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歷元年》情愛書寫解碼
2015-04-29 00:00:00張戰(zhàn)
南方文壇 2015年5期
2014年8月，王躍文長篇小說《愛歷元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王躍文卻已在2014年7月23日拿到樣書。這天，他在還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新書環(huán)襯上寫道：“此書從動筆到寫完歷時六年，其故在有些事想不清楚，寫完了，仍是糊涂。”
王躍文有在自己新版著作環(huán)襯上題記的習(xí)慣，內(nèi)容往往是簡單記錄自己的寫作過程，或此書在出版過程中發(fā)生的特殊性事件，或此書對自己的獨特意義，或自己拿到新書時的感受等等。這些簡短的題記，常常會成為解讀作家作品的鑰匙或密碼。
由此題記推算，王躍文動筆寫《愛歷元年》是在2008年。他曾說，這部小說動筆后中間停筆近四年。以王躍文以往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他寫作小說的過程一向輕松，并不怎樣地為之絞盡腦汁。他形容自己寫小說猶如“紡棉花”，生活都在腦子里，寫小說的過程就像將棉花團紡成棉紗，從容而綿綿不絕。偶爾也會斷紗，稍停一下，把紗頭接上就可以接著紡下去了。像《愛歷元年》這樣開筆之后一停四年的情況是絕無僅有的。那么，為何動筆之后便再寫不下去呢？
王躍文在題記中說得很清楚：“其故在有些事想不清楚。”但是，“寫完了，仍是糊涂?！?/p>
然而迄今為止，在各種已發(fā)表的關(guān)于《愛歷元年》的創(chuàng)作談里，王躍文對自己這部作品寫什么，為何寫，怎樣寫，似乎卻又是確鑿而明白的。他最早關(guān)于《愛歷元年》的創(chuàng)作談是2014年6月24日回答《
此一段話可謂王躍文的夫子自道，應(yīng)該就是他題記里“有些事想不清楚”中所想的那些事?！稅蹥v元年》的敘事框架是一個情愛故事，是一對中年知識分子的愛情、婚姻與家庭史。兩性情愛題材在小說敘述中作為一種文學(xué)存在，從古至今可謂浩若煙海，眾聲喧嘩。情愛是人類最本質(zhì)、最熱烈、最持久的欲望和情感，它深植于人類最古老的基因里，人類不滅，情愛不死，而文學(xué)無非是人學(xué)，情愛的文學(xué)書寫自然也是文學(xué)中的永恒存在。然而每一位作家都只是“這一個”，每一位作家身處的歷史時代都是流動的，作家對社會的觀察，對生命的思考感悟，對兩性情愛的獨特探索和書寫方式，其背后都隱藏著豐富的文化語碼。說到底，一切創(chuàng)作無非是作家自我精神的探尋之路，正像王躍文在他的《〈愛歷元年〉創(chuàng)作談》中所說：“《愛歷元年》是一部尋問之書，追尋之書”，因此，《愛歷元年》正是作家的自問自答。
《愛歷元年》并不是王躍文第一部以情愛故事為敘事框架的長篇小說。早在2001年9月，中國電影出版社就出版了王躍文長篇小說《亡魂鳥》。但是，這部以描寫女知青維娜一生愛情悲劇為主線的小說，與其說是情愛小說，倒更像一部政治文化小說，若卸下那件凄美的愛情外衣，作者著力表現(xiàn)的仍是中國特定歷史條件下政治權(quán)力的暴虐與荒誕。然而《愛歷元年》卻真正以探索兩性情愛的本質(zhì)為旨歸，它真實地書寫了情愛的溫暖與詩意，也真實地書寫了情愛的雞零狗碎，一地雞毛，它還原情愛以世俗面目，揭示情愛本質(zhì)的脆弱與駁雜。《愛歷元年》的情愛書寫，是對情愛神話提出的質(zhì)疑，這種質(zhì)疑，使試圖通過情愛之路獲得精神救贖的想象歸于虛無。
