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這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是一個有好故事的名字,這是一個能在最艱苦的環(huán)境中頑強生存的名字,可這樣的名字并沒有逃過那個特殊年代的特殊命運。特殊年代特定的場景和濃郁生活氣息,將我們帶回遠逝的歲月。
咣咚一聲,駱駝就矗立在了村東的鹽堿洼地上。
地上覆蓋著一層白茫茫的堿硝,像經(jīng)年不化的冰霜。耐堿的菅草、茅草、蘆荻全都枯黃著葉片,挑著絨絨的穗子,在冷風(fēng)中搖擺、顫抖。
東天泛著亮光時,駱駝從西面趙莊走過來,走到村西邊的破廟前便住了腳步。沒有進村的駱駝沿著溝溝坎坎繞到了村南,看到東西橫躺著的河溝,不知有多少個春秋沒有淌過水了。繞過村南,走到村東,黑布鞋上便糊了厚重的白堿。站在村東,駱駝又望了一眼村南的河溝,瞄了瞄村莊,說該就是這個村莊了。初始,村人都以為駱駝是男人,后來才清楚駱駝是女人。至于駱駝姓甚名誰,村人誰也不知道,直到她死時也無人知曉,致使味爺在魂幡上畫名字時著實犯難。有村人說,就寫駱駝吧。有村人反駁道,不寫真實姓名投不了胎。有村人說,莊上人都叫她駱駝這多年了,天庭認她哩。
日頭爬到樹梢的時候,整個村子依然在黑夜的寂靜中。只有村南頭幾個煙囪冒出青煙,很快就在屋頂上空瀉淡了。村子中部、北部的煙囪沒有絲絲縷縷的動靜,一個個朽木樁樣憨憨癡癡地杵著。
駱駝?wù)f,這該是半邊村了。
駱駝?wù)f完,眼前就刮起了一股風(fēng),就有白色鹽堿高高低低地翻卷。堿硝就蓋在了駱駝的發(fā)梢上、脖頸上。眼瞼里、鼻孔里、耳洞里、唇縫里都灌了堿硝。于是,駱駝的腸胃里、喉嚨里就有苦澀的涌動。
駱駝橐橐地往南走,咯吱咯吱的響動穿越在寂寥空曠的荒地上, 荒地上竟留下一個追趕一個的腳窩,腳窩踩陷的斷裂茬口上沒有一粒土星,和地面一樣,翻閃著白茫耀眼的堿硝。走到村南,駱駝再次印證了自己對這就是半邊村的判斷。由村南往村西拐時,駱駝就看到村西路口吵吵嚷嚷著一群人。
村口停放著車輛。一條寬展的土路,坑洼不平地往西延宕著。四輛或者五輛棗木或者梨木打成的圓盤車,把路口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車盤上一個個口袋被五花大綁著,車盤下挺立著的木輪深陷在堿硝里。
每架木車前立著一個男人,路口上峰峰嶺嶺一片。女人孩娃相擁相偎攔在木車后面,湖湖河河地堵住了男人和木車回村的退路。
駱駝?wù)驹诹艘黄叩[上,看得出來這就是半邊村里傳說的寺廟。寺廟不大,有兩間房屋,不知在何年就坍塌了。破碎的青磚青瓦在堿硝里浸泡著,透出藍瑩瑩的光亮。沿著水洗綢布樣藍瑩瑩的光亮鋪展去,駱駝仿佛看到了從前沒有坍塌的寺廟……青黑色的寺廟宛如一頂青黑色的絨冠扣在地上,一陣陣卷風(fēng)滾過,堿硝蚊蠅樣落在寺廟頂上,抱在寺廟墻上,在墻上沒抱緊的就像流淌下的月光,叮叮咚咚地瀉在了墻腳下,待在墻腳下的堿硝摔死般再也不動了。風(fēng)來了,雷來了,它也一動不動。風(fēng)過后、雷過后,雨來了,雨一來堿硝就變成了鉆玉米芯的甜蟲,搖著白光拼命地往墻腳磚里爬。墻腳磚癢痛難耐,哆哆嗦嗦時便有磚屑甩落。村人在寺廟內(nèi)燒香拜佛,祈求佛祖改變村人的窮苦命運。香煙裊裊升騰,是村人哀求的呼喚,紅一聲紫一聲水蛇樣在佛祖的耳朵上、嘴巴上、鼻子上、眼睛上纏繞,越過頭頂往天上飄浮。撞到屋頂了,哎呀一聲,才知回頭,在佛祖頭頂盤旋。屋頂堅硬著一層香煙,用鍬鏟下一塊能堵透著風(fēng)的墻洞。然而,半邊村人的粥碗里依然漂著月亮。香灰窸窸窣窣落在地上,是村人哀求佛祖的眼淚。淚水哭完了,眼窩就像久旱的春地,干裂著縫縫隙隙。一層香灰渣棉被樣覆在地上,又一層香灰渣棉被樣覆在地上。半邊村人的日月依然沒有絲絲毫毫的光亮。原本南洼地、東洼地、西洼地里能長出些高粱,冷不丁還能冒出三三兩兩的玉米,可后來,玉米一株也見不到了。村支書喝令村人去找。村人回來說,就連高粱也比以往更稀疏了……寺廟的墻腳磚在日日夜夜堿硝著,無聲無息無蹤無影。這天這夜,月光如銀般潑潑灑灑著,沒刮一絲風(fēng),沒落一滴雨,寺廟倒塌了。寺廟倒塌沒有驚擾一個村人,沒有一聲狗吠,沒有一聲雞叫。寺廟就這樣偃了旗,息了鼓。次日清晨,在村口走動的村人們沒有一人注意到寺廟沒有了,好像昨夜世上和往常一個模一個樣,什么都沒發(fā)生……
站在村口木架車后面的男人們彎下腰架起木車,腳狠命蹬地,骨斷筋連,轟轟烈烈、地動山搖。
哇——,一聲哭叫。
哇——,又一聲慘烈的哭叫。
一個女人死死地擰了懷里孩娃的屁股,手還沒有松開,另一個女人狠狠地掐了懷里孩娃的屁股。頓時,村口的日光里就血血暈暈紅紅艷艷著。
架起木車的男人們突然把剛剛挺直的腰又彎下去,放穩(wěn)木車,回轉(zhuǎn)身來,僵住了,癡住了,一動不動了。
一個孩娃哭叫,又一個孩娃哭叫,所有的孩娃都哭叫,聲音尖銳刺耳,像銀白的針朝村口的男人們扎去。
木架車后面的男人們面著村子依然木著呆著,眼窩里隱約汪著潮水。
終于,哭聲歇了,嚷聲歇了。村口靜了,整個半邊村都靜了,能聽到日光落地的聲音。
該起程了。遙遙遠遠的路途在前面等著,要男人用雙腿去量,要木車用獨輪去滾。于是,車也轔轔了,馬也蕭蕭了。男人們出征了,架起木車往前使力推搡,隨著刺啦一聲響動,一個木架車上的口袋隨即像淌出一抔又一抔月光,銀子般瀉在地上。
硝石!站在寺廟瓦礫上的駱駝驚恐了。
破口袋的木架車停下來。男人扭轉(zhuǎn)身子向村口大罵,一個女人從人群里跑出來,到車前就用雙手去捧地上的硝石往口袋洞里塞,結(jié)果大都又撒在了地上。男人的罵聲一高一低,一明一暗。
不能再去賣硝石了。駱駝吼起來了,吼著的駱駝從寺廟瓦礫上走出來。
女人跑回家拿來針線和一塊席頭。將硝石倒在席頭上,把口袋縫補好后,裝好硝石又重新捆在木架車上。
去賣硝石就回不來了。駱駝鉆入人群,夾在兩個女人中間。
最前面的木架車已成了個擺動的水罐,咕咕隆隆地滾下趙莊前的深溝。
我就是來找你們的呀!駱駝吼完,就刮起一陣旋風(fēng),堿硝、草葉在村口翻卷。
日頭縮了最后一絲夕光,黑夜一坨鳥糞樣落在了半邊村里。各家各戶的柴門嘩啦啦合上了,咔嚓嚓閂上了,駱駝就立在了街筒上。整個半邊村唯唯獨獨地只有駱駝一個人被關(guān)在了院門外。駱駝沒有絲毫的孤單,倒覺得院門外的整個世界都屬于自己的了,感到格外舒暢和愜意,對這半邊村人竟全然不知。
站在街筒里,看不見的夜色如墨水般灌進駱駝的眼睛里,而后便浩浩蕩蕩在臉上、肩上,而后又浩浩蕩蕩在腹上、腿上。駱駝想甩掉粥樣的夜色,就去踢腿,果真黑夜就有被踢得咔咔嚓嚓的脆響,像摔碎一串飯碗。駱駝心里格外亮堂。駱駝在黑夜里走動,眼前就有切割黑夜的亮道在閃開,像一只白山羊走在前面。駱駝走出街筒,沿著村西邊的羊腸道往南走,走到了村南的麥場。其實,在清晨駱駝繞著村莊轉(zhuǎn)悠時,就已經(jīng)肯定了麥場屋是自己的歸宿了。駱駝走到麥場屋黑漆漆門口發(fā)愣時,月亮喜鵲般跳上了麥場東面柳樹的枯枝上,隨后就和駱駝一起邁進麥場屋里。
整整一個黑夜,駱駝睡得香山甜海。醒了時,清凌凌的微笑還蕩在晨光里。麥場屋里靠北墻上堆著脫了顆粒的高粱穗,東墻堆著干草,西墻也堆著干草。夏季雨水僵直的蛇樣趴在四周墻壁上,秋季雨水草繩樣壓在夏季雨水上。空氣里殘存著稀薄寡淡的秋色,飄著陳糧的霉?jié)兜?,還有絲絲連連斷斷續(xù)續(xù)酒的醇香。駱駝?wù)X得好受活,這時,麥場上響起槖槖的腳步聲。
腳步聲歇了,歇在了麥場屋前。就有比口袋略高些的男人瘦雞樣瘟在了麥場屋門口,破衣爛衫一片烏云般罩著,屋內(nèi)就多了一層灰暗。
男人先是咳了一聲,說,離開村子吧。
屋內(nèi)就又多了一層灰暗。
趕快離開吧。男人說,這麥場,這場屋,這高粱,這青草,都是生產(chǎn)隊里的,都是集體的。
駱駝從干草上爬起來,說,我就是來你半邊村找你們的呀。
男人說,我是村上的支書。別說用不著的了,快拎著你的包袱走吧。
駱駝?wù)f,你是支書,你就別讓村上人再去賣硝石了。
你這就離開。男人說著就彎下腰,伸手去抓草上的包袱。
駱駝一屁股坐在包袱上,說,我死也不會離開!
男人的手縮回來,僵在半空中,說,你要體諒體諒我的難處。
駱駝?wù)f,村上人去賣硝石就回不來了呀。
天色突然暗下來,日光里隆起了灰青青的波浪。麥場上有兩幢高粱秸垛,就像一雙軟塌塌的癟乳,中間有孩娃在黑乎乎地爬動,三三兩兩的男人女人立著、望著。
男人說,全村上都知道你夜個沒離開村子,怕你留下來爭吃食。這場屋是屬于集體的,頭年陳拉巴的房屋都堿塌倒了,也沒準(zhǔn)許他住這場屋。
駱駝沒有吱聲,黑紅的臉上瓦片樣嘩嘩啦啦摔下一摞堅定的碎響。
你即使今兒個不離開村子,也得離開這場屋。男人扭轉(zhuǎn)身望了一眼麥場上的高粱秸垛說,跟著我走吧。
駱駝拎起兩個包袱就隨著男人走出場屋。
走在前面的男人,踢踢踏踏地驚起一霧堿硝。哞一聲牛的吼叫嗚嗚泱泱地涌在村子里,潰堤的洪水般在街筒里奔流,撞在村前的溝坎上,瀉在男人和駱駝腳下的土道上,白一片,灰一片。沿著村前的土道往北拐就走到了村西路口,到了路口男人就稀了腳步,后面的駱駝也就稀了腳步。走到街筒口,停下了。葦塘干涸著,撒下的網(wǎng)樣裂隙著,枯枝敗葉的蘆葦殘喘在涼風(fēng)里。男人又往前走了六七步,腳前那口水井就等在那里,井口圍著幾塊粗粒的灰白石頭,石頭下壓著幾近糟酥的青磚,井腔里傳出青磚碎裂的悶響。傳說,是先有的這青磚井,后才有的半邊村。男人癡了一個深秋的光景,折了身子往回走,走到村西口,往北走,走到街筒口就直愣愣地往村里扎,到了一個土房前,立在門口高喊,榔頭爺——榔頭——榔頭爺——榔頭——
男人推開半掩的柴門走進里屋。土炕上鋪著麻麻花花的席頭,靠墻堆著一團被窩,漢子委在被窩上,正咝咝啦啦地抽旱煙。
榔頭爺!男人說。
揍嗎?漢子問。
讓這個外村人在你家歇一兩天。男人說,歇一兩天就讓她走!
榔頭把旱煙從嘴巴上移到炕沿邊,吐出從腔道走出來的煙霧,剛要說話,嘴巴就死死冷住了,像掛著的一個青柿子。而后就驢驢馬馬地跑響一路咳嗽。停了,歇了,榔頭眼里漲著淚水,臉像透著紫褐的抹桌布,有風(fēng)哨樣的聲響稀薄下來。突然又一陣咳嗽暴起,這次比上一次更猛烈,一浪高過一浪,手里的旱煙灰渣拖著火星呼呼啦啦地跌下炕沿,被窩像青蛙鳴叫時的氣囊,伸張收縮中有油黑在閃亮。土炕在顛簸,土屋在搖晃,土塵、堿硝、唾沫,在飄揚碰撞。土屋瞬間就要倒塌了。突然榔頭的咳嗽歇息了,徹底地歇息了,就連風(fēng)哨聲都沒有一絲一毫了。
讓這個外村人住上一兩天,走就行了。男人說完閃了門一下,走出了土屋。
榔頭欠了欠身子,揚了揚頭,說,我不是攆你,你走吧,我這兒沒吃的。
駱駝?wù)f,我是來找你們的,告訴村上不要去賣硝石了,去了就回不來了。
榔頭說,你是說,賣了火硝掙了大錢,男人們在那富裕地方另娶妻生子不回來了?
駱駝?wù)f,不是,這硝石根本賣不了錢。那遠的路,挨餓、受凍、生病,就死在路上了呀。
榔頭說,村上都指望賣火硝換回錢,就這一條生路呢。
駱駝?wù)f,是一條死路。我和支書說過了,可別讓村上人再去了。
榔頭說,你是說大嘣死在路上了?
駱駝?wù)f,死在路上了。
榔頭說,栓住死在路上了?
駱駝?wù)f,死在路上了。
榔頭說,長生死了?
駱駝?wù)f,死了。
榔頭說,黑剩死了?
