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里面,人有俗人,但樹無凡品。
世間的生靈唯有樹既誠篤,又靈動,沒有不美的。所謂“最美”決不是對其他草木的貶損,只是單出于某時某刻的感興,或者不知不覺間的“比德”。
第一,三角地的柿子林。
這是一些早已被消滅的美麗喬木。
霜白而秋實,萬柿如燈,說不出的璀璨和溫暖。
當三角地柿子林和圖書館東草坪被鏟除之后,很多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前兆(Omen),或許校園歌手早在彈唱wind of change的時候就已經(jīng)憂郁地預言了。
東草坪彌散的是靜穆之氣。
東草坪的松柏,佇立的姿勢像望羊的儒者,像嚴冷的隱士,它們像是在庇護、或守望著什么,這種護望如履薄冰,如臨大敵,而且似乎朝不保夕。
柿子林散發(fā)的是蓬勃之氣。
高掛的柿子總讓我想起五六十年代的宣傳畫里青年們的臉頰。那種氣色是如此飽滿,就像是神在他們的靈魂里涂了一層金子。
走得太早的人沒有親歷那種悵然。
來得太晚的人無法想象它的美麗。
你說北大總是要變的。
我說你錯了,這不是變。
變和化是不同的。
宋朝人讀四書,蒙元人讀四書,甚至八旗人也讀四書,四書是道路,不同的只是行者的腳,這叫變;若宋朝人讀四書,至元朝讀密經(jīng),至清朝讀新約,這就不是變,是化。
北大還怕變嗎?北大本自戊戌變法中來,康有為說得好:變則通,通則久。北大是一直在變的,但萬變不離其宗。北大所宗的東西如果也變了,那就是化,北大也就不是北大了。
北大所宗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就如同我從來沒有吃過柿子林的柿子,我曾想象過它的味道,四分甜帶著六分苦澀,因為它必定茹受了很多風霜。
第二,西門南華表的銀杏。
這是北大最壯觀的園林布局。軒樓朱閣,飛檐嵯峨。如果不是這棵銀杏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枝雄干壯,外秀慧中,怎能壓住這里的氛圍。
清秋氣穆,燦然的落英和白果,隕墮如雨,仰首其下,覺得她占滿整個天空,并且如同天空一樣有尊嚴。
不知是不是帝苑式的格局對這顆銀杏產(chǎn)生了影響,她透出不可匹敵的王氣。左近的華表是從圓明園弄過來的,還有風傳說為了重修圓明園,有人要“討”華表回去。清王朝真正的余烈到底是在殘垣斷壁的圓明園,還是在“以期人才輩出,共濟時艱”的太學遺脈呢?
第三,靜園草坪的松樹。
北大里面松樹很多,但大多背景蕪雜。松樹不是櫻花,不適合成群成片地觀看。就像梅樹一樣最能在清冷孤寂處見出天矯的勁質(zhì)。
靜園草坪原來種了很多果樹,后來拔掉栽草,成了如今的樣子。
前面軒敞的草坪作望景,后面平整的紀念碑作幕墻,幾顆白皮松掩映俯仰,退讓合度,如靜如舞,其色如玉,其默如宣。
第四,一院到六院的爬山虎。
北大的黛瓦青磚營造的是冷靜的調(diào)子,冷碧的爬山虎會讓很多建筑顯得有些陰森。但這里卻因開闊的靜園,獨享了朝朝暮暮的陽光。滄桑的十二面人字形山墻上,生長著這些每年都有青春的植物。就如同十二張宣紙上,爬山虎如墨色,或橫或斜,或皴或染,有時碧綠如潑,有時疏影婉約,是北大造景中的神來之筆。
然而多少有點諷刺的是,北大園林中最精彩的部分要么是明清的遺跡,要么是當初外國設計師的意匠,新近的北大營造只是在不斷增加笑柄。
第五,臨湖軒的竹子。