《愛歷元年》中的情愛敘事并不復(fù)雜。王躍文雖然聲明《愛歷元年》最初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想寫“中年危機”，小說卻是從孫離的青年時代寫起。大學(xué)畢業(yè)的孫離被分配到家鄉(xiāng)縣城一所中學(xué)當(dāng)語文老師，因為機智地處理了一樁班上學(xué)生的有意鬧事，被恰巧站在窗外剛分到學(xué)校的女大學(xué)生喜子欣賞，此時正好夕陽西下，窗外的喜子沐浴在玫瑰色的光里。兩人從此滋生情愫，相互愛慕，順理成章結(jié)婚生子。然而，現(xiàn)實的生存困境無情擠對著愛情的空間，生活的柴米油鹽、尿布奶瓶，使孫離和喜子戀愛時那點玫瑰色的浪漫迅速褪色，縣城中學(xué)閉塞壓抑的環(huán)境也使兩個人感到透不過氣來。孫離猶能一邊勉力經(jīng)營著小家庭，一邊躲在家里寫作；喜子卻再無法容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桎梏，考上研究生，離開丈夫和兒子到上海讀書去了。
然而兩地分居所拉開的距離并沒有挽救孫離與喜子之間越來越蒼白的感情，其間孫離因被小英的哥哥老虎誣陷，兩人更生隔膜，彼此的情感維系與其說是那點兒氣若游絲的愛情，不如說更多出于一種家庭的責(zé)任和親情。休謨在《人性論》中談到愛情生發(fā)的三個自然理由：由美貌引起的愉快感覺；肉體上的生殖欲望；濃厚的好感與善意。此時孫離與喜子之間，生理上的審美已經(jīng)疲勞，殘存的恐怕只有彼此間的善意了。
喜子博士畢業(yè)，為方便孫離安排工作，委屈自己到了蒼市師大，孫離婦唱夫隨，到蒼市師大附中當(dāng)了一名初中教師。兒子孫亦赤已上初三，在學(xué)校寄宿，聰明而叛逆，卻與父母感情極為淡漠。此時家中經(jīng)濟情況大為改善，年輕時孫離曾為想占用一個公共陽臺，好讓自己和喜子的兩個單間變成兩室一廳而幾乎得了狂想癥，現(xiàn)在卻買車買房，家里有了寬綽的四室兩廳。兩人在事業(yè)上各自奮斗。不幾年，孫離的推理小說大熱，辭職成了著名自由作家，三十七歲的喜子也成了教授，當(dāng)上蒼市師大的圖書館館長。
夫妻兩人卻在此時雙雙情感出軌。孫離愛上蒼市《新日早報》社長兼總編李樵，而喜子也漸漸陷于比她年輕十歲的圖書館同事謝湘安的戀情不能自拔。兩人在各自的秘密世界里沉醉，新的情愛使他們重獲新生，重新找到生命的熱力與光芒。他們的心因為情愛滋潤而變得柔軟，也因此而心懷愧疚，夫妻兩人回家后面對彼此，反倒比出軌前更能相互體貼。孫離對李樵的愛情越來越深，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與李樵分手，但也從未想過要離開喜子。而喜子卻一方面不由自主沉溺于與謝湘安的情愛之海，一方面時時掙扎著要與謝湘安分開。三年后，喜子終于無法再忍受內(nèi)心的道德拷問和良心的折磨，主動與謝湘安分手。而幾乎同時，李樵沒有交代任何理由就決絕地離開了孫離。李樵的離開讓孫離幾近崩潰，他“癱在沙發(fā)里，卻沒有意識到早已淚流滿面。他伸手一抹，才知道臉已濕透了。他感到眼里流的似乎不是淚水，而是滾燙滾燙的細沙，眼睛針刺一般地痛。孫離不記得自己多少年沒有流過淚了，這淚水竟然像又硬又熱的沙子，這是他從未經(jīng)歷過的。他很想號叫，卻只能咬牙忍住”。
夫妻兩人都放棄了婚外戀情，雖然一個是主動，一個是被迫。那曾讓他們像青春時代一樣沉醉，甚至遠勝過青春時代時情感的愛情，被彼此悄悄埋在心里，漸漸變成一根不小心就會扎破心靈，使之鮮血直流的尖刺。傷心人各有懷抱，卻只能各自舔著自己的傷口，無法彼此交心，無法相互安慰。即使已沒有婚外戀情，他們也沒有力氣重構(gòu)彼此間的情愛關(guān)系了。