駱駝?wù)f,死了。
……
清晨第一縷日光牛毛樣細細柔柔地飄到半邊村里,這時村莊里的風(fēng)箱就喊山趕海般響亮起來。咕——嗒嗒——咕——嗒嗒,這些家的風(fēng)箱叫聲,是一日三餐不怎么斷頓的歡快鳴唱,果真是冒出煙囪的炊煙就黑重重直硬硬地沖入天空里,天空里就有喀喀嚓嚓的碎裂聲。吱吱——噗——吱吱——噗,這些家的風(fēng)箱叫聲,顯然不歡快,充滿著凄楚和悲戚,是缺了上頓沒下頓的幽怨,風(fēng)箱白天黑夜地閑置著,久了,抽板、栽毛、堵頭、拉棍,就都黏了、瓷了??删驮谶@個平平常常的晨時里,家境不好的風(fēng)箱,卻和著咕——嗒嗒,就,吱吱——噗,起來了。煙囪里冒出的竟是灰黃黃的絮煙,很快就飄散在了屋頂上。
街筒里塞滿了村人們的歡歌笑語。有人根本就沒燒早飯,不知在幾更天里就擁在了院門外。有的一家人端著剛剛從鍋里舀出的粥,哐哐嗆嗆地走出家門,端著碗站在街筒上,見人就說,知道了吧,去賣火硝能換大錢了。另一個人忙說,咱這火硝賣給開金礦的了,換回來的不是錢了,是金磚是金娃娃了。
一個男人說,真他娘的沒想到,連豬食狗食都吃不到年底的命說變就變了。一個男人說,這是多虧了支書哇!想來頭年跟他吵那一仗,怪對不住他的。一個女人說,猛一下有了金磚金娃娃,這日子可怎么個活法呀?一個男人說,我要買好磚好灰好料,蓋城里人住的房子,抗住鹽堿,過塌心日子。村人們的歡笑是半邊村多少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歡笑,真不知道今天的日頭是打西邊出來,還是打北邊出來。歡聲笑聲碗碟樣在街筒里飛轉(zhuǎn),落在了土墻皮上,一塊白花花的鹽堿就燦爛成了牡丹花;掛在了枯干的榆樹、柳樹、椿樹、桑樹的枝丫上,枯干的樹皮里立馬就有了綠色的潮動。
有了金磚金娃娃,我的五個光棍兒子就都能尋上老婆了。
我先把我的腰疼病治好。
我把我爹娘爺奶的墳挖了,放上棺木。
我就在方圓千村百鄉(xiāng)尋個最俊的小女人當(dāng)娘兒們。
……
二嘣卷風(fēng)帶火地跑到街筒上,對著村人們說,俺娘又活過來了,多虧了駱駝。俺娘瞇著眼,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俺哥大嘣的名字。駱駝?wù)f俺哥大嘣能換金磚金娃娃回來。俺娘就睜大了眼,挺起腰靠在被垛上了。
你是說駱駝救活了你娘?
嗯。
你是說駱駝?wù)f你哥大嘣能換回金磚金娃娃來?
嗯。
駱駝不是說去賣火硝換不回錢嗎?怎么又說能換回金磚金娃娃來呢?
駱駝不是說賣火硝的都死在路上了嗎?怎么又說大嘣還能活著回來呢?
那他駱駝的嘴怎么就像狗皮帽子沒個反正呢?
榔頭過來了。榔頭的腿腳不便,就不經(jīng)常走出屋門。這時從街筒北頭走過來,和往日相比就有了些大不一樣。往日里榔頭隔七岔九地走在街筒上,右腿拼命往前甩邁,落地生根后,落在后面的左腿狠命往前拖拉,右腿再拼命往前甩邁。兩只胳膊不停地甩動,以生產(chǎn)前進的動力,也是保持平衡的需要。同時一顆倭瓜樣的腦袋也在不停地搖擺,除了生產(chǎn)前進的動力外,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堅定勇往直前的意志??涩F(xiàn)時,榔頭走過來就增添了許多麻利,只是走起來還有些跛瘸。
見駱駝了嗎?榔頭立足未穩(wěn),氣喘吁吁地說。
村人見變化了的榔頭,立馬生出驚愕。
駱駝是女人!榔頭說。
村人茫然。
駱駝不是爺們兒?
嗯。
駱駝是個娘兒們?
嗯。
村人又是茫然。
榔頭你是怎么知道駱駝是個娘兒們的?
我看見了!
你看見什么了?
我看見駱駝撒尿了。
駱駝撒尿你看見什么了?
我看見駱駝蹲著了。
駱駝住你家,你是不是把駱駝當(dāng)成你的娘兒們了?
蹲著撒尿的不一定是娘兒們,二禿就蹲著撒尿好些年。
蹲著撒尿的還有鐵鎖呢。土房讓鹽堿堿倒了,檁條砸在腰上還白撿了條命,蹲著撒尿也實足呢。
村人笑了。笑聲銀鈴銅鈴般亮響在日光上,浩蕩在半邊村里。
榔頭問,駱駝到底去哪兒了?一個男人說,只見駱駝從大嘣家出來繞過槐樹往西走了。榔頭聽后,就繞過槐樹,走到廢棄的豬圈,沿著村街慢吞吞地來到破廟的瓦礫前時,榔頭猶豫了。榔頭望著村西口,望著村西口通往趙莊的土路,坑洼里蓄著堿硝、寒涼,還有留在堿硝和寒涼上的村人的腳窩。駱駝就是踩著這條土路走進了半邊村。半邊村的窮苦呀,逼得駱駝又從這條土路上逃走了?不會呢!就是逼跑了五個六個、八個九個的半邊村人,駱駝也不會跑。駱駝的心鐵得就像秤砣疙瘩、錘頭疙瘩,就是秤砣疙瘩化了、錘頭疙瘩化了,駱駝的心也化不了。駱駝的心死定了,就是不讓半邊村人再煉硝石,再去賣硝石。這時榔頭的心里就有只螢火蟲吱吱哇哇地盤旋著。呼啦啦一股涼風(fēng)從破廟瓦礫上方趕過來,青瓦片樣咔嚓扣在了榔頭的額頭上。
榔頭啟動了腳步,歪歪斜斜地走出破廟瓦礫,灑下一地的堅定。榔頭走在蘆葦塘西沿上,落在地上的蘆花殘敗在堿硝里。駱駝十有八九去了村里的硝棚了。榔頭邊想邊順著村西路一直往北走,過了兩個道口,就來到了硝棚前。煙霧瘦狗樣從棚門口內(nèi)、棚窗口內(nèi)躥出來。咕——嗒嗒——咕——嗒嗒——的風(fēng)箱叫,和煙霧絞在一起,硝棚就鼓鼓漲漲搖搖晃晃著。榔頭走進棚內(nèi),架在泥灶上的大鐵鍋里沸騰著水泡,就像生長著一畦狗尿苔歡笑著。一只鐵锨在鍋里不停地翻轉(zhuǎn)攪拌,七八個狗尿苔被鏟斷扣翻了,隨后又有七八個狗尿苔歡快地站起來,前仆后繼,勇往直前??拷眽Γ瑤讉€男人正忙著把硝土研細,把從鍋灶里掏出的高粱秸稈灰碾碎,而后放在一起不停地調(diào)和。
風(fēng)箱叫聲稀了,停了,宣告一鍋硝煉好了。
硝棚里彌漫著嗆人的氣息。人們咳嗽連連,在一陣接一陣的強咳后,把穢物抖落在堿硝上,扯掛在高粱秸稈上。有幾個男人竟然喘息艱難,胸中又風(fēng)箱般呼呼啦啦地響起,棚里扯滿了青藤紫藤。
連駱駝都沒能忍住,一串干咳后說,我說好多遍了,你們不能再煉硝石賣硝石了。
俺們煉的不是硝石,俺們煉的是火硝!
一回事呢。你們煉的硝石含鉀量太低,根本制不成炸藥!
胡扯淡!俺們知道,這火硝能換回金磚金娃娃來!
大鐵鍋里的硝石涼了,天也黑了,村人把析出的硝石放在席子上,回家了。
駱駝隨著榔頭長長短短輕輕重重的腳步,回到了家里。坐在土炕上,駱駝?wù)f,讓生者快樂,讓亡者安詳。榔頭說,你說的這是什么呢?
大嘣娘死了。原本大嘣娘的死和半邊村上的人死一樣,就像秋天里落下的一枚樹葉,冬天里飄下的一瓣雪花,最后在堿土里就悄無聲息了。隔三岔五地死人,對半邊村來說再平常不過了。如果有半年村上不死一個人,一年不死上五六個人,全村人就感到世道變了,看看村上的街筒,看看村上的道路,是在哪兒壘了墻,是在哪兒挖了溝,是不是不經(jīng)意間改了半邊村的風(fēng)水。然而,大嘣娘的死就不一樣了。大嘣娘眼看眼地咽了最后一口氣,可是,駱駝一說大嘣快回來了,大嘣要帶金磚金娃娃回來了,大嘣娘的雙眼就瞪圓了,眼底處散著濁黃。過了一晨半日,大嘣娘渾身就又稀軟了,脖頸立不住的頭顱拖著旱草樣的糟發(fā),栽到被垛上,而后滑到土炕上。駱駝就又說,醒醒吧,說不定大嘣明兒個后兒個的就趕回來了。大嘣娘就睜睜眼,眼縫也就有玉米穗線寬。大嘣娘又多熬了十天半月,終究沒能等到大嘣回來。在大嘣娘入殮后,二嘣說,讓駱駝給他娘開光!說這是他娘死前的心愿。
半邊村人從來就沒有聽過、更沒有見過給死人開光?;椟S的油燈光下,大嘣娘仰躺在棺材里,瘦削的臉上蕩溢著蠟黃的愉悅和安詳。半邊村人能走出家門的大都來了。男人女人老人少人都擁擠在大嘣家的院子里,一層一層圍著棺材,擠不進了,就找來樹墩、坯墩墊在腳下,再外層的就搬來水缸,倒扣在地上雙腳擠站在缸底上。一些老人、病人、殘疾人,最終沒能擠進人圍,就扶著院子的斷墻、仄斜的柳樹長咳和哮喘。有的村人是為了見上大嘣娘最后一面,有的村人就不是,是專為看駱駝為大嘣娘開光的。
開光開始了。駱駝左手拿著一只碗,碗里滴了香油,油香頓時在棺材上空,在院子里,在黑夜里翻卷開來,夜色立馬厚重了一層。駱駝右手握著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大嘣娘的眼睛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眼——看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耳朵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耳朵——聽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嘴巴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肩膀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手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嘣娘的腳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腳——走八方!
……
為大嘣娘開光完畢,駱駝閉目、靜氣、默著。
夜色死一樣靜,能聽到黑夜墨樣的流動。
默過了一個寒冬。
終于有人說話了。
快看呀,大嘣娘是不是比原先好看了?
是啊,比以前富態(tài)了,不是嗎?
村人們在無影無形的油香潮脹中,開始興奮了,騷動了。
躺在棺材里的大嘣娘,身穿藍襖,這身藍襖早已穿過,有些舊色,還好,沒有補丁,不知哪年洗過,曬干疊好壓在了箱底。襖上殘留著洗后的水痕,一條蛇蛻皮樣的鹽堿盤在腰際,上下還散落脆棗、黃豆樣的鹽堿,閃亮著陳年的光白,光白里透發(fā)著酸澀、腥咸、霉糟。
突然,就有了孩娃剜心割肝的哭叫。
原來幾個孩娃從大人的胯下鉆到棺材前的供桌下,去偷駱駝開完光后放在供桌上的香油碗。幾個孩娃在供桌下爭奪油碗,油碗摔在地上,碎了。孩娃們就拼命搶奪碗片,把碗片送進嘴里,去舔上面的香油。結(jié)果孩娃們就割破了嘴唇、舌頭和手。血就淋漓在孩娃臉上、衣衫上,還有地上、供桌腿上,血紅在油燈光影的晃動中不停地搖搖擺擺。
哎吆——俺的那個兒哎——
女人的一聲長哭——竟然在大嘣娘的靈前哭兒子——村人們驚呆了。
一個女人,又一個女人,在供桌前攬住自己的兒子,邊哭邊擦臉上的血。村人們嘀咕著,大嘣家有了好運,人從死到下葬入土前遇到紅是喜是彩頭,死人家能沖喪氣!那破嘴破手的孩娃家就倒霉了,出紅的人家遇到了死人,就沾上晦氣了!
幾個破臉破手孩娃的娘聽說沾上了晦氣,哭得就更厲害了。初始,村人們都為之動容,很難過,有的也隨之淌下熱淚??墒?,就在女人不停地哭喊兒子時,人們便冷涼下來,隨后,便有了說說笑笑。
駱駝扶起哭喊著的女人,說,大嘣娘開了光了,就沒有喪氣晦氣了!快領(lǐng)孩子回家吧,給他洗洗擦擦,先不要給他干糧吃。
俺家連稀的都沒有,哪去偷干的給他吃呀?女人站起來說,你是說,給大嘣娘開了光,俺家就真的沾不上晦氣?
真的沾不上晦氣!駱駝?wù)f。
沾了晦氣,就和你沒個完了。是你的碗禍害了俺的兒!幾個女人說完,領(lǐng)孩娃走了。
翌日,埋葬了大嘣娘。夜里,駱駝拿著小包袱進了大嘣家。二嘣和媳婦正坐在炕上喝稀粥,見駱駝進屋來急忙溜下炕。駱駝把小包袱撩開,現(xiàn)出一包黑豆、一包烤焦的紅棗,還有一包炒熟的芝麻。二嘣和媳婦感激的淚花泊在眼眶里閃動。媳婦說,駱駝嬸子,你怎么又給俺們送這好吃食來了?二嘣說,俺真不知道怎樣報答你!駱駝?wù)f,想報答我,就和媳婦早些天坐下孩子!
半邊村人的日子和往常一樣,就這么稀稀松松地過著。盼著秋天,秋天就汪白汪白地來了。收成就這個收成,四四周周的洼地里依舊是白花花的鹽堿,比去年又長出了一指兩指高低的堿硝。還好,南洼地里、西洼地里都長了一片高粱,就連東洼地里,雖然比不上南洼地里和西洼地里,但也在零零散散地長著高粱。村人們還是有些喜悅,收成這兩洼半的高粱,半邊村人就能活命了。
還沒有入冬,早和晚剛剛有薄紗般的涼意,晌午仍然熱得燎燥,可二嘣的媳婦就像穿了棉襖棉褲,肚子腆脹著,在麥場上脫高粱粒、捆高粱秸。
二嘣媳婦八成懷上孩娃了。
可是呢,這不都顯懷了!
二嘣媳婦懷上孩娃,在半邊村一股旋風(fēng)樣卷開了。二嘣娘死前胡話里還在念叨,大嘣是光棍,去賣火硝總也不回來。二嘣有媳婦,媳婦都40了還沒懷過孩娃。
半邊村人覺得蹊蹺,七七八八地議論著二嘣媳婦懷上了孩娃。就有人急風(fēng)急雨地跑進人堆,說,知道嗎?大嘣娘墳頭上開了一枝倭瓜花!
村人們就快腿快腳地趕到村東的墳場,果然真就有一枝倭瓜花燦爛在大嘣娘的墳頭上,蕩漾在秋末的日光里。墳場里的鹽堿要比南洼地西洼地的鹽堿厚,要有土炕深,連菅草、茅草、蘆荻都難長,怎么就偏偏在大嘣娘的墳頭上生生硬硬地長出倭瓜花呢?
二嘣媳婦懷上孩娃了!
二嘣娘墳上長倭瓜了!
是呢,是駱駝給二嘣娘開了光!有福蔭了!二嘣娘死了剛剛?cè)齻€月,滿打滿算不足百日,就應(yīng)驗了哇!
駱駝為二嘣娘開光后,就給二嘣家?guī)砹撕眠\氣。村人的議論就像潮水一樣,從村中央潮到村東、潮到村西、潮到村南、潮到村北。柴棚里、門洞下、屋炕上,就嗆嗆唔唔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街筒口槐樹下站著一個男人,望了望天,看了看樹,撓了撓陳年蓬松的頭。又一個男人從街筒北口踢踢踏踏走過來,走到槐樹下就歇了腳步。
你看看,那頭外來的駱駝還真挺能。
給二嘣娘開了光,二嘣家就來了福氣呢!
就是呀!
能呀!
神呀!
就又有三三兩兩的男人女人從各自家院落里走出來,又有零零星星的過路人從通往趙莊的土路上湊過來。槐樹下就站滿了村人。
二嘣家的福氣,就真的是駱駝給他娘開光開來的?
那可不是唄,給他娘開完光,他娘兒們就懷上了。我頭晌還見他娘兒們了,看她那臉色那氣象,肯定還是懷個兒子呢!
