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以為我那個村莊是世界上最大最美的村莊。后來，我在陌生的城市買到一張家鄉(xiāng)的地圖，才發(fā)現(xiàn)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更找不到那個村莊的坐標。甚至我已經(jīng)無法回去了，在宇宙的帷幕下，它渺小，沒有位置，藏匿在寂靜遼遠的湖泊、山川和河流之間。

七歲那年的夏天，我站在城市林立的高樓前，父親指著遠處一幢恢宏的建筑對我說：“現(xiàn)在我們的家就在那里了?！?/p>

城市里車水馬龍，人群熙攘，來往的行人甚至互相推搡著，連看也不看一眼就跑步橫穿到對面的街道上去。我沒有說話，我想著我那個小村莊不是這個樣子就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只有我那個村莊是安靜美好的。

父親接著叮囑我在城里要好好念書，一定要成才。我仍然默不作聲，只乖乖地點頭答應(yīng)了他。父親牽我過了馬路，在公交車站停下來，給我買了一個山東煎餅。我讓父親先咬了兩口，他說好吃。我悶著不說話，只顧一個勁兒地吃，但我不喜歡吃這種食物，就像父親不喜歡吃我在鄉(xiāng)下每逢趕集才能吃到的烤紅薯一樣。

父親帶我去新家。我跟在他身后穿過一個又一個路口，而在鄉(xiāng)下，從這家走到那家，只是幾步路的距離。每戶人家的大門都是敞開的，輕松地度著時光。城市的馬路邊一排排油油的行道樹我也叫不上名字，后來，我問父親，他說那是小葉榕。七歲的記憶里。我只知道鄉(xiāng)下屋門口那棵老樹叫洋槐。

那年開始，我就一直留在了城市。城市給我最大的快樂是我終于可以過上兒童節(jié)了。正是七歲那年的六月一日。一個詩人來我就讀的小學(xué)做演講。他問我們：“你們的童年有什么？”所有的小孩兒開始七嘴八舌地回答：“我的童年有冰淇淋，有泡泡糖，有游泳圈，還有花衣裳……”我也幸福，只是我有的東西特別簡單。

和外公一起走十幾里路到鎮(zhèn)上趕集，可以吃上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ㄖ樢宦烦曰貋?，路過村里的人家時，他們便都笑我又去鎮(zhèn)上偷嘴了?；蛘呤窍奶斓臅r候，我和弟弟睡在外公用竹子編的涼席上。睡醒了就大口大口吃外公從西瓜地里背回來然后用井水“冰鎮(zhèn)”后的西瓜。有時和弟弟還有村里的幾個玩伴約去河溝捉魚蝦，常常是一手拎著涼鞋，一手提著大半桶魚蝦穿過一片又一片的田野，走到家時，我們就一起倒在洋槐樹下乘涼，等著外公用柴火燒給我們吃……

還有患有智力障礙的大伯，他每天都會堅持走幾里路來幼兒園接我和弟弟回家，手里總是拿著兩個硬邦邦的青疙瘩橘子。別的小孩兒看到大伯后都會在路邊撿起石頭或者是雨天的泥土使勁兒往他臉上扔，所以大伯臉上總是有傷，衣服總是臟的，但他從來不會去傷害別人，更不會去憎恨。那時，只要我和弟弟見到別家的小孩兒欺負大伯，我倆就生氣地向那些小孩兒宣戰(zhàn)。宣戰(zhàn)內(nèi)容幾乎是“以后別讓我在路上遇見你，遇見你你就死定了”。

我那個村莊特別好看，山間開滿的野菊我會一朵一朵摘下來別在馬尾上。我問母親：“好不好看？你閨女很漂亮，對吧！”沼澤地邊的蘆葦一片一片，那時我還會和它們比高，我想，有一天，我一定會比你高的?；蛘呤俏遗涝诶衔葸叺难蠡睒渖虾暗艿芤才郎蟻硗妫艺f：“上來吧，很好玩的，不上來不要后悔?！倍缃?，這些我都失去了。

成年時，我到陌生的北方城市考試、求學(xué)，人們管它叫北京，而我還只能習(xí)慣叫它北平。走在大雪紛飛的北方寒夜里，我第一次想念那個滿街都是小葉榕、路邊賣著山東煎餅的城市。我第一次覺得我和那個城市相處得很融洽，那個我曾經(jīng)十分抗拒覺得和它格格不入的城市如今想來卻是我生命的岸。我在陌生城市第一次想念街邊六塊錢一碗的紅油抄手，十塊錢一碗的羊雜米線。夏天老人推到廣場上賣的冰粉涼蝦，和上紅糖水喝一碗，沸反盈天的夏日里一下子就變得神清氣爽。夜晚燈火輝煌的廣場上，放著王洛賓先生的《掀起你的蓋頭來》和《達坂城的姑娘》，人們伴著音樂跳上一支舞，別有一番韻味。

那些冰冷的夜里，我又是多么想念那個南方城市??！

可有一天，父親突然掏出一張工作證，告訴我，“你看，爸爸以后就在北京工作了。你要加油，爭取以后我們一家人都在北京生活?！蔽覂?nèi)心替父親開心。但我仍保持著六歲第一次和父親站在城市馬路邊一樣的沉默。我只是很聽話地點頭再次答應(yīng)了他。內(nèi)心也清楚未來會有類似于這樣的沉默和在父親面前更多次的點頭。

我曾試圖想在一張比例尺很大的地圖上，找到我在陌生的北方城市如何回我南方家的路?？墒谴迩f和那個城市都太小了，人更是沒有坐標和痕跡，是找不到的。當我在地圖上找不到回家的路時，我才意識到我看到的是我生命中兩條互相平行的生活軌跡，一輪一輪地鑲嵌在已經(jīng)失去的年少歲月里，偶然間的相遇，還能哼出年少的旋律。

鼓起勇氣告別我那可愛的小村莊。決定和城市的高樓大廈好好相處的時候，我卻又不得不多次告別去到另外的城市。七歲那年，我想告訴那個詩人，我的童年有鄉(xiāng)愁，但我并沒這樣說。那時，七歲還是一個不知道什么是鄉(xiāng)愁的年紀。今天我知道了，鄉(xiāng)愁是你有很多生活軌跡，它們在天涯之處彼此相依，但你永遠無法泊岸。你只有偶爾回到村莊，匍匐在西瓜地里，享受辣乎乎過癮的陽光?；蛘呤悄阍俅闻郎衔蓍T前的洋槐樹上，你在上面度過一個午后?；蛘呤悄阕吆荛L很長的路，你只為找到一棵上面結(jié)有青橘的樹。

但就是找不到了，如今村莊一片傾頹，我的鄉(xiāng)愁要我年輕力壯地面對。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