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
老楊頭蹣跚著腳步,拖著一身睡意來到申華報社的大門前,他是報社的門衛(wèi),得趕在編輯們上班之前把大門打開。
上班時間是在七點鐘,但他總是提前到,他很珍惜這份穩(wěn)定的工作,不想讓人說他懈怠。
然而,這一日和往日不同。
門前已然圍滿了人,大家都在指指點點,小聲議論。
老楊頭心里揪了一下,撥開人群鉆了進去。
只見灰色的大門上赫然一行腥臭撲鼻的紅色大字:
本人十三郎,七日之內(nèi)必取首都警察廳廳長穆盛天之狗命,若有成功阻攔我之英杰,愿將全部家產(chǎn)奉上做賞。
“三天之內(nèi)不把這家伙抓出來,我們都不用混了!”駱楊惡狠狠地將報紙摔在了桌面上——報紙的頭版頭條上赫然是幾個令人驚心動魄的大字:刺客公然挑釁警方。
三天之后,首都警察廳的廳長穆盛天將到上海視察訪問,沒想到竟有吃了雄心豹子膽的刺客公開宣稱將要刺殺他,且自出賞金捉拿自己,極盡調(diào)侃侮辱警方無能,這前所未有的囂張氣焰令媒體公眾震驚嘩然,整個上海灘警界像是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常天沉默著,滿心疑惑:刺殺政要在這世道不是新鮮事,為權(quán)勢為利益總有人愿意舍下一身剮,但古語有云,事成于密而敗于泄。對方若真想成事,暗殺當是最好的方法,哪有人敲鑼打鼓地嚷著說“我要來殺你”的?專為挑釁激怒警方,對他有什么好處?這分明便是瘋子行徑嘛!不然,難道有更大的圖謀?
“或是受了什么刺激吧?想要嘩眾取寵?!闭驹诔L炫赃叺耐苷f道,“會咬人的狗不叫,多半是虛張聲勢,我看這十三郎未必有這能力,只要我們增強防備,讓他無可趁之機就行了?!?/p>
童杰原本是閘北保安警察隊的大隊長,能力極強的一個人,前段時間因為醉酒鬧事被降了職,現(xiàn)在司法科探警隊做隊副,故而常天的職位雖比他高上半級,卻始終他以禮相待。童杰的這一番話話讓常天頗有些意外,因為這十三郎除了字跡之外,未留下任何可作為證據(jù)的痕跡,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查出任何與十三郎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足以證明此人非常人。但他不準備反駁,繼續(xù)保持沉默。
駱楊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些,他把頭轉(zhuǎn)向常天:“你有什么好辦法?”
常天笑了笑:“慣例?!?/p>
童杰當然知道慣例是什么:“我建議這三天出動全部警力,全力搜查各旅館、車站、飯館等公共場所,凡有可疑人物,一律帶回警局審查。一來,敲山震虎;二來,也讓媒體見識一下我們的重視程度,聲勢這么大,至少讓他們挑不出刺來?!?/p>
“先這么辦吧,”駱楊說道,“不管怎樣,人還是要找出來,才能堵住眾人的口?!?/p>
“放心吧,科長,”童杰淡淡地說道,“只要他真的冒出頭,我們就有信心抓住他?!?/p>
全上海的警察包括租界巡捕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
三天,四百七十四名可疑者進了臨時拘押所,搜出了兩百把槍和三百六十把匕首,竟然還有兩個手雷和一包黑火藥,證物室被堆得像座小型軍火庫。
常天與童杰望著擠了一屋子的“嫌疑人”苦笑:上海灘本來就是幫會聚集的大碼頭,江湖恩怨可堆出一座山來,街上十個人起碼有五個都是帶刀客,即便是良民也可能隨身攜帶武器自衛(wèi),再這么抓下去,只怕再建上十個監(jiān)獄都不夠。
“至少有一個好處,抓了這么多人,那些幫會為了洗清兄弟,也會幫咱們找的?!背L燹揶淼?,“那家伙就算沒被我們抓住,也恐怕是沒機會出手了?!?/p>
“但愿如此?!蓖苡行┬牟辉谘傻卮钪挕?/p>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穿著藍色布衣布褲的高個男子身上,那人似乎有著某種神經(jīng)性的疾病,抓著鐵欄桿的手在古怪地抽搐著,臉上的肌肉也在不自覺地抖動著,看上去格外面目可憎,當發(fā)現(xiàn)童杰在盯著他時,那男子迅速轉(zhuǎn)身走到牢房的最里面,尋了個角落蹲下來,常天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腳有些跛。
常天看著童杰,他知道童杰多少有些憤憤不平,童杰犯的事并不大,別人拿此事做文章排擠他,要讓他把位置騰出來給“自己人”,童杰沒有后臺,只能任由擺布。
常天在心里嘆了口氣。童杰曾經(jīng)是個神話,十年前因成功破獲轟動全上海的陸家滅門慘案,單槍匹馬擊斃真兇——當時上海閘北區(qū)的一大惡棍蔡成東而被破格提升,年僅二十三歲便做了保安警察隊的隊長,對于那些沒有背景的警察來說,他相當于一個鮮活的希望。
可是現(xiàn)在,神話劇落幕了。
穆盛天在上海的視察期一共是三天,廳長堅持要體現(xiàn)大無畏的威嚴,并未對刺殺宣言有所忌憚。整個上海警局卻如履薄冰地度過了兩日,竟都風平浪靜,十三郎一直沒有出現(xiàn)。
最后一天的最后一站是警官教習所,在這里,穆盛天要進行一次約一小時的講話。
穆盛天不斷擦著額頭上冒出的汗水,這不是被嚇出來的,而是被熱出來的,為了確保穆盛天的安全,警局做足了功夫,貼身保鏢就安排了十二個,寸步不離地圍在穆盛天左右,穆盛天簡直像是穿了一堆警察在身上。
幾乎每一寸土地都進行了排查,大門外有三個巡邏隊,蜂擁而至的記者被一條繩子攔在五十米開外,只有引頸伸脖的份,所內(nèi)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常天在院子里巡視著,若那家伙真的敢來,那便插翅也難飛。
演講開始了,常天不打算進去,那些官樣文章他從來不信,若是廢話有用,還要警察干嗎?他點燃了一支煙抽著,心里越發(fā)覺得有些好笑,搞不好那家伙只是為了消遣上海警方,搞這么大的陣勢只為了一句威脅,怎么也是丟臉到家了。
砰砰砰!