照你的說法,駱駝不給二嘣娘開光,二嘣媳婦鐵定懷不上孩子?……清水洼的齊二毛和媳婦結(jié)婚30年,媳婦一直懷不上孩子,都到50歲了,誰也沒承想,懷上孩子了,那時齊二毛媳婦比今兒個二嘣媳婦的歲數(shù)還大呢。齊二毛家的老人死也沒有開過光,那時壓根兒也沒聽說過開光呢。
除了二嘣媳婦懷上孩子,那二嘣娘墳頭上還長出倭瓜花呢。你說那村東墳地除了長鹽堿,還能長什么呢?
那不簡單嘛,一只大個的鳥在天上飛,撲哧,一坨鳥糞落在了二嘣娘的墳頭上,那鳥先是吃了倭瓜,那坨糞個大,就隔住了鹽堿,就長出了倭瓜花。
那坨鳥糞怎么就不歪不斜地正好落在二嘣娘的墳頭上呢?
你是說,那坨鳥糞怎么不往你家墳頭上落呢?是吧?唉,正是呢。能往二嘣娘墳頭上落,不往別人家墳頭上落,就證明了,二嘣娘死了,開了光,就有了仙氣,就有了福蔭。
日頭到了正平南,沒有一個人回屋燒火做飯??诟闪?,舌燥了,人們的話語像是從喉嚨里扯出的粗布,黑一塊、紫一塊。有人忍不住了,就進到誰家的院里、屋里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進肚里,撇下水瓢,邊擦嘴,邊走回槐樹下。
二嘣家有了好運,到底是不是駱駝給二嘣娘開光帶來的呢?就有一蓬信,就有一蓬疑,云在村子里,霧在村人的心上。
又有一個女人在絮叨,說是開光,不就是拿個碗拿根筷子在大嘣娘身上比畫比畫嗎?比畫了比畫就有了好運了?
這車轱轆樣的問話,村人們都聽煩了,煩透了。槐樹下死一般寂靜。
味爺接連咳了幾聲。味爺一般不說話,別人說,他只顧抽旱煙,他說話前總要連續(xù)干咳。
駱駝在家供著一尊金佛,你們知道嗎?味爺坐在槐樹長在土外的粗根上,把旱煙磕在鞋底上,說,駱駝給二嘣娘開光前,先給金佛燒香、磕頭,請上佛性,才去給二嘣娘開的光。
味爺?shù)脑捯徽f完,村人們就呆住了,槐樹也呆住了,墻頭也呆住了,街筒的過道風(fēng)也呆住了,紋絲不吹了,被過道風(fēng)旋起的堿土、樹葉、草末,也就呱嗒一聲,趴伏在地上,就一動不動了。就連日頭也呆住了,就卡在槐樹的枝杈上,僵硬了,原本日光落地時咔咔嚓嚓的聲響也沒有了。
駱駝?wù)娴挠薪鸱??一個女人的喊叫,讓默了有一個冬天那么長久的村人們醒過神來。村人們都立在槐樹下,唯獨味爺一人始終坐在地上,把磕空了的煙鍋又續(xù)滿煙葉。
駱駝就真的有金佛呢?
村人們沒有應(yīng)聲,味爺也沒有應(yīng)聲,兩腮癟收著在吸煙,一陣陣咝咝啦啦呼呼嚕嚕。村人們腰酸了、腿疲了,有人撿來坯頭坐上,有人把鞋子脫下來墊在屁股下坐著,有人干脆曲下身子,一屁股砸在了地上??傊€是沒有人想回屋燒飯,就這樣圍著、耗著,時而冒出一語半言的問問答答。
狗剩從蘆葦坑邊走來,走過破廟的瓦礫堆,就直直硬硬地往村人這邊趕。狗剩站在槐樹下,空氣里就彌漫著堿硝水汽,村人的眼里、鼻里、嘴里就有苦酸腥澀流流淌淌。狗剩的黑衣黑褲上疊著補丁,補丁上覆蓋著堿硝水落下的斑斑圈圈。日光躲過槐樹枝杈照在狗剩的黑衣黑褲上,斑斑圈圈就閃著昏黃。斑圈同槐樹葉陰影洇在一起了,那堿硝了的斑圈就和沒在衣褲上一個樣。
狗剩說,駱駝又在硝棚里鬧呢,就說咱們煉的火硝掙不了錢,就說去賣火硝的全都回不來了,就說大嘣、栓柱、長生、黑剩全都死在路上了。
她說她有金佛了沒?一個女人問。
是呀,駱駝?wù)f沒說她有尊金佛?一個男人問。
金佛?啥金佛?哪有金佛?狗剩呆愣在槐樹下,淹沒在目光里、日光里。
天光像著了顏色,變青、變灰,不聲不響地暗淡下來。當(dāng)日頭縮了最后一根光線,吱哇一聲栽進西面趙莊村里時,半邊村人才覺出這一天太漫長了,從未見過的漫長,長過了半邊村的歷史。
夜里飄著淺淺的月光,看不見月亮掛在哪兒。半邊村人往日在這時就上了土炕,躺了、歇了,即使睡不著,也就吹熄了油燈,在黑夜里說說嘆嘆,把一天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你說一遍,我說一遍,總在巴望著幸福光景。可就在這一夜,整個半邊村人就像著了邪魔,不上炕,不睡覺,吹了燈,溜出屋門,邁出院門,走在街筒上,偶爾遇到村人,猛一驚乍,說,干嗎呢?還不睡呢?那人說,今夜多喝了一碗黏粥,肚子脹得慌,出來轉(zhuǎn)個圈。隨即腳步聲就埋在夜色里了。
月亮就像被母親掰去了一塊面餅樣吊在上空,榔頭的破敗院落里就有藍瑩瑩的光亮在流淌。土圍墻被雨淋堿蝕后衰落了,高處不抵人的肩膀,低處不足人的膝蓋。墻頭上擺著黑西瓜樣的人頭,整整一圈起起伏伏。
看見金佛了嗎?
沒有。
連佛光也看不見嗎?
看不見。
你呢?你看了嗎?
也看不見。
……
咯吱,一聲,柴門開了。
駱駝踢踢踏踏地走進院子,靠南墻有四個土炕大小的菜畦,榔頭種過茄子、黃瓜、豆角、西紅柿。榔頭施肥、澆水,一頓周遭侍候,最后苦苦巴巴地剛剛鉆出嫩苗,還沒等到長出果芽,就被堿萎了堿死了,嫩秧就干癟在了堿土上。駱駝走到菜畦上就不走了,就立在菜畦上解褲子,呼呼啦啦褪掉褲子,蹲在菜畦上,就傳來了一陣呼呼啦啦的撒尿聲。
駱駝還真是個娘兒們。
真是個娘兒們!
駱駝撒完一泡尿,就回到了屋里。
剛才屋門開著的時候,你看佛光了嗎?
沒有。剛才駱駝開門時,我把腦袋縮在墻頭外邊了。你呢?你看見了嗎?
也沒有。
可能是院子里太亮了。你想啊,若是月黑天,那佛光不就亮了嗎?
那等月黑天再來看。
……
狗剩,狗剩呢?是味爺在墻外找狗剩。
狗剩在南墻頭趴著呢。
味爺就來到南墻頭,扒拉了幾個腦袋,說,狗剩,別在這兒趴著了,快家走吧,你爺爺不行了。
過了冬天、春天、夏天、秋天,賣硝石的人沒有回來。又過了冬天、春天、夏天、秋天,賣硝石的人還沒有回來。這又過了冬天、春天,眼看著夏天也快過去了,天天從日頭升出來到日頭落回窩,再到月亮也爬出來了,總也不見賣硝人的半個人毛影子。半邊村人真的開始有些遲疑了,有些恐懼了。出村賣硝的人在把金娃娃換到手里后,就真的在城里住上了洋樓?就真的天天悠閑著吃香喝辣?就真的忘了爺奶爹娘?就真的舍了兄弟姐妹?就真的甩了老婆孩子了?有一個人、兩個人,癡迷上了城里日子,癡迷上了天堂生活,那全半邊村所有出去賣硝的人呢?都癡迷上了外面,都不回家了?所有人的良心都讓狗吃了,貓啃了?一點渣、半粒末也沒丟下?半邊村人越發(fā)遲疑了,越發(fā)恐懼了,就在這半邊村人遲著疑、恐著懼的當(dāng)兒,駱駝還是在街筒里、院落里、硝棚里,嘶嘶啞啞地說叫著,可別再煉硝石了,這硝石根本賣不了錢。去賣硝石就回不來了,那遠的路,挨餓、受凍、生病,就死在路上了,大嘣死了,栓住死了,長生死了,黑剩死了……
果然,半邊村人去硝棚煉硝的人日漸稀了、淡了。接下來,白天里黑夜里,硝棚內(nèi)就空著、落著。過了十日半月,就有村人又熬不住貧苦,煉硝——賣硝——換金娃娃——掙大錢的渴望毛毛蟲樣在心里拱動、爬行。一個人走進了硝棚,又一個人走進了硝棚,成堆的堿硝土和高粱秸灰,被從門縫里、窗縫里、墻縫里刮來的風(fēng)吹散了,溝溝坎坎地漫在棚地上。大鐵鍋里殘留的石硝像落下的一張蛛網(wǎng),麻麻岔岔著青青灰灰。高粱秸灰讓雨氣潮腐成了估衣的氣息,彌漫著滿棚屋的黑藍。走進硝棚的一兩個人要把硝土研細,把高粱秸灰碾碎,要把這研細碾碎的混在一起放在水里。要有人坐在地上拉風(fēng)箱,填高粱秸燒火,要有人蹲在灶臺上不停地攪拌硝水,防止粘底和飛濺……這些活計一兩個人顯然是忙不過來。于是,兩個人倒了簸箕里的硝土,熄了灶膛里的柴火,嘆了聲有一個深冬般長的白亮亮的氣,掩上門,走了。
狗剩爺爺死了。
狗剩爺爺死前捯著短氣,瞪著枯眼,要求死后讓駱駝開光。狗剩爺爺咽了最后一口氣,還沒抬到靈床,家里人就去央求駱駝開光。整個半邊村人也都盼望駱駝給狗剩爺爺開光,期待著開光后的靈驗。
開光開始了。駱駝左手拿著一只碗,碗里滴了香油,頓時油香在棺材上空,在院子里,在黑夜里翻卷開來,夜色立馬厚重了一層。駱駝右手握著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狗剩爺爺?shù)难劬ι袭嬃艘粋€圈,說,開開眼——看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爺爺?shù)亩渖袭嬃艘粋€圈,說,開開耳朵——聽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爺爺?shù)淖彀蜕袭嬃艘粋€圈,說,開開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爺爺?shù)募绨蛏袭嬃艘粋€圈,說,開開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爺爺?shù)氖稚袭嬃艘粋€圈,說,開開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爺爺?shù)哪_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腳——走八方!
……
為狗剩爺爺?shù)拈_光完畢,駱駝閉目、靜氣、默著。
夜色死一樣靜,能聽到黑夜墨樣的流動。
默過了一個寒冬。
轉(zhuǎn)天從早起到晌午,一直在下著時急時緩的細雨。狗剩家院子里停著狗剩爺爺?shù)撵`棚。因為下雨,滿院落的堿硝泥。初始,院地上布滿了村人的腳痕,一個挨著一個的腳窩里蓄著堿硝水。后來,隨著村人們來回踢踏的腳步,一個腳窩也不見了,是一片透著堿硝的爛泥。這一灣爛泥,在村人的心里就是一灣爛麻。堿硝泥掛在了鞋子上、褲腿上、孝衣上,先掛上去的堿硝泥還未干爽,后面的堿硝泥就又掛上去了。味爺說,狗剩爺爺死,天爺都難過得厲害,哭個不停呢。其實,半邊村人早就意亂心煩了。院子里下著雨,靈棚里也在稀稀拉拉地淌著水。孝子賢孫們圍著棺材蹲蹲坐坐、坐坐蹲蹲,剛把右腳從屁股底下撤出來,換上左腳,沒過半袋煙工夫,就又把左腳撤出來,換上右腳,充滿煩躁不安。來靈棚前吊唁的村人更是潦潦草草,先是哭聲長調(diào),調(diào)聲越長說明吊唁者對死者的悲情越重。一般哭上七八個長調(diào)就說得過去了,若是哭上十個長調(diào)說明吊唁者對死者感情好、交往深。若是哭上十多個長調(diào),那說明吊唁者和死者的感情超乎尋常了,否則,就是虛情假意。所以,哭上十幾個長調(diào)的吊唁者幾乎見不到。村人來到狗剩爺爺靈前的哭聲,雨小時像蚊蠅的鳴叫在靈棚前飄動,雨大時就全化在雨聲里了。兩個長調(diào)還沒哭完,味爺就吆喝一聲,天涼,別哭壞了身子。吊唁者就立馬停住了哭調(diào),隨即雙手一攏,抱拳,欲作揖、磕頭。瞬間,味爺一掄胳膊截住吊唁者抱起的雙拳,說,禮到了,地下濕,別磕了。而后,味爺對著靈棚內(nèi)吼了一句,回——禮——圍在棺材周遭的孝子賢孫們便朝靈前紛紛磕一個頭。雨還在悠悠晃晃地下著,吊唁者零零星星地沒有了。天一直陰著,日頭始終沒有出來。味爺仰頭,望了一眼水露露、灰蒙蒙的天,說,到晌午了,給狗剩爺爺下葬吧!說罷,男人們拆靈棚、放索繩、綁舁架。咔嚓!摔碎喪食碗的剎那,日頭掙出來了。
日頭懸在正天,天空像剛剛水洗過的藍布,有五朵、七朵的白云棉絮樣飄在上面。狗剩爺爺?shù)墓撞谋焕K綁杠抬地離地時,村西趙莊的天頂上現(xiàn)出了一條彩虹。
天上一條彩虹,地上一條真龍。
半邊村沸溢著嘁嘁嗆嗆的議論。
怎么狗剩爺爺?shù)墓撞囊惶饋?,天就住了雨、放了晴呢?起靈——天晴,是不是駱駝給狗剩爺爺開的光就真的有了靈驗?zāi)兀?/p>
天晴就天晴吧,那西邊天上怎么還出了彩虹呢?
這可不是小兆頭!
狗剩爺爺?shù)墓撞脑诮滞怖镄凶?,就有村人立在土墻根?狗剩爺爺?shù)墓撞睦@過硝棚時,就有村人站在原為煉硝堆起的硝土堆上;狗剩爺爺?shù)墓撞男凶咴诹舜逦鞯耐谅飞希陀写迦肆⒃诼愤叺臏峡采?狗剩爺爺?shù)墓撞脑竭^破廟瓦礫時,許許多多的村人就圍在了村西的路口……原本在往日,半邊村上死人,甚至有了年輕人少亡,都不足為奇,死了也就死了,就像秋后落下一枚樹葉,深冬飄下一片雪花。為死去的長者送路、下葬,除了孝子賢孫舉幡、抱罐、磕頭、引靈外,其他的,就是村上最強壯的十來個男人抬杠、下棺、埋土,完了也就完了……而狗剩爺爺這次下葬,就和以往有著地覆天翻的不同,整個半邊村人能出來的都出來了,能走動的就一直跟著棺材走,力氣不足的就趴在堿硝了半截的院墻頭上、蹲在土房墻根下、倚在歪脖子棗樹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棺材。棺材行走在村西的坑洼路上時,堿硝泥粘坨了村人的鞋子,走幾步就要停下來甩動鞋子上的泥巴,有的村人泥巴沒有甩掉,鞋子倒甩掉了,索性手提著鞋子,赤者腳、踩著泥巴追趕棺材……半邊村人就是渴望見證狗剩爺爺開光后的靈驗。
狗剩爺爺?shù)奈迤哌^了。
狗剩爺爺五七過后,又過了一個月。
村人見到狗剩,問,狗剩,你爺爺開光后有靈驗了沒?
