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穿過窗欞,光線里極其微小的塵埃浮動著,就像有著生命的律動。桌案上一只叫不出名的小蟲子在爬行,我不知道它來自何方,叫什么,在忙碌些什么,從我打開臺燈到日光涌進(jìn)窗戶,一刻不停。窗外,垂柳細(xì)長的葉子在小風(fēng)中翻轉(zhuǎn)著,葉子的兩面,向陽的一面墨綠,背陽的一面銀白,翻轉(zhuǎn)中反射出耀眼的光亮,就像孩子手里晃動著的鏡片。碧綠如毯的草地上,有一群麻雀蹦蹦跳跳,就像潭中泛起的泡泡。一位大嬸推著小推車,車內(nèi)的小孩粉白如藕,這是上午9點,太陽還不暴烈,小推車的涼棚還沒打起。幾只小狗在追逐打滾。
寫下這個題目,我的手顫抖了。時光退回到30多年前的那個上午,語文課上的是魯迅先生的《紀(jì)念劉和珍君》。一下課,這個題目就成了我們的口頭禪,紀(jì)念孫武群君、紀(jì)念顧原成君、紀(jì)念王道遠(yuǎn)君、紀(jì)念張嘯君、紀(jì)念王老二君、紀(jì)念牛老四君,當(dāng)然,肯定說過紀(jì)念李春生君、紀(jì)念王志浩君。我們知道紀(jì)念的意思,但我們沒有跟死亡聯(lián)系起來,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真會寫一篇紀(jì)念李春生君的文章,更沒有想這么早。
大哥翻建老地方,打電話說,你那些古董要不要?不要就扔了,占地方。我忙說,留著,留著,我回去拿。大哥笑著說,多少年都沒動過,還寶貝一樣。周末我回去了一趟。大哥所謂的古董主要是一個榆木箱子??粗苣鞠渥?,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述的親切。箱子是母親的陪嫁。我們那一帶木頭奇缺,結(jié)婚時女方家都興陪一對箱子,漆成大紅,上面有黃漆畫的富貴牡丹、報春臘梅之類圖畫。小學(xué)畢業(yè),中學(xué)要去草鞋公社讀,離家40余里山路,要住校,就得有一個箱子,把重要東西鎖起來。所謂重要東西就是饃饃和炒面,至少要吃一周。家境貧寒的學(xué)生多,饃饃和炒面不鎖起來就會被偷吃。母親便給了我一個箱子。這箱子伴隨我整整10年,至現(xiàn)在,又過去20年,里面裝的應(yīng)該是些古董了。不過我想,除了課本和作業(yè)本,箱子里大概不會有別的東西。
箱子一直鎖著,放在老屋的一個旮旯,從我考上大學(xué)就再沒打開過,我的記憶中已沒有了鑰匙。我問大哥,大哥說你用的箱子問我找鑰匙?我又翻騰著找,大哥拿來錘子,說,找啥?砸了去!多少年了,有鑰匙估摸也銹死打不開了。我不想砸了,翻轉(zhuǎn)火柴盒大小的鎖子,側(cè)壁的漆被剮過,我笑了,這是一把我曾丟失鑰匙的鎖。一個瘋瘋癲癲的少年,丟鑰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砸這樣一把小鎖當(dāng)然容易了,可砸了還鎖不鎖?那時哪有多余的錢買新鎖。丟了鑰匙我們自有辦法,找出裝彈簧的一側(cè),剮掉漆,封彈簧的鋁鉚釘露出來,用刀尖挑出鉚釘,倒出銅珠和彈簧,刀刃插進(jìn)鎖孔一轉(zhuǎn),“吧嗒”一聲鎖就開了。再找一把長短寬窄一樣的無用鑰匙插入鎖孔,將銅珠和彈簧依匙牙深淺裝進(jìn)去,擰轉(zhuǎn)能開,再用鋁絲砸封彈簧孔,就又是一把好鎖了。我找了一把小刀,正如法炮制,爹掮著鍬回來,扔過一串鑰匙。這串鑰匙足有一斤重,大大小小鑰匙幾十把,有些鑰匙已沒鎖可用了,可他還帶著。因為翻修老地方,大哥和爹在許多方面意見相左,比如時間,爹想推后兩年,說人一輩子能蓋幾次房,急惶惶做啥?大哥不允。再如父親說門窗用木頭雕花的,可大哥要用塑鋼的。凡此種種。光陰交到大哥手里,大哥就是家長,父親便有了寄人籬下的感慨。兩人正拗著一股勁,大哥當(dāng)然不知道爹有鑰匙。
打開箱子時我想該是蟫絲縱橫,書蟲驚遁,然而箱內(nèi)干凈整齊,課本、作業(yè)本碼放整齊,連卷起來的角都拉展撫平,報紙、牛皮紙包著的書皮依然。我明白了,父親經(jīng)常翻看這些課本。父親在農(nóng)民掃盲夜校識了些字,能勉強(qiáng)讀這些課本的。
從一年級到高中的課本竟還都在,盡管有些已經(jīng)挼得很破舊了。我是個細(xì)詳人,這是這些年人們對我的一致評價,當(dāng)然,這與我們沒書可讀有關(guān),那時候我們最快樂的三件事是開學(xué)、發(fā)新課本、看電影。而發(fā)新課本更讓我們激動,因為課本是我們的唯一讀物,不像跟我們同年紀(jì)的城里孩子,有《365夜 》《童話大王》《少年科學(xué) 》《少年文藝》《十萬個為什么》《安徒生童話選》這樣的書可讀。我從一年級課本開始一本本地翻閱起來,對于一個已入不惑之年的人來說,兒時的課本最是懷舊的。大哥嘿嘿笑著說還真是寶貝啊。
“爺爺七歲去討飯,爸爸七歲去逃荒。今年我也七歲了,高高興興把學(xué)上。毛主席教導(dǎo)牢牢記,階級斗爭永不忘。”這是小學(xué)一年級《語文》第一冊中的一課?!凹t小兵,地頭坐,貧農(nóng)大爺來上課。/資本家,狗地主,害咱窮人代代苦。/干革命,把槍拿,毛主席領(lǐng)導(dǎo)打天下。/紅小兵,心里亮,階級斗爭永不忘。”這一課是《貧農(nóng)大爺來上課》。那時憶苦思甜是一門很重要的功課,請“貧農(nóng)大爺”“上課”是經(jīng)常性的,“貧農(nóng)大爺”講的都是熬活受罪的故事?,F(xiàn)在想來,這不應(yīng)該是語文課,而應(yīng)該是政治課。那時候所有的課里都包含著政治因素,比如算術(shù)吧,就有算剝削賬的題,一個長工給人扛活一年,地主打了多少糧食,長工分回多少糧食,然后求地主剝削了多少糧食。而但凡開批斗大會,學(xué)生也必須列隊參加。
我在箱底翻出三張照片,因為是夾在一本作業(yè)本里,又壓在一箱書下,照片沒有發(fā)黃。照片背景是草鞋公社中學(xué)生銹的鐵大門,一張是我、李春生、張嘯、李生玉的合影,一張是我和李春生的合影,一張是李春生的單人照。照片是普通的4英寸大小,四邊被裁成波浪式的花牙。兩張合影上方均有一行字,寫著名字和日期,這是那時候流行的風(fēng)格。兩張合影照上,李春生面帶微笑,單人照上,李春生表情堅毅冷峻。他有一頭密而長的頭發(fā),且向左邊梳著。這一點與眾不同,那時候絕大多數(shù)人都梳三七頭,頭發(fā)都是向右梳的。單人照正面能看出背面有字,翻過來看,是那時候十分流行的兩句詩,或者說是格言、對聯(lián):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詩句是豎寫的,低詩句兩字有一破折號,寫著與王志浩君共勉,李春生,1980年8月25日。王志浩就是我。不可否認(rèn),李春生是我們幾個中字寫得最好的,瀟灑中透著剛勁。這當(dāng)然與他父親有關(guān)。他父親讀過私塾,那時候村子墻壁上的毛主席語錄、標(biāo)語都出自他手。
記憶會篡改歷史,但照片會復(fù)原過去。光陰如白駒過隙,一晃過去了30年。倘若不是翻出這張合影,我的記憶中是不會有這張照片的。端詳照片,過去浮現(xiàn)。
8月25日,對于我們是一個正常的日子,這是草鞋公社中學(xué)一年一度開學(xué)的日子???980年的8月25日,對于我們是一個非正常的日子,這是我們第一個復(fù)讀年開學(xué)的日子。吃過早飯,父親拉出家里的灰驢備鞍子。給灰驢勒肚帶時,父親一只腳蹬在鞍子上,兩只手使勁兒往緊拉肚帶,灰驢都被他扯得趔趄著幾乎倒地。40多里地,翻溝越嶺的,肚帶勒不死,在顛簸中會轉(zhuǎn)鞍,馱著的東西會掉落,因此要將鞍子和驢身盡量勒成一體。
爹勒緊了肚帶,李春生掮著一袋黃米,他爹提著鋪蓋卷進(jìn)了院子。春生爹說,來,吃煙,讓他們兩個弄毬去,考不上大學(xué),一輩子就得弄毬這些事。這話自然飽含著激勵鞭策我們的意思。因為我們已經(jīng)歷了一次名落孫山,他們當(dāng)然會抓住時機(jī)對我們旁敲側(cè)擊。
他們蹴在一邊吃煙,我和李春生往驢背上搭黃米和鋪蓋卷。鋪蓋卷輕,把握好繩子長短適度勒成馱子往上一搭就行了。可兩袋黃米每袋120斤要扎成馱,在一路的顛簸中不掉落,是不容易的。我們把米袋袋口扎捆在一起,覺得很扎實了才搭上驢背。父親說拉著驢在院里走兩圈。我就拉著驢在院里走,兩袋米就像吊著的兩個沙袋,而米袋又是塑料編織的尿素袋,很滑溜,越吊越長,最后垂在驢肚子下面,碰得驢腿都邁不開,還沒走上兩圈,兩袋米就掉到了地上。
我們臉紅了,又弄了一遍,然結(jié)果雷同。我們羞憤啊,連這最起碼的活都做不好。父親走過來,一把推開我,他把每個米袋解開重新扎過,攔腰掂勻,橫著用繩子從中間扎死,將兩袋米捆成馱子,搭上驢背,拉著驢走了。春生爹說我也去。父親說你去做啥?一個人夠了,白跑路費鞋。我們兩家前后院住著,自上中學(xué)以來,去學(xué)校幾乎都是我爹送我們倆。春生爹說,往年他們是上學(xué),我不去,今年是復(fù)讀,我得去啊。這又是在鞭策激勵。你不能不承認(rèn)我老家那些人,平平常常一句話都有話外音。
到了村巷,我看到張嘯爹拉著驢,后面跟著張嘯和李生玉。他們兩家房前屋后住著,每年開學(xué),他們的父親交替送他們。張嘯爹把韁繩遞給張嘯說,我不去了,讓你王叔把驢捎回來。因為春生爹去,張嘯爹當(dāng)然不去了,他們之間矛盾很深,根源在于大隊權(quán)力之爭。我們上初二那年,大隊來了社教隊,春生爹幾個人抓了張嘯爹的奸,張嘯爹丟了大隊長,春生爹當(dāng)上了會計,兩家就結(jié)下了仇冤。這自然影響到李春生和張嘯之間的關(guān)系,不過到了學(xué)校,家庭仇冤體現(xiàn)在他們身上也僅是互不說話。
草鞋公社中學(xué)是車馬大店改出來的,學(xué)生宿舍是以前喂牲口的箍窯。每間能擠六個人。學(xué)生住宿舍都以村莊為基礎(chǔ),因此,我們四個住在一個宿舍。鋪好了炕,把口糧交到灶上,報了名,我們就去照相了,因為復(fù)讀生要交照片。每年畢業(yè)班都要合影留念,參加高考需要照片,條件好的同學(xué)之間也會合影,而同學(xué)之間送單人相片在當(dāng)時也是很時尚的。那時候?qū)W校有幾個老師已有了經(jīng)濟(jì)頭腦,買了照相機(jī),爭著攬學(xué)生照相的活。照了要交的1英寸照,老師說你們一個村的,照張合影留念吧。照相是要花錢的,可不照怕老師不高興,我們四人就照了合影。李春生拉我合影。相比之下,李春生家條件是我們四個中最好的,他家里人口少,爹是會計,他又是獨子。我倆合影的錢是他掏的,我不想欠他人情,賣了幾斤飯票——飯票就是米,那時有來學(xué)校買飯票的販子。我給他錢,他不要,我硬給,他齁了。齁是我們西海固方言,大意是指一個人被激怒,發(fā)脾氣。例如齁死我了(氣死我了)。他說你咋這號人,這么生分以后還咋處?咱們是兄弟,一輩子的朋友。我說對,我們是一輩子的朋友、兄弟。
我們誰也不會想到,這話說了不到一個月,我們就分道揚鑣陌如路人。問題不是出在我們身上,而是出在家里。大隊部選了新址蓋起房,從老莊子搬了出去,大隊部老院子處理給了李春生家。李春生家老院子要處理,我家志在必得。我們弟兄四個,院里只有三孔窯洞,把李春生家院子買到手,“以后就再不用求爺爺告奶奶批新地方”,父親如是說。前后院住了這么多年,兩家沒有生過口舌,用親如一家形容也不過分。我吃過春生娘的奶,春生大我半歲,我生下來娘沒奶,春生娘就奶著兩個,直到我娘下奶。而李春生家缺勞力,自留地、家里一些活計,我們一家都搭手做。因此我爹覺得春生家老院子賣給我家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他對春生爹說,不說價,多少錢我都要了。可是春生爹沒把院落賣給我家,更讓爹氣憤的是賣給了大巴掌家。大巴掌一直跟我爹不對火,頂著一股勁兒。爹一怒之下去找大隊支書,說李家買下老大隊部,大隊就該把老院子收回。可春生爹是會計,誰會理會我爹的說法?爹把事沒扳回來,倒落了個告人的名聲。這當(dāng)然影響了我和李春生的關(guān)系,我們疏遠(yuǎn)了冷漠了,盡管從小學(xué)到高中我們有十年的同桌之誼,可少年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這么脆弱和無奈。在讀書的事上,父親說不出啥來,也從來不說啥。但與李春生家有了矛盾,父親問我你跟寶子誰學(xué)習(xí)好?寶子就是李春生。我說說不上。父親說,這咋能說不上?自己的鍋大碗小沒個把握?我說學(xué)習(xí)不是干活,有力氣沒力氣一眼就能看出來。父親呃了一聲,狠狠地咂了幾口煙說,咋也得往寶子前頭趕。我狠狠點頭。只要成為對手,互相就是一種激勵。李春生成了我的坐標(biāo),也成了我的動力。
與我和張嘯都不說話了,李春生處境可想而知,我和張嘯私下說,他可能會調(diào)換宿舍。然而,他沒有調(diào)換宿舍,而是直接轉(zhuǎn)學(xué)了,轉(zhuǎn)去縣一中復(fù)讀。經(jīng)過幾年高考助推,轉(zhuǎn)學(xué)已蔚然成風(fēng),有關(guān)系的都轉(zhuǎn)進(jìn)了縣城一中、二中、三中,在別的縣有關(guān)系的,轉(zhuǎn)到幾百里以外的縣城中學(xué)。爹也努力想把我轉(zhuǎn)到縣城中學(xué)去復(fù)讀,可復(fù)讀生太多,又沒關(guān)系,沒辦成。父親很沮喪地說,朝中無人,啥事都辦不成啊。這話在我聽來,依舊帶著鞭策的意思。
我清楚記得,李春生離開草鞋公社中學(xué)是中秋節(jié)。那時中秋節(jié)不放假,午休時我和張嘯、李生玉去河谷瓜園偷瓜。如果偷不上,我們就湊錢買一個西瓜過中秋節(jié)。中秋時節(jié)西瓜已經(jīng)掃園,但河谷地勢低洼,瓜園里還有未熟的秋瓜蛋子,有一個老漢守著。出了校門,碰上英英,讓我們等她,她把書放回宿舍就來。我們站在柳樹下等英英,李春生背著鋪蓋卷從校門出來,我們故意高聲說笑,顯得無比快樂。李春生轉(zhuǎn)進(jìn)縣一中,我們當(dāng)然嫉妒,誰不想去縣一中復(fù)讀?。‖F(xiàn)在想來我們之間的冷漠與仇恨由此而生,嫉妒是一種卑鄙的仇恨。張嘯惡惡地說我們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我和李生玉狠狠點頭。
李春生看著我們,許久,他狠狠咬著嘴唇走了。后來我想,他原是想等我們走了,悄無聲息地離開學(xué)校的??吹轿覀冊诹鴺湎掠姓f有笑,他認(rèn)為我們是專候在那里等他離開,以表達(dá)對他的不屑和鄙視?,F(xiàn)在想來,他離開草鞋公社中學(xué)時的背影孤獨而憂傷,畢竟我們有著十年同窗之誼。
我們都沒有想到,這會是我們今生的最后一面。
從李春生轉(zhuǎn)入縣一中復(fù)讀到離世,20多年的光陰,同住一個村莊,復(fù)讀那幾年,假期都是回家的,后來都在外面討生活,但逢年過節(jié)也都是回村的,應(yīng)該說低頭不見抬頭見,可我們竟再沒見上一面?,F(xiàn)在想來,他是把自己封閉在家里,躲避著與我們的相見。
你讀過高六、高七、高八、高九、高十嗎?如果你是80后90后,肯定沒讀過,但60后70后絕不陌生。我想你也明白了,我說的是復(fù)讀。1977年恢復(fù)高考,人們說對于下鄉(xiāng)知識青年意義重大,事實上對于整個農(nóng)村意義更為重大,更為持久。高考為我們鄉(xiāng)下人打開了一條突破森嚴(yán)的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壁壘的重要通道,讓我們看到了改變命運的曙光。因此,我們稱之為鯉魚跳龍門。多少學(xué)生匍匐在通往高考的路上,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事隔多年,我依然清晰看到1981年那個上午發(fā)生在學(xué)校的事。我們正在上課,忽然校園里闖進(jìn)幾個人,他們拉著一頭黑叫驢。那叫驢轡頭綰著紅綢,掛著鈴鐺,備著鞍子,上面搭著栽絨褥子。黑叫驢昂首挺胸,“昂昂昂”地叫著,甚為英武。四個漢子也都穿了新衣——一色的天藍(lán)色中山裝,顯得干凈利索。他們撲進(jìn)我們教室,在正在上課的田秀秀頭上苫了一方紅綢子,抱起來就走,出了教室像搭一口袋糧食將田秀秀架上驢背,馱著走了。田秀秀已經(jīng)訂婚三年了,她哀求過男方,說等今年高考結(jié)束,考不上立馬就結(jié)婚,可人家已經(jīng)等了三年,不愿意再等了。她就從家里逃跑出來,人家到了日子,直接來學(xué)校娶人了。
多年來,對于高考經(jīng)歷我羞于啟齒,近知天命之年才坦然面對。2012年9月一個下午,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自駕游來看我,喝過酒,又去茶樓喝茶醒酒。茶樓的窗口正對著二中的大門,大門內(nèi)高高豎起的大紅光榮榜就像照壁,金色的名字光芒四射,晃花了我們的眼睛。正是一年一度紅光榮榜更新時日,榜前人山人海,莘莘學(xué)子高仰朝圣的頭顱。師兄感慨萬端,問,那是什么?那是龍門??!端起茶杯往外一揚說,以茶代酒,敬他們一杯。師兄跟我上下鋪,高我三級,恢復(fù)高考他就參加了高考,復(fù)讀了整整八年,與我同級進(jìn)入大學(xué)。我們聊起復(fù)讀。師兄感慨地說,八年,抗戰(zhàn)才八年啊!以前羞啊,我都不敢跟人提及,現(xiàn)在我到處給人講,那不是恥辱,是我鍥而不舍的精神象征??!何況我們那時的老師,一大半都是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有的高中都沒上過。
他打開手機(jī)念道:全國高考1977年錄取率4.8%,1978年錄取率7%,1979年錄取率6.1%,1980年錄取率8%,1981年錄取率11%,1982年錄取率17%,1983年錄取率23%,1984年錄取率29%……2012年錄取率75%,而2012年全國碩士研究生錄取率3.2:1。他拍著桌子說,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盛況空前?。∧阏f咱們考的是不是研究生?博士研究生?
