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朋友,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寶貝得要命。這個女孩書讀得很好,最后成為美國某名校有史以來第一位航空女博士。所以認識她的人都認為她將來一定會在社會上露一手。尤其是她的老娘,興奮得坐臥不安,東串門西串門,宣傳她女兒如何如何優(yōu)秀,誰要是說三句話還沒有夸獎到她女兒,那比殺父之仇還嚴重,老娘能恨他一輩子。
我深知她有這種絕癥,所以一見面就恭維她好福氣,有這么好的一個女兒。有一次,我又給她灌米湯曰:“看你女兒,多有出息,天分高,教養(yǎng)好,總有一天她要得諾貝爾獎金的,到時候,她帶你到斯德哥爾摩去領獎,在報紙上那么一登,真光彩呀!”她說:“你說啥,死得脫?啥叫死得脫?”我說:“不是死得脫,是斯德哥爾摩,瑞典國的京城。”她終于聽懂了,立刻用一種唯恐不被說服的聲調叫道:“我可沒有那個好福氣,不過我女兒還是蠻有雄心的,前些時還來信說她正在研究啥呢,好多博士都很佩服她?!闭f罷,立刻打開提包,給了我一支她女兒從美國寄回來的洋煙。
這是四年前春天的事啦,今年春天,偶爾又碰到她,我還是照著老規(guī)矩,沒頭沒腦的贊她女兒,起初她支支吾吾,后來因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贊個沒完,她更沒好氣地說道:“柏楊先生,你歇歇舌頭好不好?”這一次她連洋煙也沒掏,就揚長而去了。事后才知道,她發(fā)那么大的威,不是她的寶貝女兒死啦,也不是她的寶貝女兒忘了娘,而是她的寶貝女兒得了博士學位不久,就結婚了。她當然不反對女兒結婚,可是結了婚之后,跟著就是生子,而且一生起來,就沒完了,三年生了三個。如果她身在中國,問題還小,蓋中國人工不值錢,請個下女小姐,就可以分憂。無奈身在美利堅,人工貴得可怖,買菜、煮飯、抱娃、喂奶、鋪床、疊被、洗衣服、換尿布,大到電線走火,小到買根針,都事必躬親。亙古奇觀的女博士,遂成了一個管家黃臉婆。
蓋世界上可以沒有女博士,卻不能沒有家庭主婦也。在對人類貢獻的價值上,家庭主婦要超過女博士千百萬倍——這可不是拍家庭主婦的馬屁,以便將來挨門討飯,而是沒有女博士的世界,世界仍是世界,沒有家庭主婦的世界,簡直不能想象。不過,問題在于,一個家庭主婦,只要受些國民小學堂的教育,就可勝任愉快了;而一個女博士,恐怕至少也要投進二十幾個年華。國家花了那么多的錢,自己也費了那么大的勁,倘仍只造就的還是一個管家婆,成本未免太高。這種浪費,恐怕連太行山都得賠進去。
女博士嫁人,當然是應該的,但如果她折騰了半輩子,不過只是煮飯抱娃,我們就忍不住要疑心了,當初何必那么窮兇極惡,把臭男人從榜上擠到枯井里去?當她午夜人靜,半閉著瞌睡得要命的秋波,從床上爬起來喂孩子奶時,隱隱約約,不知道聽沒聽到枯井里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