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憂傷彌漫于遲子建小說的文本空間,甚至氤氳而成一種無法抹除的情感基調(diào)。從《白銀那》《酒鬼的魚鷹》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額爾古納河右岸》,這種黏稠而誘人的憂傷如歌如泣、四處飄散,催人肺腑、動人心魄,《群山之巔》承續(xù)了這種一如既往的哀傷之情。然而,與此前那種如夢如幻、縹緲密實卻又總能升華、結(jié)晶而出的憂傷不盡相同,《群山之巔》的憂傷既尖銳雜沓,又有氣無力。遲子建仿佛失去了往昔的鎮(zhèn)定和氣度,而顯得絮叨與瑣屑。恰如她在小說后記所言:“寫完《群山之巔》,我沒有如釋重負之感,而是愁腸百結(jié),仍想傾訴。這種傾訴似乎不是針對作品中的某個人物,而是因著某種風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離不棄的日月,亙古的河流和山巒。但或許也不是因著風景,而是因著一種莫名的虛空和徹骨的悲涼!”①這種欲說還休、滿腹悵然的感覺,或者來自她自言的更年期征兆,或者源自人到中年隨之而來的病痛困擾和生命困惑,抑或是現(xiàn)代化的飛速演進已經(jīng)打破了傳統(tǒng)關(guān)于永恒與秩序的美好期許,在一個速產(chǎn)與速朽的時代,一切都變得那么匆促、脆弱、虛空和不可追究。
總之,生活的碎片化和生命的無常感使得遲子建已經(jīng)無法鑄造出一個堅實、豐潤、可控的文本世界,或者說她開始懷疑這樣一個世界存在的可能,因為從群山之巔,在最靠近神靈、最遠離塵囂的地方,她發(fā)現(xiàn)的卻是精神的迷失和價值的崩潰。
一、英雄之像的潰散
對任何一個民族而言,英雄都是正義的化身和道德的楷模,是民族的脊梁和精神的高標。當然,英雄并非如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規(guī)訓的那樣單一和乏味,社會的各行各業(yè)、各個階層,都不乏培植英雄的土壤,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生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雹?0世紀以來,在中華民族獨立解放和富強崛起的現(xiàn)代化歷史進程中,可謂是英雄輩出、人才濟濟。然而時過境遷,當全球化的浪潮席卷而至,當官僚主義和消費主義沆瀣一氣,使得權(quán)錢交易、物質(zhì)至上、娛樂至死甚囂塵上時,英雄連同充滿浪漫色彩的英雄主義統(tǒng)統(tǒng)成為明日黃花,或者被人棄若敝屣,或者成為形式主義的可悲道具,孤獨與蒙羞成為英雄們無法躲避的尷尬困境?!度荷街畮p》的創(chuàng)作靈感里包蘊著對英雄落魄的無奈和傷痛,而在文本的書寫中則對英雄群體的潰散進行了形象化的呈現(xiàn)。
失去了半條胳膊和一條腿的安玉順,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是名副其實的英雄。然而勝利之后,他卻只能成為英模事跡報告的工具,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感到乏味和麻木。雖然有時千篇一律的英模事跡報告會讓他感到充實和得意,但這種缺乏質(zhì)感的生活卻讓妻子心生厭煩;而且孟青枝當年鐘情于他,絕非出于對英雄的崇拜,而是被他樸素又真誠的心靈之語所感動,是他在報告中暫時忘卻英勇和無畏而抒發(fā)了對父親的懷念和感恩讓她產(chǎn)生了憐惜和疼愛。在生命最后的歲月里,患有老年癡呆癥的安玉順像孩童般洋相百出,以至成為龍盞鎮(zhèn)人茶余飯后的調(diào)侃談資:“一個戰(zhàn)斗英雄,沒倒在槍炮下,卻倒在了疾病的隘口,真是命呀?!雹鬯篮蟮乃荒茏鳛椤暗谰摺北话苍嵩诹沂苛陥@的顯眼處成為每年掃墓的對象。而且在這樣的年代,英雄甚至成為令人嫉恨的對象,殺人犯辛欣來為了發(fā)泄對世道和命運的不滿,居然跑到安玉順的墓碑前拉屎、劃痕。總之,在欲望膨脹和價值崩潰的時代里,老英雄的光輝形象瞬間黯淡,只能作為歷史的符號遺落在歲月記憶的深處。