狗剩愣怔了愣怔,說,有了呢。
你是說,你爺爺墳頭上和二嘣娘墳頭上一樣,也開倭瓜花了?
沒有。
你是說,你娘兒們和二嘣娘兒們一樣,也懷上兒子了?
狗剩呆著憨著,羞了滿臉的黑黑紫紫。
哎哎喲喲,我想起來了,你還沒娶上娘兒們呢。
我是說……
你是說你尋到娘兒們了?這也算呢。哪村的?誰家的閨女?俊不?
狗剩吸了一口涼氣,說,我家年年秋天西屋里漏雨,唯獨今年秋天不漏了。
你家今年房頂上鋪了高粱秸。
我家哪年都鋪高粱秸,可哪年秋天都漏雨。不信你這就到我家西屋里瞅瞅看,往年的雨水線還在墻上呢。
駱駝的金佛不見了。
榔頭便就有了和駱駝最開始的爭吵,第一次爭吵很不自然和諧,山一句、河一句,黑一句、白一句。爭吵聲里,榔頭比駱駝要兇要暴,而駱駝倒顯得低聲細氣。
——失——釋——拾——釋——拾——失——拾——失——釋——
——得——的——德——的——得——德——德——得——的——
——失——得——德——釋——得——失—— 釋——德——釋——
吵鬧聲撞在榔頭家的屋墻上,就像一片片鹽堿嘎巴摔在屋墻上酥了、碎了,散到街筒上,話語就卷卷鈍鈍、糟糟糠糠了。村人們誰也聽不清楚,誰也聽不明白。
駱駝的金佛被人偷走了,半邊村人一夜之間全都知道了。
沒有了金佛,駱駝還能開光嗎?
沒有了金佛,駱駝開的光還有佛力嗎?
半邊村開始了躁動不安。
狗油爺爺昏沉了七八天了,就想死后讓駱駝給開光,聽說金佛被人偷走了,倒立馬睜大了眼睛,嘰嘰嚶嚶哭起來。
涼快爺爺病在炕上,一朝不如一朝,一辰不如一辰,說,命就這個命,不開光也就這光景,開了光說不定能給子孫們鋪上好運道。聽說金佛被人偷走了,涼快爺爺就又硬挺著,等著駱駝能給他開光再死。
二坡窮得叮當(dāng)響,近50歲了,還沒尋上娘兒們,從春夏到秋冬,連囫圇鞋子都難得穿上。這兩年也隨村人煉硝石,也想隨村人去賣硝石掙大錢,可就在打好棗木圓盤車,補好口袋,縫好鞋子,裝上硝石,要走出家門時,村上再沒人去賣硝石了。二坡發(fā)財?shù)奈ㄒ还饬?,像風(fēng)雨中的燈火一樣,噗嚕,破滅了。他想到了——早死!早死,早讓駱駝開光,早托生好命運。可是,金佛被偷走了,駱駝就不能開光了,于是,二坡就又想,先不死了,先活著。
黏糕奶奶是半邊村最長壽的老人。大兒子死了,二兒子死了,三兒子也死了,73歲的黏糕奶奶依然風(fēng)火在院子里、風(fēng)火在街筒里、風(fēng)火在人群里。黏糕奶奶說,我都活過兩個人的壽命了,三個兒子都讓我熬死了,我這是活的兒子們的壽呢,我不能再活著了,天該死了,死了吧。一個心愿,就是讓駱駝為我開開光。黏糕奶奶聽說金佛被偷走了,隨即改變了主意,我才不死呢,駱駝不給我開光我就不死,永生永世地活著。
怒罵聲、痛恨聲、責(zé)備聲、嘆息聲,像運河決了堤、開了堰,在半邊村奔瀉著、狂涌著、翻滾著,眼看著土房、院墻都將淹沒了,村落、街路將要沖散了……
金佛回來了。
金佛全皮全毛地回來了。
金佛全皮全毛地回到了榔頭和駱駝住的土房里的佛座上了。
駱駝和榔頭停止了爭吵。怒罵聲、痛恨聲、責(zé)備聲、嘆息聲,都沒了蹤沒了影,半邊村人的嘴里像落進了麻雀,嘰嘰喳喳的議論聲罩著整個村子。
金佛的佛力真大,跑了,還能回來。
金佛的佛性才大呢,讓賊偷了,就發(fā)佛性,把賊的壞心化成了良心,就把金佛送回來了。
那佛性在賊身上留著時,賊懷良心。等那佛性退了呢?沒了呢?那賊懷的還是賊心,賊就是賊!
反正,賊,就該千刀萬剮!
狗剩跳進了村西趙莊跟前的河里了。
把狗剩從河里撈上來,狗剩滿臉滿身的青紫。支書干裂而又咸黑的手,在狗剩的鼻孔上、嘴巴上貼了貼,又貼了貼,擺了擺老鴰頭。隨后,又有村人三三兩兩、五五六六地伸手在狗剩臉上放了放,都表示狗剩沒了一絲一毫的喘息。
狗剩爹娘從村南一路哭天叫地地跑過來。
二嘣,去把生產(chǎn)隊的黃牛牽來吧。支書說完,走下河坡,嘩嘩啦啦撒了一泡尿。
狗剩是少亡。少亡是大喪,是天喪。少亡者不吉不利,少亡者家多災(zāi)多難。少亡者,不躺靈床,不穿壽衣,不裝棺材,不隔晝夜,不入祖墳。
黃牛馱著狗剩往村東的亂堿崗子走。
黃牛停在了亂堿崗子上。把趴在牛背上的狗剩抱下時,牛腰上還淌著狗剩漾出的河水。
狗剩停放在一堆攤平的鹽堿土上。
村人抱來了兩鋪高粱秸和兩鋪蘆葦,另帶兩根草繩,這就是安葬狗剩的全部棺槨了。
味爺背靠經(jīng)鹽堿、水沖留下腿高的崗墻,抓著高粱秸,給狗剩扎幡。扎著扎著就不扎了,一雙老繭手停在半空里,高粱秸呼啦啦落下一地裂黑裂黑的悶響。味爺說,能有誰為狗剩打幡抱罐呢?
狗剩近門當(dāng)支沒有侄孫輩,遠門遠支就是有侄孫輩,為狗剩打幡抱罐就等于給狗剩過繼當(dāng)兒子了。誰過繼當(dāng)兒子誰就要繼承一份家業(yè),就是不繼承一份家業(yè),也要分給不少的物件。誰個心愿為狗剩白白打幡抱罐,白白過繼當(dāng)兒子呢?
就把幡擱在狗剩身上,讓他自個馱著吧!
世上像狗剩這樣的也不止他一個,就讓他自個兒馱吧!
狗剩也不埋棺材,挖個坑就埋了,怎么拖了這長工夫呢?
在亂堿崗子上,挖了四鍬,就挖出了孩娃的骨頭,又換了個崗子重新挖,挖了不足十鍬就又挖出了孩娃骨頭,就又換了個崗子接著挖。這時,就有人說,讓駱駝抓緊給狗剩開光吧,開完光坑也挖好了,就能埋狗剩了。
開光開始了。駱駝左手拿著一只碗,碗里滴了香油,頓時油香在岡子上,在曠野里翻卷開來,天色立馬清亮了一層。駱駝右手握著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狗剩的眼睛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眼——看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 在狗剩的耳朵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耳朵——聽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的嘴巴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的肩膀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的手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狗剩的腳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腳——走八方!
……
為狗剩開光完畢,駱駝閉目、靜氣、默著。
一聲尖叫,電閃般劈在了秫秸上和蘆葦上,雷鳴般炸在了堿崗上和野地上。
哎呀!狗剩有喘息了!
還真的呢,狗剩嘴巴上的那棵蘆葦花正在晃動呢!
就有人把手伸到了狗剩嘴巴上、鼻孔前,說,還真的有喘息了。說完,狗剩咕——嚕,咕——嚕,嘔了兩口河水。
狗——?!贰!贰!贰!贰!贰?/p>
在爹娘和村人扯心割肝的呼叫中,狗剩又咕——嚕,咕——嚕,嘔了兩口河水。
狗剩的眼皮揪了兩揪后,眨了兩眨眼,隨即就有了急急驟驟的呼吸。
狗?;钸^來了。
狗剩就又真真切切地活過來了。
狗剩活過來,并不是半邊村自古以來天大地大的新奇。
駱駝給死了的狗剩開光,讓狗剩起死回生,這才是半邊村自古以來天大地大的新奇。
整整一夜,整個半邊村都沒有安靜,就連僅有的幾條狗幾只雞都不回窩。村人走在街筒上,串到鄰舍家,即使不走在街筒上,不串鄰舍家,自個兒一家人坐在土炕上也不睡覺,嘰嘰咕咕、嗆嗆吵吵。天亮了,有的村人頂著昏頭,倒在土炕上呼呼大睡了。有的村人還是不睡,硬是扛著昏頭走上街筒,就與三三兩兩、五五六六的村人相遇。
昨夜個,我好像做了夢,夢見狗剩死了,又讓駱駝開光開活了。
我也是呢,我也好像做了夢,夢見狗剩死了,又讓駱駝開光開活了。
真巧了,我也夢見……
胡扯淡!你們不是做的夢!昨個狗剩就是真死了,駱駝就是真給狗剩開光開活了!支書啥時也站在街筒里了,村人們竟然不知道。支書揉了兩把眼睛,咳了一聲,接著說,不信,你們這就去村東亂堿岡子再看看,昨過晌給狗剩挖的墳坑還在那兒呢。
村人摑了摑腦袋,眨了眨眼睛,望了望天空,日頭是不是還掛在天頂上?瞅了瞅枯死的老榆樹,是不是又長出了鮮嫩的枝丫,甚至長出一只麻雀或一只喜鵲,報出一陣嘰嘰喳喳響亮的鳴叫?
狗剩清清明明地死了。狗剩尸在亂堿岡子上,充當(dāng)棺槨的秫秸、蘆葦都鋪好了,稈幡也扎好了,墓坑也打好了,只要把狗剩擺到墓坑里,幾個男人,幾把鐵鍬,掘掘揚揚,不消半袋煙的工夫,狗剩就埋在地下了,和這個世界就土里土外地陰陽兩隔了。可是,就在把狗剩擺進墓坑前,駱駝給狗剩開了光,開完光,狗剩就喘息了、睜眼了,就活過來了。半邊村人看到駱駝能讓狗剩起死回生,就真真切切地覺出了駱駝身上的佛性和佛力。
頭午,又有村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榔頭的院墻跟前,要親眼看看駱駝的那尊金佛。門鎖著。原本榔頭的房門從來是白天不鎖、夜里不閂。村人問,榔頭跟駱駝干什么去了呢?村人說,那誰能知道?村人問,啥時候走的?另一個村人說,我前天來,門就鎖著。一個村人說,走,到窗戶跟前去看看。幾個村人就進了院子,走到窗戶前,趴在窗臺上,足足過了一世,也沒有人說看到了金佛。一個村人哎喲一聲,說,看,紅褲衩!窗臺前的秫秸垛上晾著一個紅艷艷的褲衩。一只男人手去揪,另一只男人手去揪,紅褲衩就像一面旗幟一樣扯蕩在了日光里、飄揚在了微風(fēng)里。褲衩上浮貼著一層鹽堿,透著白白亮亮。一個男人說,褲衩上這白晃晃的是不是堿硝?另一個男人說,應(yīng)該是呢。說完就用手指在褲衩上撓捏了幾撓捏,把手指里的粉末塞進嘴里,摁在舌頭上,嘬著嘴,來回咂摸。一個男人問,到底是不是堿硝?那個男人直到咂摸完,喉結(jié)上下拉動八九次,停止了,也沒有回答到底是不是堿硝。褲衩像一面旗幟在男人們的手中高舉著,就越發(fā)鮮艷了,整個院落里溢漾著火紅。一個男人說,看,這褲衩上的針腳都和芝麻粒一樣大小,勻稱死了。幾個男人爭奪搶看時,有一個男人說,這褲衩不是拿手縫的,是機器軋的,只有城里人才有!幾個男人最終還是又把紅褲衩撂在了秫秸垛上。走出院子時看到,原來種過的菜沒有長出菜芽就枯萎了,棵葉干癟在泥土里??墒茄矍?,在榔頭幾年不種菜的畦里,又有新菜棵秧長出來了,結(jié)了拳頭大的茄子、雞蛋大的西紅柿。
半邊村,地也覆了、天也翻了。
半邊村變了,變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屋山上、墻頭上像開滿了牡丹和芍藥,街筒里、院子里像長滿了水仙和茉莉,晌午的日頭像烤酥的面餅,夜晚的星辰像藍瑩的寶石。在村頭,有村人踮著腳尖,伸手抓了一把日光,兩手里外倒扯,說,是不是天上在下金絲線呢?有村人抻長了脖子,將鼻子探在半空里,嗅了嗅,說,你們快聞聞吧,這風(fēng)里是不是灑了油?香死個人了呀!
村人們的歡聲像湍急的河水一流趕過一流,在村頭前、街尾口、院落里,沒頭沒腦地沖瀉著。村人們的笑語像奔涌的烏云一層覆蓋一層,在房頂上、樹梢上、煙囪上,越積越厚越淤越黑。深夜里,這家的笑聲吵醒了鄰家,鄰家也就隨之笑聲朗朗起來,鄰家的笑聲又把鄰家的笑聲連起來了,比往常日子的歡笑還香甜。那家的夢話就和鄰家的夢話對在一起了,鄰家的夢話又把鄰家的夢話牽起來了,和白日里的說話沒有二樣。
我夢見了,村東白汪汪的鹽堿墳地,成了白花花的棉絮,成了白花花的蠶絲。
我夢見了,村東白汪汪的鹽堿墳地,成了白花花的麥粉,成了白花花的綿糖。
我夢見了,村東白汪汪的鹽堿墳地,成了白花花的銀錠,成了白花花的錫箔。
我也夢見了……
我也夢見了……
我也夢見了……
……
半邊村人對死亡不再恐懼。
死了,讓駱駝開光,個人來世托生個好命,也給子孫們帶來福氣。
可不是嗎,狗剩能活過來,這里邊也有他爺爺開光的陰德。
死就死吧,全天底下誰總能活著沒有個死呢?
死了,就讓駱駝開光!
