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林崗的文論專著《罪與文學》直面中國文學的根本缺陷——“懺悔意識”的缺失，從文學的靈魂維度與超越視角出發(fā)，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展開了一次有益的審視。論著首先從道德責任切入，對“懺悔”做概括性界定，劃分出懺悔文學的四種典型形態(tài)。繼而論證由于“懺悔”維度的缺失，給中國文學造成的消極影響。最后以時間為軸線，對古今小說進行集中梳理，并將經典著作《紅樓夢》與《狂人日記》劃歸為懺悔文學。

不可否認，著者的意圖是積極而宏大的（試圖在反觀中國文學與文化的過程中，改變文學史寫作的老套舊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基本實現(xiàn)了大致愿景。該著2002年便在香港初版，在國內外學界都有一定的影響。與《性格組合論》《傳統(tǒng)與中國人》等早期學術著作不同，《罪與文學》中，劉、林二人借助西方宗教倫理學說作為理論基石，將猶太—基督教的“原罪”說以及康德倫理學納入人類良知結構中，認為懺悔是從內在生命中生發(fā)出來的深沉的罪意識和對無罪之罪的體認，它是良知的自我審判，是靈魂的自我對話。通過這種自我對話和自我審判，展示作家以及作品主人公的內心沖突和靈魂搏斗的過程，最終實現(xiàn)文學的獨有價值：對人性的深入突進和對此岸世界的超越?！霸镎f”“懺悔論”對解讀相關西方小說作品是絲毫沒有問題的，著者對《懺悔錄》《復活》的分析堪稱精彩。但是，面對跨語境文本《紅樓夢》與《狂人日記》，這種理論的演繹是否具有普適性，還需要認真作一番辨析。

一、《紅樓夢》：懺悔何來

《罪與文學》中提出，“《紅樓夢》是中國古代小說唯一具有深刻懺悔意識的作品?！毖匾u王國維的觀點，著者首先將寶黛的愛情悲劇歸因于由襲人、鳳姐、賈母、寶玉等組成的“共犯結構”中，人物之間的矛盾被概括為性情與名教的沖突。寶玉的懺悔源自對“共同犯罪”和“無罪之罪”的體認和承擔，理由是他沒有拒絕賈母的婚姻安排，間接害死黛玉，對黛玉負有良知之罪?！叭绻Z寶玉對林黛玉的情愛具有徹底性，那么，他對林黛玉的良知關懷就應當在此刻表現(xiàn)為良知拒絕。但他沒有拒絕賈母的選擇。沒有對賈母的拒絕便是對林黛玉的背叛。”①實際上，小說從第九十四回“寶玉失通靈”，到九十八回“淚灑相思地”，寶玉一直處于癡癡癲癲的非理性狀態(tài)中。換言之，他的婚姻并不是主動屈從賈母，有意背叛黛玉，而是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娶了寶釵，負了黛玉。釵、黛之間，鐘情于誰，寶玉能夠決定。哪怕在瘋癲的狀態(tài)下，他也深情不悔。但與誰結為婚姻，即使在清醒狀態(tài)下，他也沒有發(fā)言權。在寶黛的愛情悲劇中，一直存在著封建正統(tǒng)的外部壓力。起初元妃省親之際，單就釵、黛詩詞間表現(xiàn)出的個性差異，便偏向溫柔敦厚的寶釵。這種偏向無疑潛在影響著封建家長們的選擇。當寶玉失玉而瘋時，由鳳姐策劃，全家聯(lián)手排演了一出偷梁換柱的“沖喜”，通過瞞和騙，有意坐實了“金玉良緣”，最終導致黛玉“魂歸離恨天”。如果說這是共同犯罪，那么賈母等人能說是并非刻意的“無罪之罪”嗎？