我上過高六。那時候高中兩年,那么就是說我復(fù)讀了四年。盡管第一個復(fù)讀年,我們都像鬧鐘的發(fā)條,擰得緊得不能再緊了,但1981年的高考我們又落敗了,我差了5分。一年一度的8月25日又到了,一大早父親就給灰驢備鞍子,他哼著秦腔《大登殿》。5分之差讓父親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他說,5分嘛,一年咋都掙夠了。他覺得那就是生產(chǎn)隊掙工分,他哪年都比別人多掙幾百個工分。他并不知道,高考0.1分之差,全國會有多少學(xué)生落榜。與李春生家有了矛盾,極大地促進(jìn)了我家跟張家的關(guān)系,父親去送我和張嘯。李生玉不復(fù)讀種地去了,李春生照舊去縣一中復(fù)讀。然而,接下來的兩年高考,我都落敗了。
不可否認(rèn),高考完全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讓我成為一個城里人,成為一個國家干部,甚至成為一個作家,走上了一條有追求的路。但有一點我很清楚,倘若不是李春生,我和那些名落孫山的同學(xué)一樣,和我的父老兄弟一樣,這陣子或正在打牛后半截唱山歌,面朝黃土背朝天,或正在城市那些腳手架矗立的地方,頂著炎炎烈日黑水汗流地為城里人建設(shè)著美麗家園,絕對不會坐在裝有空調(diào)的樓房里,喝著茶,抽著煙,讀書寫作。完全可以說,沒有李春生,就沒有我的今天。因李春生這個坐標(biāo),我別無選擇,我的父親別無選擇。有一次,和張嘯說起來,張嘯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
1983年我高考落敗,父親已經(jīng)不像前幾次落敗那樣惱怒了,他很寬容地對我說,讀書人啊是出在墳里。這是老家一種宿命的說法,言下之意考上考不上都是命。當(dāng)我們謀事不成命運不濟(jì),我們都會歸于命,歸于命就只能認(rèn)了,認(rèn)命了一切就都想通了。整個假期父親沒有提說復(fù)讀的事,我想父親已經(jīng)認(rèn)命了。說實話,盡管我不甘心,但我也認(rèn)命了。復(fù)讀,多么可怕的字眼,朝六晚十二的生活,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門板上、墻壁上、手心里、胳膊上甚至是腿棒子上都寫滿了公式、定律、生詞、成語、單詞、分子式,走走站站我們手里拿著書本死記硬背。最讓我們羨慕的是同宿舍的朱長山,他說胡話竟然都是在背課文。這樣的日子我過了整整五年,除了煎熬,我再想不出詞來形容。復(fù)讀讓學(xué)生處于崩潰的邊緣,自殺和精神分裂的同學(xué)每學(xué)年都有??窗窈笥携偘d了羞丑不顧的,有跳井上吊的,英英的哥哥就是用褲帶吊死在一棵樹下。至今我依然清楚記得劉耀庭坐在井沿上唱歌,勸慰不進(jìn),無法接近,直唱了一個下午,最后吟詠著“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飄然落井,打撈上來已氣絕身亡。那是明朝就有的一口老井,深幽,水旺。說也奇怪,自劉耀庭跳下去后,井水日漸沉落,最終枯竭。復(fù)讀讓我苦不堪言,瀕臨崩潰,我不能保證比那些自殺的更堅強(qiáng)。
一年一度的8月25日又到了,我早早吆著一對牛去犁地。這時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戶,我家分到了80多畝地,犁地是一項長活。到了地里套上牛,才犁了兩個來回,娘到地里來換我,說你大已經(jīng)拉著驢馱著鋪蓋和口糧去學(xué)校了。后來我才知道,父親趕著羊出村時,在村巷碰上李春生爹送春生去學(xué)校。父親把羊趕回家圈進(jìn)圈里,讓娘去地里換我。
1984年,老天開眼啊,我在高六的高考中終于上線了,且進(jìn)入了一本線。那時候可沒有現(xiàn)在的估分,只有榜出來才知道結(jié)果??窗駳w來,沒有見到父親,有些奇怪;盡管看榜的日子正值麥?zhǔn)於裹S、繡娘下床的季節(jié),但每年我看榜這天歸來,父親都蹴在大門外場沿上,像一只老鷹,盯著崾峴口的路,那是從草鞋鎮(zhèn)到張王莊的路。我是在麥地里見到父親的,一家人都在拔麥,我撲進(jìn)麥田甩開膀子拔起來。父親已經(jīng)拔到半地了,到地頭我竟然追上了父親,這是從未有過的。和父親一起拔麥,他拔出了地頭回過來捆麥子,我還在半地里拔著。我想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激情澎湃,二是父親沮喪頹唐。父親蹴在地頭,表情格外地親切,竟然遞給了我一根煙。他點了煙說,這讀書人啊出在墳里。我復(fù)讀了四年,參加了五次高考,這句話別人已經(jīng)說過多次了。黃昏收工,回到家中,喂了牲口,堵上雞圈門,我才告訴父親,我說我中了。我覺得說我“中了”就像《范進(jìn)中舉》中的范進(jìn),至少像課堂上我讀時的那種感覺。父親靠著墻根歇緩,“突兒”像一只麻雀飛了起來,他說中、中、中了?我說中了。他說你個狗日的咋不早說噻。我說不收麥呢么。他說收個錘子,遲收一天兩天,就是不收又能咋樣?這是多么大的收成啊,你狗日的也能憋???他雙手摟住我的頭扭了又扭,就像小時候慣我一樣。我說做啥做啥?要知道我已是23的人了。父親嘿嘿一笑說,你說老爺也有弄不準(zhǔn)的時候,啊?那天我才知道,每年看榜那天我前腳出門,父親后腳出門,去老爺廟里求一根簽。五年間他拿回了五張簽條,一個上上簽,一個下下簽,兩個中平簽。這年他抽到的又是下下簽: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若問收成有無有,春花秋月一場空。
這一年張嘯也幸運地被省城一所中專錄取,李春生依舊名落孫山。
四年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我分配到了縣一中,學(xué)校安排我?guī)?fù)讀班。按說帶復(fù)讀班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老教師,可是復(fù)讀班一班班主任陳老師在給學(xué)生報名時忽然腦溢血,學(xué)??紤]到我是正經(jīng)八百的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生,就安排我接替陳老師。復(fù)讀生真是多啊,教室有限,就把幾個大倉庫騰出來做補(bǔ)習(xí)班的教室,一個班140多人,站在講臺上,下面就是人山人海。
名單拿到手里,我看到有好幾個復(fù)讀生都是我的同學(xué),三個還是同班。1985年,鄉(xiāng)鎮(zhèn)高中全部撤并進(jìn)了縣城,他們只能到縣城來復(fù)讀了。李春生的名字也在其中,我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他。張王李趙,李姓是大姓,而春生又是多么普通的一個名字。周耀斌曾是我的同學(xué),現(xiàn)在是我的學(xué)生,他告訴我李春生來復(fù)讀,一聽我?guī)?fù)讀班,又回去了。我心里冷笑,也有些悵然。
關(guān)于李春生,周耀斌告訴我,李春生有一次暈倒在了考場里,自殺過一回,看榜后把自己吊在了宿舍的房梁上,正值假期,校園沒人,倘若不是兩個討吃從窗戶翻進(jìn)學(xué)生宿舍寄身,他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周耀斌還告訴我,李春生寫詩,經(jīng)常發(fā)表。我心里冷笑,在黑板報上、校辦小報上發(fā)表也叫發(fā)表?可周耀斌說,《星星》《飛天》《綠風(fēng)》《青春》……老多刊物上都有,常拿稿費。這讓我驚愕了。
十年浩劫,萬馬齊喑,朝政更替,詩潮暴風(fēng)驟雨般席卷著神州大地。全國各地詩刊林立,文學(xué)期刊都設(shè)了“校園詩人”“校園詩歌聯(lián)展”等欄目,自發(fā)組織的民間詩社、詩歌團(tuán)體燦若星辰,內(nèi)部詩報數(shù)千家,縣一中就辦有《長風(fēng)》詩報,油印,對開八版。有人用盛唐以譽(yù)當(dāng)時盛況。那時候手里拿一本詩集或詩歌刊物是一種時尚,一種風(fēng)潮。詩潮興于大學(xué),也席卷了中學(xué),在中學(xué)生中產(chǎn)生了持久而廣泛的影響。1957年1月創(chuàng)刊的新中國最早的詩刊《星星》,1979年的復(fù)刊(1960年10月被??╋L(fēng)靡一時,成為文學(xué)界一個標(biāo)志性事件,縣一中僅訂閱《星星》就超過百本。學(xué)校、工廠、機(jī)關(guān)、公交客車、公園小徑,人們手捧的不是《讀者文摘》,而是《星星》,《星星》成為學(xué)生的《圣經(jīng)》。1983年李春生就在《星星》上發(fā)表詩歌,一年四次上刊?!啊缎切恰分倚摹?,李春生在日記中如此稱頌《星星》。至我到一中教書,李春生已在《星星》《飛天》《詩刊》《綠風(fēng)》《詩神》《詩潮》《詩歌報》《青春》等幾十家報刊發(fā)表了兩百多首詩作。在1986年由全國中學(xué)生參與投票評選十大中學(xué)生校園詩人活動中,李春生雖沒當(dāng)選,但票數(shù)很高,足看出他名氣之大。
我的大學(xué)時代正值詩風(fēng)大興,學(xué)校一半學(xué)生都暢游在詩歌的海洋,我自然也不例外。我雖然發(fā)表詩歌不多,但大量閱讀詩歌,當(dāng)時風(fēng)行一時的詩歌刊物學(xué)校閱覽室都有訂閱,李春生發(fā)表這么多詩作,按說我應(yīng)該注意到他,可我沒有印象。周耀斌說他用的是筆名“春生”。這就對了,“春生”這個詩人我是熟悉的,在我的筆記本上抄有他不少的詩,只是我沒有跟李春生聯(lián)系起來,我沒想到他也寫詩或者說他會寫詩,而“春生”像秋生、冬生、建國、建黨、建軍一樣,又是多么容易被重復(fù)的一個名字,我們班里就有兩個名叫春生的,后來我在網(wǎng)上搜過,叫“春生”的人幾十萬,叫李春生的就有數(shù)萬。
李春生離開縣一中去了市一中復(fù)讀,幫他轉(zhuǎn)學(xué)的是市一中校報《云河》的主編,也是市一中高三語文組長?!对坪印冯m是校報,可與省市文學(xué)報刊關(guān)系密切,刊登的作品常被選載,在學(xué)生中頗有影響。到了市一中,李春生成為《云河》報副主編。李春生在市一中復(fù)讀的情況我了如指掌,因為我有幾個同學(xué)都分配進(jìn)了市一中,李春生的語文老師就是我同班同學(xué),也以詩人自居。市一中有好幾位老師寫詩,他們有時會和他在某家刊物同一期上相遇,這讓他的詩名像一只鳥在一中飛翔。轉(zhuǎn)入市一中不久,李春生就在《詩刊》上發(fā)表了一組八首詩,是欄目的頭條,而我的同學(xué)只有一首五句的詩刊登于這一期,還在尾巴上,像個補(bǔ)白。在市詩壇有著大師之稱的“落葉松”專門為李春生搞了個慶祝酒會——小酒館擺了一桌,李春生的座位被安排在主席之位,他的幾位老師則屈居下位。就在這一年,省委宣傳部和文聯(lián)聯(lián)合舉辦詩歌征文,李春生斬獲一等獎。李春生去省城領(lǐng)獎,宣傳部長親自給他頒發(fā)獎狀和100元獎金,還和他合了影。當(dāng)介紹到他還是個高中學(xué)生時,會場上掌聲雷動。記者采訪了他,他激動而緊張,臉紅氣粗,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頒獎儀式后有一個詩歌沙龍,與會的詩人有許多白發(fā)蒼蒼的前輩,拍著他的肩膀用小兄弟稱謂他,用才子、新星贊揚他,還跟他合影。第二天報紙刊登了領(lǐng)導(dǎo)給他頒獎的照片,還登了他的好長一段話,但他覺得很陌生?;貋韺W(xué)校校長表揚了他,《云河》為他做了特刊。那時間以詩歌名義的活動甚是繁榮,李春生受到廣泛的邀請。他又如何經(jīng)得住誘惑?所以頻繁參加活動?,F(xiàn)在想來,或許李春生是借寫詩逃避復(fù)讀的重壓。復(fù)讀讓多少人心力交瘁,精神崩潰,痛不欲生。但不可否認(rèn),李春生的詩是越寫越好了。
詩名滋養(yǎng)了李春生的孤傲與自信,讓他在高考連續(xù)落敗中垂下的頭顱,又烈士就義般昂起來。從他剪貼本上剪貼詩刊社每屆青春詩會名單上可以想出,他最大的愿望是參加一屆青春詩會。
“他已不在復(fù)讀狀態(tài)?!蓖瑢W(xué)告訴我。
到市一中復(fù)讀的第二年,李春生暗戀上了宮闈。因為在學(xué)校舉辦的文藝聯(lián)歡會上,宮闈朗誦了他的詩。這一年遲志強(qiáng)的《鐵窗淚》大肆流行,學(xué)生把這首歌詞改成:“是誰制造了高考,你在世上稱霸道,有人為你瘋瘋癲癲啊,有人為你去上吊。一次次高考,一雙雙鐐銬,高考,人人對你離不了;高考呀,你是殺人不見血的刀?!睆?fù)讀生壓力巨大,精神分裂、自殺事件頻發(fā),引起社會的關(guān)注,教育部門要求為學(xué)生減壓,學(xué)校就經(jīng)常舉辦一些歌唱、舞蹈、詩朗誦、運動會等各種形式的大小型匯演,每個復(fù)讀生都要出節(jié)目。宮闈出的節(jié)目是詩朗誦,朗誦的是李春生的詩。宮闈可是?;ò?,又屬于學(xué)校內(nèi)測的準(zhǔn)大學(xué)生,極其冷傲,目中無人,同學(xué)送外號冰雪公主。但她朗誦了李春生的詩,且連簡介和通訊地址都朗誦了出來,聽來顯然是特別強(qiáng)調(diào),這便有些曖昧了。要知道那時候大齡復(fù)讀生很多,我們班上最大的26歲,關(guān)系曖昧的不在少數(shù)。
李春生孤傲的心里涌起陣陣漣漪,就連宮闈不流暢的朗誦在他看來也是別具風(fēng)韻,從此宮闈走進(jìn)了李春生心里夢里。要知道李春生雖然是個詩人,但靦腆內(nèi)秀,孤傲而自卑,他當(dāng)然不會約請宮闈吃冰棍壓馬路,更不會獻(xiàn)詩傾訴,他把愛深藏在心底。當(dāng)然他也明白,要想贏得宮闈的芳心,必須徹底征服宮闈,而要徹底征服宮闈,他沒有別的資本,只有詩。他要獻(xiàn)給宮闈一個大禮——出一本詩集,在扉頁印上“獻(xiàn)給宮闈”,定然能征服宮闈。一方面他對自己的詩很自信,一方面他想宮闈既然選擇朗誦他的詩,最后還那么強(qiáng)調(diào)了自己,對他自然是有意的。因此出一本詩集的愿望便急不可耐。
李春生把發(fā)表的詩整理出來,取名《向繆斯致敬》,背著便去了出版社。他很自信,因為圈子里有幾位詩人都已出了詩集,簽名贈送,意氣飛揚,對他們的詩他是不屑的,那樣的詩都能出詩集,他的詩當(dāng)然沒問題。連落葉松都說那些臭屁詩都能出詩集?然而,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編輯只是走馬觀花式地翻翻他的詩稿,搖著頭說除非是汪國真、席慕容、北島、舒婷、顧城這些人的詩。李春生有些蒙了,后來他拿出了幾個詩人贈他的詩集,老編輯告訴他,這都是自費出版的。李春生問,自費出版是什么意思?老編輯告訴他自己掏錢呀。他說不看……詩的質(zhì)量?老編輯笑了,說現(xiàn)在的詩還哪有質(zhì)量,無病呻吟,胡言亂語,無非一句話多斷幾次句罷了。李春生沒想到老編輯會這樣說。他囁嚅半晌,問自費需要多少錢?老編輯說書號三千,至于印刷費那是根據(jù)頁碼、冊數(shù)、紙張等等來定。他拿起一本詩集問就印這樣一本。老編輯翻翻,說得一萬吧。
