就是邊防官兵習以為常需要自己養(yǎng)護的小路，從沒因誰走了一遍甚至無數(shù)遍，內(nèi)心就有什么波瀾。

他們一行三人，走了一個半小時，終于接近了這座哨所。李冰冰看到他們的時候，夕陽正好在他們的背面竭力放射最后一道光彩。劉政委第一個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之內(nèi)，王闖急忙跑過去敬禮報告。

“政委同志，邊防二連二道溝哨準備完畢，請指示?！?/p>

“按計劃進行?！?/p>

“是?！?/p>

劉峰出現(xiàn)的時候，突然掌聲響起，聲音在靜謐的山上傳下來，鮮有的清脆響亮。他伸長的影子直接撲到歡迎他的哨所官兵的隊伍前，讓大家有了這個人特別可交的錯覺。

“歡迎領導來我們二道溝哨所指導工作?！蓖蹶J第一時間走上前，向他敬禮握手。劉峰哪見過這場面，只是被動地點頭致意，握手的同時感到一股熱勁直傳全身。

沒有更多的寒暄，除了列兵崔曉特主動地把劉峰的行李提走以外，其他人便解散開各干各的去了，只留下政委和哨長陪著劉峰在哨所周圍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這個哨所一共三層樓，一樓是辦公室、禁閉間、倉庫、食堂、浴室和兩間宿舍，二樓是俱樂部、電腦窒、三間宿舍和哨所值班室，三樓是家屬房。哨所所在的山頂并不是只有一條路下山，因為二道溝是挨著最近的鎮(zhèn)了，才特意修了那條石子路。哨所四面環(huán)山，視線極好。距離北面十幾公里和南面二十幾公里的山頭，也都有他們二連的哨所。山上的景色迤邐多姿，但凡攝影愛好者看到止青此景，尤其是日落之前，必定拍攝一番。劉峰也翻出相機快門頻按，邊拍邊跟王闖聊道：“這么漂亮的地方，不消說待上幾天，就是待上幾年，也看不煩吶?！蓖蹶J只是微笑了一下，接著隆重地向劉峰介紹他們哨所的鎮(zhèn)所之寶——二道溝哨所大白楊。這棵楊樹并沒有給劉鋒帶來什么視覺上的沖擊，因為它仿佛遭受過什么自然災害似的，中間斷開后，上面生長出了新的脆弱得像一陣風就能吹飛似的細長枝葉。劉政委這時開口道：“這棵樹，是我當戰(zhàn)士時發(fā)現(xiàn)的，當時不知道這棵樹種是怎么在這山頂落地生根的，剛發(fā)現(xiàn)時，也跟它現(xiàn)在頂上的枝葉似的，弱不禁風?！蓖蹶J接著補充道：“而且，前年它被雷劈了一下，直接從三十米變成了十幾米，沒舍得把它移走，目的是留著作個念想，可沒想到去年再次生長發(fā)芽，全連都為這個奇跡感到震撼。”就在他們的視線全都停留在白楊新芽的時候，劉峰突然聽見了似曾相識的聲音?！伴_飯啦，吃完飯再轉(zhuǎn)。”竟然是火車上那個美女的聲音！

一整桌像是招待客人又確實稀奇古怪的飯菜并沒讓劉峰產(chǎn)生什么疑問，原因就在于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停留在了“怎么火車上那個美女在這”？他現(xiàn)在都想立刻長出翅膀飛離這二道溝哨?？伤吘归L不出翅膀，就只能在這一桌人中假裝不注意那個姑娘。卻未曾想孫彤首先說道：“領導，咱倆是不是在火車上見過？”劉峰忙掩飾道：“啊，好像，好像是，我也記不太清了，哎，別叫我領導，叫我小劉就行。”他心里掂量著，劉政委這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接他來時，說給他個機會深度報道軍車的事，竟然直接拉到當事人面前！這還不說，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在網(wǎng)上干了那件事，他們不得讓我永遠下不去山？孫彤向全桌人說道：“小劉同志在火車上一直很熱情，大方又客氣，我就是因為坐車坐久了難受，有點失禮?！蓖蹶J趕忙端起杯敬劉峰：“小劉同志，這事我真不知道，敢情咱們還有這淵源，在這感謝了，先干為敬?。　薄安?，不用?！眲⒎暹€未勸住，王闖就一飲而盡。