突然三聲槍響傳了過來,常天驚得跳起來,拔腿便往槍聲來源處狂奔——那是教習所最南側(cè),他記得那里有一個茅房。
童杰正站在茅廁外,右手拿著槍,左手捂著左眼,鮮血從指縫不斷冒出來,他面前的地上是一把帶血的飛鏢。
“媽的!媽的!”童杰滿嘴臟話地罵著,指揮著第一個趕來的警士,“你他媽屬蝸牛的,他翻墻跑的,你倒是翻墻追呀!繞什么繞,還不快上去!”
那個已經(jīng)懵了的警士便跳上了茅廁后面的圍墻,爬了出去。
常天也跟著翻墻跳了出去,墻的后面是一條死巷子,安排在巷口的巡邏隊已經(jīng)緊張地圍了過來,聲稱他們并沒有見到可疑人物出入。
“那王八蛋穿的是警服!”墻那邊的童杰大吼了一聲,“你們肯定是讓他給混過去了!老子打中他的肺了,你們沒聞到血腥味???!”
巡邏隊的隊員面面相覷。
“真沒有看見有人從這兒出來,穿警服的也沒有??!”
“放屁!”童杰隔墻大罵。
常天轉(zhuǎn)頭望著巷尾的高墻,足有八米高,周圍并沒有樹,如果巡邏隊所言非虛,那么這里就是唯一出口了,那家伙無疑是個有著飛檐走壁功夫的高手。
梯子很快被架了起來,常天親自上梯子去檢查,果然,在墻頭上發(fā)現(xiàn)了幾處血跡和兩個腳印,他翻過墻去,那邊也是一條巷子,卻沒有巡邏隊,常天立刻出了一頭冷汗——如果不出事,這算不得是一個失誤,畢竟這邊巷子口有巡邏隊看著,但若真是出了事,他這小蝦米可是背定了黑鍋。
常天在巷子的地面上也發(fā)現(xiàn)了一溜兒新鮮血跡,大約七八步的樣子,在靠左側(cè)墻的位置,血滴消失了,腳印也消失了,除了血跡之外,現(xiàn)場還有一根七八米長的麻繩,繩子上幾乎全是鮮血,繩子的兩頭有燒焦的跡象,用手一捏,仍是熱的。
常天走到巷口,只見幾個賣菜老婦蹲在菜攤邊上,她們都一口咬定并沒有看見什么人從巷子里出來。
常天又返回到巷子,巷子的兩邊是兩棟高樓的墻壁,沒有側(cè)窗,墻面光滑,沒有任何可以落腳的地方,墻壁上也沒有任何血跡。
“活見鬼!”常天掏出鼻煙來狠吸了一口,覺得頭疼欲裂。
童杰領(lǐng)著人從茅廁里打撈出了一名警士的尸體,他本是奉命守在茅廁外的。兇徒潛入后把他殺死,扔進茅廁,然后站在他的位置,估計是想趁著穆盛天如廁的時機行兇。
“凡是我見過的臉,都不會忘?!蓖苤v訴著事發(fā)經(jīng)過,“我一眼就認出他不是原來安排守在這兒的警衛(wèi),我本來想抓他個措手不及的,媽的,那家伙太狡猾,把我識破了,還沒來得及出手他就給了我一鏢,差點沒折了我的眼睛!”
童杰的傷口位于左側(cè)內(nèi)眼角,再偏個兩公分,就扎到眼珠子了,為了避免感染,醫(yī)生用一塊方形的白紗布蒙住了他的整個左眼,童杰不肯住院,又嫌白紗布難看,便弄了個獨眼龍的黑眼罩蓋在紗布上。
“老子要是抓不住這王八蛋,就辭職不干了,回家種田去!一輩子不進上海城!”童杰賭咒發(fā)誓著,剛降職,又栽了個大跟頭,對于這個曾經(jīng)風光一時的大隊長來說,確實有些丟臉。
常天也覺得氣噎,自以為部署已經(jīng)非常嚴密,對方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了進來,在眾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殺死了一名警衛(wèi),雖然穆盛天平安無事地離開了上海,算是目的達到,但總的來說仍然顏面無光。
“車站碼頭都已經(jīng)封鎖,這十三郎若受了槍傷,便只能躲在城內(nèi),”常天分析著,“旅館肯定不敢住,只能躲在同伙家里或者沒人去的地方,另外,他傷得不輕,需要醫(yī)生和傷藥,多派些人盯著藥鋪,總會有收獲的?!?/p>
“除了通緝令之外,再發(fā)一張藥品實名購買令,”童杰補充道,“最近一段時間,凡是磺胺、盤尼西林等消炎藥和金創(chuàng)藥等,統(tǒng)統(tǒng)實名購買?!?/p>
“逼得他進黑市,”常天點頭同意童杰的提議,“這事兒讓幫會去辦,橫豎黑市藥販子就那么幾個,可以縮小范圍。”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通緝令的第二天,警局就收到了十幾副自稱是“目擊者”寄來的“兇徒畫像”。
常天看著桌上攤著的十幾張畫像,寄畫者無一例外,全是匿名。
有好幾張畫像都是熟人——他們此刻正被關(guān)押在臨時拘押所里。
“好戲!落井下石的、趁火打劫的、栽贓嫁禍的、自作聰明的,齊了?!背L焓?,對站在一邊的警士丁夏說道。
“看一眼就能畫得這么細致,咱們上海真是人才輩出!”