一萬啊,當(dāng)時的萬元戶那就是大款了。這時家里已幫不了李春生。1981年包產(chǎn)到戶,誰的日子誰過,會計的意義就不大了。1983年公社改為鄉(xiāng),大隊改為村,班子改選,春生爹又失了會計,大病一場,一病半年,身體徹底垮了。醫(yī)院說是肺心病,不能生氣,不能勞累,李春生娘承擔(dān)起了地里的勞作。然而,麻繩從細(xì)處斷,幾年間娘累倒在炕上,不久便去世了,家里光陰便是日薄西山。
李春生沒想到是這樣的。從出版社回來,他沮喪地寫道:“繆斯高貴的頭顱上正落滿了鳥糞?!?/p>
李春生很苦惱,找落葉松傾訴。盡管落葉松在市詩壇有大師之稱,在李春生看來很名不副實,因為他沒見到落葉松的詩,落葉松在市詩壇的地位是建立在他有全國、海外的許多詩刊、副刊的投稿地址和編輯姓名,與全國許多著名詩人、編輯有廣泛的聯(lián)系,常給刊物編輯推薦詩人詩作,這怎么能稱得上大師呢?但落葉松對他不薄,只要有活動,落葉松總會叫他,說個丟人的話,飯都白吃了多少頓。落葉松提了兩瓶酒,兩人就著花生米和榨菜喝,幾杯酒下肚,李春生便噼里啪啦傾吐了自己的苦惱。落葉松拍案而起,怒斥出版社的唯名唯利,最后拍著胸脯說,你別灰心喪氣,我給你推薦到香港、臺灣出版社。李春生是千恩萬謝。一周后,落葉松告訴李春生,香港一家出版社對你的詩大加贊賞,決定出版。李春生簡直是感恩戴德,在當(dāng)時,香港、臺灣那可是詩的圣地啊。他緊握著落葉松的手說,大恩沒齒不忘。但落葉松又說,不過,出版社要收管理費,人家那里管理嚴(yán)格。李春生問需要多少錢?落葉松說人民幣3000塊,這還是通過關(guān)系得到的優(yōu)惠價。3000塊,這不就是出版社的書號費么?可李春生不這么認(rèn)為,管理費與書號費是兩碼事,書號費是買書號,管理費則是另一回事。李春生決定要出,可3000塊錢的管理費從何而來?李春生十分害羞地向落葉松講述了自己的窘境,落葉松說,你愁什么?以你的名氣,詩集出來還怕賣不掉?這是投資,你想想一本書定價30塊,賣100本就回來了,先借上嘛,詩集出來我替你賣去。還說,這樣,我贊助你500,你掏2500塊的管理費,詩集出版掙了錢請我喝兩場酒就行了。這已讓李春生萬分地感謝了。李春生吞吞吐吐說,大師,請?zhí)嫖冶C堋km然他認(rèn)為管理費與書號費有著本質(zhì)性差別,但交了錢傳出去終歸不好。落葉松說,明白,咱們互相都不說,就當(dāng)這事沒發(fā)生過。事實上落葉松沒給李春生說明白,印刷費將是個大頭。
2500塊錢的管理費從何而來?李春生從一個復(fù)讀同學(xué)身上得到了啟發(fā),這位同學(xué)爹癱了,娘是個啞巴,靠賣血供自己讀書。李春生開始賣血,賣夠了2500塊,給了落葉松。然而書號還沒拿到手,落葉松在掃黃打非中被抓了,罪名是套用盜賣假書號。落葉松供述,一個香港書號他拿到手只需要300塊,賣到2500到3000,還有一些書號是從書上盜用的。而他舉例說明就以李春生為例,大講特講。當(dāng)問及你寫過什么?落葉松說我什么都沒寫過。又問及什么都沒寫過為啥被稱為大師。落葉松說,我只不過搜羅了些詩刊地址和編輯姓名,其實那些編輯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他們都被詩歌洗腦了,都成神經(jīng)病了,最好哄騙。李春生被叫去錄了口供。一時間大報小報電視都報道了,這讓李春生無地自容,羞憤至極。他哭了,哭得暈了過去。他在日記中寫道:“繁華過后,沉渣泛起,騙子披著詩歌華麗時尚的外衣……繆斯正在蒙難。”
就在第二天,李春生從閱報欄里報紙上看到海子自殺的消息。李春生又賣了一回血作路費,去了山海關(guān)。他在日記里寫道:“1989年3月26日凌晨,女媧娘娘補(bǔ)天的彩石掉了一塊,世界坍塌了一角……在山海關(guān)與龍家營之間的火車道上,一位聲名顯赫的人靜靜地臥在鋼軌上,風(fēng)為他梳理那頭濃密的長發(fā),原野所有的花朵都向他微笑,以馥郁的香氣為他沐浴……自遠(yuǎn)方而來的火車,像一把罪惡的利劍切開了他的身體……他的身旁留下他寫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詩句:我叫查海生,是北京大學(xué)政法系的教師,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有一個鮮艷的橘子目睹了他的離世,我沒有見到那個橘子,它被世俗吞噬了?!?/p>
他抄錄了海子的《我請求:雨》:我請求熄滅 /生鐵的光、愛人的光和陽光 /我請求下雨/我請求/在夜里死去//我請求在早上/你碰見 /埋我的人//歲月的塵埃無邊/秋天/我請求:下一場雨/清洗我的骨頭//我的眼睛合上/我請求:雨/雨是一生的過錯/雨是悲歡離合
他寫下一首詩:
海子
死了
像一首純粹的絕唱
我還活著
茍且
像一只流浪狗
海子
我還不能乞求一場雨
清洗我的骨頭
合上我的眼睛
還不能請求熄滅
與光同塵
在這塵世
還有兩粒微塵
依附在我的身上
一個傷痕累累的父親
和一個將為我換回婆娘的
苦命妹妹
他們在我的陰影下
如光線中浮游的塵埃
不由自主
苦海無邊
從山海關(guān)回來,李春生背著鋪蓋卷黯然離開市一中。落葉松一案在市一中掀起的沖擊波他是能想象出的,他覺得自己遭遇了這世上“最齷齪而恥辱的事”。
結(jié)束了復(fù)讀生涯,李春生并沒有回張王莊,而是踏上了去省城的班車。到了省城,他在一家打印社自己設(shè)計印裝了所有發(fā)表的詩歌,這花掉了他賣一次血的錢。他背著自印的詩集去作協(xié)、編輯部、文化廳、報社、出版社等與文化有關(guān)的單位推銷自己,他以為這些單位需要像他這樣的人,他很自信。然而,他太不了解這個社會了,他不知道社會上有一種叫編制的東西,不知道這些單位嚴(yán)重超編,更不知道找工作需要背景和學(xué)歷。這就使得他去這些單位找工作顯得滑稽而另類。更為重要的是,這年已是1989年,起于1979年的詩潮波瀾壯闊地持續(xù)了10年,已呈頹勢,詩壇過度繁榮導(dǎo)致魚目混珠,詩歌殿堂的穹頂正在坍塌,世俗之潮正洶涌襲來,“詩人都是神經(jīng)病”已在社會上廣泛流行,而他卻沉溺詩歌世界對此一無所知。在經(jīng)歷了一次次“婉拒”之后,李春生算是長了點見識,在日記中慨嘆:“社會原來是這樣的。”
在李春生看來,找工作比征服宮闈要容易得多,卻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塹,這打亂了他人生的設(shè)想。按他的設(shè)想,找到工作后,工資加上賣血,獻(xiàn)給宮闈的詩集很快就會面世,詩集一面世,他就膽氣十足地去見宮闈。然而工作沒找上,讓他的一切都沒了著落,吃喝都成了問題,他不知道下一步的路該如何走,深藏在心底的愛戀又讓他寢食難安。他決定去見宮闈,向?qū)m闈表白,宮闈已考入省大一年,再不表白就辜負(fù)了宮闈對他的愛。
李春生又賣了一次血,西裝革履,皮鞋油亮來到了省大校園。他還準(zhǔn)備了和宮闈去名典咖啡語茶去喝咖啡的錢——盡管喝一回咖啡要花吃三天飯的錢,但他覺得值。校園有一個湖,明媚的陽光在湖面灑金點銀,湖邊成雙成對的學(xué)生把倒影投進(jìn)水中。李春生對著清澈寧靜的湖水調(diào)整了一番心情,在走向教學(xué)大樓的時候,他看到宮闈向著湖邊走來。李春生悲欣交集,什么是緣分,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就是緣分啊。他想象了一百種與宮闈的相見,卻沒有想象過如此天意的邂逅。宮闈倚著一棵金葉榆,哼著《愛如潮水》。一直等到宮闈哼完,李春生才走過去,輕輕叫了聲宮闈。
宮闈看了李春生一眼說,你叫我?
李春生往前跨了兩步,又叫了聲宮闈。
宮闈說你是……
李春生覺得是自己打扮得過頭了,說,宮闈,我是……
宮闈說,你先別說,讓我想想。
李春生從這話聽出宮闈是在跟他開玩笑,就說宮闈……
宮闈說,想起來了,你是詩人,叫什么春,對,李春天。你也考上了,哪個系?
李春生臉一紅說,我沒考上大學(xué),我是……
宮闈噢了一聲,說,那你在這里干什么?修剪草坪?
宮闈是在跟他開玩笑嗎?李春生疑惑了。
李春生叫了聲宮闈……
這時一個男生走過來,撫摸了宮闈的臉蛋。宮闈說再見,挽了男生胳膊走了。
李春生呆癡癡地站在那里,他聽到那男生說他誰呀?宮闈咯咯咯一笑說一個詩人。男生說神經(jīng)病。宮闈說你才神經(jīng)病哩。男生說詩人不都是神經(jīng)病么。宮闈咯咯咯地笑了,還回頭看了他一眼。
李春生一陣發(fā)暈,臉色一片蒼白,忙蹲下去,賣血時人家說他賣得太勤了,會要命的。他不相信這就是他的宮闈,他給宮闈寫信,專門送到了數(shù)學(xué)系。宮闈回信說,對你我沒有什么印象,一間教室坐了一百多人,滿打滿算幾個月時間,你又能記住幾人?至于朗誦詩的事,我不喜歡詩,我讀不懂你們那些所謂詩。朗誦你的詩是因為我忘了帶準(zhǔn)備的朗誦稿,臨時抓了一張墊屁股的報紙救火,且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詩。如果給你造成誤會,請你原諒,我不是故意的。李春生蒙了,真是這樣嗎?宮闈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或者為世俗誘惑,才作出如此殘忍的背棄。他又寫信說你為什么要說謊?宮闈回信說,我為什么要對你說謊呢,說穿了復(fù)讀就像一個驛站,我們只是過客,請你忘記我。李春生寫信說,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信,你告訴我為什么?你受到了什么樣的刺激、誘惑、威脅?宮闈回信說,別再給我寫信了,請你放過我。李春生又寫了信,表達(dá)了這幾年的思念之情,還說為她獻(xiàn)禮的詩集即將面世,最后說請你回心轉(zhuǎn)意。宮闈失去了耐心,回信說,請你遠(yuǎn)離我,別再糾纏我,否則我……報警了。李春生再寫信就石沉大海了。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宮闈,我是多么熟悉啊,多年后,我轉(zhuǎn)行進(jìn)入紀(jì)檢部門,宮闈就和我同一個單位。我怎么也沒想到她會是李春生的初戀,因為宮闈已是個非常世俗的人了,說閑話,打小報告,雙腿架在桌子上斗地主,內(nèi)褲都露在外面。后來,我曾在桌子上放了一本詩集試探過宮闈,她看到后說,你喜歡詩?我說,你也應(yīng)該有詩緣,咱們上大學(xué)時正是詩潮澎湃的時代。她搖搖頭說,我不喜歡詩,讀不懂。但接著,她來了興趣,“要說起詩,還鬧了個大笑話哩。”她當(dāng)笑話講起李春生。
她說,我不是追詩的天使,我是學(xué)理科的,不懂詩,選擇了詩朗誦這種形式是因為詩短,我要朗誦的是徐志摩的《我不知道風(fēng)是在哪一個方向吹》,那時徐志摩的詩風(fēng)靡校園,連同學(xué)告別說的都是“撒揚那拉”。臨近上臺時,我發(fā)現(xiàn)抄好的詩找不見了,急得抓耳撓腮,一同學(xué)從屁股底下抽出晚報,說這上面有一首詩,我就拿了晚報上臺應(yīng)急,“結(jié)果連詩后面括弧內(nèi)作者簡介和通訊地址都朗誦出來,我還當(dāng)也是詩句哩。”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那傻子還以為我對他有意思,后來糾纏過我一段時間哩,開始我還覺得好玩?!彼龘现^說:“他叫什么來著,對,李春天?!蔽艺f李春天是他妹妹,他叫李春生。她問你認(rèn)識?我說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她說,你那同學(xué)咋那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我想李春生如果相信這是陰差陽錯,那么他所受的傷害要輕得多。他又去學(xué)校找宮闈,在省大校園徘徊幾天,看到了宮闈和那男生出雙入對,他的心碎了,他抄寫了泰戈爾的《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寫上了“致宮闈”,貼在了教學(xué)大樓大廳的黑板報上。結(jié)果他被宮闈的男友攜人架到學(xué)校保安處,遭遇了批評、教訓(xùn)、警告、嚴(yán)重警告,如果他再踏入大學(xué)校園就報警。
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躊躇滿志,二是萬念俱灰。不幸的是李春生都遭遇了。被從大學(xué)校園像流氓一樣驅(qū)趕出來,李春生心里百味雜陳,他把準(zhǔn)備和宮闈去喝咖啡的錢全買了酒,把自己灌醉在一家小旅館里。
第二日,李春生離開了省城。他再沒有聯(lián)系過宮闈,但把第一本詩集獻(xiàn)給宮闈的初衷沒有改變,他要把詩集擺在新華書店的書架上,讓宮闈在看到詩集之后悔青了腸子,詩集改名為《獻(xiàn)給宮闈》。
離開省城,因為一件事迫在眉睫,李春生回了家。開學(xué)李春生去學(xué)校時父親就告訴他,今年考上考不上,都必須結(jié)婚。李春生已27歲,在老家這年齡都是幾個娃的爹了。市場經(jīng)濟(jì)的推波助瀾,張王莊方圓彩禮已達(dá)三四萬了,就他家現(xiàn)在的境況,娶媳婦成了大問題。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在李春生家的體現(xiàn)就是給了他一個靈秀漂亮的妹妹。李春天已長成大姑娘。于是,換親成了解決眼前危機(jī)的唯一出路,已在父親運作之中。
換親在張王莊方圓傳承數(shù)百年,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換親多數(shù)情況下一是家境貧寒,二是男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對于已是一個詩人的李春生來說,這無疑是天下最殘忍最恥辱的事。他嚴(yán)厲拒絕了換親,為此父子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李春生對父親說,三年內(nèi),我娶個媳婦回來服侍你。父親說我還要能活三年。李春生明白如果不給妹妹找個如意郎君盡快嫁了,父親就不會停止愚昧的換親,即使不是以女易女的換親,父親也會找一個有錢人家,以妹妹的高價彩禮包裹他的親事。李春生問妹妹有沒有心上人,妹妹說,哥,你帶我去趟城里吧,我想看看樓。是啊,妹妹到現(xiàn)在還連縣城都沒去過。他說縣城的樓有啥看的?哥帶你去省城看樓。到了省城,李春生才知道妹妹并不是想看樓,而是要進(jìn)城打工。他說,那你不給哥明說?妹妹說,要讓爹知道,連門都出不了,這幾年人都進(jìn)城打工,爹就是攔著不讓我去。李春生問為啥?妹妹說怕學(xué)壞了。李春天在一家餐廳找了個端盤子的活。李春生心里萬分悲涼,妹妹長得這么漂亮,到城里卻只能干端盤子的活。李春天說,哥,咱們一起打工,娶嫂子也用不了幾年。李春生說,你好好照顧自己,找個如意郎君,哥的事不用你操心。
李春生也留在城里攬活打工。在省城打工三年,他遭遇欠薪、欺騙、訛詐、侮辱、嘲弄,至離開省城時他已是傷痕累累。他寫了一組詩,標(biāo)題是《天堂的陰影即地獄》,題記用了肖伯納所說:地獄是名譽(yù)、義務(wù)、正義以及其他恐怖道德的故鄉(xiāng),地上的惡事都在它的名義下所犯。在這組詩中,他詛咒了這座城市。離開省城時,留下了一截指頭,帶回了一把藏刀。這把藏刀是他在一家藏族小屋買的。西藏是人類的天堂,更是詩人的圣城,李春生夢想著去一趟西藏,甚至想為西藏寫一本詩集。他當(dāng)著欠他八個月工錢的老板的面用這把藏刀剁下了一截指頭。日記中他寫道:“盡孝十年。”