劉峰沒喝多少就撐不住了，如果不是被哨所人的熱情所灌倒，就是被自己心里沒法說的話壓倒下了，反正是暈暈乎乎地爬到三樓倒頭便睡。孫彤讓出她的家屬房給劉峰住，自己搬到哨所值班室，湊合了一宿，甚至還在睡前特意讓李冰冰把劉峰磨破的運動鞋拿過來，一針一線仔細地縫補好又放了回去。劉政委跟戰(zhàn)士們睡在一個房間，本來他是想爬到一個沒入睡的上鋪，卻實在拗不過大家，只好睡在班長讓出的一張下鋪。

夜半時分，劉峰酒醒口渴難耐，起身出門找水喝。下樓轉(zhuǎn)進廚房遇見一口水缸，便把頭探進去喝了個痛快。這山泉水沁人心脾，讓他一下子，就清醒了大半。反正也不困了，便索性走出哨所，一襲月色映入眼簾，可比城里那深受霧霾污染所遮蔽的月色透亮多啦！月光下背著95式自動步槍的哨兵，仔細觀察著周圍情況。讓他朦朧間一個恍惚，仿佛就是他自己站在那里注視著遠方，寒冷與寂寞簡直不值一提，天地間只有他這一偉男子靜候夜的孤獨與山巒的疊嶂。

“小劉同志醒啦？”哨長從哨所走了出來?！耙滥闾嫖也樯?，我就不起來了?！?/p>

“啊，我一喝多半夜就睡不著。”

“來，給你看個東西?！蓖蹶J領著劉峰走到哨所東側(cè)平地，手指向?qū)γ嫔缴嫌行┪⒘恋囊粔K積雪覆蓋的山頭?！鞍滋煲暰€好的時候，你能看見我們的界碑，從那開始，往西方圓十幾公里，就是我們哨所有弟兄要守護的地方?！?/p>

“你們感覺神圣嗎？”劉峰脫口而出，卻看到王闖聽完這句話，眼中像有團火在跳動，“它是我們的全部信仰”。

那一夜劉峰睡得很踏實，他感覺雖然身處祖國的最邊緣上，卻像睡在幼時父母隔壁床的那種安然。

早上出操的哨聲吵醒了沉睡的劉記者，他發(fā)現(xiàn)床單上竟然有他的嘔吐物。半夜醒過來又出去走了一圈，竟然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穢物，看來酒精對麻痹一個人的五官確實有奇效。趕忙拉開窗戶，山頂?shù)男迈r空氣令人心曠神怡。這時他才想起來打開手機，查看微博的最新情況。新增粉絲達到了這幾天的新高，轉(zhuǎn)發(fā)量以及@他的也破了紀錄，事件持續(xù)的發(fā)酵有點超乎他的想象。很多名博主甚至為該事件發(fā)了一系列他們深刻的分析以及想象，甚至還有編出幕后故事的長微博以及人肉搜索這個姑娘的眾多好事之徒。私信里夸贊他的有之，懷疑他的有之，并且有南方某著名刊物的馬大編輯要過來采訪他。他在看到要采訪他的私信后，第一時間就給對方打去電話，都沒顧及還不到7點這個時間段。雖然對方有點不情愿地接起了這個擾了美夢的電話，但還是約定劉峰獨家采訪的時間。就定在了當天下午的兩點，以及臨邊市最高檔的賓館里一間大套房中。剛掛上電話，上等兵劉鷗就敲響了他的房門。

“領導，開飯了?！痹顼堧A段，劉峰比昨天主動得多，跟大家套近乎攀談起來。又聊專業(yè)知識，又聊采訪過的對象，大家都對他印象不錯。飯畢，他拉著劉政委說道：“政委，要不我們一會兒回臨邊吧?！?/p>

“對你想要深挖的了解夠了嗎？”