常天端詳著其中一張畫像,畫中人是個眼熟的陌生人,三角眼,一臉橫肉,常天想起來,此人正是那一日他和童杰在拘押所里看到的,左手臂會不自覺抽搐的那個人,已知姓吳名強,他是在一家小旅館里被抓住的,七天前來的上海,從他的行李箱里搜出了一把勃朗寧,他的右手掌上有很厚的槍繭。
寄來畫像的人還特別在旁注明了一行小字:身高約五尺七寸。
“……說是以前在奉系軍閥楊宇霆的手下當過兵,孫傳芳打楊宇霆的時候,戰(zhàn)場上腿中過槍,所以跛了,然后就退出軍隊做點小生意。這次到上海來想開個米鋪,被搜出的那把槍是用來防身的。”負責審訊嫌疑犯的李云森說道。
“你覺得他的話可信嗎?”
“楊宇霆死了好幾年了,他的部隊早就散了,根本查不到檔案。就算是真的當過兵又如何?當了兵再做匪,比普通匪徒更狠?!崩钤粕淅涞?,“不是什么好東西。”
常天知道他對這一次抓來的很多犯人都用過刑,尤其是這個吳強,身上挨了他不少鞭子。常天知道李云森特別憎恨有軍閥背景的人,據(jù)說他的父母便是因軍閥混戰(zhàn)而死,被流彈擊中,卻沒有一條法律能為他報仇。大約由于他找不到仇人,所以怨氣始終無法傾倒,李云森的眼神里總是有股狠勁,早年在第一監(jiān)獄做獄警時便有虐囚的丑聞,十年前一個囚犯被折磨致死,其兄一怒之下竟跑去刺殺李云森,未能成功,自己反成了通緝犯,逃出了上海,這起丑聞事件因被報紙曝光而使得李云森差點被開除,但最終還是留了下來,警隊里需要這樣的人。
不過話又說回來,吳強那家伙身上的確也有種極度陰冷黑暗的氣質(zhì),像狼,而且是離開狼群的狼。看活人的眼神永遠是像在看著死人。送這畫像的人也不知是想害他,還是想救他……但毫無疑問,他不是那個刺殺穆盛天的兇徒。
常天正思量著,下屬王濤突然奔了進來。
“童長官說他的線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疑的人,現(xiàn)在北郊那邊的新星紡織廠里,童長官自己先趕過去了,要我來跟你說一聲,說有百分之八十可能就是十三郎?!?/p>
新星紡織廠是個被廢棄了一年的工廠,原本是一對日本夫妻開的,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紡織廠總有女工失蹤,便報了警,最后在紡織廠食堂的院子里挖出了十幾個女工被肢解后的尸體,那對夫妻作為殺人主犯被引渡回了日本,因為怕沾染晦氣,廠子也沒人愿意接手,就一直空著。
盡管是白天,工廠里也一片陰森,野草長到齊腰深,樹木茂盛得猙獰,樹葉們像一片片貪婪的小舌,卷吞著陽光和溫度。
廠區(qū)里的安靜讓常天有些發(fā)毛。
推算時間,童杰應該比他先到半小時。
半小時可以發(fā)生很多事了,常天在心里嘆了口氣,他理解童杰這么心急火燎單獨行動的原因,他太需要一個功勞了,一個頭功。
然而有太多人就是栽在這“太需要”三個字上的。
常天帶著人沖進工廠機房。
童杰躺在地上,雙目緊閉,胸部可見呼吸起伏,小腿褲腳卷起,腿肚子上有一個十字形的刀口。
離他不遠處躺著兩具男尸,兩個都被子彈洞穿了額頭。
聽見人聲,童杰睜開了眼。
“他媽的……他買通我的線人,聯(lián)合起來給我設(shè)套……”童杰虛弱地罵道。
死者中有一個是童杰的線人阿星,正是他通知了童杰發(fā)現(xiàn)了“可疑人物”在買磺胺,阿星稱自己會將人帶到新星紡織廠。童杰稍后趕到,一進機房便差一點挨了黑槍,幸好他撲倒在了地上,在槍戰(zhàn)中他殺死了阿星和襲擊者,雖然沒中彈,卻被一條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蛇給咬了一口。
常天仔細檢查了童杰的傷口:“幸好這蛇沒毒,你又及時放了血?!?/p>
童杰一瘸一拐地走到兩具尸體前,仔細端詳著那差點要了他命的家伙,對方的身上除了額頭沒有其他的傷口,童杰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不認識,沒見過。他身上沒傷,肯定不是十三郎?!?/p>
警察容易結(jié)仇,仇家也不一定親自出手。
但至少這仇家對童杰有相當?shù)牧私?,算準了童杰要搶頭功必然會單獨行動,所以才會設(shè)下這么一個局。
童杰站起身來,走到一處用麻布袋子鋪成的地鋪旁,地鋪上有一大灘血跡,他用食指沾了沾血:“還是潤的,沒干透,就這一兩天,這里肯定有受過傷的人呆過!”
常天心中一動,立刻指揮手下:“搜!”
