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語文教師都有類似感慨,篇幅越短的文言文越難教。就拿《記承天寺夜游》來說,全文不到百字,即使字字落實、句句對譯,似乎也耗費不了多少時間,那么剩余大把的時間該做什么呢?這對許多教師來說是個不小的困擾,“除了疏通文義外,不知道還可以講些什么”。這樣的問題該如何解決呢?筆者在學術期刊網(wǎng)翻檢新時期以來有關此文的一百多篇教學研究論文,梳理后發(fā)現(xiàn)大家解決問題的主線十分明晰,即“深挖作者”。這種深挖對《記承天寺夜游》的教學導向,基于筆者大量聽課實踐來看,其實是個“陷阱”。
一、深挖:教學研究的傾向
綜合來看,研究者對作者的深挖,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創(chuàng)作此文時蘇軾的生活遭遇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情感傾向;一是此文前后蘇軾的創(chuàng)作及之間的共同情感傾向。從理念看,前者主要是認為作品即作者生活情感的投射;后者主要是認為作者創(chuàng)作時情感具有主體一致性。從實施路線看,前者主要是以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為基點進行截面剖析;后者主要是以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為基點進行連線分析。兩者雖然意圖一致,即都想通過研究作者來解釋作品,但理念及實施路線有所不同。下面分別對兩種思路及其結論做一點簡介。
1.蘇軾創(chuàng)作此文時的遭遇及情感傾向
研究者對此文創(chuàng)作背景的挖掘和考證,較其他文章更為重視,這主要源于文章第一句話:“元豐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夜?!焙芏嘌芯空哒J為,蘇軾在這里不惜筆墨詳細記錄時間,“全文84字,光時間,就寫了10字”,是因為這可能是其“生命中非常熏要的時間”所以一定要弄清楚“這個時間點前后,蘇軾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研究者對此文創(chuàng)作背景事件的挖掘和考證,一般都遵循通常的研究思路,即重點考察相關的熏大事件。就《記承天寺夜游》來說,挖掘的事件主要有:
(1)“烏臺詩案”。蘇軾因此案被貶到黃岡的第四年,這段時間他雖然充任了一個黃州網(wǎng)練副使的官職,但其實是個閑職,不得簽署公文,名為貶官,實為流放。
(2)友人去世。創(chuàng)作此文六個月之前蘇軾好友曾鞏去世。
(3)家人受牽連。四個月前蘇轍被免去州學教授一職。
(4)自稱“東坡居士”。元豐三年(1081)即被貶黃州的第二年,他開始在東坡一片田里勞作,怡然自得,自稱“東坡居士”。
研究者普遍認為這篇文章所抒發(fā)的情感與以上事件有密切關系。比如有的基于“烏臺詩案”,認為《記承天寺夜游》含有無聊、憤懣之情;有的則綜合材料,認為此時已距“烏臺詩案”幾近四年,蘇軾漸漸有“出世”念頭,因而其中也含有解脫或豁達的意味。
2.蘇軾創(chuàng)作此文前后的作品
研究者連線此文前后蘇軾的其他創(chuàng)作,按照兩條線索進行:
一是以時間為線索。通常的做法是連線同寫于1082年的《赤壁賦》和《后赤壁賦》,指出此兩文中蘇軾已經(jīng)流露出了“出世與人世的思想矛盾”,因而《記承天寺夜游》可以算作是這兩篇文章的續(xù)篇。這種思路進一步發(fā)展,就是擴大時間范圍,比如有的研究者連線蘇軾來黃州前后的作品,以分析蘇軾的心境發(fā)展歷程。
二是以題材為線索。如有的研究者認為蘇軾具有“月光情節(jié)”,“蘇東坡詞賦中,月色是揮之不去的”,并且聯(lián)系先后的作品分析他對月光的情感具有前后一致性,“不論罪貶黃岡之前,抑或之后,東坡仕途坎坷,難有寧靜伴隨他,而他的情緒也始終與悵惘、苦悶聯(lián)系在一起。每逢月夜,這種悵惘、苦悶往往勾起東坡的凄然和感傷”。
以上兩種研究思路是新時期以來教學研究的主流方向,并且在發(fā)展中有相互融合的趨勢。
在這一研究中,研究者結合了時代背景及蘇軾的其句作品,幾乎對《記承天寺夜游》記敘部分的每一句話,都做了類似詳盡的探究。
二、“陷阱”:教學指導的誤區(qū)
筆者從搜集到的100篇《記承天寺夜游》教學案例中隨機抽取了七份,并對其教學內(nèi)容進行了分析,見下表:
從上表可見,多數(shù)教師在教授《記承天寺夜游》時,主要講授以下內(nèi)容:蘇軾簡介與文章寫作背景;重點文言字詞;文中的景物描寫;詩人的情感與心境。也就是說,教師在教學時,熏心主要放在了作者及其情感上面。這種教學的傾向,與上述研究的傾向恰恰是對應的。
研究應該引導實踐,但前提是要正確導向。閱讀教學了解作者的日的,是為了促進學生深入了解作品之所以能誕生的情感或觀念契機,是為了促使學生更加深入地研究“文本”?!吧钔谧髡摺钡慕虒W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使得閱讀教學錯把“研究作者”混同于“研究作品”。作品雖然是作者的文字符號產(chǎn)品,但是作品并不等同于作者。
首先,作品是作者以語言文字符號為媒介表達個體對于社會、自然、自我的認識的結果,是作者表達個體對事物認知的一種方式。因而,試圖通過一種表達方式去探尋作者全部的生活、生活的全部,幾乎是不可能的;此外,企圖越過語言符號這個媒介,直接去探尋作者的表達內(nèi)容,也是不符合文學作品本質(zhì)規(guī)律的。
其次,作品中的自我,并不等同于生活中的自我,“而是深化了藝術化了的自我”。因此,試圖通過藝術化了的自我去對接生活中的自我,也是徒勞的,有時候甚至還會出現(xiàn)相互矛盾的現(xiàn)象,比如《鋤禾日當午》的作者李紳,誰曾想他實際是一個酷吏呢?