半邊村人開始漠視死亡,就像漠視四周的鹽堿洼地,就像漠視咸咸苦苦的井水,就像漠視從前煉制的硝石。
自夏天時,半邊村人就預(yù)測了,只要天爺不下冰雹,半邊村肯定是個旺秋。春天播種時,駱駝和支書說,高粱要比往年提前半個月的節(jié)氣播種。在南洼地里,開了一畝地,挖了齊腰深,把地下死土蓋在上面,點上了玉米種。又在一畝地上,只翻了一鍬深的土,駱駝把一袋子細粉末白白花花地撒在土上。支書問駱駝,你撒的這不是鹽堿吧?要是鹽堿,那連種子也就鹽堿死了。結(jié)果,一入秋,半邊村的洼地里就彌漫著糧食的嫩香。南洼地、東洼地、西洼地里高粱都垂著穗頭,南洼地里的一畝死土玉米,長出膝蓋高的稈葉就枯萎了,那一畝撒了白花花粉末的玉米,就直棱棱地挺起了壯稈,就飽實實地脹滿了顆粒。半邊村百年少見的秋收,震驚了村人也震驚了外鄉(xiāng)人。半邊邊半邊邊,活著沒有飯,死了肉不爛。這是多年來對半邊村的評價,活著沒有飯吃,死了,埋了,讓鹽堿浸泡著,肉也爛不了。自然而然,半邊村就有許許多多的男人娶不到女人。然而,在這個秋收后,就有媒婆為村上的三五個光棍男人提婚相親了。
臘正月、七八月,是半邊村死人最密集的時節(jié)。黏糕奶奶在自家院里晾曬高粱時摔倒了,臥炕不起,滴水難進,說,讓——我——死——駱——駝——開——光,眼角上、嘴角上,燦爛著永久不去的笑容。軸三叔入夏就吐血,深秋見涼,早早晚晚的昏迷不醒,后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靠著被垛捯氣時,閨女在耳邊說,告訴駱駝了,給你開光。軸三叔撩了一下眼皮,咧嘴笑了笑,歪頭死去了。二坡還沒最后斷氣,就手指著上靈床,駱駝來到跟前時,二坡突然嘻嘻哈哈笑起來,村人們頓時蒙了,說,二坡是不是詐尸了?事實上,半邊村人面對死亡,沒有了先前那種萬般的恐怕和畏懼,那種萬般的心驚和膽戰(zhàn),就像從東屋邁到西屋,就像從里屋走到院角茅房撒了一泡尿,就像從自個兒家到鄰舍家串了個門把借來的笸籮還回去。
有外村人從半邊村的南村口或者西村口或者北村口,邁著虛步、踩著輕腳,走進村子里,不是探親不是訪友,低著聲問,你村子有個叫駱駝的吧?她家住在哪兒?這些是半邊村附近村上有了死人,死人家來央求駱駝去為死人開光。駱駝問,你是哪村的?來者說,孔家的。駱駝?wù)f,嗷,村東北,二里路。你家在村哪兒?來者說,在村后底。駱駝?wù)f,你先回家吧,天一擦黑,我就到你家了。凡是半邊村周圍三里五里的村子,村南的魏莊、村東的清水洼、村東北的孔家、村北的邢莊、村西北的宋屯、村西的趙莊,死人家來半邊村告訴駱駝死人家在村上的位置,就回去了。天黑后,駱駝準(zhǔn)就在鹽堿路上量著快腳,羊腸到死人家。開完光,駱駝分文不取、一物不收。死人家心懷感激,把家里最好的吃食做給駱駝吃。駱駝?wù)f,我來前就吃了晚飯了。又一個來者走進駱駝家,駱駝問,是哪村的?來者說,是小白莊的。駱駝?wù)f,聽說過這個村子,但不知怎么走。于是,來者為駱駝帶著路走了。凡是在半邊村外圍九里十里的村子,都要在過午后,由來者和駱駝一同去死人家。開光后,死人家為駱駝做好吃食,駱駝自然不能說晚飯吃過了,就迎著死人家的熱情,喝上幾口湯湯水水,推了碗,罷了飯,就急急火火地趕回半邊村。偶爾遇到死人是村上支書或生產(chǎn)隊長家的人或近門近支,就有牛車或驢車來接駱駝。駱駝?wù)f,甭麻煩,心里不忍。來者說,我是來接佛呢。
后來,來半邊村的人越來越多。再后來,一個天空蔚藍的上午,村西的路上傳出了鈴鐺的聲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脫糁鴿M村滿院。池塘里在微風(fēng)中搖擺的蘆葦就戛然靜寂了,一紋一絲地不動了。三五只在村頭覓食的母雞立馬揚起頭,一面臉迎著村西,翻滾著眼珠。一陣鈴鐺響過,就有堿硝塵土狼煙般滾滾升騰,升了升騰了騰,又升了升騰了騰,就不升不騰了,就絮在了半邊村的上空,頓時,整個半邊村里就只能看見隱約昏沉的日頭。村人們就掩上門,躲在屋里院里。也有村人來到村西口,站在破廟瓦礫上要看個究竟。
三掛騾馬車停在村西口。騾馬噴著響鼻,鐵蹄時急時緩地捯著腳下,依然有堿硝塵土起起伏伏。
這就是半邊村嗎?
是。
有個叫駱駝的嗎?
有。
來人說,他們是西泊頭人,來請駱駝去為他們過世的人開光。他們聽說,駱駝在死人眼睛上點一點、畫個圈,眼睛就睜開了;在死人鼻洞上點一點、畫個圈,鼻洞就喘氣了;在死人嘴巴上點一點、畫個圈,嘴巴就能說話了;在死人耳朵上點一點、畫個圈,耳朵就能聽見人們的話語了;在死人手掌上點一點、畫個圈,手就能抓住棺板了;在死人腿腳上點一點、畫個圈,腿腳就能站起來了……即使不能讓死人生還,也能為子孫后代帶來福祉!
駱駝讓騾馬車拉走了。
五天過后,騾馬車把駱駝送回了半邊村。
過了十天半月,村西的路上又傳出了鈴鐺的聲響,一陣鈴鐺響過,就又有堿硝塵土滾滾狼煙般升騰,就又有幾掛騾馬車停在村西口。
這就是半邊村嗎?
是。
有個叫駱駝的嗎?
有。
來人說,他們在西泊頭再往西一二百里,那里就不再是平原了,有了山有了嶺。聽說,駱駝把埋在墳里過了五七的死人,挖了墳、開了棺,在墳場上開光,死人當(dāng)時就活了,抖了抖身子,活蹦亂跳地走了。死了的人,都過了五七,都過了五七三十五天呀……
駱駝坐騾馬車走了。十天……半月……一個月……半邊村人說,駱駝八成在外邊享清福了,不回來了??靸蓚€月,駱駝回來了。一進村口,駱駝就滿鼻滿嘴地鼓脹著濃濃烈烈的臭氣。滿倉娘死了20多天了,三七都過了,石頭死了也有9天了,都在屋里停著靈,等駱駝回來開光。
半邊村人抱怨,駱駝千不該萬不該只顧給外鄉(xiāng)人開光,自個兒村上的卻不理不管。于是,村里就給駱駝定了規(guī)矩,本村的死人絕對優(yōu)先,村周圍10里內(nèi)的內(nèi)圍村可以去現(xiàn)場,村周圍10里外的外圍村就不能去現(xiàn)場。結(jié)果,在外圍村一看有人要咽氣,就投親戚、鉆朋友把人抬到10里內(nèi)的內(nèi)圍村。味爺說,不誠則不成。外圍村就不再往內(nèi)圍村抬人了。 為了確保本村的絕對優(yōu)先權(quán),某日發(fā)覺村上有人出現(xiàn)垂危征兆,駱駝就不能離村半步,哪怕像邢莊、趙莊、孔家,這樣地連地、洼連洼的近鄰村也不能去。
百鄉(xiāng)千村的人紛紛來到半邊村,村人就封住了所有村口。村人和來人僵持不下,就有了新的規(guī)矩。駱駝就在家里——死人家報上村莊名字、死者姓名、出生時辰——為死者開光。后來趕上旺季,死人家就只報死者名字,其他什么都不說,駱駝就左手拿著一只碗,右手握一根竹筷,在半空畫一個圈,說,開開眼——看八方!……
苫在天空的一片烏云在風(fēng)的推搡下,慵慵懶懶地走了,還沒等退到東天,西天的日光就急腿急腳地踩進了半邊村。日光的腳掌踩著村西口時,村西口就有了一陣嘣嘣嚓嚓的聲響;日光的腳掌踩著街筒口時,街筒口就有了一陣嘣嘣嚓嚓的聲響;可當(dāng)日光的腳掌踩著蘆葦坑邊上喜財家西山墻時,就有三個人影在鹽堿墻皮上鏗鏗鏘鏘地晃動。原來,是三個外村的陌生人。一個人雙手叉腰,腳下捯著踮步,抬著頭望著山墻;一個人哈著腰,手抓木棒,在一個水筲里攪動;一個人仰起臉,手握蘸有白漿的笤帚疙瘩,在山墻上一道一道地刷著。
村人告知了村支書。
村支書來到時,笤帚疙瘩在山墻上快要刷完了。
對這三個外來人,村支書并不陌生,都是公社的干部。其中兩個都很熟悉,都是公社革委會的干部,姓高的負責(zé)宣傳,姓魏的負責(zé)政法。另外一個,村支書不是很熟悉,但腦子里有影子,肯定也是公社的干部。
山墻上刷出了六個白字:破四舊,立四新。
破四舊,是指的啥?
就是要大破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fēng)俗、舊習(xí)慣。
舊思想,是指的啥呢?
不知道。
舊文化,是指的啥呢?
不知道。
舊風(fēng)俗,是指的啥呢?
不知道。
舊習(xí)慣,是指的啥呢?
不知道。
村支書茫然在山墻下。
我們問了公社的領(lǐng)導(dǎo),公社的領(lǐng)導(dǎo)問了縣里的領(lǐng)導(dǎo),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問了省里的領(lǐng)導(dǎo),都說不清“四舊”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不過,我們明白,“破四舊”,就是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就是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我村上有“害人蟲”嗎?我村上有“牛鬼蛇神”嗎?
這問題就更嚴重了。你作為半邊村大隊的黨支部書記,沒有發(fā)現(xiàn)村上存在的重大問題,長期以來熟視無睹、麻木不仁……公社革委會派我們?nèi)緛?,就是要幫助你們半邊村做好“破四舊”工作。你知道,全公社有幾十個大隊,不會每個大隊都派干部去的。我們?nèi)齻€同志一起來你半邊村大隊,一方面足可以看出公社革委會對你大隊的重視,一方面足可以看出你大隊存在問題的嚴重性!……
兩只母雞被人們的話語驚擾了,從蘆葦坑邊鉆出來,穩(wěn)腳穩(wěn)掌地走近街筒口,氣宇軒昂。走到喜財家宅基前就一步不邁了,望了望村支書,表示出了熟悉與相知。朝著公社里的干部,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又望望另一個,搖搖擺擺,反反復(fù)復(fù),表示出了陌生與疑惑。
都說“半邊邊半邊邊,活著沒有飯,死了肉不爛”,怎么還有這閑逛的活雞沒人抓呢?
提倡大力發(fā)展養(yǎng)豬事業(yè),可這活雞算什么事業(yè)呢?
資本主義尾巴!
封資修!
害人蟲,牛鬼蛇神!
我們就是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就是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全無敵!
夕陽看了半邊村最后一眼,熟透的紅柿子樣墜到了村西的趙莊村里了。
深夜里,支書家飄出了陣陣綠汪汪的肉香,緊接著肉香就在街筒里綠汪汪地浪起浪涌。孩娃們都溜出自家院門,圍堵在支書家門口、院墻、稈垛,嘴巴的吧唧聲,震落了疏松的鹽堿墻皮。飛濺的口水,像天上飄下來的牛毛細雨。一股肉香連著一股肉香從門縫里鉆出來,宛如天上落下的一串串流星,把漆黑的夜色劈開了一道道光亮。孩娃們瞪圓眼睛、聳著鼻翼、張大嘴巴,渴望著從門縫里丟出一根被人啃過的雞腿骨頭或者雞翅骨頭。
幾天后,母雞的肉香漸漸寡了、淡了,村人們也不再想了、念了。半邊村又來了公社里的那三名干部。
公社里的三名干部在大隊部,首先召開了半邊村大隊黨支部會議。全村共有的四名黨員,村支書、老會計、陳拉巴,按時到了大隊部,楊胖子嚴重哮喘,是村人用門板抬到大隊部的。兩袋煙的工夫,支部會就開完了。于是,一場“破四舊”的運動就在半邊村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采取軋麥場式的辦法,從村最南頭開始,不漏一戶、不漏一院、不漏一屋,該砸就砸、該燒就燒、該收就收。叮叮嘭嘭的一串悶響,不知誰家柴門上嵌著的桃木神荼、郁壘,被鑿子一粒一粒地剜下來了。啪啪嚓嚓的一聲脆響,不知誰家的神像,被摔在院子里了噼噼啪啪的一陣火響,隨即村支書家的院子里冒著青煙,是支書家的《百家姓》《三字經(jīng)》《千字文》都扔進火堆里了。
公社里的三名干部要一起到那個有金佛、能起死回生的駱駝家,村支書自然就把他們帶到了榔頭家。公社里的三名干部之所以一起到駱駝家,就是因為駱駝向金佛取佛性,大搞“封資修”活動,在全公社、在全縣引起了強大反映,已被公社革委會列為“破四舊”的重大消滅目標(biāo),為此,才派三名干部作為“革命工作隊”來到半邊村。
金佛安放在駱駝家西屋的供桌上,幽暗的屋內(nèi),黃光燦爛,蓬蓽生輝。金佛凝視著人們,人們也凝視著金佛。時光恍惚過了一生一世。人們怒視金佛,你是封資修,你是害人蟲,你是牛鬼蛇神。要用革命的斧頭革命的錘子革命的大棒砸爛你,讓你粉身碎骨,讓你遺臭萬年,讓你永世不得翻身……革命的斧頭已經(jīng)高懸,革命的錘子已經(jīng)高懸,革命的大棒已經(jīng)高懸,你的末日到了!革命的斧頭、錘子、大棒,像泰山壓頂一樣,眼看就要落下來了,落、落、落……?!?!公社里的高干部大喝一聲,不能在——這兒——砸!革命的斧頭、錘子、大棒,都像樹干一樣長在了空中。高干部說,砸金佛,也會把這供桌砸爛了。這供桌是無辜的。因為他供了封資修,供了害人蟲,供了牛鬼蛇神,就該被砸爛嗎?就該和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同歸于盡嗎?它若是供了領(lǐng)袖像呢?供了紅寶書呢?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我們要搞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是我們?nèi)〉酶锩鼊倮娜蠓▽氈弧侥膬喝ピ夷??人們相覷之時,高干部說,到院子去砸,快把這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揪出陰暗角落。金佛擺在了院中央的鹽堿土上。革命的斧頭舉在了空中,革命的錘子舉在了空中,革命的大棒舉在了空中……艷陽高照,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正大光明,就是要讓這見不得天日的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死得明明白白,亡得清清楚楚,同時也是對人民群眾最現(xiàn)實最直接最有效的革命教育……革命的斧頭、錘子、大棒,像泰山壓頂一樣,眼看就要落下來了,落、落、落……?!」缋锏母吒刹看蠛纫宦?,不能在——這兒——砸!革命的斧頭、錘子、大棒,都像樹干一樣挺在了空中……人們相覷之時,高干部說,公社革委會要求,半邊村的所有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該燒燒,該砸砸,就地處理就行了,唯獨金佛,砸碎后要把碎片收好上繳公社革委會。這金佛在院里一砸,碎片就飛了,跑了,誰能負起這個責(zé)任?到哪兒去砸呢?高干部說,就到駱駝的東屋吧,東屋看著要比放金佛的西屋亮堂。來到東屋,果然有兩個窗欞的日光射進來。紅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太陽紅,照到哪里哪里明。金佛放在了土炕上。革命的斧頭舉在了空中,革命的錘子舉在了空中,革命的大棒舉在了空中。砸吧!要把這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徹底消滅掉吧。砸吧!革命的斧頭、錘子、大棒,像泰山壓頂一樣,眼看就要落下來了,落、落、落……讓這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在革命人民面前發(fā)抖吧。革命的斧頭、錘子、大棒,越落越低——金佛果真在顫抖——金佛拖著土炕越升越高,房墻在扭動,屋頂在顛簸?!野?!革命的斧頭錘子大棒在飛快下落。——砸吧!統(tǒng)統(tǒng)將這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全部徹底干凈地砸個稀巴爛!噗?!坂ァ?,金佛,在這個革命的世界上,就真的粉身碎骨了,就真的稀巴爛了,就真的被全部徹底干凈地消滅掉了……金佛碎片滿屋飛撞,撞擊了屋頂,有蟲蛀的木粉紛紛飄落;撞擊了房墻,有鹽堿塵土紛紛飄揚;撞擊了被褥,有裂開的粗布糟縫瞇著眼窺視。有一塊碎片像長了眼睛,直奔村支書的襠部撞擊,陷進了黑布褲子里。高干部問村支書傷著沒有,村支書搖搖頭。高干部說,別不好意思,脫了褲子看看吧,那可是要害處。村支書說,沒傷著,我知道。高干部說,這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就是反動透頂頑抗到底十惡不赦,死到臨頭,人頭落地了,還要垂死掙扎反咬人民群眾一口。鹽堿塵土落定了,蟲蛀木粉也落定了,人們才回過神來、轉(zhuǎn)過心來,都在撿拾金佛散落的碎片。哎喲,這是金子嗎?是啊,金子是這樣的嗎?你見過金子嗎?沒有。你見過金子嗎?沒有。你見過金子嗎?沒有。沒見過金子,你怎么知道這碎片是不是金子呢?你摸摸這茬口,我看這就是拿泥巴摶捏成的。怎么會是拿泥巴摶捏成的呢?不是金佛嗎?怎么又成了泥娃娃了呢?這泥娃娃,還不是咱當(dāng)?shù)剡@鹽堿泥土摶捏的,是外地紅泥土摶捏的。人們即刻陷入了混亂,土屋里即刻黑暗下來,都在窗口對著窗欞擠進的日光反復(fù)打量,反復(fù)摩挲,反復(fù)揣摩。駱駝,你說,你這是金佛,還是泥娃娃?你說呀你!當(dāng)人們四周張望,脧尋駱駝時,這才發(fā)覺駱駝不知何時就不在了。明明是駱駝領(lǐng)我們進了西屋,指認了金佛。駱駝去哪兒了呢?駱駝這種行為是不革命的行為,她這種行為只能加重問題的性質(zhì)。七億人民七億兵,萬里江山萬里營。無論駱駝跑到哪里,都逃不出人民公社,都逃不出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日頭掛在了西山墻上,土屋里再也沒有了直射的陽光。高干部對村支書說,你們半邊村大隊黨支部要高度重視駱駝的問題,查清問題真相,報公社革委會處理。說完,溜下炕,說走吧。剛走出院門口,高干部停下腳步,扭過頭說,不行,還得回東屋里,把那些泥娃娃的碎片收起來,上繳公社革委會!