再看性情與名教的沖突。名教指的是以正名定分為主的封建禮教。在這種森嚴的制度下，“人”是被人倫所定義的。每個人都處在體制和血統(tǒng)的雙重桎梏中，根本沒有獨立和自由可言。而著者稱性情中人與名教中人“本著自己的信念行事，他們的行為本無什么可或不可”②。這樣的表述需要一個民主、自由的時代語境，而寶、黛與封建家長所秉持的“信念”明顯是不對等的。事實上，以“三綱五?！睘檎y(tǒng)的封建倫理，對“越名教而任個人”的性情中人的壓制在康乾時代異常強勢。同時，這樣的論斷也未免將名教中人看得過于詩意和浪漫了。歷史之惡更多時候體現(xiàn)在日常人倫中，禮教頻頻借衛(wèi)道者之手“以理殺人”。王夫人也好，鳳姐也好，哪一個身上不是血債累累？金釧兒、尤二姐不說，單是帶有“文革”習氣的“抄檢大觀園”，便傷及多少美麗無辜的生命。有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中提到兩個與黛玉“眉眼相似”的女子，一個是尤三姐，一個是晴雯，三人本無交集，但她們同為性情中人，有著同樣的傲骨和自尊，不愿受封建禮教的拘役。然而，“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這樣的人格特質顯然是不見容于名教中人，所以，她們的悲劇命運無疑有著共通的必然性。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者，獨寶玉而已?！睘槭裁粗挥袑氂癫拍軌颉昂粑薄邦I會”？因為在他身上有著超越時代的平等意識、博愛之心以及羞恥之心。這些性格特點雖與“基督精神”相通，但據此稱寶玉是“基督式的人物”③難免有牽強之嫌。在佛道理論中同樣可以找到寶玉的思想淵源，何況“無才補天”的“石頭”正是受一僧一道的點化，由他們攜入“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的。這或許是寶玉親莊禪、非儒教的根本緣由。與名教中人“崇有”相反，寶玉“貴無”。功名利祿他絲毫不感興趣，仕途經濟亦非他所求。雖然寶玉“富貴不知樂業(yè)”，“愚頑怕讀文章”，但并非“腹內草莽”。對比寶玉與其父的清客幕友們的詩詞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現(xiàn)，前者文思敏捷，后者迂腐俗陋。其實，寶玉是有慧心、有才情、穎悟脫俗之人，所以才能窺見繁華背后的蒼涼。小說第二十八回，在聽到黛玉的《葬花詞》后，他感嘆，“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睙o法逃脫塵網，他只能躲進女兒國。寶玉身上的諸多美德，與大觀園這個世外桃源相得益彰。在詩情畫意的理想世界里，他與姐妹們結社暢談，吟詩作對，夜宴群芳，好不逍遙！然而，一與現(xiàn)實相遇，寶玉便成了怯懦的弱者形象。他雖然屢屢發(fā)表驚世駭俗的反封建言論，但從不敢在行動上與封建家長發(fā)生正面沖突，不敢公然違反封建綱常禮教。這就注定他保護不了任何人，也改變不了任何人的命運，包括他自己。在金釧跳井、晴雯被逐等一系列悲劇發(fā)生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抗封建正統(tǒng)勢力的表現(xiàn)，更沒有所謂的“自我歸罪”，有的只是莊禪式的精神逃避。沒有擔當，遑論救贖！

在“還淚”的隱喻一節(jié)，著者的邏輯頗顯混亂。將《紅樓夢》的懺悔意識理解為“欠淚—還淚”過程，并與基督教原罪概念下的“欠債—還債”相對應，認為懺悔的過程就是確認債務和還債的過程。這樣，小說的內在結構與外在結構均被歸結為欠淚—還淚—淚盡的“眼淚三部曲”，欠淚者分別是絳珠仙子（黛玉）與曹雪芹。因為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動因和情感過程與小說中黛玉下凡的動因和生命過程是同構的，所以“絳珠者，既是林黛玉，又是曹雪芹”④。曹雪芹的還淚對象主要是林黛玉，林黛玉的還淚對象是賈寶玉。在還淚的過程中實現(xiàn)懺悔和救贖，這于曹雪芹，勉強說得通，于林黛玉，解釋不過去。因為按照這樣的推理，《紅樓夢》又成了黛玉的懺悔錄，這明顯不符合小說的實際情況?？赡芤庾R到這個問題，著者又提出，黛玉淚盡而逝后，負債主體發(fā)生了轉變，賈寶玉成了新一輪的欠淚者。而曹雪芹的罪感，又來自意識到自己辜負了用眼淚柔化他心靈的女性……這樣的表述，使得作者與男、女主人公之間“欠”與“還”、“罪”與“悔”相互糾結，形成了一個難以理清的回環(huán)結構。