孫離與李樵成為情人是在夏日一場暴雨中，車窗外電閃雷鳴，車窗里兩人情火如焚。這場雨來得狂暴而短暫，等雨停下，孫離李樵進了酒店。事后李樵情緒低落，嘆息著問：“我們?yōu)槭裁淳瓦@樣了呢？”孫離說：“我愛你！”李樵說：“愛，這是世上最無力的字?！睂O離又說：“我同你在一起，輕松，自在，時刻想把你摟在懷里，讓你開心，讓你滿足，讓你忘記煩惱。”
此后每次孫離和李樵在一起，無非喝茶、吃飯、做愛。偶有淡淡的傷感和淺淺的內(nèi)疚，但大多時候其樂融融。王躍文說《愛歷元年》的創(chuàng)作初衷是想寫“中年危機”，人到中年，生命的意義還沒有敞亮，定下神來，心里只有一片孤獨虛無。瞻前顧后，一片茫茫。王躍文曾在一篇文章提到自己的一次經(jīng)歷。那是2004年12月31日，新年前一夜的晚上十點，他獨自駕車離家出走。王躍文后來說，那段時間，他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那次為什么要出走，想去哪里，都說不清楚，仿佛是被內(nèi)心的某種東西驅(qū)趕，又仿佛想出去找什么東西，這東西是什么，也不知道。兩天后，在一個離長沙并不遠的酒店，王躍文撥通家人的電話，告訴家人，他在哪兒，他想家，他要回來了。
人的生命里，感官是容易被滿足被安慰的。一個只有感官存在的人絕不可能厭世和虛無。但人是有靈魂的人。一個有靈魂的人常常會突然感到自我的生存方式并不能提示自我本身，也許就在一剎那，他看清了生命本質(zhì)的短暫、荒寒和虛無，人一生的付出和受苦都沒有意義。但他不會甘心，他要掙扎、尋找、叩問，他需要終極的救贖，如果救贖得不到，他也需要短暫的忘卻和解脫。
孫離的中年危機到底是什么？《愛歷元年》中并沒有很多顯性描寫，然而在敘事的不經(jīng)意間，危機處處顯現(xiàn)。孫離時時感到生命本體的平庸與蒼白，他出生草根，盡管小說沒有明確孫離出生的年代，但小說慣用的草蛇灰線，索隱出他正好有經(jīng)歷了“文革”末期的童年，恢復(fù)高考后的青春，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憑高考跳出農(nóng)門，改變命運，闖入城市，并獲得一定經(jīng)濟實力和社會地位的人。應(yīng)該說，孫離是20世紀(jì)60年代生人的典型代表。孫離本人的理想色彩和啟蒙色彩并不濃厚。年輕時生活窘迫，捉襟見肘，地位卑微，還莫名遭人陷害。中年寫作成名，孫離卻又常常感到創(chuàng)作意義的虛無。孫離逃到何公廟，就是想靜一靜，給自己的寫作尋找意義的存在和新的突破口。然而孫離“內(nèi)心越來越懷疑他寫作的意義。他感覺這個世界就像放多了沐浴露的浴缸，人坐在里面看到的只是厚厚的泡沫。他的寫作就是要撇掉浴缸上面的泡沫，直抵水底真相”。但生活的“水底真相”是什么呢？一個推理小說家看到的，絕不可能是全然美好的東西。而人活著需要希望和安慰，沒有希望的生活是生命意義懸置的生活，生命意義的退場必然緊接著的是虛無主義的登場。
孫離與喜子的愛情固然是才貌相當(dāng)，然而兩人結(jié)合更多是因為把婚姻當(dāng)成人生必做的功課，是一種生活慣性。剛打結(jié)婚證，兩人從婚姻登記處出來，“孫離突然覺得喜子非常陌生”。孫離感到害怕，暗囑自己：“我終身都要守著這個女人！”也許正是因為年輕時許下的這個諾言，孫離后來無論再怎樣愛李樵，都從未想過要離開喜子。孫離和喜子婚后的生活，談不上有更深的兩性靈魂間的愛悅溝通，相互輝照，相反，倒時時有冷漠、懷疑、倦怠。兩人似乎對婚姻也沒有更多期待，茫茫然只剩下“好好過日子”就行。一旦“過日子”已經(jīng)成為慣性，又不再有外界的壓力，兩人之間的情愛就更已是虛空了。
對孫離而言，突圍虛無和孤獨只有兩條途徑：或者是藝術(shù)，或者是情愛。而當(dāng)寫作的意義被懸置，一時找不到答案，與李樵的情愛就成為孫離唯一救贖之路了。
