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是中唐時期白居易寫的一首非常著名的長篇敘事詩。該詩以唐代安史之亂為背景,以唐玄宗李隆基和楊貴妃的愛情為表現(xiàn)對象,在開頭暗諷唐玄宗李隆基荒淫誤國的主題思想引導下,中間部分轉(zhuǎn)而走向?qū)顥類矍榈耐椋w現(xiàn)了詩人的心理創(chuàng)作歷程,從而使詩歌更多呈現(xiàn)的是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該詩非常善于描寫刻畫人物的心理,楊貴妃慘死馬嵬坡之后,唐玄宗形單影只,孤獨凄涼,詩歌中“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等句對唐玄宗的心理刻畫得非常細膩,文章末尾“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寫了唐明皇與楊貴妃在天上相見后所發(fā)誓言,但是對這些句子,從宋代到清代,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和爭議。
對“峨眉山下少人行”句,宋代不少文人提出了質(zhì)疑,如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言:“白樂天《長恨歌》云:‘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朊荚诩沃?,與幸蜀路全無交涉……此亦文章之病也?!盵1]范溫《潛溪詩眼》也持同樣觀點:“白樂天《長恨歌》,工矣,而用事猶誤。‘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行峨眉山也。當改云劍云山?!盵2]范溫不僅指出該句“峨眉山”不符合歷史史實,并且指出了修改的方法,將“峨眉山”改為“劍云山”。
與此相同的還有對“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解讀,范溫言:“‘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長生殿乃齋戒之所,非私語地也。華清宮自有飛霜殿,乃寢殿也。當改長生為飛霜,則盡矣?!盵3]指出唐玄宗和楊貴妃私語于長生殿是不合史實的,并建議將長生殿改為飛霜殿。程大昌《續(xù)考古編》:“樂天《長恨歌》曰:‘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案華清宮有長生殿,蓋祀神祈年之所。又玄宗常以十月幸華清,是七月七日亦不嘗在華清也。前輩因此疑樂天訛誤,此不然也。長安大明宮有長生殿,武后疾病居之。張柬之等誅二張,入至長生殿見太后。則不在華清也。肅宗崩于長生殿?!盵4]到了明代楊慎,對這一問題又加以論證:“范元實(范溫字)《詩話》:‘白樂天《長恨歌》,工矣,而用事猶誤。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行峨眉山也。當改云劍云山。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長生殿乃齋戒之所,非私語地也。華清宮自有飛霜殿,乃寢殿也。當改長生為飛霜,則盡矣?!脆崓贰督蜿栭T》詩:‘金沙洞口長生殿,玉蕊峰頭王母祠?!瘎t長生殿乃在驪山之上,夜半亦非上山時也。又云:‘飛霜殿前月悄悄,迎風亭下風飔飔?!瘬?jù)此,元實之所評信矣?!盵5]
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則對“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提出質(zhì)疑:“此尤可笑,南內(nèi)雖凄涼,何至挑孤燈耶?”[6]如果說張戒還說得比較含糊的話,邵博在《邵氏聞見后錄》中則批評得更為明確:“白樂天《長恨歌》有‘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之句,寧有興慶宮中,夜不燒蠟油,明皇帝自挑盡者乎?書生之見可笑耳。”[7]
以上認為唐玄宗逃往蜀地時并沒有過“峨眉山”,故“峨眉山下少人行”不合史實;長生殿為祀神祈年、齋戒之所,不應為李楊私語之所;明皇貴為天子,宮中一般使用蠟燭,故“孤燈挑盡未成眠”不符合明皇皇帝身份,屬于不當之詞。筆者認為,對于該類詩句的解讀,以上觀點過度拘泥于事實與歷史的真實性,忽視了詩歌應有的想象性和虛擬空間,是極不恰當?shù)摹?/p>
詩歌是人類精神世界的組成部分,是人類藝術(shù)中以語言來表達精神活動尤其是情感和情緒的一種藝術(shù)方式,而藝術(shù)與生活密切相連,但又高于生活之上,以生活的世俗現(xiàn)象與認識去解讀詩歌未免會出現(xiàn)偏差。這是因為,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人的心理因素不容忽視。在心理因素中,構(gòu)成要素之一就是想象,通過想象乃至虛構(gòu)藝術(shù)對象完成自己的思想表達。峨眉山是濃縮了一定文化因素的蜀地代表景物,白居易在這里使用,實質(zhì)上是泛指唐明皇所經(jīng)蜀地景色,并不是實指。如果詩歌中所涉地名都需要考證其去過與否,那么,“忽聞海上有仙山”的仙山豈不大謬特謬了?同理,長生殿也是以宮中地名來指代唐玄宗和楊貴妃約會之處,已經(jīng)有了泛指的意義,至于“孤燈挑盡未成眠”,其重點在于突出唐玄宗的孤獨和因思念而難以入睡的狀態(tài),突出唐玄宗的思念之切、思念之苦,如果關(guān)注點在于皇上是否親自挑燈,則有舍本逐末之嫌。近代學者對此都予以辯證,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言:“此詩實作于元和五年樂天適任翰林學士之時,而禁中乃點油燈,殆文學侍從之臣止宿之室,亦稍從樸儉耶?至上皇夜起,獨自挑燈,則玄宗雖幽禁極凄涼之景境,諒或不至于是。文人描寫,每易過情,斯固無足怪也?!盵8]程千帆先生在《古詩考索·讀詩舉例》言:“我們設(shè)想,如果作者如實地反映了當太上皇不眠之夜,生活在一個紅燭高燒、珠圍翠繞的環(huán)境里,還能夠像《長恨歌》這里所描寫的那樣成功地展示他的精神狀態(tài)嗎?文學欣賞不能排斥考據(jù),不能脫離事實,可也不能刻舟求劍,以表面的形似去頂替內(nèi)在的神似?!盵9]