辛永庫這位曾經(jīng)的東北抗日聯(lián)軍戰(zhàn)士,一直背負著“逃兵”的罵名而慘遭唾棄,“人們之所以相信他做了逃兵,理由很簡單,辛永庫在東北光復時,娶了個日本女人。”④人們甚至不無惡意地給他改名為“辛開溜”(“開溜”是“逃跑”的意思)。然而小說在連綿的插敘中卻呈現(xiàn)出一個受盡苦難折磨仍善良如初的辛永庫,他明知秋山愛子是日本女人,還帶個孩子,將來自己會受盡白眼,但還是把他們帶回了家。也許表面的動因來自他對女性的親切和對家庭的向往,但在內(nèi)心深處,是秋山愛子的孤苦和堅韌打動了他,讓他在感同身受中萌生了唇齒相依的親近與感動。而且也正是這種唇齒相依的親近和感動,成為辛永庫對秋山愛子摯愛一生的永恒動力(盡管后來秋山神秘失蹤)。當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表面沉默的辛永庫其實一直在尋找機會證明自己的“戰(zhàn)士”身份。然而令人心酸的是,他的戰(zhàn)士身份及英雄行為的最終證實和完成,居然是借助于對犯罪分子的掩護和救助(當然這里也有其樸素的人道思考)。但他對自我英雄的認知無疑信心十足且得意揚揚:“我靠著它(馬匹)打了一場戰(zhàn)爭,我贏了,全面勝利了,收兵了!”⑤而且他的神勇得到了辛欣來的無比崇拜:“辛永庫同志真他媽的智慧,是指揮官的料兒!”⑥然而,一旦英雄的身份獲得自我確認,辛永庫卻陷入了精神虛空之中,他“淪落為酒鬼,腰像是被一夜大雪給壓彎的樹,突然就直不起來了,腿腳也不靈便了”⑦。這其中盡管有對安平不仁不義的憤慨,但更多的卻是對幾十年來的冤屈自我一朝雪恥后的落寞,那股子對抗恥辱的心勁正是支撐他存活于世的力量。但可悲的是,辛永庫的英勇只有他自己知曉,周圍人對他依然是一如既往的嘲笑和揶揄;哪怕他火葬后,在骨灰里發(fā)現(xiàn)的彈片殘痕也沒有徹底打消人們對他的猜忌和污蔑。
如果說從歷史和戰(zhàn)爭中走來的安玉順和辛永庫無論如何還擁有某些神奇的英雄光環(huán),那么在冷硬如鐵、現(xiàn)實至上的滾滾紅塵中,兩位中年英雄的遭際則未免乏善可陳、令人嘆惋。一位是安玉順的兒子安平。作為法警,安平本應是正義的象征,因為他的使命是代表政府和民意去終結(jié)那些象征著罪惡與黑暗的犯罪者的生命。然而他的現(xiàn)實生活卻被流言蜚語包圍和灌注:人們首先不敢與他握手,因為他的手曾經(jīng)握槍處置死刑犯;繼而不愿接觸任何他經(jīng)手的東西,哪怕是金錢、筷子這些日常用品;這導致安平對自我的認知也出現(xiàn)懷疑,以至于他不敢去抱自己喜歡的鄰家小孩;最終他甚至不敢出現(xiàn)在私人場合(如參加婚禮),他已經(jīng)被視為死神的代表。甚至于找對象也要撒謊隱瞞自己的身份,當身懷六甲的妻子得知真相后,也變得驚恐至極,哺乳期剛過就協(xié)議離婚了;當女兒安雪兒被辛欣來強暴后,流言又開始紛飛,“辛欣來強奸安雪兒,真兇不是他,而是附在他身上的冤魂!冤魂借辛欣來的軀殼,來報法警的殺身之仇?!雹嘣谝粋€價值崩潰的時代,人們對國家機器的正當性也產(chǎn)生了懷疑,居然把作為公平與正義執(zhí)行載體的法警與封建迷信和蜚短流長攪擾糾纏到了一起,這只能證明英雄情愫在這個時代的潰敗和貶謫。
