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大師本身就是一個生命的奇跡。這位年近90歲,眼底鈣化、腿腳不便、心臟開過刀、需要打胰島素的老人,依然堅持每天聽書、寫作、會客、演講等工作,直到晚上10點才休息。
2015年10月30日,星云大師在北京出席新書《貧僧有話要說》發(fā)布式。言談間,他詼諧逗趣,思路清晰,似乎全不為病痛所苦。有人問佛教徒遭遇毀謗時該如何面對。大師說:“與其跟人爭論,不如把謾罵化成自己修行的動力。大人不計小人過嘛?!迸_下聽眾笑聲與掌聲四起。贈書環(huán)節(jié),他努力從輪椅上站起,欠身相贈,謙和之風令人感動。
這一次大陸之行,星云大師的行程排得很密集。10月17日,他從南京趕往宜興大覺寺。第二天,多家媒體聞訊趕來,對星云大師進行采訪。本以為他如此疲勞,可能會推遲晚上7點與《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會面。怎料他不僅沒有推遲,還提前5分鐘到達會客大廳。他的臉上不但沒有倦意,反而神采奕奕。大廳的燈光傾瀉在他的黑色掛珠上,給每顆晶瑩的珠子點上一個亮點,像是一只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拔译m然看不見,但我可以聽,可以用心去看,所以我知道你們帶著許多問題而來。”
星云大師雖然在南京棲霞寺出家,但大覺寺才是他的祖庭?!?6年前,大覺寺很簡陋,但我很榮幸它在戰(zhàn)爭年代收留我,給我口飯吃?!?0月18日,他在大覺寺大雄寶殿開光儀式上說,“10年前江蘇省宗教局前局長翁振進問我可否回來復興祖庭,我心里像觸電一樣?!庇谑?,他復建了這片佛國凈土。10月24日,他又趕赴無錫靈山,參加第四屆世界佛教論壇。
星云大師在世界各地建了200多個道場,是公認的一代高僧,是海峽兩岸的一座精神橋梁。與星云大師相識多年,《環(huán)球人物》記者感到,他雖然越來越年長,卻散發(fā)出越來越多的活力。在《環(huán)球人物》創(chuàng)刊300期之際,他向讀者分享了近90年的人生感悟,把生死、名利、欲望這些世人參不透的話題剖析得異常透徹。
談生死:我最不怕的就是死
《環(huán)球人物》:您已經(jīng)過了88歲“米壽”,很快就要九十大壽了,在經(jīng)歷諸多人生波折之后,您如何看待“生死”?
星云大師:死是人最怕的東西,不過很奇怪,我最不怕的就是死。1927年,蔣介石率北伐軍與孫傳芳在江蘇開戰(zhàn)。他們在我家門口廝殺,我就呱呱墜地了。10歲時,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全面抗戰(zhàn)開始。我和家人從家鄉(xiāng)揚州四處逃難。我的父親在南京大屠殺中失蹤了。我們隨著難民潮,在槍林彈雨中求生,我常常就睡在死人堆中。
后來國共內戰(zhàn),我的那條小命就像根蜘蛛絲,一不小心就會斷了。1947年,我20歲出頭,在宜興大覺寺主持寺務,并兼任白塔國民小學校長。白天國民黨的軍隊來巡查,讓我們抓共產(chǎn)黨員。晚上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過來,向我們打聽國民黨軍隊的事。
有一天,十幾個人跑了進來,我還不知道他們是誰,就被綁了起來,帶到一個陌生的村莊,關進一個房間里。房間里還有近百人,每天都有兩三個人被帶走,要么被打得皮開肉裂,用門板抬回來;要么就被槍決,再也回不來。兩個星期后,我也被五花大綁。我以為要被槍決了,但也不害怕,就是覺得21歲便斷送生命有點遺憾。后來他們帶我到了另一個房間,讓我招供,我說我不知道要招什么。這幾個人看我是個和尚,聊了幾句,就把我?guī)Щ亓嗽瓉淼姆块g。第二天,我被放了出來。后來才知道,是我?guī)熜滞腥司攘宋摇?/p>
1949年,我來到臺灣,人地生疏,又趕上臺灣“白色恐怖”,當局嚴格監(jiān)管外來人口。我被警察逮捕過,關在桃園縣的一座倉庫里,警察每天早上把我叫起來盤問,一問就是好幾個小時。后來是孫立人的夫人孫張清揚女士等人把我救了出來。經(jīng)歷過槍炮子彈、拘留迫害,我還會畏懼生死嗎?