那么，《紅樓夢》究竟是不是賈寶玉或曹雪芹的懺悔錄呢？

的確，對于身邊親愛者的悲劇，寶玉深感痛心與無奈，但他并無強烈的內心沖突和靈魂搏斗的痕跡。試看抄檢大觀園后寶玉的心理：“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于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笨梢?，在寶玉這樣一個“富貴閑人”的內心里，悲傷和煩惱是有的，卻很難看到懺悔和承擔的意識。更多時候，寶玉尋找的是“立足之境”，思考的如何在苦痛的人生中解脫。他最后的出家絕非像著者指稱的那樣，將黛玉之死歸咎于自己，感到良知有愧，為了贖罪而出家。在后四十回里，寶玉甚至參加了科舉考試而中舉，他的出家，是在了斷所有塵世孽緣之后，聽從那一僧一道的召喚，完成“空—色—情—空”的生命循環(huán)。同時，兌現(xiàn)對黛玉承諾：“你死了，我做和尚”，這既是一語成讖的木石前盟，又是寶玉最終的解脫之道。

同樣，《紅樓夢》也不是曹雪芹的懺悔錄。雖然紅學考據派將小說與曹氏家族興衰緊密關聯(lián)，但了解作者的家世是為了更好的理解作品。即便小說與曹氏家族命運的確相關，賈寶玉的形象塑造也帶有作者的生活體驗，但這并不等于說，《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個人自傳，小說敘述者就是曹雪芹，賈寶玉就是曹雪芹的人格化身。遺憾的是，論著卻不時將其等量齊觀。小說開篇“作者自云”所提到的“愧”“罪”“悔”被不同程度地安放到了作者或主人公身上。在這一點上，相關研究者已有過精辟論述：“作者為自己家族輝煌的歷史而驕傲，為它的敗落而傷心，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懺悔的意識。曹家衰敗時，曹雪芹年幼，家族敗落的責任顯然不能由他來承擔，成年之后，他也沒有機會使曹家復興。曹雪芹作為有責任心的子孫，面對家族的衰敗，自己無能為力，感到對不起祖先，自責‘無材補天’，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這種感情絕不是懺悔，因為不是由于曹雪芹不負責任、沒有才能而損害了家族利益，當他浪子回頭、良心發(fā)現(xiàn)之后，便對以往的錯誤進行懺悔、贖罪?！畱曰凇f實質上視曹雪芹為罪人，認為他意識到自己的罪過后，借《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表達懺悔之意。這種觀點是缺乏事實根據的。”⑤

此外，在分析名教與性情的沖突時，著者引述小說第一百一十八回寶玉和寶釵之間的對話，并將其視作《紅樓夢》靈魂沖突的“綱要”之一，認為這是寶玉結束塵緣前和寶釵在最深的精神層面上的辯論。但這樣的設計是續(xù)書者高鶚的安排，用以表明曹雪芹對名教和性情不著意區(qū)分的態(tài)度，以及他“人格的化身賈寶玉”懺悔意識的流露并不相宜。

二、《狂人日記》：如何回心

《紅樓夢》“懺悔說”中被著者屏蔽的歷史文化之罪在《狂人日記》中成為罪惡的淵藪?？袢讼仁窃跉v史的縫隙中發(fā)現(xiàn)“吃人”的真相，繼而發(fā)現(xiàn)自己在“被吃”的同時，也是“吃人者”的一分子?！白铩迸c“悔”由此生發(fā)。與分析《紅樓夢》的邏輯相似，出于對無罪之罪或者歷史原罪的承擔，著者將“狂人”與魯迅，都列為懺悔者。然而，作為新文化運動先驅的魯迅，所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白話小說是否真的意在指向自我懺悔？

回溯清末民初時期的思想源流，我們看到，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隨著民族危機的加深，國人逐步從自身器物之不足、體制之不足，進而認識到思想文化之不足。到了新文化運動時期，終于發(fā)展到“沖決一切網羅”的徹底態(tài)勢。魯迅師承章太炎，二人均以為中國病弱的原因在于國民性。但在對待傳統(tǒng)文化問題上，他們的主張產生了分歧。章太炎認為，當務之急是把失落的優(yōu)秀本性找回來，通過研究歷史，治史讀經，以達到齊家治國，意即從理想的文化傳統(tǒng)中尋求解藥。魯迅則將目光投向未來，投向五四青年追求的從反傳統(tǒng)中創(chuàng)造新傳統(tǒng)⑥。所以，他是以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啟蒙者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文壇的。他在1918年8月20日寫給許壽裳的信中說：“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種發(fā)見，關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說：“《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痹凇秴群啊纷孕蛑杏终f：為了毀壞“鐵屋子”，答應老朋友的囑托，拿起筆來寫文章，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通過作者的反復自陳，我們能夠明確得到的信息是，魯迅之所以創(chuàng)作這部帶有啟蒙性質的小說，主要目的是為了暴露和批判傳統(tǒng)文化的弊害以及國民的劣根性。