童杰搜索著機房,很快就發(fā)現(xiàn)在右側(cè)墻角放著一把鐵鍬,鐵鍬上的泥土也是潤濕的。
常天順著地板上散落的泥土走到食堂后院,發(fā)現(xiàn)了一處剛填平的地方,上面堆著三塊石頭,常天領(lǐng)著手下把坑挖開,一具新鮮的尸體被掘了出來,尸體的右側(cè)肺部果然有一個彈孔,槍繭極厚,說明是個老槍客。尸體右手少掉一根小指,這個發(fā)現(xiàn)讓常天愣了愣,他記得當年童杰所破獲的那起滅門案的主兇也是只有九根手指。
“是你打中的那個刺客嗎?”常天問道,“死了至少一天了?!?/p>
童杰找了塊布將尸體的臉擦干凈:“沒錯,就是他!”
“看來是十三郎的同伙要報仇?!背L旆治龅溃骸八哉业侥愕木€人給你設(shè)套?!?/p>
童杰點點頭:“這速度可真夠快的……要沒有內(nèi)鬼,我這童字倒過來寫!”
常天也有同感,首先,穆盛天的行程是保密的,只有警察內(nèi)部人員才知道,那些無孔不入的記者,也是在穆盛天進入警官教習所之后才趕過來的,而當日的刺殺者也就是十三郎卻無疑事先就布置好了射殺位置和逃跑路線。其次,為避免打草驚蛇,警方只對外稱兇徒負傷逃走,并沒有指明童杰是射傷兇徒的人,這消息只可能是從內(nèi)部傳出去的,而對方能準確無誤地找到童杰的線人,說明對其了如指掌,沒有內(nèi)部人員做眼線,是不可能如此消息靈通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背L靽@了口氣,說完又瞟了童杰一眼,比出大拇指,“不管怎么樣,先恭喜兄弟了,破了這么個大案,頭功一件啊?!?/p>
童杰苦笑了一下。
吳強喝了三杯酒,放下一張鈔票壓在酒杯下,也不招呼小二結(jié)賬,徑直走出了酒館。
常天遠遠地跟在他的后面。
這家伙自出了拘押所便一直在大街上溜達,逛了百貨公司,喝了咖啡,吃了南翔小籠包,看了場電影,又出來喝了小酒……
常天對自己的喬裝和跟蹤能力頗有自信,現(xiàn)在他在別人眼里就是一游手好閑的小癟三,他估計對方只是天性謹慎,倒不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他,但此人越是如此,便越是可疑。
常天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么對這個吳強如此上心,大約是童杰立下大功讓他感到壓力,覺得非得做些事不可,但又不完全是這樣,總之,憑借直覺,這吳強像是個要惹出大亂子的家伙。
吳強走進了一家夜總會。
常天猶豫了一下,正要跟上去,忽然覺得腦后一陣劇痛,接著便雙眼一黑,失去了知覺。等到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六點,常天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條骯臟的充滿了尿臊氣的巷子里,和一堆垃圾過了一夜。
他揉著仍然發(fā)痛的后腦勺走出了巷子,幾個男人從隔壁的巷子里尖叫著跑了出來。
“殺人啦!殺人啦!”
常天沖了進去。
吳強趴在血泊里,背上三刀,頸動脈上一刀。在離尸體不遠處還有一個血泊,地上有爬過的痕跡,可以大致判斷吳強曾經(jīng)掙扎求生,試圖爬出巷子,最后致命的是頸動脈上的那一刀。常天發(fā)現(xiàn)吳強的右手食指指著地上的一個三橫兩豎交叉組成的標記,這個標記無疑是吳強死前掙扎寫下的。常天認得這個標記,這是一個殺手組織的暗語,意思是“警察”。
難道殺死吳強的人是個警察?!
是了,吳強被放出拘押所的日子只有內(nèi)部人員清楚,對方當然也認得自己,為了不讓自己礙事,所以那內(nèi)鬼打暈了他,然后殺死了吳強。
常天仔細研究傷口,發(fā)現(xiàn)蹊蹺的是背上的三刀刀口十分平滑,而頸動脈上的那一刀卻有著鋸齒的痕跡,顯然不是同一兇器——兇手為什么要臨時更換兇器?
“我看見的,那人從背后捅了他幾刀,盆子掉下去了,他便嚇跑了。”目擊者是樓上的住戶許先生,他正準備往窗下倒水,卻無意發(fā)現(xiàn)了這起謀殺,可惜的是巷子里沒有燈,他無法看清兇手的長相,由于害怕被報復,他大約等了一刻鐘才敢約人下樓來看。
常天在尸體旁蹲了下來,如果按照許先生的說法,第一個兇手在被發(fā)現(xiàn)之后便逃跑了,死者脖子上的這一刀很有可能是出自另外一個人之手,如此也可解釋兇器不同了。多半是那三刀并沒有立即要了吳強的命,之后便有人趁火打劫補了一刀。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常天喃喃道。
襲警,殺人,潛藏的內(nèi)鬼……這不是一起普通的案子。但駱楊卻要求不得聲張,常天只能秘密調(diào)查,他理解,在經(jīng)歷了穆盛天的事件之后,警局暫時不能有任何丑聞。
“這是嫁禍?!瘪槜钐嵝殉L?,“記住,只能是嫁禍?!?/p>
常天苦笑。
吳強的尸體躺在警局專門用來停放尸體的房間里。
常天拿著剃刀走了進去,將吳強的頭發(fā)剃了個精光——頭皮上露出了一個文身:
一把藏藍色月牙形的彎刀。
常天打了個寒戰(zhàn),這個文身他見過,還非常熟悉。
“這里面的水很深哪!”聽了常天對案發(fā)現(xiàn)場的描述后,童杰也開始分析,“如果我們假設(shè),暗語是吳強本人留下的。那他怎么能確認對方是警察?第一種可能,吳強認識兇手;第二種可能:對方自報家門——但自報的未必是真的。”
常天思考了下,點點頭:“你這個推論是一種可能。還有另一種可能,我懷疑,這暗語并不是吳強本人留下的。是那補刀人借吳強之手做的一次栽贓嫁禍,目的是把殺手組織的視線引到警察身上,自己得以逃脫。吳強的頭上有殺手組織的文身標志,但這個標志不剃光頭發(fā)是看不見的,依據(jù)這個殺手組織的規(guī)矩,一旦暴露身份是會被處死的,所以除了中間人和組織內(nèi)部成員,不大可能有其他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但這個補刀人卻熟知他們的暗語,最大的可能,他也是殺手組織的成員,他早就認識吳強,不用剃頭也知道吳強的身份?!?/p>
“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組織?”童杰問道,“你又怎么知道他們的暗語和標記?”
