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德伯家的苔絲》中的太陽意象具有多重含義,既是光明、希望和美好的象征,同時又是失望、痛苦、灼燒和毀滅的象征。小說的太陽意象同時還有原型意義,兩位男主角身上都有著“太陽神”的兩面性,他們共同促成了苔絲的悲劇命運。哈代把苔絲塑造成為“太陽神”(男性)的崇拜者,并最終因其對太陽的信仰被明正“典刑”成為“太陽神”的祭品。關(guān)鍵詞:《德伯家的苔絲》太陽意象崇拜獻(xiàn)祭
《德伯家的苔絲》是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之一,是典型的“性格與環(huán)境”小說。在《德伯家的苔絲》中,哈代成功地運用了黑夜、光線、顏色等一系列原型意象來塑造人物、表現(xiàn)主題,其中“太陽”這一意象在《苔絲》中更是得到了多層次的運用,借助“太陽”及其原型意義,哈代把苔絲這個“純潔的女人”置于更廣闊的文化、時代背景之上,深刻反思了他所處時代的弊病與矛盾,揭示了人物悲劇命運的深層原因。
一、環(huán)境描寫中的“太陽”
《苔絲》中有很多環(huán)境描寫,這些環(huán)境描寫和人物的心境貼合,具有暗示和象征的作用,而“太陽”以及與太陽相關(guān)的“光線”,例如“曙光”和“晨光”等意象,在《苔絲》的環(huán)境描寫中占據(jù)重要的地位。這里“太陽”主要有三個方面的象征意味:光明、希望和美好;失望、痛苦和死亡;炙熱、灼燒和毀滅。
太陽是萬物生存的根源,太陽對人類來說最原初的意義就是光明和希望。苔絲來到純?nèi)鸺沟膩喞住さ虏恼诤?,“就在那個太陽照耀的早晨,對她的新地位里所有的那種新鮮和自由勁兒,傾心向往起來”(德,72)。苔絲開始向往光明美好的生活,希望通過在這兒工作賺得的錢來彌補因為自己的過失導(dǎo)致馬匹死亡的損失。在苔絲走出被誘奸的陰影,前往塔步籬牛奶場時,感覺到了生活中新的希望在召喚:“她迎著柔和的南風(fēng),往前跳著走去,那時候她的希望之心和太陽射出之光兩相融合,仿佛一團光輝的氛圍,把她環(huán)繞?!保ǖ?,127)而苔絲在牛奶廠與安璣相處的過程中,太陽也是必不可缺的現(xiàn)象:“日光從窗戶眼兒斜著射了進來,射到克萊的脊背上……又深深射進她那又多又厚的頭發(fā)里”(德,206);“太陽既是和大地非常接近,一片草原又非常平坦,因此克萊和苔絲的影子……”(德,233)苔絲這時感受到的是生活中的光明和美好,而“太陽”正是這一美好、光明的見證。
太陽在天空中的移動意味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常把它和生命的衰老進行對比聯(lián)想,因此,太陽也蘊含著失望、痛苦和死亡。每當(dāng)苔絲的命運開始走向悲劇、變得失望和痛苦之時,象征著光輝落下的“夕陽”總是應(yīng)景地出現(xiàn):苔絲前往純?nèi)鸺?,就是走向命運悲劇、走向痛苦的第一步,此時,夕陽便出現(xiàn)了:“鎮(zhèn)里的窗戶,都在西下的太陽光里,亮得像燈一樣”(德,46)在苔絲失身的那個晚上,夕陽也出現(xiàn)了:“太陽剛要落,黃色的亮光和藍(lán)色的暮靄,正一絲一絲地互相斗爭……”(德,76);在苔絲迫于生計,只能投靠亞雷時,夕陽再次出現(xiàn):“初春薄暮的斜陽,冷清清地懷有惡意一般,射到那一堆鍋盆壺罐上……”(德,420)不僅如此,“太陽”還與死亡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在苔絲駕著馬匹出事時,“她面前那一攤血,已經(jīng)凝結(jié)了起來,顯出五光十色,太陽一出,更把它映得千變?nèi)f化”(德,42),陽光此時照射的光彩不再是簡單的明媚,而是蘊含著死亡的綺麗。