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4年，孫儷演繹了兩個古代女性，一個甄嬛，一個羋月，前者成就了孫儷，后者因?qū)O儷而未播先熱。都是古代上層女性，都是華貴的扮相，都是宮廷的環(huán)境，都是渴望愛情卻求而不得，兩個角色好像很相似，骨子里卻截然不同。差別就在“格局”二字。

“羋月和甄嬛很不一樣”

“我開始籌拍《羋月傳》是在2012年。當時《甄嬛傳》剛播沒多久，就不斷有人來問我，讓我比較羋月和甄嬛?！睂?dǎo)演鄭曉龍說。他最早感知到羋月和甄嬛“必須不同”，于是開始了“去甄嬛化”的執(zhí)導(dǎo)過程——甄嬛的格局在后宮，而羋月的格局在國家。

兩個女性所在的歷史時空帶來了這一區(qū)別?！罢鐙痔幵诜饨ㄉ鐣罡嗟臅r候，女性只是帝王的生育機器，只能圍繞帝王的寵愛轉(zhuǎn)。所以甄嬛的格局不大，她只是講感情。但羋月處在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zhuǎn)化的過程中，她在歷史上有原型，代表著新興的生產(chǎn)力，是一個蓬勃的、正面的角色，格局也更大。中國女性能夠留名史書的并不多，抓住一個角色，就要把她表現(xiàn)好。別把女性都寫成小情小愛，陰損奸壞。”鄭曉龍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當然，《羋月傳》也有宮斗，她和姐姐嫁到秦國也是入宮當妃子?！暗?，羋月所在戰(zhàn)國時代的宮廷婚姻，多是政治聯(lián)姻，她們是一國的公主或宗室女，嫁去別國，代表母國利益，在后宮里爭的就不僅是個人地位，而是要為母國爭取利益。這不像甄嬛，只是帝王手下官員的女兒，爭的東西是為個人，為家族。二者的出身不同，立意是不一樣的?！编崟札堈f。

鄭曉龍對羋月的人物設(shè)置是：從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成長為有家國情懷的太后，為了家國大義犧牲情感，有政治頭腦，有人格魅力。這和甄嬛也很不一樣，甄嬛始終沒有政治頭腦。在劇中，“羋月反感奴隸制;拜屈原當老師，感受到人格力量;跟著秦王學(xué)習(xí)，有了國家和天下的概念;到燕國落入底層，又了解了底層的生活狀況;聽諸子百家辯論，學(xué)習(xí)如何治理天下。這都是她家國情懷的來源。這是一個勵志故事?！编崟札堈f。

回想4年前《甄嬛傳》的熱播，帶來的是“賤人就是矯情”的流行語，以及對女性“撕來撕去”的熱議和爭議;現(xiàn)在，《羋月傳》力圖把女性形象拉回到正面、宏大的視角下。就人物格局而言，這確是一次前行。就傳播效果而言，還有待時間來證明。

“秦宣太后是第一位女政治家”

羋月所依托的原型，是從沒在歷史課本上露過臉的秦宣太后，而今她在去世2000多年后，突然成了大紅人。史書上關(guān)于秦宣太后的記載寥寥，其中一段出自她口、頗為前衛(wèi)的話，被冠以“黃段子”之名，引爆網(wǎng)絡(luò)話題。

宣太后是這么說的：“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盡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币馑际钦f，當先王把一條腿放到我身上時，我覺得很累，而當先王的全身都在我身上時，我反倒不覺得累了，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后者對我有利。她用這般直白的閨中秘聞，來比喻國家大事。

時值戰(zhàn)國紛爭，楚國派兵包圍韓國雍氏城。5個月里，韓襄王派了幾批使節(jié)去秦國搬救兵，但秦國遲遲沒有動作。后來使節(jié)尚靳出馬，對宣太后的兒子、年輕的秦昭襄王說：“對于秦國來說，韓國平時像個屏障，戰(zhàn)時就是先鋒?，F(xiàn)在韓國危急，秦國卻不相救。我聽說‘唇亡齒寒’，希望大王您仔細考慮?！毙舐犅労?，說：“韓國來了那么多使者，只有他說的有理?！庇谑撬偕薪P見，說了上述那番話，意在說明，現(xiàn)在要我救韓，我既要出兵又要出糧，耗費巨大，可我沒感到有什么好處啊！