李春生一頭扎進(jìn)南窯兒小煤窯,開始了挖煤生活。南窯兒一帶下面全是煤,公家開,私人也開,大大小小的煤礦加上煤窯上百家。公家開的礦安全系數(shù)高,事故少,且進(jìn)去了就是工人。用老家人的話說,那就等于一頭扎進(jìn)公家的懷抱里,啥都有保障,出了事公家也要養(yǎng)你一輩子,可公家開的礦沒有關(guān)系進(jìn)不去。私人開的小煤窯進(jìn)去容易,但事故頻發(fā),啥都沒保障。用老家人的話說,那就是干陽間的活,拿陰間的錢,有力氣掙,還得有命花,出了事就只能歸于命不好。李春生原本覺得下窯三年就可以娶個媳婦,解放父親的苦難。然而,時代進(jìn)步得太快了,彩禮一年一漲,等他掙夠一個媳婦的彩禮,在小煤窯度過了六年時間。下窯六年給他留下了痛苦記憶,從他一百多首寫下窯生活的詩中可以看出:
“那個睡在我身邊的倒霉蛋,即使白熾燈能溶化太陽,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一絲光明。”“世上最亮的,不是太陽公,是煤,它能燃燒出富麗堂皇的光明;世界上最黑的,不是煤,是挖煤人,他的眼神都是黑暗的……”“世上所有的煤都在燃燒,挖煤人卻在最黑的暗中。”“那天,我才認(rèn)識到人皮的偉大,它像母親的子宮,包裹著已經(jīng)化了水的筋肉,如嬰兒般粉紅……”
六年間李春生從死神門前走了三趟,一次冒落一次透水,好在私人小煤窯都不深,給掏了出來。一次瓦斯爆炸,他被窖了洋芋,埋了整整七天,挖了出來后就像火塘里燒焦了的洋芋蛋,皮皺得像揉捏過的絲綢,到處是褶子,一身的肉脫了,皮松得擰住往起一提能提一拃高。李春生緩了一個月,免費的肉盡飽吃,皮鼓緊了,肉瓷實了,臉上的褶皺也繃展了,又在陰涼瓦屋,人也白了許多。這次老板大方,補(bǔ)給了李春生一筆錢,李春生就有了整整六萬塊,提前三個月結(jié)束了下窯生活。
揣著六萬塊錢回家,李春生就要帶父親去北京。一是給父親看病,父親手抖得厲害,吃飯已不能用筷子,像個娃娃用勺子,他知道父親得的病是鄧小平得過的帕金森癥。二是父親有個愿望,去北京看看毛主席。父親對毛主席有著深厚感情??筛赣H死活不去,說我最大的病是心病,你娶了媳婦,成家立業(yè),爹的病就好了,手就不抖了。等你媳婦娶了,自己過上光陰,爹就去北京瞻仰毛主席。為此他跟父親爭吵,可一爭吵父親就渾身哆嗦,他只能妥協(xié)了,也明白他的婚姻大事確是父親最重的一塊心病。在張王莊,他家是寒姓,單門獨戶,父親逃難逃到張王莊,一直在張家打長工,解放后落在了張王莊。自古以來都是戶大欺孤,一家人看人眼色仰人鼻息生活,父親就希望多生幾個兒子壯大門面。可母親生他后血流不止,身體虧了,緩了好幾年,才又生了妹妹,再就沒生養(yǎng)。
對自己的婚事,李春生心里已有一個人,當(dāng)然不是宮闈,宮闈之于他已只是一個幻影,一個意象。在一同下窯的任福的婚宴上,李春生見到了黃梅英,他自信地想到了郎才女貌。黃梅英是任福媳婦的表妹,李春生請任福去提親。任福停頓了片刻說,她不適合你。李春生問,你怎么知道她不適合我?任福想想說,她沒上過學(xué)。李春生說,沒聽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任福說,我跟你實話實說了吧,我表叔那人難纏,你對付不了。李春生說我跟黃梅英過,又不是跟他過。任福說,這樣,你先去唐廟訪訪我表叔那家人再說。李春生說,能有多難纏,別廢話了。任福提親回來說,彩禮要八萬,這也太夸張了,你還是……李春生點了一根煙抽完,說八萬就八萬。任福說,你、你這要創(chuàng)紀(jì)錄呀,咱這方圓彩禮也就五萬,最高不上六萬,我表妹是漂亮,可……要不咱們再打撈打撈,姑娘多的是。李春生咬咬牙,又說八萬就八萬。
親事說定,父親拿出了兩萬給他。李春生知道這是父親為自己攢下準(zhǔn)備后事的錢。李春生回到南山梁,在澡堂里泡了大半天,洗凈了指甲縫肉褶里的黑垢,去洗腳屋削去手上腳上木結(jié)一樣的老繭,去洗頭房理去了蒿蓬一樣的頭發(fā),便去了市場。南窯兒一帶盜賊猖獗,市場里就有賣防盜褲衩的,牛仔的,前后四個大兜兒,裝得下十萬二十萬的,黃澄澄的銅拉鏈,有馬蓮葉子寬,看上去都防盜。在南窯兒的銀行,李春生跟柜臺內(nèi)的女子有一番爭執(zhí),因為取出來的錢全是黑乎乎臟兮兮的,連女子數(shù)錢的指頭蛋都像羊糞豆豆一樣黑亮黑亮的,錢挼得都沒精神了,綿沓沓烏涂涂的,彈、甩都沒了脆響,李春生要換號碼都沒亂的新嶄嶄的錢。那女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說沒新嶄嶄的錢兒。又跟了句,人不日樣,還毛病多得很。這句話盡管說得聲小,但李春生還是聽見了。李春生取錢要去辦喜事,怕觸霉頭沾晦氣,不想跟女子喊架,就賠著笑臉說,咋能沒有新嶄嶄的錢兒呢,你箱子里有腰帶(封條)都沒解的錢。他說得和藹可親??赡桥勇玖怂谎?,繼續(xù)數(shù)她的錢。女子有些欺人,李春生有些惱怒,想跟女子好好罵一仗,可女子頭都不抬,后面人又催,李春生掉頭罵,日他娘的催命啊催。跟后面的人干了起來。門口的保安過來,說請你過來。李春生說日他先人,我日他八輩子先人。理都沒理那保安就走了。他覺得只有粗話才能表達(dá)他的憤怒。李春生坐了班車往縣里的銀行來了。雖然多花了36塊車費,但他想值,這事就得有派頭,彈一下“咯咂”一聲,甩一下“咯咂”一聲,這樣的錢才有派頭。在縣銀行,他說我要新嶄嶄的錢。小伙二話沒說,就給了他新嶄嶄的錢,連腰帶都沒解。他又把爹給的兩萬也換成新錢。新嶄嶄的錢有香味,李春生把錢貼在鼻子上,美美地吸了幾口,悠悠地吐出來。到黃梅英家,李春生把八匝子號碼都沒錯的票子碼在了黃梅英爹眼前的炕桌子上,頭一揚就把黃梅英訂下了。兩個月后,李春生娶回了黃梅英。
我是在李春生的葬禮上見到黃梅英的。黃梅英確實長得漂亮,有端莊的五官,修長的腰身,烏黑的頭發(fā),白皙的肌膚,纖細(xì)的手指。她沒有化妝,卻嘴唇鮮艷,睫毛上翹,眉毛茂密,加上一身黑衣,更顯得卓爾不群。
嫁給李春生這年,黃梅英已22歲了,在唐廟莊及周邊世界,女子十六七歲就嫁人了,最大年齡沒有超過20的。當(dāng)然不是黃梅英人長得不迎人,有什么缺陷,不出對象,相反,正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對象出得稠,才沒嫁出去。黃梅英前后訂過五次親,都悔婚了。當(dāng)然不是她悔婚,而是她爹和她弟。
關(guān)于黃梅英的爹和弟弟,從人們送給他們的綽號就可略知一二。黃梅英的爹大名叫黃彥寶,可唐廟人都叫他黃拐子、老賴。其實他腿不瘸,拐子是一個帶詛咒意味的綽號,意思是非讓人打折腿不可。大人叫黃拐子,娃娃也叫黃拐子,大人聽到了卻不加以制止,這就足以說明黃拐子的為人處世。即使在后來警察的筆錄中,也記錄的是黃拐子。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十個字人們?nèi)迷诹怂砩?。在南窯兒耍小姐被警察抓了,罰款,還掃了幾天大街,名聲更是揚了一路。黃拐子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人,大集體時一直當(dāng)民兵營長,從不務(wù)勞莊稼,包產(chǎn)到戶后家里的地荒蕪著。唯一的本事就是打婆娘,喝了酒就打,輸了錢打,無緣無故也打。
黃梅英的弟弟黃小兵人送外號小賴、瘟神,用唐廟人的話說和他爹是一個鬼背著送下的。年輕力壯的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jìn)城打工攬錢去了,黃小兵卻守在村上,村里只剩下老人娃娃女人,黃小兵就有了用賴之地,偷雞摸狗,從村巷走過,能變成錢的見啥拿啥,連老爺廟里的大鐘都偷著賣了。他要借東西你不借,他會當(dāng)著你的面偷你家的雞,跟他理論,他會說你家雞,有啥證明,明明是我家雞么,我剛喂了幾只蟲子,要不咱們割開雞嗉子查看,蟲子說不定還活著哩。再不就說,是我家雞把雞蛋下到你家雞窩里,抱出的雞你說是你家的還是我家的?不僅賴,還二,腰里常別一把尖刀,跟人弄事就拿出不要命的架勢。有道是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誰不惜命呢,螻蟻尚且偷生。要命的與不要命的生事,不要命的自然要占上風(fēng)。黃小兵正是把住了人們惜命的心理,憑著“賴”和“二”橫行鄉(xiāng)里,黃小兵通吃唐廟周邊,成了村霸。
黃梅英14歲就進(jìn)城打工,她想一輩子不回來,出對象后,她不回來相親,爹就打娘。黃梅英扯心娘,只能回來。黃梅英長得漂亮,自出對象以來,爹和弟就把她當(dāng)成了搖錢樹,從她的終身大事上連賴帶騙超過六七萬塊,用唐廟人的話說,“長下的禮行(禮物)都能置個家了。”
李春生提親前的一次悔婚,男方是錢川的錢家。定親時彩禮說了五萬。彩禮上齊,日子都定下了,黃拐子又提出一萬離娘錢,對方不應(yīng),說離娘錢有上萬的?離娘錢是個規(guī)矩,但給多少是人家憑心舉愿的事。為此兩親家打了一架,婚事自然告吹。按規(guī)矩事出在女方,彩禮應(yīng)全退,可黃拐子耍賴,只退三萬。為了表示自己有理,黃拐子使出慣用伎倆又壞那娃名聲,說是耍小姐讓人家捉了,賭博讓人家罰了,這長那短的為自己爭理。這錢家卻不像前四家,守在門上罵上幾天大街當(dāng)虧吃了事。錢家在鎮(zhèn)上開一家鐵匠鋪,四個兒都是彪形大漢,名字就叫龍虎豹彪,日日掄大錘,個個胳膊像松椽,肌肉像巖石。退親時錢家父子五個都來了,拿出一個賬單,跑路費、改口費、青春損失費等等,一項一項算得清楚,連抽一根煙叫一聲爹都算了錢。黃拐子才罵了一句,就被人家摁住,拿鞋底掌嘴,掌得滿嘴噴血。黃小兵拔出尖刀撲過去,被錢家老大一錘打了個狗吃屎,刀也甩了出去。老大一笑說,爺耍刀的時候,你還是你爹卵泡子里的!那老大拿起尖刀,說,刀出鞘,要見血,老子打了一輩子刀,規(guī)矩不能破了。說著抓起黃小兵的手,揚起尖刀剁下去,一截指頭就落地了,又在臉上一拉,一道口子翻開,血就冒了出來。黃小兵屎尿拉了一褲襠,爬起來就跑開了。這一回,一分沒長下,還倒賠了一萬塊和一根指頭。
每次悔婚對黃梅英都是一次傷害,男方氣憤不過,造了不少謠,什么做過小姐、父子亂倫、養(yǎng)過私娃子,啥話都說得出口,名聲傳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第五次悔婚后,黃梅英又出了兩次對象,彩禮直往下掉,出的彩禮都不超過兩萬。黃拐子跟人家拍桌子,說,日你媽的,你是來娶寡婦啊?人家卻說,都悔過五次婚了,跟寡婦有啥區(qū)別?兩萬元彩禮夠數(shù)了。
任福來提親,先跟黃梅英說人你是見過的。黃梅英沒有印象。任福說,看上你了,我給你打保票,人沒麻達(dá),牢靠得很,就是家里寒了些。無論家庭條件如何,不論瘸子瞎子,黃梅英都不在乎,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趕緊嫁出去??傻{子大開口,彩禮八萬,按行情彩禮最高也就五六萬元,這么高的彩禮,自己又是那樣的名聲,黃梅英對這門親事就不抱啥希望了。然而李春生卻應(yīng)了。
從訂婚到入洞房,黃梅英都有一種恍惚感。在待嫁的日子里,她一直擔(dān)心爹悔婚,沒想到這次爹真把她嫁了。她對李春生是心存感激的,能掏這么大價錢娶她,證明是愛上她了,愛上了就會珍惜,她對自己的婚姻充滿了寄托與信心。但她明白,雖然爹把她嫁了,但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她不是爹的女兒,是搖錢樹。爹不是一般的難纏,打罵威逼,尋死覓活,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哥哥就是看明白了,結(jié)婚后連新娘回娘家站對月這樣的規(guī)矩都不講究,就和嫂子進(jìn)城了,一去音信杳無。因此,她打定注意,一結(jié)婚就和春生帶著娘進(jìn)城打工,遠(yuǎn)離這個家?;槭率桥D月里辦的,過了正月十五,黃梅英就提出進(jìn)城打工,然而李春生否決了。
李春生再也沒有出門打工的想法了,打工的日子他已過夠了,給他座金山他都不去,城里能掙錢,可過的是下賤日子,受那窩囊氣,種地有啥不好,日子自己作主,自由自在。重要的是他要寫詩,這幾年雖然沒斷,但整體上說來是荒廢了,詩壇都把他遺忘了。當(dāng)然,這話他不跟黃梅英說,黃梅英沒念幾年書,恐怕不知詩為何物。他對黃梅英這樣說,自娘去世,爹是趴鍋趴灶的,又借酒澆愁,身體虧得厲害,都瘦成一把柴了。我老覺得某天早晨一睜眼,爹已走了。我們進(jìn)了城,爹要真的一口氣上不來,就真讓蛆唼了,落一輩子罵名。爹這輩子沒享上福,咋也得在家伺候上幾年,盡盡孝,讓爹享幾年天倫之樂。人么活的也不光是個錢,錢隨時都可以掙,但是,給老人盡孝錯過就永遠(yuǎn)補(bǔ)不上了。咱們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生個兒子,得讓爹見上孫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進(jìn)城打工吃了上頓找下頓能要娃?爹這身體狀況,遲了我怕爹等不住,見到孫子說不定爹就精神了,像沖喜一樣。
李春生說得合情合理,黃梅英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可她知道待在村里,她爹和黃小兵就是罩在頭上的陰影,走都走不出來。黃小兵20了,婚事就在眼前,要說家里的情況,不說悔婚昧下的彩禮,就是她的彩禮給黃小兵娶個媳婦綽綽有余,可爹是一分也不會拿出來的,至少會給他們攤一半兒花銷,這她太了解了。但她又不能把爹和弟的無賴細(xì)說給春生,只能說人活的不光是錢,這話沒錯,可是咱在家里伺候著爹就享福了?咱們出去把錢掙下了,給爹好吃好喝好穿戴,帶爹去看病,這么待下去只能越待越窮。
李春生說,在家里照樣誤不了扒光陰,人都進(jìn)城打工了,窩子地都撂荒了,挑好的地種上幾十畝,日子不難過,只要天照顧,給一年收成,抵得上打幾年的工。
黃梅英說,天照顧?這幾年天照顧過幾回?被窩里偷著吃饃饃,自哄自。
李春生說,你給我一年,我跟老天爺打個賭。
黃梅英就不好再說了,畢竟她還是新媳婦。不過她也想,黃小兵對象還沒說下,從說到拉扯咋也得一年。黃小兵名聲太壞了,媳婦肯定不好說,就說,那咱們說好了,就一年。
李春生笑著說,你咋這么愛進(jìn)城,城里就是天堂么?你不要愛慕城市“骯臟的虛榮”,我會讓你擁有一個光華四射的世界。在李春生看來,黃梅英這般急于進(jìn)城就是愛慕城市“骯臟的虛榮”,這是從城里打工回來的人共有的毛病。
這一年天沒照顧,種了近百畝地,沒有一點收成,李春生長吁短嘆的,黃梅英卻是開心的,正好為說服李春生進(jìn)城打工打下了基礎(chǔ)。然而,還沒翻年,家里的事就找來了。黃小兵騎著摩托來說閑月,找她浪去。她知道又打下了什么壞主意,不想去,可嫁過來眼看一年了,不回趟娘家惹人笑話。
黃梅英回到娘家,屁股還沒坐熱,爹就把事情擺了出來,你弟找下對象了,現(xiàn)在彩禮大得嚇人。黃梅英沒有說話。爹說,拉扯了你嫂子家里力盡汗干,還欠了一屁股債,你弟娶媳婦的花銷你和你哥就攤了吧。黃梅英說,我結(jié)婚還沒一年,他家啥光陰你去看看。爹就發(fā)火了,老子把你養(yǎng)大……黃梅英轉(zhuǎn)身就出來了。爹追出來說你去哪里?黃梅英說我總得回去商量商量。爹說,有啥商量的,你得把事扛起來,讓小兵把春生叫來。她掉頭就走,還沒出大門,就聽見娘的號叫聲。她只能回來了,這是爹慣用的伎倆。
李春生來后,連續(xù)吸光了三根煙,眼睛沒有離開過黃梅英,黃梅英承受不了那樣的目光,起身出去了。黃小兵跟出來,黃梅英說,跟著我吃屎么?