最后,每篇作品都是作者獨特性的抒發(fā)。“文學文本個案只是作家的這一次、一刻、一剎那體驗與表達。在文學作品中,作家的自我并不是封閉、靜態(tài)的,而是以變奏的形式隨時間、地點、文體、流派、風格等處于動態(tài)中?!币蚨?,以作品闡釋作品,認為一個作者的作品對事物的認知都是聚焦的,那就大錯特錯了。
三、形式:教學內(nèi)容的追求
很多研究者深挖作者,其意本在了解作品的內(nèi)容,只不過是在深挖的過程中迷失了方向,忘記了自己的日標而已。當然,即使他們不迷失方向和忘記終極目的,從語文教育的角度上來看,其出發(fā)點也是有問題的。
第一,從作品的內(nèi)容與形式關系看,形式其實更為重要。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的觀察、想象、感受及語言表達,都要受到特殊形式感的制約和分化,主觀和客觀并非直接發(fā)生關系,而是同時與形式發(fā)生關系。只有當形式、情感和對象統(tǒng)一為有機結構后才具備形象的功能”。也就是說,雖然作品的內(nèi)容和形式是同時成就的,但是作品的言語內(nèi)容生成于言語形式,言語形式實現(xiàn)言語內(nèi)容,因而在解讀作品時,言語形式更為關鍵。
第二,從語文課程的性質(zhì)來看,形式更為熏要?!读x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指出:“語文課程是一門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綜合性、實踐性課程?!币簿褪钦f,語文課程的主要任務是培養(yǎng)學生運用語言文字的能力,而運用語言文字的規(guī)律,對一篇作品來說,主要蘊含在言語形式當中,“語文教學應通過分析文本中的語言現(xiàn)象,幫助學生發(fā)現(xiàn)語言規(guī)律,提升語言能力和思維能力,培養(yǎng)學生觀察和運用語言的敏銳性”。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在學校教育中,語文以外的其他學科所教所學的是教材的內(nèi)容,掌握了內(nèi)容也就掌握了這門學科,而語文學科則以教材的言語形式為基本教學內(nèi)容。換言之,其他學科重在教材“說什么”,語文學科則熏在教材“怎么說”。因而,言語形式是語文學科的基本教學內(nèi)容,通過課文的言語形式去培養(yǎng)學生的語感能力,是語文教學的特征和優(yōu)勢所在,語文教學必須以言語形式為綱來開展課堂教學活動。
那么,具體到《記承天寺夜游》,我們也應當以其形式的學習為主,比如作者如何狀物寫景,如何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如何巧妙地將記敘、描寫、議論聯(lián)系結合在一起等。尤其是最后一點,對于初中生安排文章思路、提煉文章情感幫助很大。
四、活動:語文教學的形態(tài)
前面我們曾提到,語文是一門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綜合性、實踐性課程。因而,閱讀教學不應該以教師講授自己的見解和感悟為主,而應該是以學生為主體的語文實踐活動。教學《記承天寺夜游》,教師在引領學生疏通文義之后,可以精心設計一些活動,促使學生領會并運用其“運用”語言文字的手法,以讀促寫,以寫來促讀。
平時的寫作中,學生往往并沒有注意情和景之間的關系。此活動進行完后,再讓學生從自己的隨筆中找出一段文字或一篇文章,仿照《記承天寺夜游》最后一段話“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提煉自己的情感。這一活動,筆者特意選擇了與《記承天寺夜游》文體相近的隨筆設題。其意不在獲得一個準確的答案,而是試圖使學生體會、領悟情與景的關系:人們在觀察景物時,往往帶有主觀感情色彩,通過景物的描寫可以傳遞一個人的主觀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