“說來話長。”常天說道,“我年輕時無意救過一個人,這是機緣巧合。頭上有文身這個事情,是他告訴我的。他曾是這個組織里的殺手,他給我講了不少關(guān)于這個組織的事,暗語也是跟他學的。這個組織名叫‘千刀’,專門綁架和訓練孤兒做殺手,據(jù)說老大是行伍出身,在日本讀過軍官學校,軍閥混戰(zhàn)的時候上過戰(zhàn)場,手段毒辣,進行的是軍事化管理,規(guī)矩很可怕,任務失敗的人會被處以鞭刑,一直鞭打到死。還有專門的機構(gòu)負責處理背叛組織或離開組織的成員,要實施剝皮抽筋的極刑,死前受盡折磨?!?/p>
童杰打了個寒戰(zhàn):“真是可怕。你救的那人后來怎么了?他是怎么逃掉的?”
常天搖了搖頭:“他自殺了?!?/p>
“如果真的有兩個兇手。我估計這個補刀人,是想讓這個組織來對付他想殺的警察?!蓖艿难劾镩W過一道寒光,“以逸待勞?!?/p>
“如果對方是有特定的目標要嫁禍,那便會有下一步的動作?!背L煺f道。
“他殺了自己組織里的成員,如果被查出來會怎么樣?”
“殺無赦?!?/p>
“你會管這案子嗎?”童杰問道。
“說實話,不想趟這渾水?!背L鞊u搖頭,“如果不是深仇大恨,沒有人會冒這么大的風險?!?/p>
“我有一個猜測?!蓖苷f道,“這個‘黃雀’是個叛徒,這個吳強就是那什么組織派了來追殺他的,他挑撥警察和千刀組織的關(guān)系,要來個一石二鳥?!?/p>
常天想起了那幅匿名寄來的畫像,吳強是千刀組織的人,如果寄出畫像的人想把行刺穆盛天的事推到吳強的身上,也就相當于是想讓整個警局和千刀組織對立起來,至少吳強會被警局逮捕……這對于一個叛逃者來說確實是有利的。那么寄出畫像的人和最后殺死吳強的人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嗯,如果是這樣的話,警局里有內(nèi)應的說法就不通了,否則他不可能不知道吳強已經(jīng)被抓進了拘押所,那補刀人就不會寄出畫像。
假如真的有兩個兇手,把第一個兇手稱為A,第二個兇手稱為B,不管是A還是B,沒有內(nèi)應,就不可能獲知吳強被釋放的準確日期,也就不可能跟蹤。
能夠清楚吳強行蹤的應該是警察,至少有警察做內(nèi)應。一個見過拘押所所有犯人的警察。
A清楚吳強的行蹤,A應該是打暈自己的人,之所以打暈自己是因為他認出了自己,只有熟悉他的人能認出他的喬裝,所以A應該是熟悉警局的人,那么A不會是寄出畫像的人,B沒有內(nèi)應,B認識吳強,B可能是寄出畫像的人,B懂得千刀暗語,B可能是在跟蹤A。
可是A刺殺吳的動機是什么呢?他知道吳強的身份嗎?難道他就不怕惹上“千刀"”這么可怕的敵人嗎?
“但就算吳強死了,也還會有別人來找他的,他始終是逃不了的。搞出這么一件事,又殺了組織里的人,只會讓他的下場更慘?!背L煺f道。
童杰沉默半晌后道:“你說得對,這個B如果不是有深仇大恨,他應該會專心逃命?!?/p>
童杰又要升官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官復原職,只不過是在另一個區(qū)南市做保安警察隊副隊長,比原來只低半級。
常天聽說駱楊為此頗費了不少功夫,說了不少好話,這樣的熱心是破天荒的。
“他不是池中之魚,咱這廟里太小,擱不下的?!贝蠹s是怕常天不滿,駱楊專門找了他做單獨解釋,“我只怕有朝一日咱們都做了他墊背的石頭?!?/p>
駱楊很少如此直接,這算是相當交心的話了。常天十分理解駱楊妒才忌能害怕無法掌控童杰的心理,不過沒有背景的童杰竟讓他如此心虛,這倒大大出乎常天的預料。
“三起三伏不到老?!蓖茉陴T別宴上說的這句話讓在座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因為升職的人都忌諱不吉利的話,常天卻對童杰刮目相看,難得遇到一個明白人,能看透這一點,便也沒什么能打倒他了。
酒過數(shù)巡,大部分赴宴者都喝得醉眼迷離,作為主人的童杰卻反而是最清醒的一個,而醉得最厲害的人卻是一向以冷靜著稱的李云森,他幾乎是不要命地灌酒,不僅灌自己酒,也灌別人酒,童杰單和他便喝了七八碗。
到后來,李云森竟索性撒起酒瘋來。
“說得好!三起三伏不到老,我做了十五年警察,就起來這么一點點!”李云森用拇指掐著小指比劃著,“為了這么一點點,我沒有朋友,沒有兄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就只有你們!我知道,你們在背后都叫我死人臉,棺材嘴!”