苔絲被捕時,曙光慢慢照耀在苔絲沉睡的身上,象征死亡正一步步來臨?!八麄冸m然都年輕……讓太陽的光線毫不憐惜地含著笑容,看著他們那種悲傷的姿態(tài)”,苔絲死亡的那刻,太陽以冷酷無情的形象預(yù)示著生命的消逝。
除了朝陽與夕陽,《苔絲》中的“太陽”還常以“驕陽”的形式出現(xiàn)?!膀滉枴钡淖茻?,在夏季表現(xiàn)的尤其強烈。所以,“驕陽”這一現(xiàn)象主要出現(xiàn)在苔絲夏季生活的塔步籬奶場。“大葉子的大黃和卷心菜,也都睡著了,它們那些寬闊發(fā)蔫的葉片,在日光下低垂,好像半開半閉的傘”(德,205)。此時,正是苔絲和安璣感情表達(dá)最為強烈的時候。苔絲對安璣的感情十分炙熱,像太陽一樣,灼燒著苔絲。苔絲在猛烈的感情下,明知不可嫁給安璣,卻依舊選擇了毀滅性的愛情。這夏季的“驕陽”也象征著苔絲熱烈的感情,且必帶來其毀滅的一面。
二、兩個“太陽神”:安璣與亞雷
哈代深受古希臘思想的影響,在許多作品中都使用了古希臘的神靈作為原型來塑造人物,在《苔絲》中,除了環(huán)境描寫中頻繁出現(xiàn)的“太陽”,哈代還把太陽和兩位男主角緊密聯(lián)系起來,根據(jù)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的多面性,來塑造這兩位影響了苔絲命運的男性,尤其是安璣,是典型的太陽神。古希臘神話里的太陽神阿波羅是光明之神,青春之神,同時司掌音樂、詩歌,外表俊美,瀟灑聰明,手握豎琴、優(yōu)雅迷人;但同時,太陽神也意味著灼燒、毀滅,太陽神之子法布同駕駛太陽車靠近了大地,把地母該亞都燒焦了。另外,太陽神阿波羅還同時司瘟疫,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開篇,太陽神阿波羅就給希臘軍營發(fā)送瘟疫,因此,太陽神阿波羅具有雙面性。
安璣外表俊美,博覽群書,苔絲“好像不是把安璣·克萊當(dāng)作了有肉體凡胎的人看待,而是把他當(dāng)作了智力的化身看待”(德,153),安璣還酷愛音樂,手里常常拿著豎琴。這一切特征都表明安璣和太陽神阿波羅有十分相似的特點,太陽神就是安璣的原型。安璣在巴西飽經(jīng)患難歸國后,外表已經(jīng)憔悴,但在苔絲眼里,他仍然是她的太陽神:“他現(xiàn)在還是她的安提諾,甚至于是她的阿波羅?!保ǖ?,446)
安璣的情感和行為對苔絲而言,也是太陽神的存在。“苔絲現(xiàn)在愛克萊愛到極點,克萊就是她的性命、她的心肝。這段愛力,仿佛日暈,光輝四射,把她包圍起來,叫她把過去的苦惱一概忘卻”(德,235),安璣給了身心受創(chuàng)的苔絲以希望、光明和幸福。安璣讓苔絲感覺到光輝和愛情,讓苔絲從失貞的痛苦中走出來,給她以心靈最大的安慰。和安璣在一起時,安璣炙熱真誠如烈陽的感情讓苔絲“像在太陽地里曬過的貓一樣”(德,206)。在苔絲眼中,安璣愛她,是像太陽那樣“純正無私”“勇敢俠義”“輕憐痛惜”。在安璣身上,苔絲得到的是心靈的太陽神:治愈心靈創(chuàng)傷,給以生活的希望。