另一位則是擁有民間傳奇色彩的屠戶辛七雜。小說中的辛七雜無疑是一位有情有義、有血有性的漢子,某種意義而言他身上傳承流淌的是中國傳統(tǒng)俠義的血緣基因。小說開篇對他的描述充滿了神秘而濃郁的俠者之氣:他以凸透鏡和樺樹皮借太陽取火,這一充滿瀟灑氣息和自然之態(tài)的俠骨柔情令人傾倒;他身上散發(fā)著明確的凌厲之氣——血腥氣,所有的牲畜見了他的人或者聞到他的味道,都四處躲藏避之唯恐不及,而所有的家禽見了他則毫不在意、大搖大擺,因為辛七雜“不宰也不吃家禽,說它們太弱小,對它們下手下嘴太殘忍”⑨。而他對刀具的打磨、苛求、愛惜與尊重,更讓人大開眼界、直呼神奇。在小說中他的俠情主要體現(xiàn)在對王秀滿的愛惜和心疼,以及與金素袖的互相傾慕與理解,還有對父親冤屈昭雪的悲慟欲絕。而他的義舉主要表現(xiàn)在對傳說中貪生怕死的父親的鄙視,甚至于“他成年后找對象,對媒婆開出的唯一條件,就是這個女人不生養(yǎng),他不想讓不潔不義的血脈流傳”⑩。對以兒子的癡傻為由頭來推銷煎餅的單四嫂的不滿,對犯下殺人之罪的養(yǎng)子辛欣來的仁至義盡,對受辱懷孕的安雪兒的深深愧疚與默默接濟,等等。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本該令人敬仰的民間俠義之士,在小說開篇之后幾乎被遺棄和淹沒了,原因何在?其實小說在開篇處已經(jīng)于不經(jīng)意間給出了暗示:“這些手工打制的屠刀,都出自王鐵匠之手。如今王鐵匠還活著,可他的鐵匠鋪早就黃攤兒了。跟鐵匠鋪一樣消失了的,還有供給制時期的供銷社,糧店,以及彈棉花和鋦缸鋦碗的鋪子。而這些店鋪,在三十年前的龍盞鎮(zhèn),還是名角。”11如此一來,焉知作為龍盞鎮(zhèn)曾經(jīng)名角的辛七雜不會過時?作為養(yǎng)子的辛欣來從來沒看好過辛七雜,從小嫌棄辛七雜屠夫的身份,哪怕到了被捕時,見了辛七雜也是一聲咆哮:“臭殺豬的,你來干屁呀!”12而龍盞鎮(zhèn)人也多是在算計自己的私利時才會想到辛七雜,王秀滿死后,有倆人同時想起了他,一個是陳美珍,她想讓辛七雜娶走陳媛,以解脫自己的女兒唐眉;一個是單四嫂,離婚的她覺得可以在辛七雜那兒找到安穩(wěn)和忠誠??梢姡鳛閭鹘y(tǒng)俠義英雄的辛七雜已經(jīng)在現(xiàn)代社會中沒落到了何種不堪的境地。
當然,小說并沒有就此罷休,而是進一步展示了現(xiàn)代傳媒對英雄的改寫和塑造力量。安大營,這位野狐團的少壯軍官,在嫉妒與氣憤中不慎出車禍,他用付出生命的代價救出了自己喜歡的林大花。然而,頗具反諷的是,安大營此次執(zhí)行的是私人任務,而且是一次充分暴露軍隊內(nèi)部腐敗與荒淫的惡劣事件——林大花以八萬元的代價將自己的身體出售給了于師長,而交易雙方卻是那樣的心甘情愿和理直氣壯。安大營從一個吃醋受屈的倒霉蛋搖身一變成為英雄人物,完全是軍隊和地方兩支筆桿子聯(lián)合作戰(zhàn)、搖旗吶喊、假話連篇的結(jié)果。報紙上信口胡謅的那些言辭連龍盞鎮(zhèn)人都無法忍受、痛斥不已。因此,現(xiàn)代傳媒的積極參與不僅沒有塑造出新時代的英雄,反而完成了對英雄的淹沒、嘲弄和解構(gòu)。
綜上所述,遲子建對我們時代的英雄投去的是無奈和悲憤的一瞥。無論是安玉順、辛永庫,還是安平、辛七雜,抑或是安大營,他們在世俗潮流和消費主義恣意橫行的時代,均遭到了無情的拋棄、改寫甚至嘲弄。這是一個英雄沒落的時代,也是一個勢利霸道的時代,遲子建以敏銳之筆探測著這個時代怪物的巨大脈搏,她獲得了真實,但卻無能為力。多年之后,這種對英雄的工具化、虛假性塑造和對英雄情懷的無視、調(diào)侃與鄙棄,必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紀念碑上最鮮明的恥辱印記。
二、權(quán)力的失控和欲望的泛濫
遲子建的憂傷還來自當前社會由權(quán)力失控和欲望泛濫所帶來的政治腐敗與人性之殤。權(quán)力是政治賦予的保障社會正義與公平的有效武器,而不是以權(quán)謀私、徇情枉法的保護屏障。而當下社會,失控的權(quán)力猶如出籠的野獸肆虐橫行,并與物質(zhì)時代的無邊欲望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從而掀起了資本經(jīng)濟時代席卷一切的狂風暴雨。
