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點剛過,天色墨青,通往湖南德山乾明寺的蜿蜒小路上,已經(jīng)有前來拜祭的香客了。往常這個時候,釋來空法師已起床,在寺廟偏殿的佛堂里念著大悲咒。6點做完早課后,他會細步踱到大殿里轉(zhuǎn)悠幾圈,然后再去寺廟后的幾座山頭走走。
這位青衣僧人,當年也是血戰(zhàn)沙場的抗日老兵,俗名叫吳淞?!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聯(lián)系釋來空時,他剛被兒子吳晉接到長沙的家中休養(yǎng)。吳晉在電話中告訴記者,今年逢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老人接受了不少采訪。但近來身體不是太好,精神頭兒大不如前了。
湖南的冬季最是陰冷,每天都灰蒙蒙的,還有淅淅瀝瀝下不完的小雨。12月3日,《環(huán)球人物》記者見到法師時,他正穿著寬松的棉襖,半躺在輪椅上,腳邊還放著一盆炭火。釋來空本來瞇著眼睡著了,但聽到有動靜,便睜開了眼,起身要迎記者。家人連忙過去攙扶。他吃力地站起來,和記者握了握手。因為氣息不足,他講話聲音很小,語速也很慢。每隔幾分鐘,他都會停下來問“聽明白了沒”,記者只要遲疑兩秒鐘,他便不由分說掏出紙筆,顫顫巍巍地寫出來。
1938年,我16歲,在長沙念中學。這是盧溝橋事變爆發(fā)第二年,日軍已攻陷武漢三鎮(zhèn),直逼長沙。國難當頭,長沙城里都是《號外》的叫賣聲,四處還張貼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共赴國難”的標語。全城百姓同仇敵愾,都在為戰(zhàn)事貢獻著一己之力——窮苦的人力車夫?qū)⒁惶鞉甑膸讉€銅板投進募捐箱,太太小姐們也摘下隨身戴的首飾,捐了出去。當時,年輕人都想去當兵,我也瞞著家里報了名。這年冬天,我如愿入伍,成了駐防河西岳麓山下稅警總團的一名士兵。戰(zhàn)事緊急,當兵的第五天,我便隨部隊趕往貴州。送我走的那天,母親開始不做聲,后來哭成了淚人。
稅警總團隸屬于財政部,當時團長是孫立人,但軍事委員會可以直接指揮。因為在淞滬會戰(zhàn)中立了戰(zhàn)功,孫立人后來被升為中將,番號也改為財政部鹽務總局7師總隊。我當時在總隊任通訊兵,因為表現(xiàn)不錯,后來升了少尉。1942年冬,我被選進黃埔軍校學習。第二年畢業(yè)的時候,部隊已遠征緬甸,我回不了原部隊,就被調(diào)到第九戰(zhàn)區(qū),駐守在衡陽。
1943年秋天,日軍為牽制中國軍隊對云南的反攻,切斷通往川黔的陸上交通,出動了9萬人進攻常德。第74軍57師師長余程萬奉命率兵保衛(wèi)常德。這支有著“虎賁軍”之稱的隊伍與敵人苦戰(zhàn)16個晝夜,8000多人最后只剩下300人。當時,日軍包圍常德,形勢危急,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薛岳將軍命令衡山第4軍下屬3個師增援常德。11月30日,我隨部抵達時,常德城里被嗆鼻的毒氣籠罩著,炮火肆虐。
隨即,我所在的第三師便向德山進發(fā)。當時,我的任務是了解部隊彈藥、衛(wèi)生器材和軍糧消耗情況并隨時上報,讓后勤部隊做好補給。但戰(zhàn)至最激烈的時候,已不分后勤與前線,我也上了戰(zhàn)場。可能因為沒什么實戰(zhàn)經(jīng)驗,開始我還有點緊張??陕牭綉?zhàn)友們喊“殺啊,沖啊”,看到槍林彈雨、血流成河時,我也顧不得多想,就往死里拼了。
戰(zhàn)斗打得十分慘烈。鬼子的戰(zhàn)機飛得很低,我們都能看到飛行員的臉。我聽到子彈“嗖嗖嗖”飛過耳邊,四周都是槍炮聲。炮彈襲來的時候,團長張惠民跳到戰(zhàn)壕里督戰(zhàn),結(jié)果被低空飛行的敵機打得血肉模糊,我親眼看到他從頭到腳都是彈孔,面目全非。團長倒下后,機槍連連長封全善接過槍跳上壕溝,對著敵機一陣狂射,但也被打成了血人,光榮殉國。當時他才22歲,結(jié)婚不到一年。我們從早上6點開始,打了整整12個小時。德山被攻克后,一片死寂。我從死人堆里爬起來清理戰(zhàn)場時,發(fā)現(xiàn)整個營1400人只剩下3人——指導員趙清福、唐振南,還有我。
12月25日,我軍收復失守陣地,歷時兩個月的常德會戰(zhàn)結(jié)束。戰(zhàn)后慘狀讓人不堪回首,整個常德成了一座血腥惡臭、滿目焦土的廢城。戰(zhàn)死的官兵太多了,我記得從德山孤峰嶺到老碼頭,不到一公里的距離,滿滿都是尸體。棺材不夠,連級以下的只能就地埋了,很多戰(zhàn)友就埋在乾明寺的山下。連級以上的,都用棺材運到了長沙。棺材到碼頭的那天,我遠遠就聽見一片哭聲,戰(zhàn)友們的家人、朋友、老百姓都等在那里……后來我才知道,常德會戰(zhàn)我軍犧牲了6萬多人,傷亡殆盡。蔣介石聽聞沉痛落淚,寫下“天地正氣”四個字。