早起,村支書喝完兩碗粥,日頭剛好爬到了東山墻頭上。村支書溜下土炕,趿拉上鞋,抹著嘴角,走出家院,走上街筒,來到村西口。說是公社里的干部頭午要來半邊村,主要是檢查“破四舊”情況,重點是了解駱駝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的實際行為。轉(zhuǎn)了兩圈,村支書猛然間發(fā)現(xiàn)喜財家西墻上的標(biāo)語亂了。字上的白漿讓墻皮鹽著堿著,一片一片斑禿樣脫落了。原本的標(biāo)語“破四舊立四新”,現(xiàn)成了“破口日二兒親”。村支書立馬五雷轟頂,地動村搖,天旋房轉(zhuǎn)。去年冬天,公社革委會對面的土墻上就出現(xiàn)了反動標(biāo)語。那標(biāo)語不是刷上去的,是公社革委會的一位干部寫成紙幅貼上去的。夜里刮了大風(fēng),第二天,兩條標(biāo)語都少了下半截。原本,一條白紙上寫著:打倒美帝國主義!結(jié)果,只剩下了上面兩個字:打倒。另一條紅紙上寫著:人民公社萬歲!結(jié)果,剛好剩下了上面四個字:人民公社。這樣,這面土墻上就出現(xiàn)了一句有極其重大錯誤的反動標(biāo)語。寫標(biāo)語貼標(biāo)語的這名公社革委會干部,立馬被關(guān)了禁閉,邊反省邊寫交代材料。上級深入調(diào)查這名干部祖祖輩輩親戚朋友的一切關(guān)系,這名干部被游街被批斗,最后下放到最偏遠最窮困的一個村子,長期接受監(jiān)督改造。想到這兒,村支書打了個冷噤,勾手一摸,脖頸上、脊背上早就淌著涼冰冰的汗水。雖然這標(biāo)語是公社革委會里的干部寫的,但維護不好,出了問題,也肯定是半邊村大隊的全部問題。當(dāng)然,更是他這個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全部問題。村支書走近喜財家房基前,定睛看著土墻上的標(biāo)語:破口日二兒親——破——口——日——二——兒——親——破——口——日——二——兒——親——破——口——日——二——兒——親——
村支書最終認定“破口日二兒親”不會是反動標(biāo)語,不是反動標(biāo)語也要最快把它填補齊全,這是革命態(tài)度問題。要在公社革委會的干部到來之前,徹底填補完好。于是,村支書就進了街筒,找來了水筲和笤帚疙瘩,蘸飽白灰水的笤帚疙瘩,在脫落的筆道上描刷。剛剛刷上去的白灰水,笤帚疙瘩一離墻面,隨即鹽堿土皮就帶著白灰水嘩嘩啦啦落下來,笤帚疙瘩再去描摁,反復(fù)描摁,墻上就有了坑就有了洞。最后,第二個“四”的最上“一”橫道和“新”字的“斤”字旁的最上一“丿”,著實難為壞了身材矮小的村支書。在為難之際,村支書一眼就瞄上了破寺廟的那堆瓦礫。來來回回搬了三趟破寺廟的青磚,碼起了兩摞磚垛,村支書兩只腳穩(wěn)穩(wěn)地站在青磚上,把高處的兩個筆道總算描摁完了,滿懷收了一個旺秋的喜悅心情,把后一只腳落穩(wěn)地面,轉(zhuǎn)過身后,抬頭猛然撞在了公社革委會干部的懷里。村支書滿以為剛才的所為會受到公社革委會干部的表揚,高干部卻說,讓我怎么說你呢,你身為大隊支部書記,怎么這樣干呢?村支書忙把笑臉滲回肉里,說,我這是來村口迎接你呢,剛看到標(biāo)語脫皮了,趕緊補上。高干部說,我問你,你剛才踩在什么上了?村支書說,還用問嗎,我這不是踩在這青磚上了嘛。高干部說,這青磚是哪兒來的?村支書說,那破廟房基上。高干部說,那破廟是什么?那破廟是封資修是害人蟲是牛鬼蛇神。你知道嗎?你是站在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的基礎(chǔ)上、階梯上、肩膀上,進行革命的!難道說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是我們革命的基礎(chǔ)嗎?階梯嗎?肩膀嗎?
在大隊部,高干部進一步詢問了駱駝的情況。高干部得知駱駝根本就不是半邊村人時極為震驚、大為惱怒,說,你怎么能讓這么一個人長期待在人民公社里呢?她要是間諜特務(wù)呢?她要是反革命分子呢?她要是階級敵人呢?她要是殺人盜竊破壞社會主義的流竄犯呢?……村支書臉發(fā)燒、汗直流、喘息急,硬愣愣地站在屋地上,說,我一直在攆她走,可她說啥就不走。開始她還想住生產(chǎn)隊的麥場屋呢,我硬是把她轟出來了。我也犯難,攆她走,她能上哪兒去呢?高干部嘆了一口灰氣,說,也是啊,她要是沒村沒莊沒家的能往哪兒走呢?她要真是個壞人,到了別的大隊不也是在人民公社里潛藏著嗎?同樣是埋在人民公社里的一顆定時或不定時的炸彈嗎?高干部和村支書交代了又交代,就回公社革委會匯報。村支書在村西土路上送高干部,一直走到了趙莊村跟前,高干部就執(zhí)意不讓村支書送了,說,別再送了,你趕緊回村抓革命吧!村支書就轉(zhuǎn)身往回走,邊走邊想怎樣抓好革命。當(dāng)走到村西口時,看到烏烏泱泱的村人在街筒口里走動,是大同在南洼地里讓鹽堿堆絆了一腳,摔倒了,村人把大同抬回家來了。
大同躺在炕上,再也沒有站起來。大同也就四十出頭,一天不如一天,喘氣越來越短。大同問,駱駝的金佛砸了,沒了,駱駝還能不能開光?若是還能開光,他這就想死。村人說,駱駝?wù)諛幽荛_光。大同問,金佛沒了,駱駝開光還能應(yīng)驗嗎?村人說,照樣能應(yīng)驗。大同笑了,氣都喘不勻,卻笑聲朗朗,土屋險些鼓爆了。大同死了。大同一輩子沒尋上過女人,無兒無女。味爺找到了大同四服上的一個大哥說,就讓你家三怪和他娘兒們給大同打幡抱罐吧,大同房上的幾根檁條,屋里的鐵鍋、風(fēng)箱、水缸,就都給你家三怪吧。大同爹說,就是一根燒火棍不給,也讓三怪和他娘兒們給大同打幡抱罐,大同這兄弟的命挺苦的。夜里,駱駝就來到了大同家,在大同靈前、南院墻根下還站著一頭牛,是大隊里的那頭老黃牛。有村人說,干嗎還把黃牛牽來呢?有村人說,對了,大同和牛感情深著呢,忘了嗎?那些年大同住在大隊的飼養(yǎng)棚喂過牛。有村人說,大同喂的也不是這頭黃牛,那年還沒這頭黃牛呢。駱駝走過來了,村人們都收住了嘴巴。開光開始了。駱駝左手拿著一只碗,碗里滴了香油,頓時油香在棺材上空、在院子里、在黑夜里翻卷開來,夜色立馬厚重了一層。駱駝右手握著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大同的眼睛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眼——看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耳朵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耳朵——聽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嘴巴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肩膀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手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大同的腳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腳——走八方!
為大同的開光完畢,駱駝閉目、靜氣、默著。
這時,突然有村人說,順便也給大同開開襠吧,一輩子沒見過女人。
接下來,不少村人,男人、女人、老人、少人,都說,給大同開開襠吧!
也有村人說,駱駝從來就沒開過襠。
開吧,開開襠吧,開開吧。
閉目靜氣中的駱駝睜開眼睛,右手握著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大同的襠部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襠——日八——方?
日八方!村人們先是一陣遲疑的唏噓聲,而后,就是熱熱烈烈的笑聲。笑聲在黑夜里翻滾,漲漲落落、濃濃淡淡。
日,可不能八方!
日,一方也不行!
大同這輩子沒尋上娘兒們,日一方就日一方吧,把這一輩子的補回來。
這和看、聽、吃、扛、拿、走,不一樣,日一方也不行!
駱駝右手握著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大同的襠部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襠——日一房!
晌午過后,一個傳言,像一顆雞蛋摔在碾盤上一樣,在半邊村青青黃黃起來。傳言說,公社革委會知道了,半邊村利用革命的老黃牛大肆進行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活動,這已經(jīng)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了,這是出現(xiàn)了革命斗爭的新動向。半邊村人把對駱駝的擔(dān)心,捻在手心里,水汪汪地抹在胸前的黑衫上,黑衫上就又多了一層鹽堿。除了對駱駝的擔(dān)心,就是歪歪裂裂的咒罵,鞭一聲、刀一聲地在村子里掀動和閃亮。是哪個缺德鬼到公社革委會告的狀?他斷子絕孫、他不得好死,他肯定死在大年三十夜里的飯食碗里!是五十吧,肯定是五十,那年秋上他爹在南洼偷了生產(chǎn)隊的兩穗高粱,他就告到公社住在咱村的工作隊,他爹挨了半年的批斗。五十連他親爹都告,能不告駱駝嗎?不是五十就是大丫,大丫沒有影子的事,都能編造得活神活鬼的到處瞎嘞嘞,何況駱駝用黃牛開光這事有根有墩呢。村人的咒罵和議論很快就傳到了五十和大丫的耳朵里,五十和大丫嗚嗚直哭,淚水和鼻涕呼呼啦啦地淌瀉在衣襟上、袖口上。村人的咒罵聲不停,五十和大丫的哭聲不停。突然,五十不哭了;突然,大丫也不哭了。五十擦干了淚水和鼻涕,大丫也擦干了淚水和鼻涕,紛紛跑到街筒上、村口上,逢人就說。五十說,俺是連俺爹都告過,你們知道嗎?俺就是告俺爹俺也絕不會告駱駝!大丫說,俺是有愛編瞎話愛造謠言的毛病,可俺就是把世上的瞎話全編完了,把世上的謠言全造完了,俺也不把駱駝的真話傳出去。人要長良心。駱駝頭年還給俺四姨開光了呢,再說,等俺死了還要駱駝開光呢。有村人說,倒也是呢,大丫愛編瞎話愛造謠言,要是真事她反而沒興趣,就不說了呢。那村上不是五十告的狀,不是大丫告的狀,那又是誰呢?味爺走過來了。味爺說,確實不是咱村上的人告的狀,根本就沒有人告狀,是那天夜里,駱駝讓二賴牽來黃牛給大同開光時,被躲在旮旯里的外村人看到了。外村人一直惦記著駱駝沒了金佛,還能不能開光了。牽來黃牛開光,一下子就十里八鄉(xiāng)地傳開了,公社革委會自然也就知道了。
公社革委會的七八個人,像一張網(wǎng)從空中忽明忽暗地撒進了半邊村,村口上、街筒上滾沸起一陣陣鹽堿土塵后,七八個人宛如網(wǎng)上的目墜沉在各家各戶的當(dāng)院里、炕頭上。七八個人在半邊村里挨家挨戶逐人逐丁地盤問,要如實交代個人有沒有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的言論和行為。同時,還要積極揭發(fā)他人有沒有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的言論和行為。特別要求,對個人和他人的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一律不得隱瞞,否則,要依法論處。除了咿咿呀呀叼干奶頭的孩娃和白天黑夜舌頭吊在嘴外的傻瓜七斤,整個半邊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份交代材料。村支書和老會計在個人的交代材料上都簽了名,其他的村人都是畫了圈、摁了手印。公社革委會的干部在大隊部收集齊了半邊村所有交代材料,揭發(fā)駱駝利用大隊黃牛給死人開光的材料只有一份,不是駱駝的交代材料,駱駝個人沒有交代這一行為,是村支書,那份交代材料上落著村支書個人的簽名。交代材料中,有人揭發(fā)村支書前些年“大煉鋼鐵”時,沒有把家里的十二印大鐵鍋上繳集體,一直到現(xiàn)在。公社革委會干部先是詢問了村支書,村支書承認了“大煉鋼鐵”時隱藏了自個兒家的大鐵鍋,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公社干部說,你的問題另作處理,先調(diào)查駱駝利用集體黃牛進行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的問題吧。
公社革委會干部們來到了大隊牛棚。黃牛立在地上,嘴巴里、鼻孔里淌著扯不斷的液線,悠悠蕩蕩地牽到了腳下的糞土上。黃牛眼睛里陷著山澗幽深的昏藍,蛋清里泡著葡萄樣的眼球上竟然把人們、牛棚,還有外邊的藍天、洼地,統(tǒng)統(tǒng)地收攬在一起。有個干部說,有人把牛供成神了。有個干部說,可不是,過牛王節(jié),建牛王廟。一個干部說,供牛當(dāng)神,可不是因為牛耕地、牛肉好吃,說是,一個家族在戰(zhàn)斗中失敗了,退到一條大河邊,被滔滔的洪水阻擋住了,正在面臨死亡的危急時刻,河對面游來一頭牛,他們拖著牛尾巴過了河,死里逃了生。一個干部說,也就是說,駱駝利用黃牛給死人開光,讓牛拖人過河,就是讓人死后過冥河嗎?一個干部說,這黃牛真的能讓死了的人投胎轉(zhuǎn)世嗎?……好像面前這頭有四條皮柱支架著的陌生獸類不是牛,不再是人們兒時牽它鼻子、拽它尾巴、捅它屁股的牛了。牛嘴巴里、鼻孔里淌著的液線斷了,絲絲條條、珠珠璣璣地跌落在了糞土上,眼穴里卻涌漲著潮水。人們開始要感知它、確認它。一只手、又一只手、又又一只手,在黃牛身上摩挲著,像耪地、像鋤草,一壟接著一壟,一畦連著一畦。撫著頭時,說,牛頭祭天;摸著皮時,說,牛皮祭地;摁著肋時,說,牛肋祭山。有人把耳朵貼在了肚子上,說,聽到血在流呢,牛血祭水。有人開始戧毛撫摸,竟然發(fā)現(xiàn)了黃牛身上有剪去的毛發(fā)。那牛毛呢?牛毛祭花祭草,花草可做招魂幡,那牛毛也就能做招魂幡了呀……許許多多只手在牛肚上戧著毛,把牛毛撩起來,牛肚上果然就有青蛇樣彎曲著的一道道青皮茬口。這像是什么?人們都愣住了。這是幾塊面餅。這是連著的幾塊洼地。支書你說!被指著鼻子的村支書咳了一聲,說,這是夾襖洗完后留下的鹽堿。你們再仔細看看!人們屏著聲靜著氣,全神貫注在牛身上。一個干部大聲吼道,這是佛像的輪廓,這是一尊佛像!人們的嘖嘖聲在牛棚里長長短短地碰撞。
村支書和駱駝一起被帶到了公社革委會。
駱駝和村支書進了公社革委會大院后,一個公社干部從后面一排房子走出來,和帶駱駝、村支書來的高干部嘀咕了幾句,說是公社革委會主任負責(zé)審村支書,副主任負責(zé)審駱駝。駱駝和村支書分別被公社干部帶走了。公社革委會的院子原來是姜姓家的祖宅。過去姜姓是方圓百里有名的財主。解放后姜姓家族的房產(chǎn)自然就收歸公有。院子里三排平房,南面一排中間讓甬路斷開了,中間一排中間讓甬路斷開了,甬路到了北面一排,就打住了,就沒有再斷。駱駝看到這三排平房是 “?”,艮卦卦象,艮卦,止也,止其所欲,重擔(dān)。艮為山,為看門人,為黔啄之屬,其于木也,為堅多節(jié)……落光了葉子的榆樹、椿樹立在院子里,枝梢輕搖著微風(fēng),在吐出故在納進新。甬路兩側(cè)有石榴樹,樹皮上現(xiàn)著枯槁,院墻下的紫藤爬過來,纏繞在石榴樹上,樹皮上還在透出淡藍。東北院角、西北院角都有一蓬竹子,竹葉在角落里溢蕩著汪綠。院墻青磚上、屋墻青磚上、房頂青瓦上透著老主人家境的殷實;甬路青磚上坑坑洼洼的幽藍里,蓄著一個家族富足而又久遠的歲月。駱駝被帶到最后一排最東面把邊的一個小房子里。審問駱駝的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另外兩個干部是收繳駱駝金佛的人。副主任厲色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又道,在革命面前,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都是螳螂擋車。又道,在人民面前,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都是蚍蜉撼樹。沉了一刻,還沒有等駱駝張口交代,副主任道,在革命和人民面前,要早日爭取立功贖罪、重新做人的機會。起身向兩個干部揮了揮手,說,先讓駱駝反省反省吧。說完,帶著兩個干部走了。太陽落窩時,一個中年女人給駱駝端來了兩碗粥,她說她是在公社里忙飯的,公社里的人都叫她黑嫂。到了深夜里,駱駝眼巴巴望著油燈上那粒跳動著的光豆,苦想著明天的審查。吱啦啦,柴門被慢慢地推開了?;野档臒艄庀拢M來的人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駱駝?wù)f,夜里接著審呀?副主任說,不,不,不審。副主任坐在一張杌凳上,說,駱駝,我要麻煩你。
駱駝沒有吱聲。
我姑這就不行了。她無論如何讓我找你給她開光。
你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你是革命干部,你也信?