“夠了，足夠了?！眲⒎寮逼然嘏R邊的心情讓劉政委心生疑竇卻又不便多說。“你收拾完我們就走。”看到政委這么爽快，他趕忙奔上樓去。

王闖在得知劉峰要下山的消息后，心里猜測是不是自己招待不周才致使人家受不了這個環(huán)境的。但他也不知道如何勸說，就張羅大家為他列隊送行。

“小劉同志，我們哨所條件艱苦了點，但還是希望您有機會再過來，我們下次一定爭取做得更好，這個樹根工藝品，叫“不問寒”，是我們戰(zhàn)士在巡邏時撿到的，稍作加工了下，送給你留作紀念吧?！蓖蹶J手里捧著的“不問寒”，由子彈殼綁成的底座，一個樹根倒著豎在其上，根須部分皆為白色，就像落滿了雪花的冬季大樹。雖然沒仆么特別的工藝，但藝術(shù)感十足，劉峰看到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東西?！吧陂L，你太客氣了，吃住都夠麻煩的了，怎么還能拿東西走??？”“小劉同志，哨里的戰(zhàn)士們生活很封閉，讓我們拿出別的給你留紀念也拿不出來，所以希望這個小紀念品能激發(fā)激發(fā)你的創(chuàng)作靈感，多為我們邊防軍人寫些精品?！薄巴跎陂L，你要這么說，那我就收下了，這次社里找我找的比較急，回去我一定寫出好東西寄給你們看?！?/p>

在下山前的一瞬間，捧著“不問寒”的劉峰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昨晚看的那個界碑方向，確實好像有一塊小東西就站在那一片白雪覆蓋的山頭。劉峰他們一行3人剛走到半山腰，突然發(fā)現(xiàn)天氣驟變，本來剛剛挺好個天，霎時刮起大風。還未到山腳，就趕上了一場滂沱大雨。石子路遇到大雨天，摩擦力小了很多，劉峰穿著昨晚孫彤補好了的運動鞋，也難免走得很艱難，時不時地一個趔趄。上車時，他們3個人早已成了落湯雞。由于雨大，車不敢快開，才過了二道溝就已經(jīng)開了將近半個小時。

“政委，我看這場雨的情況，咱繼續(xù)開下去，也回不去臨邊。”孫悅側(cè)過臉說。

“你擔心石橋吧……”

“嗯?！?/p>

“啥？咋回不去呢？”劉峰緊張地問道。州兌說道：“雨太大了，溪水漲完，石橋肯定過不去?！?/p>

“走也得走過去啊，我有事?！眲⒎逭f完，政委和駕駛員都沒接茬?！罢娴?，求你了劉政委，我真有事?。　眲⒄妓髁藥酌腌娤铝藳Q心?！伴_，不能過再說……”

如果事情按照劉峰的計劃發(fā)展，沒準把他送回臨邊也就那么戛然而止了，可這個世界上就是這樣戲劇巧合充斥在無數(shù)的原因結(jié)果當中，讓人無法理解又神秘多端。

“baby，baby，baby嗷…一”手機剛響，就被接了起來?！拔梗愫谩?/p>

李冰冰掛斷手機后，看到有上百條微博提示的通知，像擺在小貓面前的一條鮮嫩無比的大魚，他已經(jīng)一年多沒上過網(wǎng)了，這還是他入伍后拿到手里的第一個能上網(wǎng)的電話呢。于是他躲在家屬房里打開了微博。

另一邊趕路的3個人，也并不順利，車在路上已經(jīng)開了3個多小時，劉峰卻感覺能有3天了似的。雨越下越大，有種要打斷雨刮器似的氣勢。外面的色彩模糊不清，只剩下綠黃黑這幾種顏色，像是在車玻璃上不斷地上演抽象主義油畫。劉政委的手機突然響了，卻驚了劉峰一身冷汗。他趕忙摸兜翻包尋找自己的電話，可電話卻像人間蒸發(fā)的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哨所內(nèi)的李冰冰也同樣驚了一身冷汗，他沒想到團里軍車和嫂子孫彤的照片竟會在微博上，并且有那么多人在評論和轉(zhuǎn)發(fā)，尤其讓他不敢相信的是，這微博的博主，竟是他們的座上賓——劉峰！他第一時間就奔下樓去找王闖。

我們這個故事的重要角色——軍車，已行至石橋處，孫悅打傘下車查看橋面情況，“咔嚓”一聲炸雷劈斷了山下的一棵樹，嚇了他一身冷汗?！耙?，咱們回去吧？”劉峰擔心手機落在哨所，這樣會很麻煩。他現(xiàn)在百分之一萬的希望，手機丟在什么草叢、垃圾堆里找不見才好，最好再被雨淋了直接壞掉，也比他硬著頭皮回去被人發(fā)現(xiàn)的好?！澳懿荒苓^？”孫悅一鉆進車門，政委緊接著就問道。“不行，太危險了?！眲⒎迓狇{駛員這么一說，忙補充著：“政委這還打雷呢，確實有點危險，要不咱先回哨里避避雨，等停了再回去也不遲?！眲⒄悬c不明白這個劉峰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了。一會兒要回臨邊一會兒又要回哨所，可得加小心盯著點。