清代學(xué)者王士禎曾經(jīng)感嘆道：“此等淫褻語，出于婦人之口，入于使者之耳，載于國史之筆，皆大奇！”對此，中國秦漢史研究會顧問、中國人民大學(xué)教授王子今認為：“宣太后以性愛動作為喻，言國家之‘利’，在歷史文獻記載中絕無僅有。這與宣太后生活的文化背景有關(guān)。楚國和秦國都是《荀子》所謂‘僻陋之國’，與中原禮儀之邦有空間距離，也有傳統(tǒng)差異，所以她的性格有坦率、不拘禮節(jié)的特點?！?/p>

羋氏來到秦惠文王身邊，有了個新稱呼羋八子。八子是當時后宮嬪妃的一個等級，地位并不高?；菸耐跛篮?，武王繼位，羋八子的兒子嬴稷被送到燕國當人質(zhì)。

羋八子的命運似已注定。誰曾想，武王好武，在一次舉鼎比賽中，竟然傷了經(jīng)脈，死了。嬴稷被送回秦國，在同父異母的舅舅魏冉的幫助下繼承王位，即昭襄王，羋八子也一躍而成為宣太后。由于嬴稷年幼，實權(quán)便掌握在宣太后手中。王子今說：“宣太后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以后宮女子身份掌握國家最高權(quán)力的女性?！?/p>

“在宣太后時代，秦國的版圖空前擴張。自秦惠文王時代兼并巴蜀之后，宣太后逐步實現(xiàn)對上郡、北地的控制，這也是使秦國上層執(zhí)政集團可以跨多緯度演習(xí)對游牧區(qū)、農(nóng)牧并作區(qū)、粟耕作區(qū)、麥耕作區(qū)及稻耕作區(qū)兼行管理的條件。這是后來對統(tǒng)一的中國實現(xiàn)國家管理的基礎(chǔ)。當時的東方六國都沒有實現(xiàn)如此規(guī)模的空間控制。”王子今說。

《史記》上還記載了宣太后一段涉及情愛的故事：“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后亂，有二子。宣太后詐而殺義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殘義渠。”王子今說：“宣太后能夠縱情而不避忌異族，又能夠借情感關(guān)系而謀取軍政實利，為了國家利益而不惜斬斷情思，表現(xiàn)出罕見的奇悍?？磥?，她是一個多情并富有心計的女子。她通過與義渠王的關(guān)系的特殊處置，解決了居于秦國西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義渠的問題，大致控制了西北方面，使得秦軍東進不再有后顧之憂?！毙筮€繼續(xù)執(zhí)行商鞅制定的耕戰(zhàn)政策，不斷對外用兵，讓各國生畏。

“昭襄王在位56年，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之一，《史記》有‘昭襄業(yè)帝’的說法，肯定他奠定了秦國帝業(yè)的基礎(chǔ)。而他在位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是宣太后主持行政。在此期間，秦國迅速崛起，成為中國西部最強勢的政治實體?？梢哉f，宣太后為秦國一統(tǒng)六國做出了重要貢獻，是一位影響了中國歷史走向的女性。”王子今說。

“羋月式”的女性史書上并不少見

秦宣太后代表了中國歷史上一類女性形象，她們從后宮走向朝政，是史書上當仁不讓的女主角。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男權(quán)至上，但并不是說女性全無權(quán)力。在社會生活某些局部范圍，女子有可能占據(jù)主宰地位。例如一些家庭中‘悍婦’的存在，在某些生產(chǎn)領(lǐng)域中女子起主導(dǎo)作用。政治生活中女子‘干政’，長期被看做反?，F(xiàn)象。但應(yīng)該注意到，女子能夠‘干政’，與男子給予她們一定的權(quán)力有關(guān)系。在多種特殊情形下參與執(zhí)政的女性，有些對歷史造成了積極的影響。”王子今說。

婦好就是其中一位。她是商王武丁的配偶之一，所處年代比宣太后還早了近千年。王子今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婦好曾經(jīng)統(tǒng)率軍隊作戰(zhàn)，是殷墟五號墓的主人。這座沒有被盜過的墓，出土了大量高等級的隨葬品，足以說明她的地位相當顯赫?！庇幸欢渭坠俏挠涗浀牟忿o：“貞，登婦好三千，登旅萬，乎伐羌?！闭f的是婦好率領(lǐng)三千兵馬，與商王的萬人軍隊一起去征戰(zhàn)。她應(yīng)該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女性軍事家。