你信嗎?
不信!
那連你自己都不信,那你不是騙人嗎?
不是騙人。半邊村人窮苦,靠熬硝石賣硝石非但掙不了錢,去的人都死在外面了。希望和夢想能給半邊村人帶來快樂和幸福。半邊村人看到死了后開光,來世和后代能享幸福,對苦日子就覺得沒那么苦了,對死亡就沒那么恐懼了。富裕日子不一定幸福,窮苦日子不一定痛苦。臨到死時很快樂,那整個一生也就快樂了。
我也不信。我姑信,你不給她開光她死得就痛苦,你給她開光她就死得快樂,比撿個金元寶還樂呢。我想就讓你給她開光,讓她死得快樂比給她裝楠木棺材、穿金縷玉衣還要好。
開吧。
開吧。我姑叫姚姚氏,姚庵村人,44歲,二月初三卯時生。
駱駝左手拿著傍晚喝粥的那只碗,右手拿起一根竹筷,在半空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眼——看八方!……
開光完畢,駱駝閉目、靜氣、默著。
咔嚓,屋外一聲響動,是杵在窗臺下的掃把倒了。
副主任斂住了喘息,黃豆大的汗珠立馬水蟲樣在臉頰上爬行。
如果剛才有人聽到你給我姑開光,把這事告上去,你我打死也不要招供!
駱駝支起耳朵聽著屋外的動靜。
不怕了。就說我連夜突擊審查你,你交代你是如何開光的。記?。?/p>
說完,副主任推開門,威威武武地走了,走上了夜色里的甬道。
駱駝把柴門剛剛掩上,吱啦一聲,柴門就又被推開了。
忙飯的黑嫂進來了,手里端著一碗粥。
把這碗黏粥喝了吧,是我偷出來的,別人不知道。
駱駝接過粥碗。
大姐呀,俺老公公眼看就不行了,總叨叨著讓你給他開光。
駱駝點了點頭。
俺公公,叫常富貴,大王莊村人,61歲,七月十九生人,時辰不清楚了,反正是夜里。
駱駝左手拿著一只碗,右手握著一根竹筷,在半空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眼——看八方!……
晨曦落下來時,公社革委會門前竟然是一片漆黑。半邊村人們的雙腿,撲通一聲屈下了,頭顱,啷一聲觸地了。就這樣,公社革委會門前的青磚地上,就讓破衣爛衫黑褐住了。半邊村的男女老少能走動的都來了。腳痛腿痛腰痛也能往前挪動的,就提前一個時辰上路了。半路上腳痛腿痛腰痛得厲害或者上氣不接下氣沒了力氣,就一屁股坐在鹽堿路上,等到喘氣漸漸勻了,就手拄樹棒立起來,接著走。立不起來了,干脆就不立了,把腳往前一放,兩手按地一撐,屁股往前一挺,就這樣在鹽堿路上往前爬爬蹭蹭。楊胖子在土炕上像拉風(fēng)箱一樣喘息著,哭哭鬧鬧地也要去。村人說,你要去就下炕呀。楊胖子連炕沿都爬不到,要村人抬他去。說,就是憋死也要憋死在公社革委會里。村上人沒有再理楊胖子,就匆匆趕路了。第一撥來到公社革委會時天色還稠黑,等到最后一撥趕到時,東天已經(jīng)發(fā)著稀亮,有幾粒星星在天空眨著藍光。
天亮了。公社革委會的大門閃圓了。一個年輕干部問半邊村人集體跪拜的原委。半邊村人說,讓公社革委會把押起來的人放了。年輕干部說,審查半邊村支部書記已經(jīng)報到縣革委會了,也就是說,審查你村支書是經(jīng)過縣革委會批準(zhǔn)的、備了案的,放不放你村支書回去,要經(jīng)過縣革委會批準(zhǔn)。半邊村人說,把村支書放不放回去不管,必須得把駱駝放回去!
第一天夜里,半邊村人都回村里去了。第二天,天不亮就又都跪到了公社革委會大門前。第二天夜里,半邊村人都回村里去了。第三天,天不亮就又都跪到了公社革委會大門前。第三天夜里,就有味爺、麻爺、兔爺,以及年歲老的、腿腳不好的,就不回村里了,其實早起,他們就帶來了高粱面餅子,就打定主意夜里不回村里了。第四天早起,從村子里趕來的人們給夜里不回村里的人們帶來了高粱面餅子。幾天后,不回村里的人們有開始咳嗽的了,于是,夜里回村的人們除了給不回村里的人帶來高粱面餅子外還帶來了衣褂,生怕還單薄,就把麻袋也帶來了。再后來,村人們都把各自家深藏的一瓢黑豆、黃豆,或者一捧芝麻,炒熟了,用孝衣裹給夜里不回村的人們。黑豆、黃豆、芝麻,填腹治饑,孝衣披在身上御寒。
早起,跪在地上的半邊村人的頭上、肩上、背上披了一層霜。霜落在黑衫鹽堿圈上、孝衣褶楞上,就有重重疊疊的白光。有村人接連咳嗽、哮喘、發(fā)燒,支架不住了,索性就歪倒在地上,即使這樣,也依然保持著屈膝。
公社革委會主任、副主任,都站在了公社革委會大門口。副主任對主任說,不行就把半邊村的兩個人放回去審查吧。公社革委會白白管他們粥喝,憑什么?主任說,把每人每頓的三碗粥降為兩碗粥。副主任說,早就降成兩碗粥了。主任說,那就降成一碗粥。副主任說,你看,這里邊有人病得很重了。真若是在這兒死上一兩個人,不吉利不說,還要為他們發(fā)喪。
公社革委會把禁閉審查的半邊村人放了。村支書和駱駝就都回到了半邊村,可是,對問題的審查工作并未結(jié)束。公社革委會隨即派來了工作隊。公社革委會針對村支書所犯錯誤,原本想撤銷其村支書職務(wù),但根據(jù)半邊村的特殊實際,暫保留其村支書職務(wù)。半邊村一共四名黨員,除村支書外,陳拉巴,祖祖輩輩受苦受窮,從外村只身一人來到半邊村給郭家扛活當(dāng)長工。就是因為他舉目無親、苦大仇深,被推舉為貧協(xié)主任入了黨,可也就有六七歲孩娃的智商,當(dāng)然擔(dān)當(dāng)不了村支書的責(zé)任。老會計,讀過私塾有文化,因為掌握著全村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入了黨,可就是膽量比鼠毛尖還小,從樹下走過,總是抱著頭,生怕落下一片樹葉砸漏腦袋。也正是這樣,他才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隽诉@么多年的會計,這樣的人肯定當(dāng)不好各種矛盾交織于一身的村支書。楊胖子,哮喘病極其嚴重,就是吃口飯,也要憋個鼻青臉腫,經(jīng)?;柝蔬^去,這樣一個人,也顯然完成不了村支書的工作。公社革委會決定,村支書繼續(xù)當(dāng)村支書,邊主持工作,邊交代問題,戴罪立功,重新做人。
在村南麥場上,村支書主持全村社員大會,點著自己的名字,指出自己的問題,以上級領(lǐng)導(dǎo)的口氣,命令自己主動交代,改正錯誤,爭取寬大。接下來,公社革委會的干部說,駱駝這樣一個不明真相的人,長期滯留在半邊村大隊,村支書要負全部責(zé)任。斗爭就在眼前,敵人就在身邊。駱駝若是一個特務(wù)潛伏在人民公社里,該有多危險,就是一顆定時或不定時的炸彈,隨時要炸掉人民公社的一個墻角。寺廟倒了,沒有重建,這當(dāng)然是好。但是, 破廟的殘渣依然存在,那青磚青瓦雖然斷了、破了,但它的腐朽思想還沒有完全徹底地斷了、破了,依然陰魂不散,無時無刻地不在向革命進行毒害 、發(fā)起進攻。這一問題村支書也要負全部責(zé)任。要深挖六尺,將這些青磚青瓦埋葬地下,將革命進行到底。還有,前幾年,中央號召趕英超美、大煉鋼鐵。全國人民都為實現(xiàn)年內(nèi)生產(chǎn)鋼鐵1070萬噸而奮斗,家家戶戶都主動把秤砣、門吊、桌釘,上繳國家,你卻私藏一口十二印大鐵鍋拒不上繳,直到你村熬煉硝石時,你拿出來,最終被發(fā)現(xiàn)。沒有你那口十二印大鐵鍋,全國1070萬噸鋼鐵目標(biāo)照樣能實現(xiàn),而且,超額實現(xiàn)。如果說,駱駝滯留問題、破廟殘渣存留問題,你還能講些客觀理由,那你自己私藏大鐵鍋的問題呢?性質(zhì)要有多惡劣?