“那好吧，回二道溝?！?/p>

而在另一邊的王闖拿到手機時，正陪著孫彤拉家常。微博上的圖片不但把他看傻了，更把孫彤嚇傻了。他倆有點想不通劉政委為什么要帶這么一號臭無賴、王八蛋到哨所里來。咱雖說吃的一般，那也是哨所里能做到最好的了，住雖然也一般，但那已經(jīng)是自己媳婦主動把房騰出來給他住的了。這簡直就是以德報怨活生生的例了！孫彤不住地哭，她根本受不了網(wǎng)上那些惡毒的評論，什么“小姐、二奶、國民黨的官太太”，簡直無所不用其極，盡情地發(fā)揮著網(wǎng)民們不設下限的想象力。她更受不了的就是，因為自己竟然讓邊防團受到了這么大且無中生有的惡意中傷！王闖知道孫彤有中度抑郁癥，得趕快打斷她的思路，便趕快把氣得直打顫的李冰冰囑咐幾句打發(fā)出去：“這件事，不許告訴任何人，快點把手機放回你撿到的位置，他肯定還會回來取?！?/p>

“哨長？！”

“執(zhí)行命令！”

王闖的聲音剛落，天空就劈了一道炸雷。讓他的命令更顯不可置疑。這時站崗的哨兵在外面叫道：“雷落樹上了！”他一聞聽忙跑到門口，查看傷沒傷到人，萬幸的是這回除了在外面站哨的距離楊樹較遠以外，大家都在哨所里避雨。從遠處看，本已半棵的楊樹，又被側(cè)面劈開了一道深深的樹痕，瞬間燒焦的樹身也被大雨嘲弄般地熄滅。雨聲、沉默，成為了那天午飯時的整個氛圍。哨所里除了哨長和李冰冰知道孫彤為啥不出來吃飯外，其他人都在好奇，但又因為楊樹的二次被雷擊中，心里也都不是個滋味。

王闖擔心媳婦胡思亂想，迅速吃完飯便拿著打給媳婦的飯菜離開了小食堂。潮濕與陰霾的天氣加重了某種氛圍，大家在吃飯時的嘆息聲和不安的猜測越積越深，無處發(fā)泄。最窩囊的還數(shù)李冰冰，他腦袋中纏繞不斷的幾張圖片和劉峰兩個人的形象緊緊地鎖在一起，還不能找到當事人好好說道說道，心里這股憤懣之火快要點燃雨中的心靈哨所。

我們把目光再轉(zhuǎn)到軍車那邊，車行至二道溝時雨勢漸緩。劉峰心里想著一會兒拿到電話該怎么跟人家大記者道歉呢？又轉(zhuǎn)念一想萬一哨所里的人接了電話該怎么辦？用什么方式圓好場？彼時看到劉政委堅實的背影便計上心來?！罢?，跟您說句實話吧?！闭D(zhuǎn)過頭等著劉峰說完?！捌鋵嵨抑被嘏R邊是有原因的，本來今天下午這會兒，我應該坐在賓館房間里接受南方知名刊物馬大編輯的特約采訪，所以才著急回去?！彼麄兝^續(xù)邊爬山邊說著?！拔蚁虢柚@次機會，把咱部隊之前地方上那些負面消息，通過這個深度采訪給扭轉(zhuǎn)過來?！眲⒄p笑了一下說：“劉記者有這個心，我就心滿意足了，那你發(fā)的那幾條微博，是不是也可以刪除了？”劉峰本來一直在這個事上裝傻，想著部隊不提，自己也裝不知道，看著這窗戶紙一捅破，確實不好收場便趕忙賠笑道：“哎，我手機不是落在哨里了么，我這上去了就刪，當你面刪?！眲⒄鋵嵰呀?jīng)不怎么期待這個記者能做什么事情來扭轉(zhuǎn)情況了，能刪了微博，就已經(jīng)算是讓不怎么有期待的心，稍微有了那么點安慰。