黃梅英坐在園里的果樹下嗚嗚咽咽,身子一抽一搐的。李春生仰天長嘆一聲,掉頭進(jìn)去對黃拐子說我認(rèn)下了。黃拐子清清嗓子說回去拿錢吧。李春生說,我、我們剛結(jié)婚,拉下的賬債還沒還上,家里沒錢……黃拐子說,這事急,那面等著禮,現(xiàn)在好姑娘不多了。黃梅英說,你當(dāng)我家里開銀行,應(yīng)下了還得給你掙去。說著拉了李春生就要走,黃拐子一腳踢翻了凳子說,急等著用錢哩,錢拿來了你再回去。黃梅英明白爹這是在逼他們,沒理會走了。李春生抽了一根煙說,爹,這邊能不能借上,我認(rèn)賬。黃拐子一拍桌子說,你讓我給你借錢去?我借錢要你是做啥的?日你娘給我耍心眼子?李春生咬著嘴唇說,好好,我回去借去。黃小兵說,現(xiàn)在借錢比掙錢難,你只能拉高利貸。李春生看了黃小兵一眼,忽然笑了,說,都替我想好了,你給我拉上吧。黃小兵卻嘎嘎一笑說,我給你拉上,那不成了我拉下的?拉高利貸得你拉,我給你聯(lián)系,你等著。不一會兒,黃小兵領(lǐng)來一個人帶著借據(jù)和錢。寫借據(jù)的時候,李春生拍拍四匝人民幣說這錢連號碼都沒亂。黃小兵說剛從銀行取的。李春生說,這附近有銀行?能取到號碼都沒亂的錢?李春生知道這是他娶黃梅英的錢。黃小兵說,利息一月一清,遲一天可是驢打滾地翻哩。
回去的路上,黃梅英哽咽著說,誰讓你認(rèn)了,誰稀罕你認(rèn)了?李春生說那你說,我該咋辦?還不是為了你好,一頭是你爹你弟,一頭是我,還不把你難腸死了。又說,這在我的意料之中,你娘家就剩下這一樁事了,肯定得出幾個,只是……我沒想到這么多。這話深深地感動了黃梅英,她趴在李春生的胸前哭了。
回到家,黃梅英說我們一塊兒進(jìn)城吧,兩個人打工還起來也快。李春生說,爹咋辦?你看他現(xiàn)在還能照顧自己?黃梅英說咱們把爹帶到城里去。李春生說,帶到城里能養(yǎng)活得了?高利貸不還了?再說爹愿意去城里?黃梅英不說話了。李春生說,咱兩個人進(jìn)城打工,不及我一個人下窯掙得多,你就在家伺候爹。黃梅英說下窯那是掙閻王爺?shù)腻X哩。李春生說,我都遭過三次難了,事不過三,老天爺終不會在一個人頭上響炸雷,我信命。
李春生下窯,黃梅英種地。這年倒趕了個好年成,黃梅英苦得脫了相,結(jié)果把孩子小月(流產(chǎn))了,孩子都能看出來模樣了,是個兒子。李春生回來大放悲聲,哭著說,你咋這么傻??!多好的收成也不及我們的兒子。兩個哭罷,李春生嘆口氣說,唉,我給娃把名字都取下了。黃梅英說啥名兒?李春生說,明天,男娃女娃都叫這名。黃梅英說這哪是個人名?李春生說,明天咋不是個人名么,人們說起來總說美好的明天。李春生下窯三年,加上黃梅英種地的收入,四萬元連本帶利還清。兩個人都長出了一口氣,心里無事地好好過了個年。
三年過了,李春生對黃梅英說,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我得下窯掙點錢帶爹出去看病。然而,爹睡倒了,幾次暈厥,醒來便一聲接一聲地咳,都咳出血了。李春生往醫(yī)院送,爹死活不去,硬拉到縣醫(yī)院,找老赤腳作了全面檢查。老赤腳那年來隊上接受勞動改造,因是個醫(yī)生,到了隊上就做了赤腳醫(yī)生,春生爹是會計,多有照顧。老赤腳說,肺癌,晚期,你爹這病幾年前我就讓他看,他不聽話么,別枉花錢了,拉回去吧,想吃啥讓吃點,想喝啥讓喝點。李春生想了想,就給妹妹打了電話。李春天回來,要送爹去北京看病,爹說,花那錢做啥?老赤腳是大醫(yī)生?;丶业臅r候,春天要跟回去伺候,爹說,春天,你別回去了。春天說,爹,我知道。跪在地上就磕了幾個響頭。爹睡了四個月炕走了,臨走把一個存折給了李春生說,這是春天寄回來的錢,我沒花一分,在縣城我想給她,怕傷著她,你要急用就用去,不用就給她,我死了別給她說。李春生哭得一滴淚落地跌八瓣,說,爹,你就原諒春天吧,她也不易,讓她見你最后一面吧。爹說,你長個豬腦子呀,她回來人家唾沫星子都會把她淹死啊,讓她回來受那氣?我都要死了,還有啥不原諒的,我死了你們就進(jìn)城去打工吧,以后也有個照應(yīng),你就一個妹妹。爹又掏出一個封信說,你給春天吧,她念了小學(xué),讀得下去。后來,李春生看了信,這是一封由三封信組成的信,時間跨度十多年,從暴怒到無奈再到原諒,信爹是含淚寫的,眼淚把字都洇花了。
公公的死,黃梅英內(nèi)疚心寒,娶她花掉了十幾萬,這錢要帶著公公去看病,公公也不至于這么早就過世了,就是病看不好,去北京大醫(yī)院看上一回,也算是把孝心盡到了,春生就不會這么難受。雖然春生不說啥,但她心里明白。
送埋了老人,黃梅英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她看到了進(jìn)城的希望,看到了好日子。李春生把黃小兵的婚事看成家里最后一樁事情,她不這么看。爹和弟弟還會想方設(shè)法地刮他們的。不過,她沒有立刻和春生談進(jìn)城打工的事,老人走了要送七,這份孝心是要盡的。一七七天,七七四十九天,就秋末冬初了,也不是出門的時候。但翻年他們就帶上娘進(jìn)城。可公公的七七還沒過,娘也走了。娘走前來了一趟家里,娘說,春生是個背重的男人,是你的福氣,是娘拖累了你們。娘死了,你們就像你哥遠(yuǎn)走高飛,能走多遠(yuǎn)就走多遠(yuǎn),待在村里一輩子就陷在泥坑里了。娘回去的當(dāng)天晚上,就用毒鼠強(qiáng)結(jié)束了被男人拳打腳踢的一生。黃梅英知道娘早就不想活了,只是放心不下她,要不然幾個娘都不在人世了。娘走了,黃梅英明白娘是照著春生的爹活著,春生的爹死了,她就成了他們唯一的拖累,才走了這條路。
爹又?jǐn)偨o他們?nèi)f,說,你娘跟我一輩子也沒享個福,我想送她送得好一些,八個陰陽三晝夜的經(jīng),柏木棺材,花銷你們兄妹三個攤,一個人三萬。黃梅英咬咬嘴唇?jīng)]有說話。晚上黃梅英對李春生說,抬埋娘這份錢應(yīng)該出的,你別不高興。李春生說,我知道,我心里有準(zhǔn)備,女婿外甥半個兒,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會讓你夾在中間兩頭受氣的。黃梅英偎在李春生懷里說,我們?nèi)齻€攤,每人三萬就是九萬,一個白事有花九萬的?爹在娘身上連三萬塊都不會花的,就等于我們抬埋了娘吧。李春生說,這是積德的事,也是你家眼下最后一樁事么。
依舊拉了高利貸。不過這回李春生沒有下井挖煤,三次死里逃生,不怕死那是假話,老天爺真要眷顧他這樣的人,這世上便沒有這么多的苦難與不平。李春生想再和老天爺賭一把,挑了幾塊窩子地,一開春就拉糞犁耱,樣樣做得精心,窩子地歇得油渣一樣肥壯。可老天爺沒下一滴雨,麥子豌豆沒種進(jìn)去。黃梅英說,我們進(jìn)城打工吧,三萬元的高利貸天天都在吃錢。李春生說,我覺得今年有一年好收成,老天爺總不會在一坨耍歪使狠,我再跟老天爺賭一把,種秋莊稼。然而,種胡麻、蕎麥、糜谷的日子眼看過去半月,老天爺依然沒有給一場雨,連一些老漢都絕望出門尋活去了。李春生犯了倔,把所有的地都種上了胡麻、蕎麥、糜谷。幾天后,一場雨鋪天蓋地地來了,直下了三天。雨是下下來了,如果霜凍推遲半個月,莊稼就能收上,就說霜來得早,收不了果實,草長起來,買些羊回來育肥,也是好收入。
好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胡麻、蕎麥、糜谷長得水靈靈的。張王莊一帶要通電了,來了拉電線的。山梁上架電桿,山大溝深的,再牛的現(xiàn)代化機(jī)械也使不上,只能雇人和牲口往山頭上拉運電桿、瓷娃娃、電線、螺絲,人掙的是人的錢,牲口掙的是牲口的錢。李春生拉著兩頭牛跟著通電隊走,大半年時間掙下了一萬多。而莊稼地里更是一派風(fēng)光。莊稼自種進(jìn)地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莊稼長得瘋了一樣,霜凍比往年遲來了近一個月,莊稼成收了。胡麻油有抗癌癥的功效,蕎麥、糜子含糖低,是糖尿病人最好的食物,小米連城里人月婆子都吃,可見多有營養(yǎng)。城里人細(xì)糧把身體吃壞了,把粗糧當(dāng)藥吃,自然就貴了,這幾年價格翻了幾番。年底一算,收入頂?shù)蒙洗蚬啄甑氖杖?,三萬塊錢的高利貸還清了。李春生對黃梅英說,你說不比打工強(qiáng)?進(jìn)城里打工,讓人家像牲口一樣吆喝。雖然這一年辛苦,但與打工相比,他活得自由自尊,更為重要的是,他恢復(fù)了詩人的狀態(tài),一年寫下了四百多首詩,發(fā)表了幾十首。娶黃梅英他看到了三宗事,小舅子娶媳婦和抬埋兩個老人,現(xiàn)在兩宗事已經(jīng)了結(jié),就剩下外父百年一件事了。從外父的精氣神看,還有些年。因此,還完這三萬高利貸后,他全身心放松了,他需要寧靜自由的生活,他要徹底地回到詩的境界中來。他吟出了“若無閑事在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他唱出了“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他寫出了“山里的生活,就是風(fēng)、花、雪、月……”李春生從精神上回歸詩歌了。
對付這樣一對父子,李春生寫詩的頭腦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用的。黃梅英卻看得清楚,黃小兵結(jié)婚,娘去世,家里看上去暫時是沒事了,事實上,事正轟隆隆碾壓過來。她斷定,爹等不到娘過了一周年就會再娶,爹跟周寡婦已不是一年兩年,周寡婦30多歲,三個兒子,老大16歲,老小8歲,個個都是他們的賬債,那就是一個無底的泥潭,會將他們悶死。黃梅英打定主意,翻年進(jìn)城??伤龖言辛?,有了孩子沒有三五年脫不開身,她不想生下孩子,可已小月了一個,再流產(chǎn)一個怕以后再也懷不上,且春生肯定不同意。思來想去,她決定進(jìn)城去生,翻年進(jìn)城她還能打幾個月工,坐月子也能干計件工資,把活領(lǐng)回來做,日子擋不住。如果春生不愿進(jìn)城,她就自己先進(jìn)城,春生一個待在家里,爹和黃小兵想糾纏,沒了她這個抓手拿不住春生,春生耐不住寂寞,自會攆到城里來的。娘的七七正好是正月初八,初九就進(jìn)城。只要進(jìn)了城,再回來就不可能了。主意就這么拿定了。
過年黃梅英沒打算給爹去拜年,可李春生說咋能不拜年呢,老人再過分,咱們不能失了禮數(shù)。黃梅英嘆了一口氣。兩個人到娘家還沒喝口水,黃拐子就說,還想著你們不來,讓小兵把你們找來哩,你們來了,就把事說了吧。你也看到了,人老了沒個伴兒難活,再啥不說,吃都吃不到嘴里,我想把你周嬸娶過來,這次給攤五萬吧。黃梅英說,我娘七七沒過,墳頭土都沒干,你就要再娶,等不及了,不怕人笑話?黃拐子說,日你娘,老子苦得沒明沒夜把你們抓大,就是要你給老子氣受的?黃梅英說,不知道自己多大年歲了,比你小二三十的女人嫁你一個六十多的老漢,圖個啥,不圖你的錢,還圖你的人?沒負(fù)擔(dān)的寡婦多的是。黃拐子給了黃梅英一個嘴巴,黃梅英的嘴被打爛了,起身就走,黃拐子說,事還沒說完,你走哪里?黃梅英說,有啥說的,你想娶那是你的事,跟我們說啥?盯著我們一家剮?看春生好說話?一分沒有。黃拐子干號著說,別人養(yǎng)的是兒女,我養(yǎng)的是冤家,我活得還有啥意思。黃拐子又在房梁上拴了繩環(huán)要上吊,黃梅英說,死了埋死的,還能埋活的。黃梅英知道誰都可能上吊,爹都不會上吊,她鐵了心要走。爹卻撲出門去咔嚓一聲把門鎖上了。黃梅英跺著腳連哭帶罵,一個前莊后店的人都睡過來的婊子,你還當(dāng)寶貝往家里娶,這些年你填他們家多少錢?為了那個婊子你把我娘當(dāng)過人么?你的心瞎實了!她把這些年積攢下的怨恨全潑灑了出來。
李春生靠著墻根吃了半包煙,說把門打開。黃拐子說錢拿來了再說。掉頭就走了。李春生一拳打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碎了,他的手鮮血淋漓。他去摸窗扇的插銷,才發(fā)現(xiàn)窗子是釘死的,原來早有預(yù)備。李春生踢了幾腳門,黃小兵過來說,拉高利貸吧,爹那人你還不知道,不就五萬么。李春生掄圓了胳膊,一個砍脖子將黃小兵打了個馬趴說,拿老子的錢給老子放高利貸是不?黃小兵趴在地上半天,爬起來拔出尖刀就沖李春生刺過來,李春生一腳踢在黃小兵的胳膊上,尖刀落在地上。李春生抓起尖刀插在門板上說,狗日的再給老子玩陰謀詭計,老子讓你全吐出來。
這個過程黃梅英看呆了。李春生下窯后,家里就只有公公和她,公公常和她閑扯,說得最多的是春生。公公說,春生是獨子,脾性不好,磚頭碰疼了腳趾頭,提斧頭將磚砸成末子,樹枝垂直下來掃了臉,提砍刀將樹砍成禿子。公公說,脾性不好,在這社會上會吃大虧的。原本打算把春生送到王木匠那里去,不是想讓他當(dāng)木匠,就想把脾氣往下挼挼,木匠活最能挼人的脾性,可他一直在念書。公公說,以后你要多擔(dān)待,他生氣了別跟他對著干,堵在氣頭上會把事做冒頭了,闖下大禍。還給她說,根娃就是給女人堵在氣頭上,一錘子把女人砸死。結(jié)婚這幾年來,家里這么逼他們,沒見春生發(fā)多大脾氣,春生逆來順受,在她看來是生性懦弱,不是個有血性的漢子。還以為公公在嚇唬她,怕她以后對春生不好。今天她算是見識了,春生不是懦弱,而是為了她在忍、在熬,就像一個失眠的人熬等天亮。然而,那是一條黑暗幽深沒有盡頭的隧道,她后怕了,爹這樣刮他們,逼急了,春生真不知道會做出什么大事來的。
要說李春生的倔強(qiáng)脾性,我是見識過的。別的不說,上學(xué)時他的作文好,幾乎每篇老師都作范文給我們講讀,如果有一回不講讀他的作文,他就把作文撕了吃下去。
黃梅英說,春生,你走吧,別管我了。李春生蹴在墻根,舔著自己手上的鮮血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黃梅英抹著眼淚說,走吧,你放心,我會好好生下明天的。李春生站起來,仰頭朝天咆哮了一聲走了,讓黃梅英覺得怪異的是,他沖她抱抱拳,像電影上那些江湖人。
李春生又下窯了。七個月后,黃梅英生了個兒子,李春生興沖沖撲到黃家去看兒子,卻被黃氏父子阻在大門外。黃拐子告訴他五萬塊錢拿來,女人兒子都是你的,拿不來錢,女人兒子都不是你的。李春生強(qiáng)忍著,哀求只看一眼,黃氏父子卻絲毫不給通融的余地。黃梅英說,你走吧,出去散散心,別掛念我和明天。說著在明天屁股上擰了一把,明天哇哇大哭,哭聲嘹亮。
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李春生懷揣下窯掙下的錢,像個游僧,云游去了。他需要一次全身心的釋放,也需要行萬里路。有兒子了,爹娘在九泉之下該瞑目了,他也卸下了一副重?fù)?dān)。既然黃拐子不讓母子回家,那就讓在娘家住著,正好讓兒子往大長長。黃拐子再是個沒有人性的無賴,總還不止于把自己的女兒外孫賣了殺了。因此,他走得很輕松,但從心里他認(rèn)下了那五萬塊,回來就下窯種地。
李春生這一走就收拾不住了,他追尋經(jīng)典詩歌中的名山大川,遍走名勝古跡。他去了海子到過的德令哈,去了舒婷到過的神女峰,他拜訪詩人、編輯,參加詩會,他寫下了一千多首詩。不過,李春生在感受到詩帶給他的榮耀時,也受了打擊,在日記中他這樣寫道:“他們把我稱為農(nóng)民詩人,詩人還分農(nóng)民、工人、干部、小商販?詩人連派都不該分,要么是詩人,要么毬都不是。娘希屁,欺人太甚!”
李春生回來已經(jīng)是三年以后的事了。他先到唐廟,想接回黃梅英和兒子。在村巷里碰上了黃小兵,黃小兵張口就罵,你驢日的是人還是鬼?日你娘你一走幾年不見,婆娘還會等著你?你以為你是個啥?毬毛都不是,我姐已經(jīng)嫁人了。我警告你,別再騷擾我姐,我姐生活得很幸福。李春生蒙了,傻了,亂了,恍惚了?;氐搅藦埻跚f,李春生更是大吃一驚,他家的院落、土地都已歸了王志遠(yuǎn)。王志遠(yuǎn)對李春生說,是黃梅英賣給我的,她說你死了。李春生心里亂石崩云,恍如隔世。他蹴在院墻下吃了一包煙,醍醐灌頂般恍然大悟,這樁婚事起初就是一個陰謀,一家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這個婊子(他開始把這樣的詞語用在黃梅英的身上)正是這個陰謀的主要一環(huán),從頭到尾都在騙他,十幾萬都花在了這個婊子身上,看他榨不出油水了,讓他出去散散心,然后編謊說他死了,帶兒子嫁人了,真是構(gòu)思完美啊。他想到了南窯兒那些嫁死的女子,他們嫁給一個下窯的,等著男人下窯出事,然后拿了命錢走人。最毒婦人心啊,這么一個絕情寡義的婊子,他竟看成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黃梅英,這個名字的每一個字都讓他咬牙切齒。李春生心里升起一股徹骨的寒涼,把對黃拐子、黃小兵積攢下的所有仇恨,全集中到了黃梅英的身上,他要剁了這個婊子。
李春生之死自然是黃小兵捏造的。黃小兵媳婦龔玉英家屋后是高山家。高山開著幾個小煤窯,很有錢,坐的車是悍馬??筛呱叫r候被狗追急了上了樹,往下溜時,被枝柯杈掛了卵泡,把兩個蛋掛掉了。娶了老婆,沒有生育,最后還跟上人跑了。高山打算抱個娃。按說可以在醫(yī)院去抱,城里有的是私生子,可怕抱個有病的娃回來。高山的娘托許多人留意,能有個知根知底死了爹的一歲左右的娃最好,娃一歲左右就能看清有沒有問題,又還沒有記憶,誰抓養(yǎng)跟誰親,叫誰爹。如果女的要好,就一并娶進(jìn)門來。黃小兵動了心思,李春生必須死了。李春生兩年多沒音訊,可不就跟死了一樣。人命不值錢,就像下窯的人死了,只要活著的人拿到錢,有誰追究過咋死的,且李春生家里又沒人了??晒适氯绾尉帲ザ鷵先?,南窯兒發(fā)生了個命案,是販毒的黑吃黑。自南山窯小煤窯多起來,這方圓販毒越來越猖獗,煤礦、歌舞廳、洗頭房吸毒的人多,經(jīng)常出命案,黑吃黑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墻上“販毒槍斃”之類的標(biāo)語都寫滿了。黃小兵就編造了李春生販毒,結(jié)果黑吃黑,死了。連龔玉英也瞞了。龔玉英不信,黃小兵發(fā)了毒誓,如果我說假話,不得好死。黃小兵讓龔玉英約黃梅英去南窯兒逛集見高山,高山請龔玉英和黃梅英吃飯。之后,黃小兵去找高山,高山問你姐夫咋死的?黃小兵說,販毒,黑吃黑。高山說我咋沒聽說。黃小兵說,這些事都是背底里的事,誰敢張揚?捂都捂不住,萬一敗露了怕把我姐我們一家牽扯進(jìn)去。高山拍拍黃小兵的肩膀說,事成,姐夫給你一輛車。黃小兵當(dāng)然喜出望外。
黃小兵和三朋四友散布李春生死了的消息,李春生的死訊就像一場風(fēng)刮進(jìn)了張王莊、唐廟。黃小兵知道黃梅英對李春生是在乎的,對黃梅英說,爹攤派了五萬塊錢,李春生吃不了下窯的苦,就去販毒,結(jié)果黑吃黑被捅死了。黃梅英說尸首呢?黃小兵說你傻呀,黑吃黑還哪有尸首?你看電視上,倒上汽油燒了,扔進(jìn)海里喂魚。黃梅英還是不信,黃小兵說,都在說,能是假的?黃小兵知道黃梅英會去張王莊探聽,就跟王志遠(yuǎn)說,你就說是李春生家把院落土地賣給了你,說需要錢做大生意。黃梅英到了張王莊,王志遠(yuǎn)按黃小兵的話說了,撫著院門嗷嗷大哭,說他把整個家都賣了,為啥不跟我商量。黃小兵說他為啥要跟你說,你們又沒領(lǐng)結(jié)婚證。
李春生和黃梅英要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時,爹說,領(lǐng)啥結(jié)婚證?計劃生育緊得啥似的,爹生了你一個兒,等生下兒了再領(lǐng)結(jié)婚證。李春生不想拗父親的意愿,反正村里都是這么做的,娃娃到上學(xué)的年紀(jì)報名要看戶口簿才上戶口。黃梅英倒問李春生為啥,李春生笑笑說,我爹的意思讓我們生一個生產(chǎn)隊哩。黃梅英沒笑,咬咬嘴唇?jīng)]說什么。
后來黃梅英跟我說,她一直懷疑李春生的死訊,但她想嫁給高山,如果李春生活著,她完全能為李春生娶一房女人在城里置個家,也算是一種補(bǔ)償。和李春生過下去她看不到出路,只看到泥潭。在娘家兩年多了,因為拿不到錢,爹和弟對她和明天的嫌惡及言語間的屈辱讓她死的心都有。而高山求親時又說,明天這么聰明,跟著我,將來你是看到的,我會讓明天得到最好的教育,讓他有大出息。她想,自己和李春生日子過成這樣,不能讓兒子也過這樣的日子,她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我是在縣拘留所見到王志遠(yuǎn)的。王志遠(yuǎn)是我的堂弟。父親打來電話說,你給說說,好漢護(hù)三莊。我說,那個狗食,搞得四鄰不安,還要護(hù)么?父親說,你叔在家里不走,老實人么,哭得鼻塌嘴歪的。正好我在縣上調(diào)研,我問了一下情況。王志遠(yuǎn)是李春天送進(jìn)去的,罪名是霸占家產(chǎn)。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還犯有訛詐、強(qiáng)取豪奪等罪。老劉告訴我,把一個命案排除了,要不然麻達(dá)。老劉說,無知啊,那命案說來簡直可笑,幾個家伙愚蠢到認(rèn)為,銀行職員回家包里肯定裝錢,看到那女子懷里抱著個鼓鼓囊囊的包,以為裝滿了錢,搶包時那女子緊抱著包叫喊,那個黃小兵就戮了一刀,那女子失血過多死了,結(jié)果包里全是衛(wèi)生巾。唉,惡有惡報,那個黃小兵也讓宰了,不宰也活不了。我問,黃小兵的案子咋樣了?老劉說,還能咋樣,沒進(jìn)展,鄉(xiāng)村圖財害命的案子都不好破,反正也不是個好東西,已經(jīng)死了么,破不了就破不了??戳斯P錄,我笑了,王志遠(yuǎn)供述說搶人那天他沒去,是因為他看了皇歷,諸事不宜,他就裝感冒輸液去了。
按規(guī)定沒判刑之前不能見,王志遠(yuǎn)判刑后,我想還是去看一趟,這也是老家人的講究,有病、遇事,村上人家家都會去看,表示慰問。王志遠(yuǎn)說,哥,你把我撈出去吧,你是省上的干部,一句話的事。我說,看把你說得容易的,你當(dāng)出去比進(jìn)來還容易?王志遠(yuǎn)說,我沒啥大事,我就是個小混混。我說,好好改造,爭取立功減刑,立功了給我打電話,我再來撈你。王志遠(yuǎn)說,哥,你讓他們給我弄個皇歷。我說干啥,在里面還想看日子做活?王志遠(yuǎn)說,這立功減刑也得是個好日子噻。哥,你別不信,可準(zhǔn)哩,你以后做事也看看皇歷,保準(zhǔn)以后當(dāng)官一帆風(fēng)順。
李春生去了高山的小煤窯,才知道高山和黃梅英住在省城,又去了省城,高山和黃梅英卻旅游去了,就又坐了末班車往唐廟而來。一路上他臉色陰郁,手里始終捏著那把藏刀,整車的人都驚恐地看著他,鴉雀無聲。
到草鞋鎮(zhèn)下了班車,已是黃昏,踏上去唐廟的路,走了沒二里地,遭遇了一場沙塵暴,一堵移動的黃土墻鋪天蓋地迎著他壓過來,剎那間昏天暗地。我們那一帶沙塵暴是很頻繁的,老天爺不高興就會卷起一場沙塵暴,時常發(fā)生人羊雞狗貓豬被卷到數(shù)里之外的事,遇上了都要到溝里、崖下、洞中、樹上躲避。李春生沒有躲避,他的滿腔怒火頂著飛沙走石。去唐廟的路在山谷間穿行。山谷就是風(fēng)道,風(fēng)受到夾阻,刁野威猛,呼隆隆的就像火車馳過,挾裹著的沙粒石子嘯叫著打在臉上手上如針刺錐扎,耳孔鼻孔所有的窟窿都灌滿了沙子,一張嘴便滿嘴沙子,風(fēng)將呼出的氣頂回去,呼吸非常困難。李春生背過身倒退著走,就像風(fēng)扇葉子,不時被風(fēng)打得轉(zhuǎn)個圈兒。風(fēng)入村莊,受到更多阻礙,失去了方向,沖撞卷旋,發(fā)出犀利的尖叫。
因為沙塵暴,從草鞋鎮(zhèn)到唐廟,李春生比往時晚了兩個多小時。唐廟人已經(jīng)睡了,村巷一片漆黑。黃拐子家大門已閂上,李春生只能翻墻進(jìn)院。黃拐子前列腺不好,周寡婦又殺了個瓜,一劈兩半,結(jié)果尿就多得不行。黃拐子正尿著就聽到“騰”一聲,大喝一聲誰!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李春生一跳,應(yīng)了聲我。黃拐子順手拉亮了檐燈,雖然黃風(fēng)土霧,但200瓦的燈泡還是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晝。黃拐子還沒尿完,他并不避諱,直沖李春生澆著吼著,是你個驢日下的,你還跑來干啥?你給老子滾,這個家跟你還有啥關(guān)系?