公社革委會干部說駱駝時就異常地嚴厲了。駱駝,你隱瞞真相,在半邊村大隊滯留這幾年,你這是潛伏在人民公社里呀,誰又敢保證你不是特務(wù)、不是反革命呢?就算你不是特務(wù)不是反革命,那你的所作所為和特務(wù)反革命又能差多少呢?你為死人開光,大搞迷信活動,大搞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這是毒害人民群眾,這是向革命發(fā)起猖狂進攻。你搞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不算,你還在破壞集體老黃牛的基礎(chǔ)上去搞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也就是說,你一邊大搞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一邊大力破壞集體的老黃牛。你剪掉老黃牛的毛,這分明是剪革命牛毛,挖社會主義墻腳。老黃牛是革命者的象征,我們只有把英雄模范比喻成老黃牛,只有把革命精神比喻成老黃牛精神。你在剪掉老黃牛毛的同時,就是在剪掉英雄模范的毛;你在剪掉老黃牛毛的同時,就是在剪掉革命精神。你慘無人道,在老黃牛身上竟然剪出佛像,這就是把英雄模范剪造成佛,這就是把革命精神剪造成佛。革命的老黃牛啊,它受到奇恥大辱,無地自容。它一生,立場堅定,矢志不渝,默默無聞、埋頭苦干,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你卻忍心讓它蒙此大羞,受此大辱。它一定會化羞辱為力量,將勤勞精神轉(zhuǎn)變?yōu)槎窢幘?。它一定不會再彷徨,它一定要吶喊,發(fā)出最后的吼聲,不雪此恥,死不瞑目!你,還有,還有就是,亂搞男女關(guān)系,長期和榔頭非法同居,嚴重敗壞了人民公社大家庭的風(fēng)氣,很大程度上摧殘了人們?nèi)罕姷男撵`和身體……
沒有,自打駱駝住到榔頭家,榔頭的腿瘸病就輕多了,臉色也見血絲了。
面對村人的不同意見,公社革委會干部愣住了,整個麥場愣住了,有些村人現(xiàn)出恐慌。一片寂靜過后,公社革委會干部接連干咳了幾聲,說,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人民公社的陣地,革命群眾不去占領(lǐng),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就必然去占領(lǐng)。對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的心慈手軟,就是對人民公社革命群眾的犯罪。就是要把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批倒批臭,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批吧。
斗吧。
駱駝白天游街,夜里挨批斗。
駱駝堅挺的頭慢慢地往下低垂,隨即就有了驚濤拍岸、浪花翻滾的震響。當(dāng)然是呢,駱駝的腦漿是液體,液體的終極狀態(tài)是水平。駱駝的頭在低下垂下的過程中,腦殼壁也必然隨之低下垂下而轉(zhuǎn)動,轉(zhuǎn)動著的腦殼壁通過浮力、摩擦力必然帶動腦漿隨之轉(zhuǎn)動,而腦漿要掙脫開來,拼命去實現(xiàn)它那水平的終極狀態(tài),也就有了驚濤拍岸,也就有了浪花翻滾。而這時的駱駝卻異常地淡定和恬靜,就連平日里偶爾的皺眉、怒目、嘆息,都沒有絲毫的顯現(xiàn),正像她給死者開完最后一道光后,閉目、靜氣、默著…… 駱駝峻拔的腰悄悄地往前彎曲,隨即就有了鐵斧開山、冰河炸裂的轟鳴??刹皇菃幔橊劦难恢蓖χ?,在院子里挺著,在街筒里挺著,在村頭里挺著。即使去茅房,下肢蹲下去了,可腰依然挺著。夜里睡覺,雖然整個人倒在了土炕上,可那腰絕不彎曲。一架從未彎曲過的脊梁,突然讓它在村人們的面前彎曲下來,那筋那骨肯定會有鐵斧開山、冰河炸裂的轟鳴,那堅硬而又剛烈的筋骨會面臨崩裂碎斷的危險。還有,那激蕩在腰部血脈里的熱血,原本一直是在直直順順的脈道里流淌,突然隨著彎曲的腰梁,轉(zhuǎn)了向、拐了彎,會不會沖破脈道,宣泄恣肆在村人面前呢?當(dāng)然會,想呀,那河堤容易決口的地方,不就在那河道急轉(zhuǎn)彎的地方嗎?就在面臨血濺麥場、鮮紅人世的危急時刻,駱駝依然像她給死者開完最后一道光后一樣:閉目、靜氣、默著。駱駝的腰在向前彎曲后,接下來往下彎曲,最后,終于彎曲到底了。駱駝兩臂下垂,雙手抱拳,渾圓的拳穩(wěn)穩(wěn)地伏在小腹上。一雙豐乳宛如一對胡蘆在黑衫里垂懸著。平靜時,雙乳總是安臥在胸膛上,只有孩娃吃奶時,腰梁彎曲,雙乳呈欲脫未脫之兔狀,懸于空中,便于孩娃吮吸。果然,這時就有擠在大人膝蓋前的孩娃,手指駱駝的胸乳,口流涎水,咿咿呀呀地哭叫。駱駝依然像她給死者開完最后一道光后一樣:閉目、靜氣、默著……駱駝的頭低下了,腰彎下了,唯有臀高高地翹起。駱駝把肥臀舉在空中,村人們都驚呆了,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碩大肥臀。有村人在低聲議論,平時見到過,駱駝的臀是不小,但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有這么大這么肥。駱駝的肥臀一不留神,就會把土炕砸塌,就會把男人的脊梁坐斷。還有呢,駱駝的肥臀分明是一座富礦山嶺,分明是一片肥沃土地。世上很奇怪,對一個事體再熟悉,當(dāng)換個角度時,會感到異常陌生,甚至?xí)厝幌喾?,同時會產(chǎn)生與不同事體的類推。果然,望著駱駝的肥臀,就有村人說,咱半邊村的鹽堿洼地,要是變成駱駝肥臀這樣的富裕礦山,變成駱駝肥臀這樣的肥水美田,該有多好哇!那咱半邊村就是天堂了呀……
什么天堂?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一個年輕的公社革委會干部吼完,就將一雙破鞋掛在了駱駝的脖子上。
年輕的公社革委會干部說,批斗駱駝,就是要抓“兩破”。一是破舊,一是破鞋。破舊,就是破四舊,消滅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破鞋,就是消滅男女作風(fēng)問題,建設(shè)人民公社大家庭的好風(fēng)氣。
在公社革委會干部的怒罵聲中,兩只破鞋搖搖擺擺。罵聲稀了、低了,兩只破鞋僅僅剩下輕微晃動。罵聲休了、止了,兩只破鞋就停了、靜了,就一動不動了。一動不動的兩只破鞋,就正好將兩只豐乳遮住了、擋住了。駱駝依然像她給死者開完最后一道光后一樣:閉目、靜氣、默著。
日頭躲在一葉青云里,雨霰在冷風(fēng)中揚灑。半邊村的游街隊伍宛若一段豬腸子從村南口扯出來。潑灑下來的霰像米,可不是米。一股風(fēng)卷過,飄落的霰就和揚起的堿硝咬合在一起,最終沾浮在了游街村人的頭發(fā)上、臉面上、衣衫上。在游行隊伍最前面的當(dāng)然是駱駝。駱駝的脖頸上掛著一雙破鞋。破鞋在駱駝的胸前悠悠蕩蕩,悠到外側(cè)時,雨霰和堿硝就被推到了空中的雨霰里了堿硝里了;蕩回內(nèi)側(cè)時,雨霰和堿硝就被蓄積在了雙乳之間的黑衫溝里了。
二嘣!快,領(lǐng)著喊口號!公社革委會的干部說。
喊嘛口號呢?二嘣回答道。
我不早和你說過了嗎?喊打到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消滅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喊!
我五歲才會喊爹娘,到了十歲還說不了一句囫圇話。
游到村南口,駱駝看到了最初看到的村南那東西橫躺著的不知有多少個春秋沒淌過水的河溝。這幾年河溝兩側(cè)的鹽堿地幾次翻土,種下的高粱稈比以往高了粗了,可是穗頭卻比以往大不了多少實不了多少。種下的玉米倒也出了旺苗,可是玉米稈長到膝蓋就蔫了、黃了。
游到村東口,駱駝看到了最初看到的村東洼地上覆蓋著一層白茫茫的堿硝,像經(jīng)年不化的冰霜。就是那第一個清晨,站在村東耐堿的菅草、茅草、蘆荻上,駱駝最終確認這就是半邊村了。前幾年駱駝也曾試想像改良村南、村西鹽堿地一樣,改良村東這片鹽堿地。結(jié)果,改良后的村南、村西的鹽堿地并沒有多大成效,那對村東這片鹽堿更重的洼地,就再也沒有心思去改良了。
狗剩!快,領(lǐng)著喊口號!公社革委會的干部說。
喊啥口號呢?狗剩問道。
我不是剛剛和你說過了嗎?沒長記性呀?喊打到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消滅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喊!
我昨個夜里睡涼炕著涼了,肚子里疼得像有把鐮刀在割。狗剩說完,兩手提著褲子,兔子樣滾進村邊的鹽堿溝里去了。
游到村西北口,駱駝又仿佛看到了煙霧瘦狗樣從硝棚門口內(nèi)、窗口內(nèi)躥出來。駱駝又仿佛聽到了硝棚里,咕——嗒嗒——咕——嗒嗒——的風(fēng)箱叫。那風(fēng)箱的叫聲和爬出的煙霧絞在了一起,硝棚就鼓鼓漲漲搖搖晃晃著……駱駝支了支耳朵、定了定眼睛,風(fēng)箱的叫聲沒有了,飄出的煙霧沒有了。硝棚的屋頂早已坍塌了,被雨水沖垮了的房墻,高處剛到人肩,低處不過人膝,起起伏伏地泛閃著堿硝。接下來,往南游,游到了蘆葦塘西沿上,一塘蘆花落在地上,殘敗在堿硝里。
喊口號!誰想當(dāng)最好的革命群眾,誰就領(lǐng)著全體社員喊口號。公社革委會干部有些火氣了。
我來領(lǐng)喊吧。村支書說。
不行!領(lǐng)喊革命口號的得是革命群眾,你現(xiàn)在還在反省階段。公社革委會干部說。
游到村西口,駱駝記起第一天來半邊村,圍村轉(zhuǎn)到村西口時,村口停放著車輛,吵吵嚷嚷著一群人。一條寬展的土路,坑洼不平地往西延躺著。四輛或者五輛棗木或者梨木打成的圓盤車,把路口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車盤上一個個口袋被五花大綁著,車盤下挺立著的木輪深陷在堿硝里。每架木車前立著一個男人,女人孩娃相擁相偎攔在木車后面,堵住了男人和木車回村的退路……
打倒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消滅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
公社革委會干部領(lǐng)喊起了口號。結(jié)果,沒有人響應(yīng),公社革委會干部就火急火燎了。
喊!都張開大嘴,跟我喊打倒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消滅一切——封資修——害人蟲——牛鬼蛇神——
結(jié)果,還是沒有人響應(yīng),卻響起了一陣陣咳嗽聲、嘆息聲。
為什么不喊?你們是不是革命群眾?今天不喊口號就別想回家,就一直繞村游下去!公社革委會干部沖進隊伍暴跳如雷。
半邊村人都沒文化,你這長的革命口號,俺們舌頭都捋不直。味爺說完,長咳不止,臉上滲著厚重的青紫。
游到破廟前,就算游完了一圈。那一片瓦礫不見了,就是青磚青瓦的碎末也見不到了,都已被深深地埋在了地下。從深深地下翻上的新土被堿硝覆蓋著、侵蝕著,白茫茫望著天日。
駱駝的游街批斗,開始是一天兩次,后來是一天一次,再后來是兩天一次,再再后來就三天一次、四天一次。
天氣越來越冷,白天夜里時常飄著雪花。半邊村里的咳聲越來越沉,越來越密,尤其是拂曉前的咳聲,就像一陣陣粗短的悶雷,日頭正是在這悶雷的催趕下,慢悠悠、冷冰冰地爬上來。
半邊村又來了公社革委會干部。進了半邊村村西口,干部就直奔希金家房基去了。干部走上房基,放下水筲時,村支書、老會計、味爺,也到了房基前。干部從水筲里拽出笤帚疙瘩,要在希金家后墻上刷字,結(jié)果刷不上,笤帚疙瘩凍成了冰坨子。味爺按照村支書的吩咐,去生產(chǎn)隊的麥場屋背來了一筐脫粒后的高粱穗頭。老會計提著水筲,穗頭在水筲底部燃起來。
蘸飽白灰水的笤帚疙瘩,在墻皮上刷抹,笤帚疙瘩刷完一道,去刷下一道時,上一道就隨著鹽堿墻皮脫落了,啪啪嘰嘰地摔在墻根下。笤帚疙瘩再去描摁,反復(fù)描摁,墻上就有了坑就有了洞。最后,墻上就有了坑坑洞洞、明明暗暗的八個字——移風(fēng)易俗,實行火葬。
干部對村支書說,現(xiàn)在要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移風(fēng)易俗,實行火葬”的革命行動。這場革命行動和上次“破四舊,立四新”的革命行動是緊密相聯(lián)的?!捌扑呐f,立四新” 是“移風(fēng)易俗,實行火葬”的開始,“移風(fēng)易俗,實行火葬”是“破四舊,立四新”的繼續(xù)。你恢復(fù)大隊黨支部書記職務(wù)后,要抓住這次機會,將功補過?;谶@種考慮,公社革委會決定,全公社第一個實行火葬的人在你半邊村大隊,也就是說,你半邊村大隊是全公社“移風(fēng)易俗,實行火葬”革命行動的“排頭兵”“先鋒軍”“尖刀班”。這次機會是對你以及半邊村大隊的關(guān)心和照顧。就看你以及你半邊村大隊的革命行動了!
村支書猶豫了,猶豫得笤帚疙瘩又一次凍結(jié)在了水筲里。村支書說,咋樣才算革命行動呢?
干部說,具體地說,就是在年底,準(zhǔn)確地說,就是在今年大年三十夜里吃餃子前,必須完成一個火化任務(wù)指標(biāo)。
村支書說,要是到今年大年三十夜里吃餃子前,半邊村不死一個人呢?
干部說,這指標(biāo),就是革命任務(wù)!
其實,在年底前半邊村死上一兩個人,正常得就像夏天落雨滴、冬天飄雪花一樣,在年底前半邊村哪能連一個人都不死呢?豁爺生的褥瘡全都流著膿水,身子燒得能烙熟面餅。 六爺哮喘得連咳聲都沒有了,只有蚊蠅樣的呼吸。花奶已經(jīng)昏迷得徹底不省人事了,湯水都不張嘴喝一口。
實行火葬,在半邊村傳開后,半邊村的街筒就開始晃動了搖滾了。站在街筒北頭的村人看到街筒南頭就像起靈的棺材轟轟隆隆地翹起了,站在街筒南頭的村人看到街筒北頭就像入墓的棺材轟轟隆隆地落下了。站在村口的村人對從街筒里走出來的村人說,你為啥長著三顆腦袋?那村人說,那葦塘為啥落到俺家房頂上去了?又一個村人走過來說,我看到那破廟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模樣,結(jié)結(jié)實實地矗在那兒了。半邊村無論是白天還是夜里,就有陣陣的哭聲、泣聲。病重的村人,就越來越重了。村人在抱怨在詛咒。破四舊就破四舊吧,怎么又來了火葬?在半邊村對死亡都不恐慌不畏懼了,可是對這火葬存有天大的恐慌、地大的畏懼。有人哭著哭著就不哭了,有人罵著罵著就不罵了。他們想到了一個共同的愿望,去問問駱駝,火葬的人能開光嗎?火葬開光還能投好胎轉(zhuǎn)好世嗎?還能給子孫帶來好福氣嗎?人死了,沒了痛癢,燒就燒吧。只要駱駝還能給開光,開光后還能有好運氣,這還不是一個樣嘛??奁哪樕虾鋈宦舆^一陣春風(fēng),現(xiàn)出了絲絲笑顏,暴怒的謾罵聲變成了縷縷和氣。走吧,咱們趕緊去問問駱駝吧!
駱駝死了。
駱駝死得竟然沒有一絲氣一絲息了。
駱駝果真就徹頭徹尾地死透了。
駱駝臨死時,手里攥著一張紙條。老會計把展開的紙條念給村人聽:我走了,不是因為挨批斗,也不是為村里完成那個火葬指標(biāo)。我看了烏馬營的火葬場,煙囪直直地挺入云霄。那出家僧人不過是在地面上、在山包上燒靈,那燒后的煙灰哪有在烏馬營火葬場的煙囪里升得高呢。我走了,我要在烏馬營火葬場里火化、升天!
半邊村的女人們都來為駱駝梳洗。駱駝的身上竟然有燒針刺下的紋路。有女人就去問在院里蹲著的榔頭。榔頭說,駱駝身上刺著啥,我怎么會知道!望著駱駝身上的紋路,有女人說像門洞,有女人說像笊籬,有女人卻說像尊佛。
躺在靈床上的駱駝,依然像她給死者開完最后一道光后一樣:閉目、靜氣、默著。駱駝安詳在月光里,月光里彌漫著女人的肉香。墻皮上、屋頂上、地土上,綠汪汪的鹽堿苦澀,被女人的肉香淹沒了。隨即,肉香附著著流淌的月光搖晃,就有了柔滑紅潤的響動……柴門閃開了,烈風(fēng)卷進來,堿硝呼啦啦飄落在駱駝的臉上、襖上、靈床上。
村支書泣著聲說,公社已經(jīng)報到縣里了,把駱駝作為極其特殊的情況,落戶在半邊村。她硬是不等這一天。
跪在駱駝靈前的有二嘣的孩娃,幾歲的孩娃穿著孝衣只跪不哭。二嘣的娘兒們沖著孩娃的臉打了一巴掌,說,哭,快哭,哭奶奶!二嘣的孩娃就哇哇哭起來了。和二嘣孩娃一起穿孝衣跪在靈前哭的還有幾個孩娃,這幾個孩娃也是爺爺或奶奶死了,駱駝給開了光,后來他們就出生了。
狗剩從門縫里進來,抱在懷里的是一尊佛。狗剩繞過駱駝的靈床,去了西屋。
這不是駱駝的那尊金佛嗎?
駱駝的金佛不是在破四舊時,讓公社革委會的干部砸碎后收走了嗎?
村支書說,沒有。我聽公社革委會干部說,要收繳駱駝的金佛。我就用早先從破廟里拿回家的泥佛給替換了。本來,駱駝的金佛也不是金佛,是銅佛。
狗剩在西屋凈了手,敬了香,取了佛性,左手拿著一只香油碗,右手握一根竹筷,走到駱駝靈床前。
開光開始了。碗在靈床上空一舉,油香頓時在土屋里、在院子里、在夜色里翻卷開來,月光立馬又香甜了一層。狗剩右手握著一根竹筷,竹筷在碗里蘸了一下,而后在駱駝的眼睛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眼——看八方!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駱駝的耳朵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耳朵——聽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駱駝的嘴巴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嘴——吃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駱駝的肩膀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肩——扛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駱駝的手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手——拿八方!
而后,竹筷又在碗里蘸了一下,在駱駝的腳上畫了一個圈,說,開開腳——走八方!
……
作者簡介
張瑞江,男,畢業(yè)于天津師范大學(xué)、裝甲兵學(xué)院、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魯迅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在《十月》《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小說百萬字,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刊物選載。3次獲全軍文學(xué)作品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在北京市新聞出版廣電局(版權(quán)局)工作。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