在這種狂風暴雨的沖擊之下,整個社會的價值體系都被沖擊得東倒西歪、面目全非?!度荷街畮p》中密布著眾多價值混亂與倒塌的細節(jié):公安機關(guān)知法犯法,依靠刑訊逼供迫使犯人就范,對冤假錯案早已習以為常。這種濫施權(quán)力的后果十分嚴重,一方面喪失了正義的保證,逼迫某些含冤者徹底絕望、仇視社會,甚至鋌而走險、報復正義。辛欣來由二流子向強奸犯的墮落就是強有力的證明,他對安平直言:“我恨你們?nèi)?!你們家在龍盞鎮(zhèn)太風光了,要英雄有英雄,要神仙有神仙,要警官有警官,要鄉(xiāng)長有鄉(xiāng)長,媽的個個得意!我們家呢,除了逃兵、屠夫就是蹲籬笆子的,一窩草寇!我連親爹親媽是誰都不知道,誰待見我?沒人!我明明沒在林子里吸煙,可公安局非把我抓去,說我扔煙頭引起山火。我被屈打成招,受冤坐牢。你說我要是英雄的兒子,他們敢抓我嗎?借他們十個膽兒也不敢!生活公平嗎!不他媽公平哇?!?3另一方面,這也使得行政命令的執(zhí)行者陷入困境,甚至無法獲得正確的自我認知。作為法警的安平,一直以來堅信自己是正義的使者,是為民除害的英雄,但當他意識到自己槍口下可能也蹲伏著屈死鬼時,禁不住懷疑自己是否在助紂為虐,從而陷入一片恐慌之中。軍隊的腐敗更是明目張膽、氣焰囂張。唐眉與汪團長的情人關(guān)系早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人人厭惡但善于鉆營的李奇有提拔的速度比戰(zhàn)士們深深愛戴的郭晉快得多;打著視察的旗號到下級部門作威作福、吃喝嫖賭的于師長,如此等等。
而真正讓人焦慮的是政府本身的腐敗,小說中的陳金谷及其家族就是典型代表。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權(quán)錢交易、道德淪喪、自私自利和野蠻的原始積累,均在陳家得到了象征性的闡述和揭示。然而,需要特別提及的是那些看似普通且極易被漠視的官僚——如唐漢成。作為偏遠地區(qū)的龍盞鎮(zhèn)的鎮(zhèn)長,唐表面是一個因珍愛原生態(tài)而拒絕招商開發(fā)的生態(tài)保護主義者,與大多數(shù)希冀借助轟轟烈烈的GDP大爆發(fā)撈取政治資本的官僚不同,唐的態(tài)度和行為似乎讓我們看到了他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和堅守。但事實果真如此嗎?小說在各種情節(jié)的連綴和累積中向我們呈現(xiàn)的并非是以法治觀念管理小鎮(zhèn)的唐漢成,相反,某種意義上他完全在按照自己的私愿打造屬于他的“獨立王國”:為了打發(fā)屢屢鬧事的煙婆,安排她去南市場當衛(wèi)生監(jiān)督員,盡管在鎮(zhèn)人看來這是最具反諷意味的人事安排(煙婆最不衛(wèi)生);為了讓學醫(yī)的女兒對小鎮(zhèn)死心而去縣城工作,他特意不改造鎮(zhèn)衛(wèi)生院,任其破敗;為了女兒的安全,他挖空心思說服政府斥資在女兒住處旁建派出所;他視安雪兒為小鎮(zhèn)的招牌以吸引香客,當安雪兒被強暴后,他勸誘女兒和單四嫂作偽證以保安雪兒的清白;為了保住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收益,他指使院長造謠、欺騙那些拒絕醫(yī)療以逃避火葬的老人們;為了嚇走來進行地質(zhì)勘探的工程師,他買通斗羊的李來慶,結(jié)果誤傷辛永庫并致其死亡?!傊?,這樣一個大家習以為常的鎮(zhèn)長在小說中飄忽閃現(xiàn)、無所不能,敘述者在字里行間似乎對他沒有多少訾議,小說中的各類人物似乎對他也還尊敬有加;然而,也許正因為習以為常才更加令人驚懼和痛心——我們的政治生態(tài)已經(jīng)到了百毒不侵、麻木不仁的地步。特權(quán)性的腐敗也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當特權(quán)成為庸常、當庸常成為習慣并滲入無意識領(lǐng)域,所謂施行和受行、吃人與被吃便可以打著某種冠冕堂皇的旗號堂而皇之地上演了。
三、民間秩序的失范和民間精神的坍塌