《狂人日記》對封建文化傳統(tǒng)的批判是徹底的：“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從古代的“易子而食”，到“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從“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到徐錫林被炒食心肝，“吃人”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更可怕的是，“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痹诳逼茪v史與現(xiàn)實中“吃人”的真相后，狂人一改受虐式的膽怯，轉變成英勇的啟蒙者，竭力“勸轉”周圍那些吃人的人。很明顯，小說中的狂人與作者的精神是同構的，“尤其是小說的最后兩節(jié)，那邏輯是多么嚴密，哪里還有先前的那種瘋氣……分明是在向公眾推行啟蒙思想了?！雹摺皠褶D”無果后，狂人對“吃人”世界的一系列恐怖發(fā)現(xiàn)和痛苦自省是深刻而真誠的。這其中有自我否定，自我譴責，也流露出了負疚感和罪惡感?？袢怂憩F(xiàn)出的“深沉的罪意識”是一種歷史原罪，因此，認為他身處吃人者的“共犯結構”中無可非議。緊接著，著者引述了日本學者竹內好、伊藤虎凡的觀點，將《狂人日記》確定為“贖罪文學”，把魯迅文學的核心視為“回心”⑧，即通過懺悔過去的罪惡而獲得救贖。單從封閉的白話文本看，“懺悔—救贖”說似乎能夠成立。但是，如果聯(lián)系起正文前那兩百多字的序言來看：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校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xiāng)，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lián)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y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

“隱其名”“多荒唐之言”“悉易去”，小說的開篇與《紅樓夢》何其相似。無怪乎有學者認為，“無論魯迅對王道歷史或國民性的認識比曹雪芹的新人（即寶玉）深刻多少倍，那特質之乃一脈相承?！雹釓乃枷氲膫鞒嘘P系上看，可以視賈寶玉為狂人的先驅，“無故尋愁覓根，有時似傻如狂”，二者在精神上的確息息相通。但狂人比之寶玉，叛逆精神又前進了一大步。他在發(fā)瘋的狀態(tài)下，覓見了封建禮教和家族制度“吃人”的可怕真相，發(fā)現(xiàn)了吃人者的“兇心”“怯弱”和“狡猾”，不同于寶玉的怠于行動，無所作為，狂人以戰(zhàn)斗者的姿態(tài)向封建體制和“吃人者”提出了挑戰(zhàn)。然而，問題的關鍵并不是挑戰(zhàn)本身，而是挑戰(zhàn)的結果。正文中狂人一切的瘋狂反抗，瞬間被序言無情解構了?？袢说淖罱K結局是，愈后“赴某地候補矣”。序言與正文間的這種抵牾最終宣告了狂人的失敗。他既不是個徹底的斗士，更不是有決心的懺悔者或一意贖罪的救贖者，否則，怎么會選擇妥協(xié)茍安，重新回到封建傳統(tǒng)陣營中去。

《罪與文學》中提出，五四運動時期新文化革命者的“懺悔意識”實際上是一種呼喚拋棄父輩舊文化的啟蒙意識⑩，而狂人的失敗抗爭也反證出文化先驅者們設想的那種與傳統(tǒng)徹底決裂的啟蒙理想破滅。在強大的文化傳統(tǒng)面前，啟蒙者同樣會有猶疑和后退。新文化運動先驅們雖然對舊文化、舊傳統(tǒng)進行了激烈的抨擊，但在現(xiàn)實中仍然或多或少遵循著傳統(tǒng)規(guī)范和文化精神。正如王曉明在為魯迅做傳記時思考的那樣，“人是歷史的產物，這不單指他的肉身和天賦，更指他的精神和修養(yǎng)。到魯迅出生的時候，歷史已經將一個差不多延續(xù)了三千年的文人傳統(tǒng)擺在他身邊……單靠他后來學習的那些零零落落從西方傳來的思想觀念，怎么可能抵消這個精神傳統(tǒng)的熏陶和浸潤呢……魯迅雖然擺出了激烈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甚至勸告青年人不要讀中國書，他自己的頭腦，卻依舊浸在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之中……在骨子里，他其實還是一個文人，一個孔墨和莊子的血緣后代”11。沿襲數千年的文化血親關系并不是一場運動就能夠輕易割斷的。在肩起黑暗閘門的同時，必須背著因襲的重擔。在這樣的精神重壓下，魯迅與他筆下的狂人該如何回心？