墻上掛著的哨長職責，像是孫彤目光里所望的方向，可坐在床邊的她，眼眶腫了一圈的眼神里又茫然一片。飯菜熱了一遍以后再次涼了下來，窗外的雨雖然小了又像她絲絲漣漣的淚水，仿佛停了卻又從未間斷。王闖對做戰(zhàn)士思想工作有經(jīng)驗，對自己的女人卻有點束手無策。她當初為了和他這個邊防軍人走到一起，拋棄了高薪的收入，她的父母沒少數(shù)落她，甚至把她關(guān)在家里不讓出門，以至于因此得了抑郁。“真是苦了她?！蓖蹶J看著這個把生命都托付給自己的女人，心疼得不行。何必找一個邊防軍人呢？長期風吹日曬，邊防軍人明顯比同齡人老許多的外貌，沒車沒房沒錢沒時間，簡直是和現(xiàn)在這個社會的世俗觀格格不入。尤其婚后還要讓妻子全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獨守空房，有了孩了也幾乎是傾妻子一人之力獨立撫養(yǎng)帶大。最初如若不是孫彤堅持并來到團里找主任去做王闖的思想工作，沒準今天她就不會這么受傷了吧。他坐到了她的身邊，緊緊地把她擁入懷里。

上了哨所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被雷劈斷的大白楊，樹權(quán)散落斜躺著了無生機。哨兵第一時間叫來了哨長迎接劉政委一行3人，王闖帶著戰(zhàn)士趕忙打傘把他們迎進哨所。劉峰剛一進樓，便直奔三樓而去。劉政委、王闖、州兌和李冰冰看著他的行動，各自思忖著。劉峰在床腳找到了電話，一看十幾個未接來電，趕忙回過去。不管是領導也好還是馬大編輯也好，他可是一個都不想得罪。挨個解釋完以后，他想到了刪微博這件事。反正那幾條微博已經(jīng)有了很多轉(zhuǎn)發(fā)和裁圖，就算刪了也無所謂，接下來還有專訪不是，倒不如給部隊這邊做個順水人情。這時他才注意到房間收拾得很干凈，早已不見他早上走時的一片狼藉。隨后便拿著手機來到樓下，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一樓等著呢。

“政委，咱倆單獨說點話？”

劉政委在前，劉峰在后，依次走進辦公室。

“你看，這是我那條微博啊，刪除，點一下，就刪沒了?！眲⒎逶谡媲把菔舅麆h微博的全過程，政委耐心看完他刪除微博以后，便坐下來跟他聊了起來。

“小劉同志，其實我第一時間知道你發(fā)那幾條關(guān)于軍車的微博以后，就了解了相關(guān)情況。這個車，確實是私用了。但這一路你也看到了，如果單位不派這個車去接我們的家屬，她就來不了這個哨所，所以我們這個制度就是一種公車公用接家屬的制度，希望你能夠理解我們邊防軍人面臨的難處?！?/p>

“政委，來的路上我八九不離十就想通了，你放心，我這回回去做專訪時肯定把這個事解釋清楚，還咱們邊防部隊一個清白?！?/p>

就在此時，王闖把孫悅拉到食堂去，問道：“政委知道他怎么回事嗎？”孫悅也挺不樂意的表情回說：“那咋能不知道，這王八蛋，你還好吃好喝待他，我要是他，絕對不好意思見你和嫂了。”王闖走到窗口，望著外面，背對著州兌說道：“你嫂了也知道了，但是既然政委帶他來，肯定有他的用意。”孫悅也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突然間，王闖眼前閃過一個藍色身影，“砰”的一聲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在屋里都能聽見外面的響聲，是孫彤！他立刻往哨所外跑去。哨兵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嫂子落了下來，趕忙圍了過去。

哨所里一下子炸開了鍋，只看見哨長抱著嫂子進了宿舍，宿舍里外擠滿了人。劉政委聞聽后也馬上趕了過來，看到孫彤緊閉著眼睛滿頭是血，忙叫衛(wèi)生員緊急處理一下，檢查下看需要不需要立刻送醫(yī)院。劉峰此時站在人群里有點害怕，他不知道孫彤到底為什么會摔下樓，但一聯(lián)想也許和自己有關(guān)，雙腿就禁不住打顫。

“就怪你?！蓖蝗辉谒奚嶂斜l(fā)出了一聲吼叫，原來是李冰冰指著劉峰喊道。“要不是你這王八蛋，嫂子肯定不會想不開！”這兩句話，直接甩到劉峰的頭上，刺到王闖的耳中，砸進劉政委的心里。