20多年前,醫(yī)生說我心臟2/3的血管都已堵塞,需要馬上開刀。當時的醫(yī)療技術沒有現(xiàn)在先進,心臟開刀很危險。進手術室之前,我周圍的徒眾都勸我說:“師父,您這次去開刀,生死未卜??!”我笑著對他們說:“你們在這里等我,我會凱旋歸來!”我當時沒有畏懼,覺得死了也沒有關系,因為我覺得人的精神是不會死的。
《環(huán)球人物》:但生命畢竟是有限的,我們應該以什么樣的精神去面對有限的人生?
星云大師:我認為生命的循環(huán)不是“生老病死”,而是“老病死生”。人如果病死、老死了,自會有新的生命誕生,就會再有希望。生命就像是木柴燒火,一根木柴燒完了,另一根木柴會繼續(xù)燃燒。每根柴火雖然不同,但生命之火會生生不息。死亡就像是睡眠中的種子,你把它埋進地里,遇到水分、陽光、緣分,它就會成長,會開花結果,由死轉生?;ɑú莶荻既绱?,人能例外嗎?生命是循環(huán)的,所謂六道輪回,春夏秋冬,老病死生,一切都是循環(huán)的。宇宙、自然、生命是圓形的,無始無終。
雖然我年近九十,但向來對生死看得很淡。我一生與病為友,我這個老邁的機器已經(jīng)不好用了,要趕緊讓世間多些新的身體。不過我現(xiàn)在的身體還能給人歡喜,這讓我很開心。見到喜歡我的信徒時,即使我的腿不好使,我也會下輪椅走上臺,我要走給他們看,用行動告訴他們,師父身體還很健康,讓他們放心。假如是見不喜歡我的人,我知道他們心里想什么,這時我就賴在輪椅上,擺出無精打采、唉聲嘆氣的樣子,他們看了也會開心。人生就是一場游戲,很好玩。
談名利:佛教不是保險公司
《環(huán)球人物》:如果人生是場游戲,在這個過程中,您如何做到不為名利所動?
星云大師:我童年家貧,三餐不繼,但我從來不覺得貧窮。我有手有腳,耳鼻舌身俱全,父母還給了我勤勞的性格。我三四歲時,跟著外婆學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家里沒錢供我讀書,外婆偶爾給我?guī)讉€銅板去念私塾,認識幾個字。當時物質貧乏,沒條件寫日記,我把一日所思記在心里,睡前溫習,逐漸養(yǎng)成思考和反省的習慣。
1939年春天,12歲的我在南京棲霞寺剃度出家。我們每天以粥代飯,經(jīng)常一個月吃不到一塊豆腐、一碟素菜。當時正處于抗戰(zhàn)時期,日軍騷擾,難民如流,生靈涂炭。面對種種艱辛,我的師父志開上人也很為難。不過,我對師父的收留之恩感懷于心,即使吃不飽也不要緊。這養(yǎng)成了我能忍、不貪圖富貴的性格。
艱苦的條件可以鍛煉人的力量,增加人的智慧。有了智慧,人就會明白“嚴于律己,寬容待人”的道理。我小時候也有貪欲心,也曾憎恨和嫉妒,跟普通人一樣。不過后來我立志要做和尚,我要修佛,對自己的要求更高了。有人走路東倒西歪,我走路就要正;有人坐下來歪歪斜斜,我要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
同時,我們還要用心看心,要時刻注意心中的嫉妒、貪欲、憤恨等雜念,然后用“對峙”的方法去自我教育、自我覺悟。比方說,心有愚恥,就要用智慧去對峙;有憤恨,就要用忍耐去對峙;有執(zhí)念,就要用“無我”“忘我”去對峙。人應當控制好自己的心神,才能多一份淡泊,多一份自在。習近平擔任浙江省委書記時,發(fā)表過一篇主題為“慎獨”的文章,說的是沒人監(jiān)督的情況下,更要自覺嚴控自己的欲望。我那時就覺得他的心態(tài)、正義感和思想一定會超越眾人。他果然不負眾望,后來做了國家領導人。
《環(huán)球人物》:您經(jīng)常在兩岸受到領導人的接見,有人批評您為了名利,巴結高官權貴,是“政治和尚”。您怎樣看待這樣的評論?