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婦德標(biāo)準(zhǔn)，中年以前的喜子既非賢妻，亦非良母。她不善家務(wù)，與兒子亦赤的情感溝通也很無力。但她本性善良，也不乏母性與愛心，只是相對于孫離對小家庭的任勞任怨，喜子更自我。作為知識女性，喜子無論經(jīng)濟上還是精神上都追求獨立平等，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追求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但是，與孫離的敏感細膩，寬厚包容相比，喜子理性中多少帶些冷漠與寡淡。正如孫離對喜子的評價：“喜子也是研究文學(xué)的，讀過古今中外那么多文學(xué)名著，也不見把她這個人讀得柔軟些。孫離挑不出她身上的任何錯……可是，他就是看不到喜子身上的柔軟?！?/p>
喜子的不柔軟，真正原因是她內(nèi)心情愛的貧乏和荒蕪，丈夫和兒子在情感上并不真正需要她。可以說，孫離沒有真正愛過喜子，喜子同樣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對孫離的情愛。與孫離婚姻二十多年，孫離沒能點燃喜子內(nèi)心真正的情愛之火。但是，謝湘安發(fā)現(xiàn)了她，點燃了她，照亮了她?！靶“沧?，你把我?guī)У胶眠h好遠的地方?！“沧?，你把我照亮了?！敝x湘安的照亮，使喜子久久沉寂的情愛意識被真正喚醒，謝湘安融化了她，柔軟了她，喚醒了她，正是因為小安子，喜子才獲得了自主性的覺醒，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自己，發(fā)現(xiàn)了生命中的新能量、新激情與新驚喜。在與謝湘安的情愛中，她甚至獲得了一種宗教意義上的心靈升華和洗禮。
馬克思認(rèn)為：人和人的關(guān)系都社會化了，只有性關(guān)系還保留了社會和自然的雙重性。人的情愛欲望是人性本能中最深沉最強烈的欲望之一，它本身是自然的存在，是健康的人性存在。但是，它的社會屬性又使它無時無刻不在社會道德的制約中。孫離和李樵，喜子和謝湘安，不論怎樣癡纏沉醉，從道德意義上來說，都是一種不倫之戀，都是客觀上的自私和對他人的傷害，都無時不帶著罪惡感和羞恥感。正是這種罪惡感和羞恥感，最終使李樵和喜子毅然決然選擇了與相愛的人分手。
史鐵生曾論述人的三種困境：“第一：人生來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來注定是活在無數(shù)他人中間并且無法與他人徹底溝通，這意味著孤獨。第二，人生來就有欲望，人實現(xiàn)欲望的能力永遠趕不上他欲望的能力，這是一個永恒的距離。這意味著痛苦。第三，人生來不想死，可是人生來就是在走向死。這意味著恐懼?！睂O離愛李樵的原因，其實在他年輕時就已做下鋪墊。孫離看到一盆蘭花，便對養(yǎng)蘭花的女主人產(chǎn)生豐富的情愛臆想。而多年后他遇到李樵，吸引他的正是李樵靜若幽蘭的氣質(zhì)和她身上自帶的蘭花馨香。孫離解決不了他的人生困惑和中年危機，于是投身于與李樵的情愛，也許這熱烈的情愛能為他解困，能為他解脫對孤獨與虛無的恐懼。然而即便是最相愛的人之間，也必然存在無法逾越的隔膜和疏離，自體和他體的徹底重合只可能在性愛的短短剎那，而人如此渴求愛情，恰好正是孤獨的證明。更何況孫離和喜子各自投身的情愛，本身就是殘缺的，見不得陽光的。這種情愛本就無路，而企圖因此獲得救贖更是枉然。
與李樵分手后的孫離陷入更深的孤獨與絕望中。喜子也更加悲傷沉默。至此，依靠情愛得到救贖的可能已歸于虛無。生命意義的答案到底在哪里？