李春生來干什么,黃拐子心知肚明,他要把李春生鎮(zhèn)住,要窩了他的尖,不然以后會西瓜皮擦溝子沒完沒了。黃拐子撒完尿,把家當(dāng)沖李春生抖著,吼道,深更半夜翻墻進(jìn)戶,老子就怕了你?也不尿泡尿照照!羞你先人去,就你,老子一泡尿和的泥捏你狗日的幾個。
羞辱人是黃拐子耍賴的主要法寶,不用動腦子遣詞造句,張口即來,因為啥話他都能罵出口,許多人正是忍受不了他的羞辱才在對陣中落荒而逃的。十年間李春生的不爭不辯逆來順受,在黃拐子看來就是一個窩囊廢,日囊。因此即使把女兒和外孫一同嫁了人,他也毫不留口德,更無軟話。
李春生血往頭上涌,做了這么缺德的事還這樣囂張,他的骨骼發(fā)出咔吧咔吧的脆響。
黃拐子唾了李春生一口說,羞你先人去,你李家墳里把驢埋下了,爺父倆娶一個。
信口捏造莫須有的事,尤其是這樣的亂倫,更是黃拐子的慣用伎倆,就像緋聞,更多的人會信以為真,這會讓自己站在理上,而一些人會因此家院起火。
李春生打個寒戰(zhàn),爹已入土,他還把這樣的屎盆子往頭上扣。李春生就像個煤氣罐“嘭”地被點燃了,他“噌”地拔出藏刀,在檐燈的光芒里,藏刀發(fā)出一道凜冽的寒光。
黃拐子“嗤”了一聲,嘖嘖嘖,個驢日下的,長能耐了,提刀子老子就怕你咧?刀子也是你耍的?嘖嘖嘖,以前老子只當(dāng)你驢日的是個日囊,今兒才知道你驢日的還是頭蠢驢,你也是給人拿刀子扎勢的?還反了你不成,不給你驢日的顏色看,你當(dāng)馬王爺三只眼哩。
黃拐子沖進(jìn)屋,抄起門后的鐵棍沖了出來。經(jīng)常和人生事,黃拐子準(zhǔn)備了一根可手的鐵棍,一頭極其鋒利。黃拐子端著鐵棍向李春生戮來,李春生躲開了戮來的鐵棍。黃拐子太胖,又用力太猛,失去了重心,一個跟頭整個人撲向李春生,壓倒了李春生,黃拐子一聲叫喚,一股濃郁的血腥味讓李春生打個冷戰(zhàn),全身癱軟。他推開壓在身上的黃拐子,看到手里端著的藏刀全插進(jìn)了黃拐子胸膛,李春生慌亂拔出刀子,一股血噴了他一臉。
一切都出乎意料,李春生癱坐在地上,休克了一般,他是來算賬討債的,再打折黃拐子一條腿,他帶藏刀是用來耍橫的,不是來殺人的,他真正要殺的人是黃梅英,不是黃拐子。黃拐子是自己撲在刀尖上的,可他能說得清楚?誰又相信他呢?李春生把手搭在黃拐子鼻子上一試,黃拐子已經(jīng)斷氣了。接連抽了幾根煙,他搜盡黃拐子身上的錢,又進(jìn)屋撬了箱子,翻騰了一遍。
走向黃小兵家,滿身的血腥味讓他心里翻江倒海,李春生有點飄,翻墻時腿軟得幾乎趴不上墻頭。來到黃小兵家門前,正要踹門,聽到黃小兵和龔玉英在說他,黃小兵說,那就是頭瞎驢,推磨連蒙眼都不用準(zhǔn)備,我姐那么水靈,是他娶的?那是要嫁城里人,要嫁大老板的,你看我姐生了明天,高山那么大的老板不照樣娶她?龔玉英說,高山是為了兒子才娶的你姐。黃小兵說,你只知一不知二,像姐這樣帶兒子的寡婦多的是,高山過了多少個,都看不上眼,他是看上姐了。龔玉英說,我給你說高山娶姐,主要是姐夫家沒人了,明天是孤兒,沒有后遺癥。黃小兵說,不管咋說,高山娶了姐,這是咱們的福氣。龔玉英說,我總覺得姐夫死了這信不實,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黃小兵說,黑吃黑,敢張揚?我朋友知根知底,實實的,黑道上殺人能讓你見尸體,電影上演的都學(xué)會了。龔玉英說,唉,要說起來,不是你爺父刮地皮一樣刮,姐夫家日子好著哩,你算算前前后后從姐夫跟前弄了多少錢?黃小兵說,那是他自找的,跟他個苕爹一樣,苕得連個眉眼都看不出來,不刮他刮誰?龔玉英說,我總覺得這事不踏實,你給我說實話,姐夫的死是不是你編的?黃小兵說,咋、咋成了我編的?龔玉英說,人都說是你爺父編的。黃小兵說,不說了,睡覺,睡覺,快脫噻。龔玉英說,不說實話一輩子休想。黃小兵說,你還長臉了……龔玉英說,咋?你動我一指頭我看看。黃小兵說,好好好,我睡了。龔玉英說,你爺父做得可夠缺德了,姐夫不是個弱人,我看得出來,他要回來……黃小兵說,呸,他回來能咋,不要說他一個,就是十個我也沒看在眼里……黃小兵大叫一聲說,你用錐子戮我,這么長的錐刃子,你想戮死我呀,心這么狠!龔玉英說,記得你賭過的咒么?記得我說過的話么?你要敢跟我撒謊耍心眼子,我就給你娃下毒,用錐子戮你娃算是輕的。黃小兵說,我的姑奶奶,不編謊,高山能娶姐么?咱們能有車坐么?龔玉英說,做這么缺德的事,就是給你飛機(jī),坐上心里能安?黃小兵大叫一聲 ,你還用錐子戮我?龔玉英說,這么大的事你都敢瞞我,不戮你戮誰?
李春生抬腳就踹門,用盡渾身力氣在踹,鋁合金門窗發(fā)出地震時的哐啷聲。走向黃小兵家,他沒有殺黃小兵的想法,他依舊是來討債算賬的。黃拐子是自己撲到刀尖上的,沒人會相信,他也心里無愧。這陣壓在心底的殺氣升騰起來,他起了殺心,要殺了這個雜種,千刀萬剮了這個雜種。他可以罵他,侮辱他,但不能苕種苕種地侮辱他爹。
黃小兵吼著說,媽的,誰呀,狼攆到溝子上了?李春生說,你先人。黃小兵一把拉開門說,是你個二貨、苕種,找死呀!李春生掏出一根煙點了吃著說,罵吧,多罵一陣,錯過這陣就沒時間了。黃小兵說,老子罵你了,你能把老子咋樣?你不但是個二貨,苕種,還是個軟蛋、癟貨。說著一拳就打過來。李春生抬起一腳,就踢在黃小兵襠里。黃小兵弓腰嗷嗷大叫。黃小兵抬起腰來說,你驢日的等著。李春生說,老子等著哩。黃小兵也從門背后提出一根鐵棍戮來,李春生一把攥住鐵棍一扯,黃小兵一個狗吃屎趴在地上,他又一腳踢在黃小兵的腰里,黃小兵嗷嗷大叫,沖龔玉英罵道,你驢日還不搭手,看著讓你爹把老子往死里打!龔玉英卻屁股擔(dān)在炕沿上嗑起瓜子來。李春生吃著煙,看著黃小兵從地上爬起來,黃小兵說,你個驢日下的,你要能活過明天,我把黃字倒著寫,老子讓你明兒就去見你那苕爹。李春生火冒三丈,拔出藏刀,黃小兵撲通跪下了,說,姐夫,你……李春生一刀捅進(jìn)去了,說,爺怕你說出讓爺惡心的話來。黃小兵大吼了一聲爹。李春生說,他在黃泉路上等你哩。
龔玉英嚇呆了,她當(dāng)李春生只是要揍黃小兵一頓,沒想到他殺了他,清醒過來就往外跑。李春生大吼一聲,龔玉英站住了,一個寒戰(zhàn)接一個寒戰(zhàn)地打著。李春生說,知道我為啥不殺你滅口么?龔玉英搖搖頭。李春生說,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你們說的話我聽到了。他忽然問,你怎么就嫁給了這樣一個人?龔玉英結(jié)巴著說,我……爹和……他……爹一……樣。李春生說,另嫁個人活吧,他就是你的禍害,會把你賣了的。
李春生抽了根煙說,我走了,你就報案。龔玉英說,我……不報……案,你……快逃吧。李春生說,你不報案,事情咋交代?龔玉英說,這……么大……的風(fēng),天昏地暗的,我……也是高中生,知道咋說,你……快逃吧。李春生出門時,龔玉英說,我……也沒想跟……他過多長時間。又說,黃梅英……也蒙在鼓里,她……啥都不知道。又說,你……去……個沒人煙的地方吧。
離開唐廟,李春生抄近路到了公路邊。噴濺在身上的血沾上了沙子,牛仔衣硬如牛皮,他翻過來穿了。站在公路邊,他手里拿著一張百元大鈔攔住了一輛去省城的大卡車。跑長途運輸?shù)乃綘I個體多,駕駛樓里經(jīng)常帶客,收個生活費。到了省城,李春生吃了一碗燴肉,住進(jìn)一家名叫艷陽天的小旅館。盡管殺人的恐懼襲擾著他,但路上他還是睡了一大覺。他盤腿坐在潮而發(fā)散著怪味的床上,就像是參禪打坐,腦子里卻一片懵懂混沌。眼界是很開闊的,朝陽斜照在那些歷經(jīng)風(fēng)霜而略呈塌陷的參差屋頂上,近處園中斑駁的樹葉和遠(yuǎn)處幽靜的蒼山交織成了一片。小旅館開在城中村,城中村是城市的貧民窟,他曾在這里住過三年。雖然小旅館經(jīng)過裝修改造,但周圍的物景是熟悉的。熟悉的景物最能復(fù)原記憶。美國伊利·威塞爾說過:如果有什么東西能夠做到拯救人類,那就是記憶。然而,恰恰是記憶徹底打開了李春生的復(fù)仇之門,兩條人命在身,他擯棄了生的掙扎,宿眠在記憶深處的仇恨就被激活了,那三年省城烙在他記憶中的那些黑點便跳躍出來。
他想警察對他的搜捕已經(jīng)展開,即使龔玉英不把他供出來,黃梅英也會把他供出來。他不低估警察的能力,他不想被抓,即使抓了有活下去的可能,他也沒了活下去的欲望。對這個世界,他已沒有絲毫的留戀,這個世界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要抹去記憶中的黑點。
李春生走了一個半小時后,龔玉英報了案。草鞋鎮(zhèn)派處所的人和縣刑警隊的人陸續(xù)趕到已是上午十點,兩具尸首幾乎被沙塵暴掩埋了。問詢龔玉英時,龔玉英說啥也沒看到,啥也沒聽到,只聽到風(fēng)在尖叫。黃梅英是第二天才從外地趕回去的,警察問黃梅英有可能是誰干的。黃梅英只是搖頭。因為黃拐子家的箱子被撬,龔玉英又說黃小兵身上有兩萬元。村民也說那爺父倆乍狂得很,裝著錢倒處放板(高利貸),肯定眼紅的人多。折騰了兩天,最后定性為謀財害命。
省城烙在他記憶上的第一個黑點是一個女人。就像那歌里唱的,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十幾年前,就是在29路公交車上,一個女人給了他刻骨銘心的羞辱。那時他在建筑工地干活,住的地方去工地要乘坐29路公交車。29路車穿越繁華的解放大街,總是很擁擠。那天,上車后,他前面站著一個女人。女人不時看他一眼,皺眉頭,捂鼻,一臉厭惡,就像他滿身散發(fā)著惡臭的瘡痍。那是個30歲左右的女人,衣著時髦,豐乳肥臀,身上散發(fā)著濃郁的化妝品氣息。他確有一種沖動,但他很清醒,努力往后扯著身子,保持著距離。他并沒有注意到他挎包里露出來的瓦刀把隨著車的晃動和人群的涌動,在女人屁股上一戳一搗。在十字路口,綠燈已開始閃了,司機(jī)想沖過去,卻又臨時改變主意,一個急剎車,人潮水一般涌動,他被擠得趴在了女人身上。女人一個猴子偷桃,一把薅住了他的家伙,聲嘶力竭叫著抓流氓。正值夏天,他只穿一條很薄的褲子,那女人攥得很緊,他被攥得弓下腰去。女人那張嘴好生了得,吼叫出一番理論,車上的人被激怒了,砸他、踹他、抓他、唾他。女人還不依不饒,打了110。在派出所,他又被警棍狂揍。他只是牢牢記住了女人的“音容笑貌”,其他一無所知,他只能在公交上來撞她。
幾天了,李春生像個城市觀光客,坐著29路公交車來往穿梭。然而,李春生不是在觀光,十幾年了,即使這三年多的游歷他也再沒踏足省城。省城變化很大,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熠熠生輝,馬路寬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一派繁華景象,但這與他已沒有關(guān)系。可女人沒有出現(xiàn),十幾年了,他知道變數(shù)很大,搬家了,單位挪地方了,工作換單位了,甚至病死了,毀容了,都有可能不再坐這路公交。
這天,李春生擠上車時,前面一個人操普通話在訓(xùn)斥,擠什么擠,沒長眼睛,講點文明禮貌好不好,什么素質(zhì)!李春生說,你很有素質(zhì)么,像個干部。那家伙說干部咋啦,至少比你有素質(zhì)。
李春生本想從那家伙身邊擠過去,可現(xiàn)在他不想往里擠了,就站在那家伙對面,直盯著看。雪白的半截袖,垂垂的黑褲,烏黑發(fā)亮的皮鞋,油頭粉面,有些發(fā)福。李春生斷定是個干部,打工、下窯,他不止一次見到過這樣的干部耀武揚威地來檢查工作。有一回,他去一個土烤爐前買餅子。他愛吃土烤爐烤出的餅子,餅子像鞋底,里面卷了小茴香和鹽,主要是斤兩足,又是死面的,耐嚼,扛餓,且價錢便宜,不像發(fā)面餅吃了消化快,容易餓。他買了餅邊吃邊端詳那烤爐,烤爐極其簡單,把汽油桶蓋揭了,里面套上三四寸厚的泥土,裝上爐箅就成了,和冬天套取暖的鐵爐子一樣。餅子就貼在爐壁上烤。餅子也簡單,面和好,搟開,撒點鹽,卷上茴香,再搟成鞋底樣。生意很火,買的人不少。他也想置這么個爐子賣烤餅,這樣的烤爐他置得起,只需要一個廢了的汽油桶和一輛架子車。廢了的汽油桶值不了幾個錢,架子車家里就有。正想得入神,擺攤點的商販一陣騷動,他還沒看清狀況,腰里重重挨了一下,腰一軟,趴到在爐子上,爐子很燙,他的手立刻燙焦了一層皮。還沒站穩(wěn),腰里又重重挨了一下,接著又挨了幾腳,他倒在地上,往起爬時,一只腳狠狠地踩著他的手。人渣!給我?guī)ё?。他抬頭一看是一個干部。他問,我咋了?犯什么王法了?沒有人回答他,他被反剪著雙手塞進(jìn)車內(nèi)。有人說科長這烤爐咋辦?科長說砸了。他從車窗看到幾個人推倒了那爐子,一時半刻烤爐就被砸成一堆。在一間小房間里,他們連審帶問,直到確定他不是賣烤餅的,科長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你走吧。他說就這么走了?科長說還想待就待著吧。當(dāng)時他竟屁也沒放一個就走了。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日他媽就該有脾氣!