在我們這樣一個家國同構(gòu)并曾經(jīng)依靠政治掛帥的統(tǒng)治肌體里,歷史遺留和慣性的力量并沒有因為時代的轉(zhuǎn)變而徹底清除,整個社會的運轉(zhuǎn)在某種程度上依然依循著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思想領(lǐng)域形成的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結(jié)構(gòu)模式。所以,當政治領(lǐng)域和文化公共空間的價值體系分崩離析時,民間秩序的失范和民間精神的坍塌也隨之而來。
當前,由于中國各地發(fā)展步調(diào)不統(tǒng)一,導致農(nóng)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和后工業(yè)文明同時并置,加之現(xiàn)代傳媒的推波助瀾和火上澆油,整個社會的價值空間看似無限放大、無限自由;而實際上,卻也可以理解為一片混亂、一片蕪雜,從而導致當下道德和價值體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個安雪兒事件就將民間的精神狀況展露無遺。安雪兒因為天生侏儒、聰明過人,刻碑無師自通且能預知人的壽命而被龍盞鎮(zhèn)上下尊為“安小仙”,受人崇拜,得人尊敬。但是,當她被辛欣來破了真身,龍盞鎮(zhèn)人則開始對她進行新的演繹,認為她是附在辛欣來身上的屈死鬼來報復法警安平的道具,一夜之間由神變?yōu)槟А6斔龖言惺沉看笤龊螅藗冇砷_始的驚詫、同情進而非議四起:“有攤主說以后不能讓他白吃了,因為她肚里懷個孽種!縱容她吃,就是犯了包庇罪。有店主說,以后安雪兒來吃飯,不能把菜給她往好了做,要弄成豬狗食,讓她難以下咽,不能讓辛欣來的種子,在好土壤里成長!當然也有好心人,認為安雪兒懷孕是好事,繡娘有了第四代,利于她康復;辛七雜有了孫子,能緩解他的喪妻之痛;而安雪兒有了自己的孩子,養(yǎng)老有保障了?!?4由此可見,傳統(tǒng)民間正當?shù)膬r值規(guī)范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以來的政治和消費文化串通一氣進行了雙重的洗白和改寫,變得價值混亂、歧義叢生,民間社會已經(jīng)幾乎淪為徹頭徹尾的藏污納垢之地。
小說中布滿了民間對道德失范已經(jīng)見怪不怪的細部提示。水利局屈局長為包養(yǎng)小三,給退休的妻子到龍盞鎮(zhèn)買門面,將她變相驅(qū)逐出家,而做了老板的劉小紅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維持著名存實亡的婚姻。一輩子受窮的煙婆給女兒林大花灌輸?shù)氖窍M時代金錢買賣式的婚姻理念:“煙婆一再跟她說,她沒有好出身,沒有好工作,也沒有驚人的美貌,這在現(xiàn)世,等于是個‘三無女人’,前途出現(xiàn)彩虹的幾率少,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處女身,這對某些看重它的男人來講,就是豪車寶馬!”15而陳美珍勸女兒唐眉嫁給家具廠的老總林善財,看中的也是他的經(jīng)濟資本和政治資本。辛欣來犯案后單四嫂的算盤是:一方面自己暗地里喜歡辛七雜,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另一方面,覺得安雪兒失身后會一夜貶值,恰恰可以與自己的傻兒子單夏門當戶對、相提并論,這是提親的大好時機。老魏自始至終堂而皇之地出入發(fā)廊等色情場所而毫不掩飾。“斗羊節(jié)”本有的樸素民風也沾染上了個人求名圖利的功利色彩。那些鄂溫克的老人們,一開始在風俗的支撐下還以“集體自殺”(由大吃大喝到不吃不喝)的方式對抗喪葬制度的改革,但卻輕易敗給了金錢的虛張聲勢。試想,連這群自稱有信仰的人都在金錢的凌厲攻勢下丟盔棄甲、敗下陣來,這個時代的精神堡壘還有什么可以依憑?