面對于歷史之罪，狂人試圖擔起過，但最終還是放下了。所以，《狂人日記》并不能完全視作懺悔文學或贖罪文學。魯迅筆下真正愿意面對良知的審判，擔當起“罪”與“罰”的，不是《狂人日記》中的狂人，而是《傷逝》中的涓生。

《傷逝》自始至終都籠罩在濃烈的懺悔的氣息中。開篇便稱“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小說中的涓生與子君，沖破傳統(tǒng)觀念的枷鎖，自由戀愛并結合。在家庭面臨困境時，涓生靈魂深處的罪惡意識膨脹起來，這些意識支配他背叛子君。但是，當子君離開他并走死亡之后，他陷入更痛苦的境地。在回憶中涓生不時受到良知的譴責，反復審判自己的罪惡，他深深地懺悔，甚至愿意接受煉獄般的懲罰：“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便在孽風怒號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燒盡我的悔恨和悲哀。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這樣強烈的懺悔表現(xiàn)其實與著者設定的“良知意義的自我審判”非常相符，所以，筆者認為，《傷逝》更應納入懺悔文學之列。

三、結語

對于《紅樓夢》和《狂人日記》這樣的文學經典，向來便眾說紛紜，爭鳴不斷?！皯曰谡f”其實并非新見。作為學貫中西的評論家，劉再復從事魯迅研究與紅學研究多年，在相關領域的文學批評上成就卓著，提出過無數令人欽服的獨見。此番從懺悔意識介入，亦不失為極佳的切入口，但是，《罪與文學》中，著者在論證《紅樓夢》的懺悔意識時，有意懸置了社會歷史文化背景，試圖在西方宗教倫理框架下圖解主人公和作者的“懺悔”，顯得極為生硬和牽強。在分析《狂人日記》的懺悔說時，因為忽略了文本內在的分裂性，只言狂人對罪責的承擔，不言其放棄乃至倒戈，得出的結論同樣缺乏說服力。

就真實的閱讀感受而言，與其說《紅樓夢》《狂人日記》中充滿了懺悔意識，不如說充滿了幻滅意識。與其說作者與主人公是“懺悔者”，不如將他們看作孤獨的“先覺者”。《紅樓夢》的“滿紙荒唐言”最終指向的還是“夢”，那種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悲涼之感始終縈繞在小說字里行間。《狂人日記》的“荒唐言”同樣只能看作狂人假癡不癲的囈語或絕望的吶喊。從寶玉到狂人，一百多年過去了，封建體制構建的思想牢籠依然固若金湯，否則寶玉與狂人不會一個選擇出世為僧，一個選擇入仕為官。這樣不徹底的人物自然無法成為懺悔形象的代表。

事實上，“魯迅覺醒的冷眼正是曹雪芹新人形象的結局，也是魯迅使命的開端?！薄安苎┣鄣男氯嗽诩t樓情案終了時已經變成石頭，石頭做成了魯迅的骨頭。”12狂人、寶玉、魯迅、曹雪芹，一脈相承的悲劇精神讓他們隱秘相關。當然，文化傳統(tǒng)的潛在作用力不僅表現(xiàn)在思想影響和精神傳承上，它同樣能夠悄然解構以異域理論為起點的闡釋，使得跨語境的解析顯得曖昧可疑，并最終失效。因此，在文學批評中，無論采用任何維度或視角，我們都不能忽視，回到文本本身，將作品放在其特有的歷史語境和文化語境之下進行審視，與之對話，方能真正領會其中的奧義所在。這或許才是對兩篇非典型文本辨析給我們的最大啟示?！?/p>

【注釋】

①②③④⑧⑩劉再復、林崗：《罪與文學》，190、190—191、197、205、227、240頁，中信出版社2011年版。

⑤伏曼戈：《紅樓夢研究之“懺悔”說》，載《社科縱橫》2012年第1期。

⑥朱維錚：《走出中世紀》，358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⑦11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296、239—240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⑨12劉小楓：《拯救與逍遙》，341、340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夏楚群，安徽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