但另一方面,安璣身上也有太陽神灼燒、摧毀的一面,并且這種摧毀還是致命的。在新婚之夜,安璣不肯原諒苔絲的罪過,讓苔絲再次備受精神折磨。安璣在兩人新婚相處三天之后,便拋卻苔絲,讓苔絲陷入對自己無辜的罪過的痛苦之中。苔絲把安璣看作太陽神一般崇拜,然而,在接受安璣的心靈撫愛的同時,也被那炙熱的感情難以避免地灼傷,甚至這是導(dǎo)致苔絲殺人的潛在精神驅(qū)動力,使苔絲走向了悲劇。
小說中的另一人物亞雷在出場時,也經(jīng)常有太陽緊密相隨,亞雷總是在白天出現(xiàn)?!八诙煲辉缙饋怼保ǖ?,46),“一切都光明、蓬勃、休整有方”(德,48),苔絲就是在一個光明的早晨第一次見到亞雷。而在多年以后苔絲再次見到亞雷時,“午后三點的太陽,正射在他的臉上,把他映得清清楚楚”(德,354)。哈代在小說中讓亞雷自認(rèn)為是撒旦,在基督教傳統(tǒng)中,撒旦原是大天使,是太陽之子,因背叛上帝而墮落,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撒旦是太陽的變體,他身上體現(xiàn)的主要是太陽危險、毀滅的一面。亞雷先是以無恥、無賴的手段奪走了苔絲的貞潔,后又誘騙苔絲,堅稱安璣永遠(yuǎn)不會回來,在家人無著落的情況下,苔絲最終接受了他,成了他的情婦。
不過,亞雷身上仍然存留著太陽拯救、希望的一面,雖然這種拯救被他無法克制的情欲和資產(chǎn)階級銅臭所玷污。亞雷在苔絲家的馬死于意外時,給了苔絲一份工作;在苔絲受到“紅桃皇后”的攻擊時,帶她離開了險境;在苔絲被農(nóng)場主殘酷壓榨、折磨、無力承受之時,拋出免于勞力的橄欖枝;在苔絲的父親去世后,又安頓了她的家人。亞雷雖然摧毀了苔絲的清譽,但解救了她家庭生活的困厄,這種解救,無疑也是苔絲所看重的。
J.希利斯·米勒在談到這部作品中的太陽意象時指出:“太陽在這部小說中是豐饒的陽剛之氣的源頭,是生活的本原,但又是一股極富危險性的能量,它能穿透一切,毀滅一切。”太陽的這雙重特點,非常明顯地體現(xiàn)在了小說中這兩個把苔絲一步步引向毀滅的男主人公身上。
三、獻(xiàn)祭“太陽”的純潔女人
早有論者指出,《苔絲》中的太陽意象,是一種原型意象。太陽的原型意義是多重的,從性別、人類社會結(jié)構(gòu)的角度來講,它是男性的、父親的?!短z》中的太陽意象,更多的是這個層面上的意義。在第14章,開始的一段關(guān)于太陽的描繪中,哈代明確地給了太陽一個男性面貌:“太陽因為有霧氣的關(guān)系,顯得不同尋常,好像一個人,有五官,能感覺;想要把他表現(xiàn)得恰當(dāng),總得用陽性代名詞才成。他現(xiàn)在的面目既是那樣,再加上一片大地上,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這就立刻叫我們明白了古代崇拜太陽的原因。”(德,104)這段話中“陽性代名詞”的原文是“themasculine pronoun”,明明白白地強調(diào)了太陽的男性氣質(zhì),并且認(rèn)為崇拜太陽,是天底下最合情合理的古老宗教。