李云森紅著眼抓住童杰的手,“你是我的兄弟嗎?你是我的朋友嗎?”
童杰沒有說話,尷尬地把李云森的手掰開。
李云森又轉(zhuǎn)而抓住了常天的胳膊:“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你從來不約我喝酒,你沒拿我當兄弟?!?/p>
常天有些感慨:外強中干一詞真是傳神,外表越是強悍的,內(nèi)心越是脆弱,也不知這李云森受了什么刺激,今日竟如此大反常態(tài),或者童杰就是那個刺激?同樣沒有背景沒有后臺,一個前途似錦,高朋滿座,一個卻似乎注定要和冰冷的刑具打一輩子交道。
“找個人把他送回去,成何體統(tǒng)?!”駱楊最見不得這些不上臺面的,皺著眉頭先離開了。
常天和童杰便架著李云森往外走。
走到路口處時,原本已經(jīng)癱軟意識迷糊的李云森忽然一把將童杰推了出去,童杰猝不及防地跌倒在了地上,幾乎是同時,一顆子彈打在了童杰的左腳邊。
常天立刻帶著李云森一起臥倒。
李云森卻掙脫了常天跳了起來。
“來呀!來呀!老子不怕你們!有本事朝著這兒打,”他指著自己的頭,“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童杰再次將他撲倒。
槍響了。
子彈打在童杰的肩膀上,他慘叫一聲,暈了過去。李云森這時方有些清醒,他輕輕推開壓住他的童杰。
“喂喂?”
一顆子彈射進他的胸部。
門外的槍聲讓大部分醉漢都清醒了過來,一群警察沖出來,槍聲胡亂響做一片。
附近的建筑物如怪獸一般林立著,射擊者藏在怪獸的身體里。
常天看見街對面三層華豐銀行大樓的樓頂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毫不猶豫地抬槍射出一顆子彈,人影閃了閃,消失了。
警士們在銀行大樓的頂端發(fā)現(xiàn)了血跡和三顆M1924毛瑟步槍的彈殼,與李云森及童杰所中子彈類型完全吻合。
毫無疑問,這正是兇手的埋伏地。
“銀行五點下班,保安會清場,”常天分析著,“大門的鎖沒有被破壞,所以只可是在五點以前就埋伏在樓頂?shù)?,也就是說,他早就知道我們會到那家餐廳去吃飯?!?/p>
“我早說過有內(nèi)鬼。”童杰的神情十分黯然,他的傷并無大礙,但李云森卻因搶救無效去世了,常天嚴密封鎖了消息,對外宣稱李云森仍在昏迷中,目前除了參與手術(shù)的醫(yī)護人員之外,只有駱楊、童杰和常天的兩個心腹知道實情。
常天在李云森的家里找到了一張寫著“十年血債、時候已到”的血書,字跡明顯不是李云森的,這是李云森的仇人找上了門,這似乎也可以解釋李云森情緒失控的緣故,他本不是善男信女,做過的虧心事又不可能找警局解決,只能惶惶終日。
“如果是仇人,聽到他沒死的消息就還會找上門來,我們就來個甕中捉鱉。”這是常天的計劃。
童杰卻并不對此表示樂觀:“未必,那人會猜到這是一個陷阱。他怎么還會以身犯險?”
“聽說千刀組織最近進了一批毛瑟24。”常天說道。
“你是說,殺人的是千刀那幫人?”童杰打了個寒戰(zhàn),“李云森就是那個他們要找的人?不像啊,他什么背景都沒有,我是說,他只是個小角色?!?/p>
“千刀殺人,不問出身,只問出價。”常天道,“別忘了,李云森曾有個大仇人,一直沒抓到。這么多年,不定在哪兒發(fā)了財,湊足了買兇的錢。”
童杰仍是搖頭:“那兇手何必寫血書呢?這樣李云森就有了防備了?!?/p>
“憋了這么多年,他要的就是一個痛快吧?”常天冷笑,“誰又能防得住千刀呢?”
常天走進醫(yī)院的花園里。
已經(jīng)三天了,預想中的刺殺并沒有發(fā)生。
難不成真的被童杰說中了,內(nèi)鬼還是把消息傳了出去,千刀知道已經(jīng)得逞,便不再來。
那么這也就意味著,他身邊的人出了問題。
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
什么都不需要再做了嗎?
常天嘆了口氣,將目光轉(zhuǎn)移到身旁一個正在玩著草葉的小男孩,小男孩用長長的草葉在池塘里舀了水,然后將水滴到地上的螞蟻身上,被襲擊的螞蟻躺在水泊里可憐巴巴地掙扎著。水滴沿著草葉不斷地滴落著,地上留下數(shù)滴圓形的水印。
常天的心中忽然一動,那些水印在他的眼里悉數(shù)變成了紅色。
他站起身來,匆匆走出醫(yī)院大門。
一群人卻正往醫(yī)院里沖,其中三四個被人攙扶著,臉上身上都是鮮血淋漓,還有兩個躺在擔架上,臉部血肉模糊。
“救命啦,救命啦!”
常天愣了愣,隨手抓住其中一個。
“出什么事了?”
“爆炸了!”