以現(xiàn)實的存在、考據(jù)的方式解讀詩歌會抹殺詩歌的特征,這樣的解讀方式是由一定的思維方式?jīng)Q定的,這種思維方式能引起人的許多思考。
首先,這種思維方式忽視了詩歌“虛實相生”的特征。在中國古典詩歌中,虛實相生是意境構(gòu)成的結(jié)構(gòu)特征,實境是客觀世界中存在的事物,而虛境則是以實境為基礎(chǔ)誘發(fā)開拓的飽含作者審美理想、審美情感的藝術(shù)想象空間。詩歌如果只寫實境的話就會缺乏可開拓的世界,而沒有了藝術(shù)性。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言“有無相生”,運用到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中就是要求藝術(shù)品要有空白、虛無的部分,這樣才能容納大有,體現(xiàn)在詩歌中就是要有虛境?!跋Φ钗烇w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中,“挑孤燈”只是詩人想象中的一種虛境,借以表達主人公纏綿悱惻的心理,而并非實境。宋代王懋在《野客叢書》中言:“詩人諷詠,自有主意,觀者不可泥其區(qū)區(qū)之詞?!堵勔婁洝吩唬骸畼诽臁堕L恨歌》: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豈有興慶宮中夜不點燭、明皇自挑燈之理?’……仆謂二詞正所以狀宮中向夜蕭索之意,非以形容盛麗之為,固雖天上非人間比。使言高燒畫燭,貴則貴矣,豈復有長恨等意邪?觀者味其情旨斯可矣!”[10]所言極是。
其次,這種思維方式忽視了詩歌中人物的審美內(nèi)涵。在中國古典詩歌中,人物形象的出現(xiàn)往往會超越其現(xiàn)實中的形象,而是經(jīng)過了詩人的再創(chuàng)造,成為詩歌中的審美形象。在《長恨歌》中,唐玄宗的形象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現(xiàn)實本身,被賦予了詩人的審美理想和審美感悟。從現(xiàn)實本身的角度來說,唐玄宗是值得批判的,他違背了道德倫理,為了一己之欲置國家、百姓于不顧,從詩歌的開頭就可見對現(xiàn)實中的唐玄宗的諷刺:“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比绻姼璩@個方向?qū)?,會成為一首寫實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但是,在后面的部分,白居易在創(chuàng)作心理的指引下,將該題材推向了一個更高的層次,那就是表達人類的自我角色和社會角色之間矛盾的困惑,唐玄宗身為皇帝,本該安社稷、撫黎民,但他為了追求個人的欲望拋棄、背離了自我的社會責任,在個人欲求與社會期待之間,人該何去何從?白居易在《長恨歌》中的唐玄宗身上寄予了自我這樣的思考,所以,站在現(xiàn)實的唐玄宗形象立場上去理解詩歌中的字詞會出現(xiàn)問題,唐玄宗是進入審美視野的審美人物,而不是現(xiàn)實中那個真真切切的皇帝。
同理,我們也可以沿著這樣的思維方式去理解地理意象“峨眉山”“長生殿”。“峨眉山”“長生殿”在詩歌的行文氤氳下,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中玄宗走過的路和真切的場景了,而升華為一種意象,包含了某種內(nèi)涵,以實際地理知識去考據(jù),也是對地理意象所包含的審美因素的忽視。清代袁枚曾言:“《三余編》言:‘詩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長恨歌》: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過峨眉。謝宣城(謝朓,曾任宣城太守)詩:澄江靜如練。宣城去江百余里,縣治左右無江。’”就考據(jù)的角度而言,謝朓的名句“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也是不符合地理常識的,但這絲毫不能否定“澄江靜如練”是名句的事實。周振甫在《詩詞例話·忌執(zhí)著》中言:“批評‘峨眉山下少人行’,卻不恰當。因為峨眉山是代四川,只是說在四川的山路上本是少行人罷了?!Y介石躲在峨眉山上’,這個峨眉山,就是四川的代稱,所以完全可以的,倘說‘太行山下少人行’就不行,因為太行山不代表四川?!盵11]當屬此意。
《長恨歌》是李楊題材作品中不可忽視的一篇,其藝術(shù)魅力熠熠生輝,對其字句解讀的研究、探討、辯證,可以讓我們或從正面或反面更深入地體會詩歌的藝術(shù)光輝,同時,也為我們?nèi)绾钨p析詩歌提供一個微觀的視角。詩歌是空靈而美麗的,需要我們藝術(shù)地感受,而不是嚴肅地去做思理的考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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