小說中提出的太陽崇拜,對于理解小說人物的命運是一個再重要不過的因素了。在小說開頭不久,寫到女性游行隊伍時,敘述者告訴我們:“她們中間每一個人,都有暖和的太陽,在她們身上曬著,同時,她們每一個人心里,也都有一個個獨有的小太陽,曬著她們的靈魂;一種夢想、一種愛情、一種心思、至少一種渺茫的希望。”(德,20)顯然,這些維持著古風(fēng)的女性,是太陽神崇拜的信徒,至少苔絲是這樣一個典型的信徒。這些女人心中的暖和太陽,在那個時代,只能是某個男性,比如愛慕者、追求者甚至是丈夫。她們將男性看作是夢想、愛情和希望,欽羨男性的智慧、力量、意志和獨立的思想。苔絲對安璣的崇拜,正是這種崇拜的典型。安璣的精神性、對傳統(tǒng)道德的懷疑、堅定的意志和克己的能力都是苔絲渴慕的。安璣像太陽一樣光明、平等的精神化的思想吸引了苔絲,使苔絲極力追尋這“太陽”。只是苔絲沒有想到,這“太陽”縱然光明,卻依舊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它內(nèi)在地包含著對女性的壓抑與束縛。安璣身上還殘留著傳統(tǒng)社會,即男性中心社會的某些根深蒂固的思想,苔絲努力地追尋“太陽”,追尋靈魂上的救贖,最終只能被“太陽”灼傷,成為祭品。哈代用一個極具象征性的結(jié)尾來表達(dá)苔絲獻(xiàn)祭“太陽”這一思想:在曙光微亮的時候,太陽升起,而在懸石壇上的苔絲也被捕了。懸石壇是古人向太陽祭獻(xiàn)的地方,這個情節(jié)表明,苔絲完成了向“太陽”祭祀的儀式。
《苔絲》講的是一個農(nóng)家女短促而悲劇的一生,苔絲這個人,從一般的社會道德來看,實在很難說是否純潔,哈代卻似乎是特意給自己找麻煩,給小說加了一個副標(biāo)題——“一個純潔的女人”。歷來有不少評論者從不同的角度為苔絲辯護,有的說她是受困于家境,有的說她只是資產(chǎn)階級花花公子亞雷的受害者,種種不一而足。這些說法都有那么一點道理,卻都忽視了小說中一再重復(fù)的一個觀念:苔絲母親對苔絲出賣肉體維持家境的隱約期待、黑桃皇后對貞潔的無所謂態(tài)度,以及后來牛奶場老板講述的那個玩弄女性的杰克的故事,都說明在農(nóng)村,女性失貞并不是希罕事,從苔絲失去童貞的種種現(xiàn)實原因來為她的純潔辯護顯然是流于表面的。筆者認(rèn)為,小說被突顯出來的太陽意象以及苔絲的太陽崇拜傾向,蘊含著哈代聲稱苔絲純潔的真正原因。苔絲作為19世紀(jì)末期的一名普通農(nóng)村女性,她的“太陽”崇拜,實際上體現(xiàn)了她對自我的誠實,體現(xiàn)了她尋求一種更加超越,更加精神化生活的追求,而她被“太陽/男性”灼傷的悲劇命運,其本質(zhì)是女性自我意識初步覺醒后,無路可走,只能歸順現(xiàn)有的男性秩序,但現(xiàn)有的男性秩序卻沒有用包容的胸懷來接受這些時代的早產(chǎn)兒。苔絲之純潔,就在于她始終保持著對太陽/男性的信仰,并且盡力向它靠攏,直到最后被明正“典刑”。
原型批評并不僅僅止步于某個原型象征著什么,任何一位作家,在其作品中使用原型時,都必然會把自己對時代的思考、對人類命運的探究,糅合到人物的人生軌跡之中,原型的使用,往往會展示作家對人類行為動機的深刻洞察?!短z》中太陽意象的多層次運用,正是哈代對他所處時代矛盾的一種敏銳把握,苔絲這個如飛蛾投火般奔向太陽的女人,沒有足夠的能力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太陽,最后只能被傳統(tǒng)文化的太陽灼傷,成為“太陽”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