星云大師: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不求那些功名利祿。我一生沒當過官,也沒有受過政府的補助。當年建佛光山拿不到寺廟登記,我也沒去求地方長官。我從沒主動去過一次政府,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都是被召見,不去不禮貌。我認同太虛大師當年抗日救國時提出的“問政不干治”的理念。我們佛教徒雖然放棄了治國的權利,但還是可以幫助社會樹立道德標準,安定人心,幫國家建設秩序,改善社會風氣,給國家做出貢獻。
《環(huán)球人物》:您的信徒中也有很多官員,您是如何教導他們的?
星云大師:有些官員缺乏人格操守,不講誠信,不廉潔。還有一些貪污受賄的官員進廟燒香拜佛,希望得到神明的保佑,這些都是不對的,不符合因果。佛教不是保險公司,“心正是佛,心邪是魔”,私欲過重,就會利用自己的權力侵占社會的資源,最終會受到法律、因果的嚴懲。一個官員要有人格操守,才能讓人信服。官員要講忠信、仁愛、道義,還要言行一致,為民服務,公正廉明。官員來到我這里,我便盡力教育他們;至于他們做不做得到,能做到多少,我沒有辦法強求。但我相信,人只要好好受教育,總會有所改變的。
臺灣有個婦女會,里面所有婦女把她們的丈夫都托給我管,但我不會強制管他們,有必要時我就勸他們幾句。比如說,有人貪圖財富,我就跟他說:“享有比擁有好。人只能擁有世界的一部分,卻可以享有全世界,包括日月星辰、花草樹木、山河大地?!焙芏鄷r候他們都會聽進去,久而久之,我跟他們成了好朋友。
談欲望:王永慶不能跟我比
《環(huán)球人物》:不僅是官員,現(xiàn)代人的生活往往被各種欲望裹挾。出家人是怎樣做到無欲無求的?
星云大師:以前,臺灣大學的副校長對我說:“奇怪,我們學校里的工作人員有周六周日,還有各種假期,但總感覺很累;我們每個月都有幾萬塊新臺幣(1元新臺幣約合0.2元人民幣)的薪水,但都覺得不夠用。我看你們佛光山的人好奇怪,1000多個出家人,沒有休假,沒有金錢收入,但大家工作依然那么有精神,那么歡喜,這是為什么?”
我回答他說,你們有假期、薪水,但它們有窮有盡,不夠用是必然的。我們出家人,沒有假期,沒有薪水,是無,無是無窮無盡的,無量無邊的。不想要的話,本來就無所謂;想要的話,這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我們不在乎那幾個錢或幾天假,所以就沒有那種欲望。
有人跟我說:“您要是不出家,也會像王永慶一樣成功?!蔽蚁?,他有很多的工廠、員工、現(xiàn)金,是臺灣的“經(jīng)營之神”,論財富我比不上他。但對于真正的富貴,他又不能跟我比。我們出家人心中有佛,有大千世界,這整個世界都是我的,他怎么跟我比呢?他也就有幾個工廠而已,而我有全世界。
《環(huán)球人物》:儒家也講“無欲則剛”“安貧樂道”,這與佛教是相通的嗎?