然而,值得思考的是,民間價值的崩潰和民間秩序的失范,一方面將底層民眾精神真空的情狀暴露無遺,這種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某種程度上可以映現(xiàn)出當下社會草根群體的歷史現(xiàn)狀。另一方面,崩潰之后最大的受害者依然是底層民間,那些指指點點、自以為是的嚼舌者和冷漠者很快就會成為下一個災難的犧牲品。所以,這種民間的價值崩塌和秩序失范破壞力驚人,極有可能導致惡性循環(huán)而難以收拾,這無疑加劇了遲子建的憂傷情結(jié)。
四、憂傷的外溢與書寫的猶疑
讓人憂慮的是,《群山之巔》中過分外溢的憂傷不僅沖毀了小說的情感基調(diào),變得過于主觀和恣意,而且極大地影響、傷害了小說的敘事。眾所周知,遲子建向來以珍惜自己的文體與敘述而著稱,《群山之巔》的開篇也延續(xù)了其一貫的敘述質(zhì)地和感覺,那種開門見山卻不急不徐的敘事節(jié)奏,舒緩飄逸、老到嫻熟的審美風格,以及貼近生活、水到渠成的詞語句式,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墜入小說的情境之中。然而隨著小說文本的展開,問題卻接踵而至,盡管在某些細部的片斷上還閃現(xiàn)著屬于遲子建式的語言光澤和敘事語調(diào),但在敘事的整體節(jié)奏、結(jié)構(gòu)和氣氛上卻已經(jīng)支離破裂、撒落一地。
首先,小說敘事雜沓,用力太勻?!耙粋€飛速變化著的時代,它所產(chǎn)生的故事,可以說是卷揚機輸送出來的,量大,新鮮,高頻率,持之不休?!?6顯然,遲子建對身處的時代有著清醒的認識,甚至透露出某種微妙的驚嘆與無措感;但毫無疑問的是,文學不是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盡管有時候我們期盼它可以如此神奇和偉大?!度荷街畮p》的問題在于,作者過于愛惜、遷就作為素材搜集而來的那些人物了,并且花費了太多的精力來構(gòu)建只屬于他們自身而不一定屬于小說的故事。盡管遲子建曾坦言這些故事讓人感動,我們也承認小說里的一些故事片斷確實充滿了溫暖和力量,但這些片斷有的并非出自小說主體的必然要求,或者說它們不是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而是可有可無或應該簡略以至舍棄的。比如安平與李素貞的“手”的故事,金素袖的故事,和秋山愛子的故事。作為單獨的故事它們都意蘊豐厚,而且它們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也抵御或沖淡了小說因濃郁的憂傷所帶來的尖銳的絕望,但在整部小說中它們被處理得過于膨脹,以至于掩蓋了小說的主體和主題,顯得有些節(jié)外生枝和喧賓奪主,這未免得不償失、令人遺憾。其他如單爾冬與單四嫂的婚姻故事、煙婆的故事、老魏的故事,雖然也顯示了現(xiàn)實生活的某些面影,但是都可以進行簡化處理。
其次,插敘過多,打破了小說的敘事節(jié)奏。正因為要照顧很多人物的故事,所以幾乎每逢人物出場小說都要展開插敘以完成介紹,而整個小說又以倒敘的方式進入,這樣文本中四處交織著倒敘與插敘的輪番上陣,導致整個小說的敘事磕磕絆絆、踉踉蹌蹌,完全沖毀了小說的氣韻和生動。我們完全理解遲子建的宏偉抱負和遠大野心,她試圖對“群山之巔”進行一種全景式、廣覆蓋的描寫和呈現(xiàn),從而在最廣泛的意義上揭示蕓蕓眾生的生活面相和生命本質(zhì)。但是,這需要有高屋建瓴的宏闊視野和心靈手巧的構(gòu)造技藝,而就《群山之巔》目前的藝術(shù)空間而言顯然無法實現(xiàn);而且實事求是地說,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氣質(zhì)也決定了她不太適合進行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勞作,當然如果她試圖以此進行藝術(shù)突破,則另當別論。因此,有些人物像單四嫂、繡娘、老魏、郝百香、葛喜寶、金素袖、季莫廖夫等,雖然他們在小說中可能會或多或少發(fā)揮一定的作用,但是實在不應占用太多的筆墨,因為小說的構(gòu)架決定了他們只是陪襯。