北方的竹子在筋骨上不入流,但風色卻有獨到的地方,所謂“綠肥”。這在下雪天就格外精神,森郁的竹叢,冷碧的葉子上承著厚雪,很能激發(fā)文人之想。難怪當年在燕大的冰心選在這里舉行婚禮,她的文字那么晶瑩明爽,就像被雪澡過的竹葉。如今被書商包裝過的北大才女如走馬燈換了無數(shù)代,沒有人能寫出“雨后的青山像洗過的良心”這樣剔透的句子,才高如張愛玲,也得暗服冰心的真。
第六,未名湖南岸的垂柳。
湖畔栽柳是亙古不易的良選。柳樹的婀娜流動與湖面的平遠寧靜相洽,柳絲的垂線與漣漪的橫線相得。
北大的園林其實非常局促,若不是有“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名頭罩著,未名湖或許早被改成五星酒店前的釣魚池了。
但就是在局促和喧鬧中,未名湖區(qū)的營造運用中國古典造園藝術的妙手,真的做到了小中見大,咫尺千里的效果,那么小的一片水面,卻似乎有走不完的湖岸,看不盡的明滅。蕩漾的湖水才是北大流動的圣節(jié)。
第七,浴室南面的法桐。
這排美麗的梧桐生長在北大最熱鬧的地段,多少女孩的雨傘上曾經(jīng)落過它巨大的葉子,多少男孩的短發(fā)上曾經(jīng)落過它濾下的雨滴。多少個酷夏,人們從它們腳下獲得短暫的清涼,多少次沖澡,對它們“坦誠相見”。
梧桐在古詩詞中多是凄冷的意象,唯在這里換了面目。樹粘人氣,它們一定是通靈的。
第八,五四體育館大門旁邊的白蠟樹。
這棵樹斜得很美。就像照水的納西索斯,簡直要一頭栽下來。其余三季倒也不怎么覺得,唯獨秋天的時候,一樹金黃,如同梵高在藍天畫布上刷出來的。
第九,正南門主路兩旁的槐樹。
槐樹陰森,左木右鬼,栽在邊邊角角的地方,就顯得很邪性。燕南園里的槐樹就是這樣,陰氣太重。
而主路兩邊的國槐,排列有序,樹冠穹合,如同一條綠色的長廊,每年報到的新生都要從這條路走進來,但畢業(yè)的時候卻從各自的路散出去。
每個北大人都有大致相同的開始:因為他們的天分,北大選擇了他們。但最后,卻有很不同的結(jié)局,這一次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或者成為北大的驕傲,或者成為北大的恥辱,或者不做選擇,而是把北大的印記一一抹除。
第十,三教足球場東邊的白楊樹。
這也是一些被消滅的喬木。
它們的遭遇是柿子林悲劇的延續(xù),但不同的是多了些荒誕。柿子林被砍是因為要修“世界一流”的大講堂,盡管光禿禿的廣場并不是“世界一流”的必要條件。但畢竟廣場還是空曠的多,所以柿子樹可以說是“死得其所”。但這排白楊樹的死卻沒換來“世界一流”的體育場。只不過樹兩邊的土場變成了塑膠場地。我們和白楊樹都不明白砍樹的必要性在哪里。
這些白楊樹對我們那時候的學生有特別的意義。
三教那時是北大最大的教學樓,沒有空調(diào),銹跡斑斑的窗子,狹窄逼仄的桌椅。多少學生在百無聊賴之時望向窗外,那排白楊樹是我們的雙眼唯一可以投靠的風景。
它們主干雄壯,側(cè)枝如怒發(fā)上沖,盛夏之時,綠意磅礴。
而如今這磅礴的綠意只能偶爾如潮水漫入很多老北大的夢境。
在夢境里,樹陰如同錦繡,繡在女生雪白的裙邊上,她的膝頭放著布萊克的詩集,我卻記不起她當時讀的是哪一頁。
踢足球的男生躺在下面,橫七豎八,如同水滸刻本里的插畫,頭頂陽光掃過油亮的葉子,仿佛鏗鏘的琵琶。
我曾仰慕的山鷹社隊員們夜訓的時候,月光穿過樹枝,照在他們發(fā)鬢結(jié)冰的汗珠上。
(本文選自《燕園草木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