王躍文的《愛歷元年》給出了答案：歸向于善。愛的回歸，首先是善的回歸。只有歸向于善的情愛才能真正超越情愛的自然性，才能因此達到宗教上的純美境界。歸向于善的情愛，其本質(zhì)不再是自我欲望的滿足，而是給予，是奉獻，是內(nèi)心的超脫與寧靜。與各自愛人分手后的孫離和喜子，都因為把內(nèi)心的情愛欲望升華為善，才獲得了心靈和精神的真正救贖。喜子一心一意帶好侄子大山，照顧為親生兒子捐腎的丈夫，對謝湘安和熊蕓只留下深深的祝福。孫離也一方面毫不猶豫地為救自小抱錯的親生兒子而捐出一個腎，另一方面不遺余力地幫助年輕時為之背過污名的弱智姑娘小英和她兒子江陀子。夫妻在這個時刻，才真正做到了相濡以沫，心心相印，他們一起靜靜相守，等待兒子亦赤的歸來。正像王躍文自己所說：“《愛歷元年》是一部情愛之書，命運之書與人性之書?！蓖踯S文通過《愛歷元年》中的情愛書寫，回答了他自己一直叩問的問題：人的救贖之道在哪里？生命的意義在哪里？
值得注意的是，《愛歷元年》中的情愛書寫有意延宕了道德價值判斷的聲音。這種道德判斷上的含混性，突出表現(xiàn)在對孫離和喜子各自婚外戀的詩意書寫上。它不僅將孫離和喜子的婚外情愛表現(xiàn)得那樣純潔、熱烈、細膩、豐滿，更因為情愛的發(fā)生過程和發(fā)生場域總是與大自然的生命律動有機結(jié)合在一起，或狂熱激烈，或溫柔纏綿，或古城山野，或花前柳下，或風(fēng)清月朗，或電閃雷鳴，優(yōu)美的自然景物與人物的情愛交相融合，營造出一種唯美和諧的意境氛圍。即使孫離與喜子各自與情人的分手過程，也寫得充滿詩意的悲劇美。而孫離與李樵第一次在車?yán)镉H吻時窗外那突如其來又突然而止的暴雨雷電，仿佛成了孫離和李樵短暫而熱烈的情愛象征。
《愛歷元年》情愛書寫道德價值判斷的聲音延宕，還表現(xiàn)在沒有過多刻畫孫離與喜子情感出軌時的道德反省和道德掙扎，沒有著力去寫他們內(nèi)心的矛盾與煎熬。王躍文一再聲稱他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認(rèn)為文學(xué)中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永遠不會過時。事實上，王躍文恰恰是遵循了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因為生活中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有時本來就是含混不清的，生活中的人也往往并沒有那么嚴(yán)格的道德自律和道德負罪感，尤其是在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族群里。伊恩·瓦特說過：“小說本質(zhì)上是一種含混的藝術(shù)形式——因為小說是在一個真實本身似乎日趨含混、相對和變動的世界里追求他所謂的‘表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所以它必定要犧牲其他體裁的‘評價的現(xiàn)實主義’的某些東西，因此含混就成了小說本質(zhì)的側(cè)面?！?/p>
事實上，《愛歷元年》的情愛書寫最終仍然對孫離和喜子情感做出了清晰的道德判斷。任何小說的書寫，其中都有一個隱含的作者，而這個隱含的作者必須做出自己的價值判斷，他必須告訴讀者，他的立場應(yīng)該站在哪里。王躍文給出的答案非常清晰，這就是情愛的真正宿命必須是以奉獻和給予為本質(zhì)，必須歸向于善才能得到宗教意義上的升華，才能完成自我救贖的使命。
可是，為什么王躍文在歷經(jīng)六年，動筆寫完之后，又在題記里說“寫完了，仍是糊涂”呢？答案也許是，情愛一旦升華為善，就已經(jīng)失去情愛的自然性，失去情愛的真正本質(zhì)，就已經(jīng)不叫情愛了?！?/p>
（張戰(zhàn)，湖南第一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