出事的地點在閘北的一個火柴廠里,車間里用來囤積火藥的倉庫忽然爆炸,幸好是中午,大部分的工人都在外吃飯,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常天急急地趕回了警局,徑直走進了案宗檔案室。
“宋雄,性別男,米鋪苦力,不識字,”常天翻到當年刺殺李云森的兇徒的檔案,“身高五尺五寸……”
童杰站在江邊,點燃了一根煙,默默地抽著。
江水被夕照染成金紅色,波光粼粼地游動著,像一條巨大的金龍的背。
“發(fā)什么呆?有心事?”常天走到童杰面前,也拿出一根香煙來點燃了。
童杰有些吃驚。
“你怎么在這兒?”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特別喜歡看江水。”常天說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p>
童杰便嘆了口氣:“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p>
“說得好?!背L禳c點頭,“我一直都當你是個明白人。我是特地來找你的,想帶你去見個人?!?/p>
童杰搖了搖頭:“對不起,今天不行,我在等人?!?/p>
“你等的人不會來了?!背L煺f道。
童杰渾身僵硬,片刻后軟下來看向常天。
常天從口袋里拿出一團毛線,他將毛線的一端系在一棵樹上,將另一端系在另一棵樹上,繃直,然后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裝了液體的紅色氣球,綁在線上。
常天退后幾步,拿出一只飛鏢,嗖地射向氣球,氣球破了,里面的紅色液體漏出來,沿著繩子蔓延,并同時滴到地面上,地上出現(xiàn)了十幾滴圓形的血滴。
“很像是人受傷后留下的?!?/p>
童杰沒作聲,盯著手指上的煙頭看。
常天拿出一根火柴扔到線的兩端,線便立刻燃了起來,線落到了地上,火漸漸熄滅。
“線上抹了油,開槍也可以引燃。”
童杰苦笑:“我便知道,如果有人能識破,那個人必定是你。”
“所以根本就沒有要刺殺穆盛天的刺客,你才是真正的十三郎!那名守衛(wèi)是你殺的,你事先就在墻上布置了血跡和腳印,為了保證血跡是新鮮的,你用了這一招,我查過你的檔案,你以前為了生計在街頭賣藝,最擅長的就是飛刀。你用飛刀射破了裝了鮮血的氣球,然后開槍打斷繩子,造成刺客負傷逃跑的假象,然后,又叫你的線人阿星和你一起去紡織廠,你殺了阿星和那個所謂的十三郎的同伙,造成你被襲擊的假象,至于那具尸體,是你親自埋在那兒的,他是你找來的替死鬼。因為十三郎必須死,死了才不會有人查下去。當你說警局里有內(nèi)鬼的時候我一直很糾結(jié),因為我是真的無法確認兇手是否真的在警局有內(nèi)應,李云森房間里那封信上的字跡和寄來吳強畫像的人的字跡一模一樣,這把我搞糊涂了,如果他是兇手,如果他真的有內(nèi)應就應該知道吳強被關(guān)在警局,就不該寄來那畫像,可如果他沒有內(nèi)應,又怎么會如此清楚目標的行蹤,能事先埋伏在銀行樓上?后來我忽然想通了,這根本就是有人想要故意把水攪渾,寄畫像的人是最后殺死吳強的那個人,但卻不是殺死李云森的人。”
常天嘆了口氣:“其實當時你有起惻隱之心,你撲倒他的時候是真的想救他,是不是?”
童杰點了點頭:“沒錯。一時心軟。他像很多年前的我?!?/p>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一時良心發(fā)現(xiàn),差一點丟了命,所以我把你排除了出去,可是把你排除出去之后,很多事都想不通。”常天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李云森房間里的紙條是你放進去的,而那原本是寄給你的。你搞出那么大的動靜,就是為了借警方之力幫你確定仇人,你本以為那個人是吳強,我猜你之所以這么確定,一定是因為有人曾經(jīng)襲擊過你,而且他的特征,尤其是抽搐的特征,和吳強一模一樣。所以在吳強被釋放后你跟蹤他,為了怕我礙事,你打暈了我,你想殺死他,卻沒想到被人發(fā)現(xiàn),只能匆匆逃走,而真正想殺你的人,一個一直跟蹤你的人,也就是B,"在吳強身上補了一刀,這時你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當。你從我的嘴里知道了千刀這個組織,你猜到B可能是叛徒,在這種情況下都來找你報仇,說明你們仇恨極深,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只要他出手,你就會暴露,我就會懷疑你,所以你必須再找一個替死鬼了,你選了李云森,你雇了千刀的人殺他,這樣我們都會以為李云森就是給了吳強三刀的兇手A,之后,你大概和千刀也做了交易,由你來做餌,把他們的叛徒,也就是B出來。你今天到這里來,就是等那個人對你下手,是不是?”
童杰沉默著。
“你殺了無辜的人為你墊背,一來找到了你的仇人,二來又成了抓捕刺客的英雄,真是機關(guān)算盡??!”
“他們并不無辜?!蓖苷f道,“他是十年前陸家滅門慘案的真兇,我一直在找他,我給了他應受的,只是晚了十年?!?/p>
常天一愣:“那么蔡成東呢?他當年也是一個替死鬼?!”
“如果不能破案,我就會被當作背黑鍋的人,會被踢出警局,你知道他們一直這么干,”童杰說道,“蔡成東也是個惡棍,人家叫他九指閻王!身上有好幾條人命,只是沒有證據(jù)而已。”
“那么阿星呢?那個守衛(wèi)呢?李云森呢?!他們都該死嗎?!”
童杰咬了咬牙,“總要有人犧牲的。你應該懂得這個世道。你以為我心里好受嗎?!我曾經(jīng)也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相信只要有能力就一定能實現(xiàn)我的理想??墒乾F(xiàn)實呢?!我要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么同流合污。我是想做事的,但不能做一只被人家呼來喝去的狗,我不想做人家的棋子。伸張正義靠的不是指是能力,還有權(quán)力,沒有權(quán)力,你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惡人逍遙法外!有了權(quán)力,我可以做很多事,可以抓住更多更可怕的人,可以救更多的好人……你為什么不算算我救過的人?!”