最后,個別情節(jié)顯得怪異,甚至矛盾。小說中有的情節(jié)讓人摸不著頭腦,因為它們與小說整體意蘊相去甚遠。比如唐眉與陳媛,這原本可以看作是一個贖罪的故事,因為唐眉的善舉之下掩藏著驚天的罪孽。但是,令人疑惑的是,唐眉與汪團長之間長期不明不白、莫名其妙的情人關(guān)系如何理解?她后來又向安平求救,希望安平與她生養(yǎng)一個像安雪兒那樣的精靈,又做何解?一個一心贖罪、祈求上蒼諒解的人怎么可能有如此荒唐的舉動?唯一的解釋是她的贖罪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因為她心有壓抑,她孤獨恐懼,所以她希望通過欲望的放縱或俗世的力量得到救助或者釋放。這可能與這一人物原初的塑造意愿背道而馳。其他如安平押送槍支、斗羊節(jié)上辛永庫受傷等情節(jié),都處理得大費周章而又莫名其妙。
總而言之,在小說《群山之巔》中,那個成竹在胸、款款而述的遲子建似乎遇到了相當?shù)穆闊K?jīng)在后記中特別提到小說結(jié)尾的那句話:“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17在文本的意義上,這可能預示著安雪兒另一個“劫數(shù)”的開始也未可知;但在文本之外,它似乎暗示著對小說文本創(chuàng)作的顛覆?;蛘哒f,滿懷憂傷之情的遲子建,以細膩而煩瑣的敘事構(gòu)建的這個文本之塔,在瞬間倒塌了。安雪兒的呼喚沒人可以聽到,那么遲子建的憂傷呼喚又有誰能夠聽到呢?或者說這種出自文人之筆的呼喚到底有多少力量可言呢?這部憂傷之作,既呈現(xiàn)出遲子建對世俗紅塵中愛恨情仇、喜怒哀樂的悲憫關(guān)懷,又彰顯著她個人對生命與生活的無限慨嘆;然而,她所有的慨嘆、申訴與悲憤,都將跟隨這句話而自行解構(gòu),從而使小說文本陷入一片更為深廣的寂寥與傷痛之中。遲子建在此回到了創(chuàng)作或者語言與存在本身,深深地懷疑創(chuàng)作的意義所在,陷入了一種自我價值認同的極度焦慮之中。
在后記中,遲子建甚至明言是編輯們的相繼認可讓她心生安慰。作家的迷惘和無力,是否暗示或意味著詩性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終結(jié)?我不想妄言揣測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未來,但我懷疑陷入過度憂傷中的遲子建是否還會創(chuàng)作出新的作品?“新”的意思是,她可能無以為繼、無法超越寫作《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那個遲子建了。在“群山之巔”,遲子建以令人尊敬的悲憫之情,無限憂傷與哀婉地觀看著人世間的墮落和罪孽;而我們則從《群山之巔》發(fā)現(xiàn)了遲子建在面對當前的社會、時代、民族和寫作時內(nèi)心的彷徨、悵惘和焦慮,這種心緒將影響她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
【注釋】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遲子建:《群山之巔》,載《收獲》2015年第1期。
②魯迅:《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見《魯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雜文》,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于京一,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