常德會戰(zhàn)后,我與幸存的戰(zhàn)友又參加了衡陽會戰(zhàn)和第四次長沙會戰(zhàn)。1945年抗戰(zhàn)勝利,我被提拔為少校軍官。當我?guī)е鴺s譽歸家時,卻得知我的孿生哥哥吳贊先被日本鬼子害死了。哥哥本在地方鐵路上工作,后來加入抗日武裝,在敵占區(qū)破壞日軍鐵路時被捕。他們給哥哥打了細菌針,然后放他回了家。母親沒想到哥哥能活著回來,可沒多久他就暴病而亡了。那時,家里只剩下父母和我。國民黨退敗臺灣前夕,有人問我是否愿意隨軍退守臺灣,但按官職我只能帶妻兒不能帶父母?!拔易吡耍改冈趺崔k?”后來,我就留在了長沙,解放后找了一份辦事員的差事。
我原本想和家人過平靜的生活,但不斷掀起的各種政治運動,我也沒能幸免。1959年11月,我被判“歷史反革命罪”,進了監(jiān)獄。那時我已是6個孩子的父親,卻不得已向妻子提出離婚。她本不同意,后來在我的堅持下才辦了離婚手續(xù)。
我曾血戰(zhàn)沙場,結(jié)果卻成了罪犯,我想不通。在監(jiān)獄里,我不斷提醒自己要振作,不能自暴自棄。有一年植樹節(jié),我在牢房的路旁種下兩棵小樹苗。冬去春來,葉子黃了、掉了,又發(fā)了新芽,就這樣我看著它們長成大樹,枝繁葉茂,期盼著出獄回家的那一天。
在服刑期間,因為監(jiān)獄管理嚴格,家人來探監(jiān)的機會并不多。1971年的秋天,我正挑著擔子干活,抬頭看見了母親。她走過來,眼睛里噙著淚水。我們面對面坐了半小時,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離開的時候,母親才說:“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盼著你有一天能回家和我們團圓?!睕]想到,這成了我和母親的最后一面。1977年母親病重,兒女們打電話給監(jiān)獄,希望我能回家看母親最后一眼,但監(jiān)獄沒告訴我。直到1982年我刑滿出獄,才得知母親已經(jīng)去世的消息。
我這一生有兩個遺憾,一是哥哥臨死前,我沒回家去看他;二是母親臨終時,我在獄中,沒能陪在她身邊。
出獄后,我在長沙一家企業(yè)做臨時工,維持生計。當時日子過得很艱苦,但和那些長眠地下的戰(zhàn)友相比,我幸運多了??箲?zhàn)八年不知有多少人丟了性命,大悲咒能超度,我便為他們每日念49遍。1995年,我受了五戒。1999年1月14日,觀世音菩薩生日這天,我在常德夾山寺正式剃度出家。從此青燈古佛為伴,以度余生。
后來,我得知在戰(zhàn)爭中受損的德山乾明寺修復好了,就轉(zhuǎn)去那里修行。乾明寺的后山是德山戰(zhàn)役的前線陣地,從我屋子的窗戶望出去,有一片沒有墓碑的無名烈士墓地。修行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去墓地看看,會會我的老戰(zhàn)友。
常德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這些年看著這座城市一點一點在變,當年余程萬師長帶隊突圍的筆架城已修葺一新,常德會戰(zhàn)陣亡將士紀念公墓園里,將士遺骨被堆成一座長55米、寬45米、高0.8米的大方臺,鋪上青石板,城里還保留了8座當年為守城修建的碉堡。我也永遠記得街巷哪個角落躺著尸體,哪寸土地灑著鮮血。湖南有這么一句話:常德德山山有德,德山之魂是埋在山腳下的烈士。
我今年93歲了,老了,沒力氣了。這幾年念大悲咒減少到了每天7遍。去年上廁所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右腿骨折,休養(yǎng)了好一陣子才恢復。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著去看看幾十年前的老戰(zhàn)友。去年夏天,我拖著病懨懨的身子踏上了臺灣的土地,去看望老戰(zhàn)友趙清福。德山一役我們營僅剩下的3人,在美國的唐振南已于2012年去世,現(xiàn)在就只有我和遷居臺灣的趙清福了。這么多年沒見,再相聚的時候并不是想象中那樣激動,我們不太聊戰(zhàn)爭,只是閑話家常,互相問候。趙清福跟我說:“你都坐了23年的牢,還談戰(zhàn)爭干什么?”
前幾年有一部記錄常德會戰(zhàn)的電影,叫《喋血孤城》。我去看了,眼淚嘩嘩不自覺地掉。后來有個來采訪的記者告訴我,看這部電影的人不太多,人們好像都不太喜歡這個題材。但我還是希望,大家能記得這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