婦好之后，上層女性有可能參與的國家大事，更多是政事而非軍事。漢朝初年的呂太后和竇太后就是典型。

呂后是漢高祖劉邦的皇后，和劉邦一路吃著苦過來。劉邦死后她實際掌權(quán)。她和戚夫人的故事可算后宮爭斗的典型。戚夫人仗著劉邦的寵愛，想讓劉邦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因而得罪了呂后。劉邦死后，她先是被呂后囚禁，后來又被砍斷手腳、毀壞七竅，成了人彘。

對待情敵，呂雉心狠手辣;在政治上，她卻有一番積極作為。王子今說：“呂后的積極作用是很明顯的，她廢除秦代一些比較嚴酷的法律，推行休養(yǎng)生息的經(jīng)濟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減輕民眾的負擔(dān)。她的這些政治努力，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開啟了‘文景之治’的歷史先河?！?/p>

呂太后與匈奴王的“通信”，也是史書上一段著名故事。事涉女性政治家，男性競爭對手們總少不了性別上的輕薄怠慢，哪怕那時呂雉青春已逝，年歲已長。

當時劉邦已死，匈奴單于冒頓給呂后寫了一封信，說，我生在荒山草澤之中，長在平野放牧之地，多次到邊境，想去中國玩一玩。如今我一個人住，你也守寡，兩人都寂寞得很。所以我想用我所有，換你所無。這封信的言外之意就是讓呂后嫁給他。

冒頓如此狂妄無禮，朝堂上一片憤怒，文臣開罵，武將就要出兵，呂后也很生氣。這時大臣季布站出來說，當年高皇帝劉邦帶三十萬精銳親征匈奴，被困在白登山上七天七夜，無人能救，現(xiàn)在我們又憑什么能勝？

呂后聽了這話當即鎮(zhèn)定下來，她命人修書一封，給冒頓單于寄去，口氣十分謙卑——單于您沒有忘記我們這個窮僻的地方，親自寄來書信，我們非?；炭帧５俏夷昀仙?，頭發(fā)牙齒都掉了，走路也不穩(wěn)。您一定是聽了關(guān)于我容貌的不實贊譽，我怎么能去貶損您的形象呢？我們并沒有什么罪過，請您寬恕。現(xiàn)在，我送上車馬，請您乘用。

身為女性能容得下如此言語相辱，可見呂后胸襟之大。她優(yōu)先思慮的是國事，而非自身。對外忍辱，加上對內(nèi)休養(yǎng)，形成漢初對匈奴的大體政策，直到漢武帝時國力大盛，才轉(zhuǎn)為對匈奴作戰(zhàn)。

呂后死后，劉邦與薄姬的兒子劉恒即位，即漢文帝，其皇后為竇氏。竇氏原在宮中服侍呂后，后來出宮時，她本欲前往離家鄉(xiāng)較近的趙國，卻被錯送到了代國，被當時封在代國為王的劉恒所寵幸。后來她的兒子和孫子先后即位，分別是景帝和武帝，她對“文景之治”作出了重要貢獻?！案]太后信奉黃老哲學(xué)，崇尚無為而治。她把漢武帝推崇儒學(xué)的動作向后延遲了好幾年?！蓖踝咏裾f，“她死后，漢武帝才得以按自己的意愿‘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备]太后的治國思想給漢初提供了寶貴的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

秦漢時期是制度草創(chuàng)時期，后宮中女性的自由度總體相對較大。到了東漢時期，由于即位皇帝多年幼，太后一族外戚專權(quán)的情況多發(fā)。唐代武則天稱帝，讓中國女性的政治格局走上了巔峰。唐以后，皇權(quán)開始加強，留給女性的政治空間越來越小。像北宋仁宗時期的曹太后，出身將門，謹慎而有分寸地平衡著朝中變法派和保守派的關(guān)系，已算是難得一見的“女中豪杰”。

不過，即使是深宮中的女性，其格局也并不就是狹小的。王子今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后宮是特殊的社會空間，但爾虞我詐等人性陰暗面，未必就是后宮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真實的歷史并非如此。我希望歷史題材的影視作品，對于宮廷生活的描寫不要無原則地迎合某些受眾的娛樂需求，以陰謀斗爭為主題。即使在后宮里，也有真誠的情愛，有并非虛偽的姐妹友情，有積極的文化傳承，還有富有科學(xué)價值的技術(shù)發(fā)明。這些都值得表現(xiàn)和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