星云大師:出家人沒有奢求的欲望,所以不覺得自己貧窮,更何況貧窮可以磨練人的意志,給人智慧,這比金錢更重要,所以“貧而不貧,貧而富貴”。中國的圣賢,像老子、莊子、孔子,都能安貧樂道。一般人賺錢是為了自己,為了養(yǎng)家,但真正的出家人沒有想過為自己賺錢,所以他們沒有那個私心。佛光山1000多位出家人,都是“貧僧”,包括我。
《環(huán)球人物》:可很多人說佛光山并不“貧”。有媒體報道,佛光山的財產(chǎn)達130多億新臺幣。
星云大師:我辦了5所大學:臺灣宜蘭的佛光大學、臺灣嘉義的南華大學、美國西來大學、澳大利亞南天大學、菲律賓光明大學。每所大學都要花幾十億,再加上養(yǎng)老院、孤兒院、公益基金,還有世界各地的設施與各種語言的刊物,總花費500億都不止。出家人發(fā)愿做事也會需要錢,像建大雄寶殿、藏經(jīng)樓等,但這都是為了寺廟打算。
50年前開創(chuàng)佛光山時,我就發(fā)誓不為自己積累金錢,“以無為有、以空為樂”。這么多年來,佛光山成就了很多事業(yè),花了不少錢財。但佛光山?jīng)]有一分錢是我的,我的名下也沒有佛光山的任何不動產(chǎn),我這輩子努力的一切都歸于大眾和社會。十方來,十方去,共成十方事;萬人施,萬人舍,同結萬人緣。我只是其中的一點因緣而已。
《環(huán)球人物》:您在物質上有沒有需求?
星云大師:我身上不帶錢、也沒有存款,一生安貧、守貧、樂貧,從來不覺得貧窮。我的衣服幾十年沒換了,后來左膝蓋那里破的洞太大,漏風,加上風濕性關節(jié)炎,實在忍不住痛,才換了新袍,用到現(xiàn)在也有20多年了。
我也從來沒用過專門的辦公桌,到現(xiàn)在還在用40多年前那張綠色長條桌。我的所有一切,都是公家的。我的字剛寫好,就被拿走了。我就像只老母雞,剛生個蛋,蛋就被拿走了。老母雞還會咕咕咕地叫,說:“我的蛋呢?”可我眼睛不好,看不到自己寫的字,看不到錢,也不會過問,全由公益信托基金處理。我賺的錢要交給公家,公家再拿去報答社會。
我以前也動過給自己買東西的念頭。有一次我在香港轉機,在機場一家文具店看上了一件50元港幣的文具。結果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一分錢都沒有。當時,我的秘書長慈惠法師走了過來,我對他說:“借我50塊行嗎?”“做什么?。俊贝然莘◣焼??!拔覐膩頉]見過這個,我想買?!贝然莘◣熞豢矗瑏G了句“這東西我們臺灣多的是”,就走開了。我當時愣在那里,心想:“哼,以后我也要帶點錢?!笨墒?,我已經(jīng)習慣了口袋里沒有錢,所以現(xiàn)在也不帶錢。
《環(huán)球人物》:您如何讓您的信徒也安貧樂道?
星云大師:我規(guī)定,佛光山的徒眾們每人每月只有200塊新臺幣,用來買生活必需品。但我們辦的學校里老師的月薪都有8萬塊新臺幣,好多人沒到月底就花光了,還要向徒眾們借錢。老師因為開銷大,覺得貧窮。徒眾雖然只有200塊,但用的少,相比之下就顯得富有。所以有錢人不一定是富人,他們是富貴的窮人;沒錢人不一定是窮人,他們是貧窮的富人,因為他們不貪用。最富有的人就是不貪用錢的人。
星云大師一生的歷練和智慧,都凝聚在“節(jié)制欲望、看淡生死”中。無論多么敏感的問題,生死也好,“政治和尚”也好,他始終平靜如水,溫和如故。訪談結束后,他主動站起來,要求跟《環(huán)球人物》記者合影并握手。
他的腿不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站立。他的手大而溫厚,就像深秋的早上起床時帶著身體余溫的被子。就是靠這雙手和這雙腿,星云大師建起佛光山,復興大覺寺,踐行了“人間佛教”,增進了海峽兩岸的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