李春生審視著眼前這個家伙,覺得很像那個科長,真是他?這么巧?他有了挑釁的欲望。他知道他們骨子里對他這樣的農(nóng)民工的鄙棄與不屑,他大張著嘴沖那家伙呼氣、咳嗽。那家伙一手掩鼻,想擠到別處去,可他阻住了他的路,他的臉上始終洋溢著微笑。他希望來一個急剎車,他會重重地踩在他擦得明光閃亮的皮鞋上,會撞過去壓在他身上,他要激怒他。正這么想著,就來了一個急剎車,他狠狠地踩在他的腳上,且全身放松壓在他身上,那家伙立時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瞎了。
一個人說,李處長,好了好了,別跟這種人一般見識。
李處長說,我要他道歉,向這輛車上所有的乘客,向整座城市道歉。
畢竟是干部,不像一般人的吼罵,他運用極富煽動性的語言,就像領(lǐng)導(dǎo)講話,借題發(fā)揮,上綱上線,站在維護(hù)城市文明的立場上,把一次公交車上的普通沖撞提升到城市文明的高度,演變成城市與鄉(xiāng)村、文明與愚昧的標(biāo)準(zhǔn)演講。干部進(jìn)入了演講狀態(tài),拿捏有度,大義凜然,還配有手勢。看得出干部對自己的口才很滿意,越罵越順,口惹懸河,理直氣壯。他在激發(fā)人們共憤,希望人們互動,在他看來,公交車上所有的乘客都會站在他這一邊,都是他的支持者。他甚至想如果不是車上太擠,人們一只手要抓住扶手,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要捂住自己的包或口袋,以免遭竊,定然會是掌聲雷動。
李春生一聲不吭,他恍惚了,這不就是十幾年前的那個女人么,聲音尖銳,頻率極快,且話也是那女人的話。李春生一把從包里抽出藏刀,說,演講這么長時間乏了吧,好好休息休息。說著一刀捅進(jìn)了這位李處長的肋間。
有人大叫殺人了,停車,停車!
車停了,所有人閃開一條通道,李春生下車時,又在另一干部嘴上劃了一刀,說你他媽的是那種人。
十分鐘后,警察趕到,兇手逃走,乘客不再恐怖,談?wù)撈饋恚腥苏f,這個李處長很有水平,那道理講得一套一套的,沒重話,將來肯定能當(dāng)大官。有人說太能說了也招禍哩。有人對警察說,這案你們破不了,那是個厲害人,殺人時面帶微笑。
120把傷者拉走后,警察質(zhì)問公交司機(jī)為什么打開車門放走罪犯。
公交司機(jī)說,你的意思是他殺的人少了?
警察說,你啥意思?
公交司機(jī)說,把他箍在車內(nèi),他提著刀,再捅死幾個你負(fù)責(zé)?說話沒個掌握。
公交司機(jī)不怕警察,何況那只是個小警察。
調(diào)查中警察沒從乘客口中得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說去幾個人到所里協(xié)助調(diào)查。
人們紛紛散去。
公交車一車的人,沒有見義勇為,更沒有人攔阻,而是閃出一條路讓他逃走了,而在警察調(diào)查、記者采訪中,因為害怕報復(fù),有人躲避不配合,沒人愿意描述兇手,又引發(fā)媒體的一番譴責(zé)熱潮。
這天晚上,李春生尋找的那個女人在新聞中看到整個事件,公交上有監(jiān)控,李春生離得太遠(yuǎn),形象模糊,可場面和過程看得明白。錄的音雖然嘈雜,但干部聲音清晰。女人的父親說,不就是踩了腳,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公交哪有不擠的,人們坐公交為啥不說坐公交,而說擠公交?非要上綱上線,盛氣凌人的。父親還叫了一聲,巧思,你就是這號人,污辱一個人等于殺過這人一次,脾氣要好好改改。巧思說,我的脾氣改得還不夠好么?父親說,退一步海闊天空,進(jìn)一步萬丈深淵啊。新聞報道,重傷者還沒脫離生命危險。
省城烙在李春生記憶上的第二個黑點是大馬牙。大馬牙真名叫馬滿缽,大馬牙是他給取的外號,因為大馬牙兩個門牙像小鏟一樣,在見過的牙中,馬牙是最大的。大馬牙坑了他八個月工錢,為討回血汗錢,他已挨了幾次打。那時候農(nóng)民工進(jìn)城剛剛開始,勞務(wù)市場一片混亂,欠薪、賴賬很嚴(yán)重。大馬牙說,我有錢,但我就想坑你的血汗錢,你能怎么樣?他就去告大馬牙,可人家要務(wù)工合同,要在大馬牙公司打工的證明,要這要那要了一大堆,他一樣也拿不出來。人家說那就受理不了。再去找大馬牙,大馬牙使個眼色,幾個人就揍他,說狗日的再去告呀。他最后一次找大馬牙,大馬牙說,告我得有人,你懂不懂?有人才會有人受理,你有人么?有人受理還得花錢,你有錢么?毬都沒有你還耍牛逼,滾!再往我這里跑,我就讓你進(jìn)去,媽的,反了你不成?進(jìn)去他懂,就是關(guān)進(jìn)牢房。他瞪著大馬牙,大馬牙說,你不信?我的大哥大丟了,我報警,警察就來了。不信?大馬牙拍著大哥大說,我可以說丟了呀,你說警察信你還是信我?他承認(rèn)警察信大馬牙,大馬牙跟警察稱兄道弟,勾肩搭背,大馬牙喝醉了,警車送回來那是常事。大馬牙就是這么囂張。李春生掏出了那把藏刀,大馬牙笑了,喲嗬,耍刀子,跑到我這里耍刀子,知道人們把我叫什么?老刀子,為啥叫老刀子呢?就是老子的天下是耍刀子耍出來的。李春生手起刀落,半截小拇指掉在大馬牙的老板桌上。大馬牙臉?biāo)⒌陌琢?。李春生說以后你要提防九指的人。
去見大馬牙,李春生去商場買了一身西裝、一條領(lǐng)帶、一雙皮鞋,花去了1000塊,這錢花得他心疼,他平時穿的都是幾十塊錢的東西。可是要找大馬牙,他不這樣裝扮一番連大門都進(jìn)不去。老板手下都是勢利眼,看人下菜碟子。何況大馬牙已成了大老板,在幾天的找尋中,他知道大馬牙已是什么勞動模范、十大杰出經(jīng)濟(jì)人物等等。還得有一個手包,一看比一身西裝還貴。他沒買。一條小巷賣包的小店很多,跟商場里的款式一樣,才20塊錢,就買了一個。他知道那是冒牌的,可有那身西裝,那雙皮鞋,誰又會說這包是假的呢?
然而,見大馬牙并不像他想的那樣,他一直走進(jìn)大馬牙辦公室也沒遇到一個人阻攔。大馬牙辦公室一片狼藉。大馬牙躺在老板椅上,雙目緊閉,一臉萎靡。李春生看了大馬牙一眼,吃驚不小,瞬間有種不敢面對的恐懼感,因為這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這么說吧,如果十幾年前他見到的大馬牙是個屠夫,現(xiàn)在的大馬牙就是個吸毒者,這個曾經(jīng)壯實肥碩的家伙如今瘦骨嶙峋,只剩下一張皮了,只有大臉盤還肥膩浮腫,就像一個大柿餅,眼泡松弛,連眉毛都耷拉下來。他聞到一種非常難聞的氣味,在當(dāng)晚的日記中他寫道:“那是一種死尸糜爛的氣味,我熟悉這種氣味。在下窯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聞到過這種氣息。我以為只有人死了才會發(fā)出這么難聞的氣味,沒想到人活著也會發(fā)出這么難聞的氣味。我以為那種氣味是一種幻覺,被仇恨逼出來的幻覺,我揉揉鼻子,但那氣味是真實的?!?/p>
大馬牙抬起周圍蓄滿核桃紋的眼睛看著他,說,九指。這讓李春生很吃驚,他竟然還記得他。大馬牙笑著說坐,坐坐。他沒有坐。大馬牙說,是來要我的命的吧,那天你剁了手指,我就知道我逃不過你的刀尖,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尿了褲襠,我記著那泡尿。后半截話讓李春生頗有些失落。
大馬牙說,包里裝的是那把藏刀吧,我看看,我有一個手下,睡了我的女人,怎么處置呢?我就想到你剁手指的剎那,我也想剁他一只手指,我也買了把藏刀,可硬是剁不下來,就是割他的一只耳朵,也費了好大的勁。
李春生沒想到自己真把藏刀掏出來,在遞給了大馬牙的一刻,他緊緊攥住了刀柄。大馬牙把一條腿搭在桌子,高高挽起褲腿,他嚇了一大跳,那哪是條人腿,完全是一條腌制過的胖胖魚,生滿了魚鱗,散發(fā)出陣陣臭味。大馬牙說,聞到死魚的味道了吧,糖尿病并發(fā)癥,晚期,癌變了,我都這樣了,還怕我?
李春生把刀遞給了大馬牙。大馬牙抽出刀來,說,真是把好刀,還是以前貨真價實啊,現(xiàn)在的東西真不如那幾年的了。大馬牙拿著刀子在老板桌上一下一下扎著,說,欠你的是3500塊是不?你不知道,前幾年我財門大開,真是財源滾滾啊,我也清過一些賴賬,可你沒來,3500塊算個啥,100倍償還你都不是問題。李春生說,晚了,現(xiàn)在老子視金錢如糞土。大馬牙笑了說,是晚了,你看到了吧,整個大廈貼滿了法院的封條,要拍賣了,我倒閉了,知道我非法集資套進(jìn)去多少人嗎?數(shù)以萬計。
來找大馬牙的路上,李春生很困惑,不像見黃拐子的時候,他的目的那么明確,討回自己的錢,廢他一條腿。見到大馬牙他該做些什么呢?只是討回錢,剁一根手指?還是再干些啥?他不能明確。現(xiàn)在看來,他什么都不用做了,大馬牙活不了多久了,就讓他痛苦地活到死。
大馬牙依舊把玩那把藏刀,說,哎呀,沒想到最后一個見到的人是你。
大馬牙口里撲出來腐肉的氣息熏得他頭暈,他要走了,伸手要自己的藏刀,可大馬牙用刀子點著自己的胸膛說,殺一個人要來第二刀是非常痛苦的,我殺過人,因為沒找準(zhǔn)地方,第二刀手軟得實在戳不進(jìn)去,我放走了他,結(jié)果就是他——一個我欠過賬的人下的套把我害成這個樣子了。這里進(jìn)去是心臟,你不用來第二刀,我也少受點罪。
大馬牙站起來,走到窗前,說,你說我這大廈,38層高,你再晚來一會兒,我就會從這兒跳下去了,該是粉身碎骨了吧。世事難料,我建這大廈的時候沒想過要從這里跳下去。說著把刀子遞給李春生,你來得正好,我滿足你的愿望。李春生接過刀子,馬大牙忽然抓住他的手,把刀子捅進(jìn)了胸膛,像死豬一樣躺下去。李春生怒火萬丈,在大馬牙身上扎了幾十刀。在日記中他這樣寫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非也,惡人將死也不善,還想著害人?!?/p>
李春生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黃昏。這是這些天來他睡得最深的一覺。拉開窗簾,才發(fā)現(xiàn)夜里竟下了一場大雨。雨后的世界還是很清爽的。黃昏的陽光透過蒙著舊塵的玻璃,一片昏黃。李春生點了一支煙。許多人臨死之所以憂傷、煩躁、慌亂、恐懼、掙扎,是因為他還沒有絕望,還沒看到生命的盡頭。李春生放棄了生的欲望,就看到了生命盡頭的安詳與優(yōu)雅,他只是有些疲累,像一個長途跋涉者到達(dá)終點的那種疲累。
李春生走出小旅館,他沒有偽裝,而是素面對人。從小旅館出來,碰上了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靚麗女子,芳香撲人。他知道她們是小姐,租住在城中村拉客接客,價錢比洗頭房、歌舞廳、洗浴城便宜得多,因為她們直接交易,干吃凈落,不用給這老板那老板提成。
雨后的空氣清新潮潤,馬路上有些積水,城市的街巷很正,米黃色的陽光從西鋪過來,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惶惑感。雨后街上的人比往日多,一個個拖著長長的影子,就像一個個游魂。
經(jīng)過上島咖啡店時,他站了站,走了進(jìn)去。里面光線暗淡,顧客不是很多,大廳隔成了一個個小雅間。一個女子坐在臨窗的雅間,透過玻璃窗的光線曖昧地斜搭在她的肩上和修長的黑發(fā)上。女子施了淡妝,五官搭配勻稱,膚色白皙細(xì)膩,嘴唇自然紅潤,粉衣灰裙,隨意得體,卻又有些俏皮。女子可以說精致風(fēng)韻,但能感到她那難以掩飾的冷傲,她連瞥他一眼都沒有,仿佛這個世界只有她,或者說這個世界只是她的。她專心把玩一杯紅酒,搖晃轉(zhuǎn)動著酒杯,握著酒杯的手指纖細(xì)修長,指甲應(yīng)該涂了油,隨著手的晃動發(fā)出賊亮的光,劃過他的眼睛。他想起了宮闈。他在斜對面的一個小雅間坐了下來,中間只隔著逼仄的過道。有一股淡雅的幽香,他知道來自這個女子。
上島咖啡全國連鎖,這幾年游歷在不同的城市進(jìn)過幾家,音樂都是循環(huán)播放薩克斯管的《回家》,整支樂曲都成了片狀的混沌的,只有那女的手上的玉鐲與石質(zhì)的桌面碰撞出的聲音是清晰的,像一個俏皮的音符。一首曲子短時間的循環(huán)重復(fù),都會成為催眠曲,讓人昏昏欲睡。
她是一個人來坐坐,還是在等人?