這一回輪到常天沉默了。
“怪不得那張紙條上寫著‘十年血債’,想來應該是和蔡成東有關(guān)了,我聽說他有個弟弟,后來失蹤了?!背聊季弥?,常天說道。
“你沒有帶人來。”童杰望著四周,四周很安靜,“其實你是打算給我機會的。你會給我機會對嗎?我一直把你當個知己。我知道你懂我?!?/p>
常天轉(zhuǎn)過身。
“離開上海吧,別再回來了?!?/p>
童杰拔出槍,對準常天的背影。
一個子彈呼嘯而來,射進了童杰的額頭。
童杰倒在地上。
常天的手下丁夏從樹叢里走出來。
“此人真是無可救藥?!?/p>
常天的喉頭哽咽了一下。
“就說是工傷吧。”
深夜。
醫(yī)院。
走廊上的電燈忽然全部熄滅。
一個黑影溜進了其中一間單人病房,病床上躺著的男子整個頭部都被紗布裹著,看不清臉。
黑影拔出刀,對準男子準備下刺。
床上的男子卻忽然翻了個身,滾到了床下。
與此同時,一發(fā)子彈射進黑影的左腿。
黑影慘叫倒下的時候,蠟燭光與手電光同時亮起。
中槍者遮住眼睛——他的整個頭部也都被紗布裹著。
“想不到你真的會鋌而走險。”常天走到前者身旁蹲下來,“但是你來晚了,你的仇人童杰已經(jīng)死了。”
孫進坐在審訊桌前的椅子上,他腿上的槍傷已經(jīng)包扎過了,他的頭部仍然包著紗布,紗布下是一張可怕的臉,貨真價實的毀容——他是閘北火柴廠爆炸案的受害人之一。
“你的真名叫什么?”常天問。
孫進的身體震動了一下。
“我有你的簽名?!背L炷闷饏菑姷漠嬒窈蛷睦钤粕募依锼殉龅淖謼l,“這個也是你寫的吧?你和童杰到底有什么仇?你是姓蔡吧?”
孫進挺直了腰:“我是蔡成云。”
“蔡成東的弟弟?”常天點點頭,“果然如此?!?/p>
“是你給我設(shè)的局?”蔡成云問。
常天沒有否認,他故意放出消息,說童杰因抓捕犯人受了重傷入院,本來他并沒有把握一定會有收獲,但是蔡成云真的出現(xiàn)了。
他以孫進為化名,一直躲在火柴廠里,用工人的身份做掩護。
很明顯,火柴廠的爆炸并不是一起意外。
“是你干的吧?”常天說道,“為了躲避千刀,你需要一個意外,一個誰都不會懷疑有問題的意外。你把自己的容貌毀了,千刀的人就認不出你了。你就可以活下去了?!?/p>
蔡成云立刻緊張地看著四周,整個審訊室里只有他和常天兩個人。
“不用害怕。千刀的人還不知道你在這兒?!背L煺f道。
“你怎么會知道?”蔡成云問道。
這句話本身就是答案,常天嘆了口氣。
“那場爆炸,有一個人死了,兩個人廢了手,還有兩個毀了容,我知道你是為了躲避千刀才這么做的,可是你不該把無辜的人都拖下水。你毀了五個家庭。他們曾經(jīng)是你的工友,并沒有傷害過你?!?/p>
蔡成云沉默了片刻:“會槍斃嗎?”
常天點點頭。
“很好,至少死得很干凈?!?/p>
“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么不好好活?!”常天吼了起來。
“你以為我愿意這么活嗎?”蔡成云也激動起來,“如果不是姓童的那王八蛋殺了我哥哥,我就不會被所有人欺負,我就不會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我就不會過得生不如死!如果不是這樣,我不可能會被千刀的人帶走,這十年我根本就沒過過一天人過的日子!”
“既然已經(jīng)逃出來了,”常天問道:“為什么不重新開始?!”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他們找到,所以在我死之前,我得把仇報了?!辈坛稍普f道:“我不能白白地被人毀了一輩子?!?/p>
“所以你找到童杰報仇??上愕哪芰€不足以暗殺他,再加上你背叛了組織,正在被人追殺,自顧不暇,那個吳強就是追殺你的人,你自作聰明,冒充吳強襲擊童杰,想借童杰之手幫你除去敵人,然后又在吳強的手勢上做手腳,想借千刀之力殺死童杰,最后的計劃就是自毀容貌來個金蟬脫殼?!?/p>
“姓童的太狡猾。”蔡成云嘆了口氣,“他竟然找了替死鬼,而且還雇了千刀的人。”
“所以你只能躲起來了,毀容自保,等待時機。”常天說道,“為了你自己的平安,你不惜犧牲那么多無辜的人為你做掩護!你和當年的童杰有什么區(qū)別?”
“我是被逼的,這個世界除了我哥,誰都沒對我好過。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做?”
“或許你真的吃了很多苦。但你有沒有想過,那是因為你哥哥造孽在先!如果你哥哥真是個好人,怎會沒有朋友?當年又怎么會沒人幫你一把,一切有因才有果。”常天說道,“很多人過得比你苦,可他們還是善良的活著?!?/p>
“也許對你們來講我哥哥是個惡人,可對我來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他供我吃飯,讓我有房子住,有床睡,還送我去讀書,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值得我為他做任何事。”蔡成云站了起來,“不用廢話了。告訴我,會很快執(zhí)行死刑嗎?”
“我盡量趕在千刀之前?!背L煺f道,“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很好?!辈坛稍普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