沉默就像給生活這臺電視機調(diào)了靜音模式，哦不，更應該說是像給哨所這臺錄放機按了暫停鍵。李冰冰的兩句話帶來了接下來的沉默。沉默這個詞是一個超越時間限度的詞匯，就像是一個能把時間無限放大的白洞，在這個詞的狀態(tài)中時，很多一秒鐘會像其正常時間長度百倍般的難熬。大家也因為這個沉默引發(fā)的點，醞釀出了其他的味道。

“閉嘴！都滾出去！”全哨的戰(zhàn)士都知趣地拉著李冰冰出了宿舍，只剩下王闖、劉政委、衛(wèi)生員和劉峰。衛(wèi)生員取下聽診器說道：“哨長，我看嫂子頭上都是磕碰傷出了些血，心跳還挺正常的，就是脈搏稍微有一點弱，現(xiàn)在也就能檢查到這樣，要想更細地檢查，咱哨里也查不了。”王闖眉毛緊得像打不開的死線結(jié)，這時孫彤緊閉的眼睛忽然有淚水流了出來，摻著血水直接淌到了枕頭上。原來她沒昏迷過去，只是摔到地上后稍微有點蒙。王闖忙問：“彤，哪不舒服，我現(xiàn)在就背你下山?！睂O彤搖了搖頭，嘴里輕聲地冒出一句話：“還不如死了！”

劉峰干的那點事，經(jīng)過李冰冰這一鬧騰，全哨所的人算是都知道了，現(xiàn)在他縮在家屬房里反鎖著門不敢出去。王闖接完孫彤老家人的電話后才知道原來她家里人也在網(wǎng)上看見了，都嫌給家里丟人了，通電話時語氣又重了一點，尤其還抻出了當初她拗著家里嫁給自己這件事。于是孫彤幾股子勁全往一處使，就這么一想不開，便跳了樓了。王闖剛安頓好媳婦，走出門就看到了劉政委不說話，望向遠山的界碑。“王闖，我也是這個哨走出來的，你知道嗎？”王闖咬著牙沒說話，但點了點頭。兩代哨長就在那么一瞬間，無言勝過了萬語干言。

幾個小時后，劉峰坐在了家屬房的凳子上胡思亂想，他來的時候幻想給自己的那些神圣、偉大感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反思。他想把自己和在哨所遇到的這件事撇清關(guān)系，卻又在想抽身離開這層關(guān)系的時候同時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他自己現(xiàn)在也不清楚到底是輿論壓倒了孫彤還是他惡作劇式的微博帖子害了她，他本意也許是為了小小的報復，但出于的也是某種良知上合理的解釋，比如“公車私用”之類。

“砰砰砰?！睅茁暻瞄T聲嚇了他一跳?！罢l，誰??？”劉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

“王闖。”

“啊，哨長，沒什么事我休息了?！碧颖埽颖苁撬F(xiàn)在唯一可想到的合理選擇。

“沒準你明天就要過橋走了，最后一次聊了?！币幌胱约好魈炀湍軓氐滋与x這個地方，解脫之情油然而生，于是他走到門前，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只見王闖提溜著一瓶白酒和一包花生米走了進來。

“咱倆聊聊吧?！比绻麤]有劉峰事情的暴露，沒準這場小酌真真兒的別有一番風味。雨后的哨所，迎著陣陣山風聞著沁人心脾的清爽空氣，從窗口望著漫天繁星加之皓月當空，幾聲鳥叫蛙鳴之聲此起彼伏，豈不快哉！可這回的哨所三樓，只是兩個各懷心事的人在悶頭喝酒吃花生。

“你今年多大？”

“24?！?/p>

“夠小的了，我24那年還在讀軍校呢?！蓖蹶J停了停望了下窗外，接著說道：“窗外就是那天我給你指的界碑所在的那座山。”劉峰也順著窗外望去，在哨所三樓的視線比在山頂平地上看，效果好一些?！澳鞘俏液退适麻_始的地方。那天她和同學出來戶外爬山，就想到界碑那看看，卻沒承想摔斷了腳，而她同學也是女孩子，弄不動她，趕巧遇到我執(zhí)勤，于是便把她背下了山，她總說是我救了她一命?！眲⒎宄聊徽Z，他現(xiàn)在沒有任何語言能表達出對孫彤或王闖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個詞。王闖接著說：“后來，我們用最傳統(tǒng)的書信開始交往，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善良、勇敢的一個姑娘，但我始終不敢往下繼續(xù)進一步，因為我知道如果娶了她，一年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她只能獨守空房，我不希望我愛的姑娘遭這個罪。再后來她辭了高薪工作，找了一份時間更自由的兼職，這樣就能總來看我；她不顧全家的反對，偷出戶口本跟我辦登記；她知道哨里的戰(zhàn)士們都很艱苦，就每次過來給大家洗衣服幫廚。如果說真的有天使，在這，她就是我的天使。”說完這些，王闖直接把一滿杯的白酒干下肚，他的兩行熱淚抑制不住地涌了出來。接著他便把目光投在了劉峰的身上說道：“如果今天彤真的出大事了，你心里會好過嗎？你在報道那些沒有事實依據(jù)的東西的時候想過后果嗎？你對得起天天把時間、汗水、生命都用來守邊境的軍人么？都他媽的是娘生的，如果你的親兄弟受到這種不公平的事你會默不作聲嗎？來之前政委跟我就說了一句話，那些個意思我都懂，但我想告訴你劉峰，假如今天彤真出大事了，作為軍人我不會對你做什么，但我會用生命讓你一輩子的良知不得安寧！”王闖伴著酒氣、淚水以及振聾發(fā)聵的語言給了劉峰一個背影便離開了。

再沒有一個形象或念想在到達臨邊以前能留在劉峰的腦海中了。整個回程的過程，劉峰只記得前一晚的一個結(jié)實漢子，喝著酒、流著淚，在一個不能心安的靈魂面前憤怒又哀絕的控訴！劉政委把他送到賓館時，下車握著他的手，誠摯而又期待地說道：“如果有需要，歡迎隨時來找我們，我們?nèi)嗣褡拥鼙肋h是你最堅強的后盾！”

劉峰捧著“不問寒”坐在了寬敞豪華的大套房中，見到了馬大編輯，把“不問寒”放在了兩個人之間的茶幾上。兩人象征性地寒暄了幾句以后，劉峰便坐在了馬編設置好的采訪位置，錄音機攝像機麥克風檢查了一遍后同時打開，馬編輯準備好筆記本開始記錄。劉峰說道：“馬大編輯，可能，呃，微博上的情況和要說的不太一樣?！睂Ψ今R上回道：“越不一樣，才越是特約采訪、深度報道，你按不一樣的地方說?！眲⒎逡坏玫剿目隙?，便重新收拾了一下思路，接著說道：“這幾天我去了部隊進行了深度采訪，才知道原來‘軍車私用’這件事竟然是一場誤會……”在劉峰的述說不到5分鐘的時候，馬編輯關(guān)掉了錄音機和攝像機。

“我說小劉，嘖，這個可不行呀。我大老遠地跑過來，可不是為了什么誤會和解的故事。都是搞新聞，你不知道現(xiàn)在大眾關(guān)注這件事的點是什么嗎？”劉峰打從發(fā)那條微博開始，就清楚地知道他所說的點是什么，更明白馬編想傳達給他的意思?！澳阋@么講，這個采訪就沒辦法進行了?！瘪R編看他沒說話，走到他面前，坐在茶幾上擺弄著“不問寒”繼續(xù)開始游說道，“你看，甭管什么原因吧，那個軍車是不是接走了一個漂亮姑娘？那個漂亮姑娘是不是穿著絲襪還特別性感？這個軍車是不是用著納稅人的錢沒去打仗？”劉峰閉著眼睛幾乎帶著哭腔回答道：“是。”馬編按下了錄音機的錄音鍵和攝像機的攝影按鈕：“那就開始吧。”劉峰停頓了5秒，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睛便首先看到了“不問寒”，一股無法抑制的力量牽引著劉峰眼里不斷地出現(xiàn)著“重生”的大白楊、高高的山頂哨、夜晚的明月、堅毅的哨兵以及哨長王闖和他最珍視的媳婦。他腦海中的景象飛越了這個房間、飛越了幾十里出路、落到了若隱若現(xiàn)的中國界碑上。

劉峰突然堅定了起來，眼神中不再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站起身走到錄音機前，把它高高地舉過頭頂，在馬大編輯露出意外并著驚嚇的表情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