他點了一杯咖啡,一份牛排,一份比薩,店里又贈送了一份羅宋湯。才喝了一口羅宋湯,來了一個男人,夾個皮包,應(yīng)該有50歲了,從裝束上看出不是老板就是官員。李春生聽到男人一聲壓抑的親愛的,手摸在女子的臉上,他們不是對面坐了,而是坐在一排,女子靠著男人肩膀,手從男人的褲腰插進(jìn)襠里。李春生站起來呸了一口,罵了聲晦氣,站起來就走了。他很后悔到這個破島上來了。
不遠(yuǎn)處有一家門面很小的面館,李春生要了盤炒肉和腌蘿卜皮,又要了半斤裝的糜子酒。吃過喝過,在大街上走著。雨后的夜晚,有些寒意,但大街上依舊燈紅酒綠。來自不同方向的光讓他有了幾個影子,他就像個車輪,每個影子都是一根輻條。街心矗立著不銹鋼雕塑,給燈光照耀得頗為輝煌。雕塑極其抽象,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兒。雕塑的基座鋪了大理石臺階,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臺階折疊得像手風(fēng)琴。
在賓館的樓道里,他遇到一個女子,她沖他一笑,叫了一聲哥。這一聲哥讓他渾身一抖,本已被他抹掉的省城烙在他記憶中的第三個黑點又浮現(xiàn)出來。他三十歲生日那天,三十而立,他卻一事無成,他忽然感到憂傷悲涼,萬念俱灰,他把自己灌醉了。半夜渴醒過來,屋內(nèi)燥熱難耐,他走出了小旅館,在巷里遇上一個女子。女子叫了他一聲哥,跟我走吧。他去了,卻被設(shè)了圈套,他剛扒光衣服,就撲進(jìn)倆小伙,因為他身上只有32塊錢,他們羞辱了他,還羞辱了他的身體,更可惡的是他們當(dāng)著他的面做事,那女子就像一只貓一樣吱哇吱哇地叫,最后他們把一泡尿尿在他身上。對那個女子他已模糊了,只記得她名字叫花旦。花旦是戲角,他知道這不是她的真名,小姐和作家詩人一樣都會有筆名。那場羞辱不比那女人和大馬牙帶給他的弱,但是,后來他努力地忘卻了,或者說原諒了,因為妹妹也做了小姐。
回到旅館,躺在床上,打開電視,省臺正報道著大馬牙被殺的消息。如今的新聞可夠及時的。新聞結(jié)束了,他翻開一本詩集,是年度詩歌精選,里面選了他的兩首詩。賓館的房間是隔出來的,隔音效果差,隔壁啊噢噢啊的叫喚聲和床哼哼嘰嘰聲很夸張,這是典型的性騷擾,他有些煩躁不安。他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可那聲音依然清晰地傳來。他下了床坐到沙發(fā)上,那聲音依舊騷擾著他。聲音終于沒了,他上了床,可又傳來兩個人的嬉笑怒罵聲,繼而又是夸張的啊噢噢啊的叫喚聲和床哼哼嘰嘰聲,他跳下床抽出藏刀,卻傳來敲門聲。他拉開門,是樓道里碰上的那個女子,她又叫了一聲哥,說我能進(jìn)來么?還不等他應(yīng)答,她便進(jìn)來了。他聞到淡淡的奶味,他想可能是位正在哺乳期的母親。
小姐還沒走到床前,已經(jīng)扒光了,當(dāng)她回過頭來時,看到李春生手里提著的刀和燈光下青灰陰森的臉,小姐嚇壞了。這兩年小姐被害時有發(fā)生,就在不久前她的一個姐妹還被人害了。她渾身顫抖起來,尖叫著別殺我,我沒錢。因為靠近窗口,窗子開著,她越窗而出。
小姐的驚叫讓李春生打個寒戰(zhàn),背起包就沖出門去。慌亂之中,那把藏刀落在小旅館里。他攔了一輛的士說去五星級賓館。司機(jī)說,好幾家五星級賓館,你要去哪家?李春生說最遠(yuǎn)的一家。
這天晚上,李春生在日記中這樣寫道:“她進(jìn)門的一刻,我想起了我的妹妹,說不定她們認(rèn)識,且姐妹互稱。我已原諒了我的妹妹。出身在我們那樣的家庭,她能有什么樣的出路?自古就是笑貧不笑娼。她把自己的生活改變了,下輩人的生活命運都將隨之改變,她有什么錯呢?我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到一篇文章,還是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物所寫,說一個國家直接打出標(biāo)語口號:犧牲一代少女,振興我國經(jīng)濟(jì)。旁邊還配有標(biāo)語圖片。倘若屬實,一個國家尚且如此,何況一個弱女子。對于小姐,我們不該以道德的眼光去看待,應(yīng)該看她背后的、背負(fù)的東西。日他媽,社會把我們分成了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這就為我們的生活貼上標(biāo)簽,城市文明讓多少人受盡屈辱卻不愿回到鄉(xiāng)下?!?/p>
接下來的一天,李春生都在為那個小姐擔(dān)心,他盯著電視新聞,而賓館送兩份報紙,都沒有相關(guān)報道。他住在小賓館四樓,他想落下去該是骨頭都碎了。李春生并沒注意到他住的那間房正在旅館正門上方,二樓升出個玻璃平臺。小姐落在平臺上,就等于從二樓摔到一樓,只是左大腿骨折,因赤身裸體,擦傷厲害。
紫金城別墅區(qū)在城市的西邊,算算時間,黃梅英應(yīng)該還沒回城,人死了要過七七,頭七過了才幾天。但李春生還是來到紫金城別墅區(qū)?;蛟S,黃梅英沒有把明天帶去,或許他們請了保姆帶著明天。別墅區(qū)的門衛(wèi)很敬業(yè),李春生說了許多話,還是進(jìn)不去。不過這難不住他,圍墻不是傳統(tǒng)的磚石砌筑,是高而粗的鐵柵欄,通過鐵柵欄就能看到高山家的別墅和門前的小院。明天三歲多了,會跑會瘋了,不會總待在屋內(nèi),保姆會帶到小院里來,會帶到小廣場上來。他到現(xiàn)在沒見到明天,肯定認(rèn)不出來,但保姆會叫明天。街上有賣望遠(yuǎn)鏡的,他買了一架望遠(yuǎn)鏡背著。他沒別的意思,只想看看兒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兒子,也看看黃梅英。他對黃梅英已沒有任何怨恨,倒有些悲憫,也是個不幸的人啊。他不會靠近他們,他身上背負(fù)了太多的命債,不想自己的罪惡傷及兒子和黃梅英。
然而,他看到了黃梅英,一身黑衣,戴著孝。兒子已經(jīng)那么高了,簡直就是個小兔子,跑得黃梅英攆不上,明天明天地叫著攆著。他圍繞著別墅區(qū)的柵欄,從不同的角度欣賞著兒子和黃梅英。他看到了兒子的笑容,看到了黃梅英的淚水。他的淚水流了下來。晌午了,他們進(jìn)去了,應(yīng)該吃飯、午睡。他在一家面館吃了碗面,又來到柵欄前??恐鴸艡诔闊?。黃梅英帶著兒子出來,已是下午三點。僅僅一個小時,太陽斜過中天,就起風(fēng)了,已是深秋,起風(fēng)就有了寒意。黃梅英說,明天,回家,感冒了要打針,就上不了幼兒園了,老師就不喜歡你了。于是他們就回去了。幼兒園、別墅,兒子現(xiàn)在的生活,是他沒有為兒子設(shè)想過的生活。
李春生回到賓館,給李春天打了電話,李春天在電話里哭了。李春生在賓館西餐廳訂了餐,要了焦鹽牛排、比薩、烏冬面,要了咖啡,還有一瓶紅酒。多年不見,兄妹的激動是可想而知的。但他們都沒有哭泣。李春生一直抽煙、喝酒、喝咖啡,看著妹妹吃。妹妹用刀叉很熟練,叫服務(wù)員時很文明,他笑著。李春生給李春天講自己第一次喝咖啡像喝茶一樣,端著杯子喝,根本不知道要用小勺攪著喝。李春天咯咯咯地笑了,說我第一次喝咖啡不知道放糖,我還跟人說這么苦,還貴得要命。李春生覺得不好笑,但還是嘿嘿嘿地笑了。李春天說,哥,你別老抽煙,吃呀。李春生說,你吃,哥午飯吃得遲,不餓。李春天說,那你點這么多。李春生說,你多吃點。李春天說我減肥哩。減肥,這是城里人的日子。李春生笑笑說今兒就別減了。李春天說,哥,少抽點煙,慢慢戒了,城里人抽煙的越來越少了。李春生點點頭。
李春天掏出一串鑰匙說,哥你去住吧,我還有一套房。李春生拿過鑰匙,鑰匙鏈很精致,上面有個小熊貓吊墜,鑰匙磨得明晃晃的。他故作輕松把鑰匙拋上去接住,拋上去接住。最后把鑰匙遞給李春天說,哥還得出趟遠(yuǎn)門,得些時日,回來就去住。李春天說,那你把這賓館退了,今晚就住去,花這錢做啥?李春生說,哥還約了幾個朋友要見,等哥回來就去住。李春天說,哥,我開了一家煙酒批發(fā)部,你經(jīng)營吧,地段好,人氣旺,收入挺不錯的。李春生說,哥知道,我去過批發(fā)部,春生煙酒批發(fā)部,我回來就經(jīng)營。
為了輕松,李春生扯起過去的話頭,他們說啊說啊,但都沒說起黃梅英。李春天不知道怎么說,又覺得跟哥哥這么多年的第一次見面,怎么能說讓人揪心的事?她連明天都沒提,反正哥哥回來了,以后有的是時間。而李春生不想給妹妹增添心理負(fù)擔(dān),他倒想說說明天,最后也沒說,他知道自己不說,妹妹也會視明天為生命的。
李春生把一張卡遞給妹妹??娉怂砩纤械腻X,其余全是妹妹這些年寄給爹的,他沒有告訴妹妹這里面有她寄給爹的所有錢,那樣等于是在妹妹的心中扎刀子。他也沒有告訴妹妹爹臨死說的話,只是說以后清明,回去給爹和娘上墳。李春天就哇地哭了。他的眼淚在洶涌,但他全咽進(jìn)肚里去了。李春天說,哥你裝著,我不用。李春生說,讓你給哥存著,密碼是你的生日。
李春天又遞過鑰匙和一沓錢來,說哥,你拿著,回來就去住。李春生把錢和鑰匙推回去,說我回來就去找你。李春天說,哥,錢你帶著,窮家富路。李春生說,哥身上還有錢。李春生說,哥約的朋友到酒店了,你回去吧。李春天說,哥,你的手機(jī)號我記一下。李春生說,哥的手機(jī)號是外地的,等這段時間忙完,回來辦了本地號就告訴你。事實上,李春生沒有手機(jī)。李春生送妹妹出來,攔下一輛的士,李春天哭著,上車時,李春生說,春天,像春天一樣好好生活。
回到房間,李春生就翻出通訊錄,給我打電話,然而我正在大山深處訪貧問苦,這是我的常規(guī)工作。大山深處是沒有信號的,即使科技再發(fā)達(dá),也無奈大自然崇山峻嶺的隔阻。他又給張嘯打,通了,可沒人接。張嘯已在服刑。張嘯中專畢業(yè)后,追求并娶到了一位局長的女兒,留在了省城,進(jìn)入城建局,奮斗到局長之位,后來分管城建的副局長出事,他也受到牽連。自服刑以來,張嘯只接固定幾個電話,其余的電話一概不接,連信息也不看,遁世入禪一般淡定。李春生給我們每人打過三次。李春生通訊錄里有我們的號碼,我想他有過聯(lián)系我們的念頭。
這個夜晚,李春生寫了十幾頁紙的詩,但最后他都一行一行的劃掉了,只留下一句:世界上最遠(yuǎn)的距離,是我與這個世界的距離。
黎明時分,李春生離開了賓館。他選擇走海子的路,去北京的鐵路就從城市穿過,他沿著鐵路走到郊外,但兩次臥軌都讓人叫了起來。再往前走,他看到了黃河,他放棄了臥軌,選擇了投河,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他希望黃河把自己帶入大海。他沿著黃河一直走到黃河拐彎的地方,蘆草飛雪,鷗鳥翔集,正值秋汛,黃河水洶涌渾濁,他登上一個石嘴,抽了最后一支煙,縱身跳了下去。
李春生沒有被黃河帶入大海,兩個小時后他就被打撈上來,黃河大橋橋墩之間淤積了大量雜物,交管部門在疏通時發(fā)現(xiàn)了他。李春生背的是戶外防水包,里面還沒進(jìn)水。警察從包里翻出通訊錄,撥了李春天的號碼。或許是包里只有書的緣故,警察只是把李春生當(dāng)成了一個溺亡者或自殺者,并沒跟近期接連發(fā)生的案件聯(lián)系起來。倘若他們翻看包里的日記,也就不用再為破幾個案件費心勞神了。
我是在回省城的路上,才知道李春生“沒了”。電話是李春天打來的,她泣不成聲,說,志浩哥,我哥沒了。我蒙了,說咋就沒了?李春天又說我哥他跳河了。
我是在火葬場的殯儀館見到李春生的?;瘖y后的他就像睡著了一樣,安詳?shù)靥稍谀抢?。李春天哭成了一攤泥。如果在別的場合碰見,我是認(rèn)不出她的,自從她進(jìn)城后我就再沒見過。從小在我家出進(jìn)就像出進(jìn)自己家,她特別黏我,把我叫哥,我背她抱她,我娘還和她娘爭說,這是我的女兒么,你看跟我兒親的。見到我,她哭出了聲,我多么希望她撲過來偎依在我的肩頭哭泣啊,可她沒有撲過來。如果是小時候,她受了冤屈就會撲到我懷里來,眼淚涎水鼻涕肆意落在我的身上,即使是李春生惹了她。我們隔膜了,原因在我,不在她,我到城里這些年,沒有給她一毫一厘的關(guān)懷,連打聽打聽她都不曾有過。悔恨像一把刀,剜著我的心。我跪了下去,淚水噴涌而出。張嘯來了,李春天撲過去,偎依在他肩頭號啕大哭。張嘯雖在服刑,但他做局長多年,關(guān)系四通八達(dá),自由是有保障的。
我問,要火化?李春天說火化。我說老家忌諱火化……李春天說,那都是老家人的破規(guī)矩,城里人興火化,咱為啥就不能火化?我哥一輩子想做個城里人,我給我哥買了公墓。我呃了一聲,我想他或許更想回到張王莊,去過一個山民“風(fēng)、花、雪、月”的日子。李春天又說,過兩年,爹十周年,我就把爹和娘一塊兒搬到公墓里來。
我覺得最具中國文化精髓的一個詞語是爭先恐后,大街小巷半夜三更都能看到爭先恐后排隊的人。上天堂也一樣,據(jù)說第一爐對死者活者都有諸多好處,為了能第一爐火化,李春天送出去一萬塊錢達(dá)到了目的,司爐同意加班,提前一小時開爐。這還要偷偷摸摸,嚴(yán)守口風(fēng),因為第一爐是個領(lǐng)導(dǎo)。當(dāng)那聳向蒼穹的巨型煙筒噴出煙霧時,李春天跪了下去,我也跪了下去。那縷煙飄散在了城市玫瑰色的上空。
公墓依山坡而建,山坡百草萋萋,野菊花燦若星辰,山風(fēng)貼著地皮刮過,軟草匍匐在地。硬一點的山刺、冰草、蒿稈、芨芨挺立風(fēng)中,把風(fēng)劃破了,就像絲綢從刺蒿上拉過,發(fā)出撕裂的聲音。高一點的樹被風(fēng)壓彎,柔枝撫地,強(qiáng)風(fēng)過后,枝子又紛紛彈回天空,天空中不時有候鳥群向南而飛。
送走了張嘯和黃梅英,我說,春天,去我家坐坐吧,認(rèn)個門,以后……李春天說,哥,改天吧。我說,春天,如果你還記得小時候,就原諒哥,還把我當(dāng)哥吧。我哭了。李春天說,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哥的頭七過了吧,咱們那里講究,不過頭七不能進(jìn)別人家門,不吉利。我說,城里不講究這些。李春天說,哥,咱們以前有過這講究,還是講究吧,我怕出事。我伸手想去摸她的頭,小時候我老是摸她的頭,但我的手最終落在自己頭上。
我不知道李春生是不是刻意選擇了星期天去赴死。按老家人死了送七的習(xí)俗,每周的星期天,我都去送七,還有張嘯、李春天、黃梅英,我們在李春生的墓前坐著。
李春天是李春生的三七過了來家里的,她帶來了李春生的包。我和老婆都說去外面吃,春天說,就在家里吧,外面吃得沒一點胃口,我來做吧,老家的吃食,哥,小時候你可沒少吃過我做的飯。要做頓老家的吃食還真不容易,因為老家的吃食多以雜糧為主,而家里沒有雜糧,只能做頓土豆雀舌面。李春天要出去買東西,我說,算了,以后吧,一個減肥的,一個吃零食的,你當(dāng)像咱們小時候那樣?吃飯就是個意思。春天的土豆雀舌面做得很正宗,老婆大加贊賞,她不是恭維,她也是我們那一帶出來的。女兒雖沒說啥,但她吃了兩碗。
吃過飯,老婆要上夜班,女兒要去補(bǔ)課,就剩我們,我竟不知道跟她說什么。這些年不要說關(guān)懷,連打聽她都沒有,這讓我覺得說什么都是虛偽的。李春天說,這幾年我也想認(rèn)個門,可是你們是啥人,我是啥人……我說,春天,哥……我噎得說不出話來,我他媽的還有話說?還有臉說?李春天說,哥,我給你說說我吧,你要還在村上待著,我不會給你說,可你是城里人了,我想給你說說。我一直想找個人說說。
是啊,誰不需要傾訴呢?我有兩個朋友,他們不信天主教,但他們會去教堂傾訴,可現(xiàn)實生活中找不到傾訴的對象,你一傾訴他們不是笑你矯情,就是第二日傳得沸沸揚揚。教堂是適宜傾訴的地方,他們說傾訴對人生大有裨益。
和所有做了小姐的鄉(xiāng)下女子的經(jīng)歷沒什么不同。李春天遇到的第一個老板是個北京人,他發(fā)現(xiàn)了李春天的美貌,說這丫頭,賣相好。賣相好,老板怎么會輕易放過呢?因此她沒干多久就走了。她換了幾次活,老板都垂涎她的美貌,她只能一遍遍反復(fù)找活?;顡Q得越頻繁,越是掙不到錢,因為試用期工資很少,只給個生活費。她渴望掙到錢,她知道哥哥下窯了,那是掙閻王爺?shù)腻X,她擔(dān)心啊,出個事她就把大孽造下了。她把自己的第一次賣了,做了小姐……我驚訝于她的坦誠,沒有任何的掩飾和避諱,這需要勇氣,我更驚訝于她冷漠的口吻,就如說著別人的事。暴力、虐待、搶劫、強(qiáng)奸……她遭遇的苦難遠(yuǎn)比我們對一個小姐想象出來的要多,而她只有自己扛著,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連個想靠的肩頭都沒有。她沒有流淚。她需要這樣的傾訴,她說,爹發(fā)過毒誓不認(rèn)我,哥發(fā)過毒誓不認(rèn)我,我熬啊熬啊,我就像一個失眠的人,熬等天亮。他們認(rèn)我了,我的天就亮了。可夜是那么的長,他們認(rèn)我了,我的天亮了,可他們都死了。哥,你說我是不是家里的災(zāi)星啊?我掙錢就是為他們掙的,可他們一分都沒花上,爹那么大的病,哥被逼得下窯,他們都不花我的錢,哥,你說我活得有意思么?她哭了,我說春天……她說,哥下窯那幾年,我睡不著,睡著就做噩夢,我怕哥死在窯下,那就把爹的命要了,我們這個家就完了。我去找過哥,他不見我,我等他,他打我……哥沒死在窯下,可他這么死了。哥,我不該出來,安安生生的給哥換個媳婦回來,哥也不會出事,咋活還不是一輩子呢……
我說,春天,過了不惑之年,我也才活明白,這世上多數(shù)人走的路,都不是自己想走的路,但都在走,往盡頭走,你在城里待了多年,也該是明白的。老家人信命,把一切都?xì)w在命上,以前我認(rèn)為那是一種迷信,是一種無奈?,F(xiàn)在我不這樣認(rèn)為,人活一世,哪有沒無奈的時候,歸到命上,還有啥想不通的,還有啥苦吃不下的?我摸了一下她的頭,說,春天,說到爹和哥,他在你肩膀放了擔(dān)子。李春天說,我知道,明天就是我的命。我說明天會更美好。
李春天走后,我迫不及待打開李春天的包。包里有十幾本中外著名詩人作家的詩集、散文集,他親自設(shè)計的三本詩集,一本是獻(xiàn)給宮闈的,書名變化最大,《向繆斯致敬——獻(xiàn)給宮闈》《獻(xiàn)給宮闈》《靈魂的傾訴——致宮闈》《征服——致宮闈》,另兩本詩集為《天堂陰影》《我與世界的距離》,有一本自己的散文隨筆集,取名《盡頭》,七本日記。李春生的日子記得很細(xì),幾乎每天都有記錄。不了解他的人,讀了日記就能看到一個鮮活的他。說我是個細(xì)詳人,李春生才是個細(xì)詳人,包里還有許多老照片,有我們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的合影,幾個人的合影,也有我們的單人照,許多照片不要說我保存下來,我連記憶都沒有。照片后面有編號,想必他打算插于書中,因為他的詩和散文集有相當(dāng)一部分寫的是兒時的歲月。在攝于1980年8月25日我的單人照背后寫著: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與李春生君共勉。王浩東。
按老家人的說法,七七過后,死者就在那世安定下來了。李春生七七這天,已是初冬,塞北的冬日無風(fēng)便是好日子。我們躺在向陽的坡上,太陽暖烘烘的,張嘯揪了一截芨芨在嘴里嚼著,說,我是在應(yīng)酬時見到春天的,一個老板帶著她,那一刻是個啥感覺,就像一桶汽油迎面潑來,接著被點燃,我的心都著火了,那是在我們的房前屋后耍大的啊。見到我,春天掉頭要走。老板火了,給了她一個耳光,那哪里是給她一耳光,那是給我一耳光??!我把老板揍了,一酒瓶,老板頭上開了一拃長的口子?;氐郊?,我把自己揍了,我對著鏡子扇自己,對著鏡子罵自己,張嘯啊張嘯,大會小會上你講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好漢護(hù)三莊?。男〈蛉杭苣阕類壅f的一句話啊,你把羞先人當(dāng)喝涼水啊,你威風(fēng)八面,人五人六的,你毬都不是。第二天,我打電話叫來了春天,我說你有多少錢。她說十來萬。我給李老板打了電話說你去買房吧。春天很聰明,她說,哥,我想買門面房。這幾年她也有幾套房了。下一步的路我給她指好了,到別的城市去。這城市她待下去咋辦?她得找對象,她得嫁人啊。
我說,謝謝你。
張嘯搗了我一拳說,你有沒有想過跟我打一架?我想過,不止一次,就像小時候為了一顆羊糞豆豆,媽的打他個頭破血流。
我笑了,羊糞豆豆?jié)M山遍野都是,可當(dāng)成為賭注,那就跟金銀財寶一樣有價值。在山野,我們經(jīng)常玩的一個游戲就是贏羊糞豆豆。
張嘯說,你們結(jié)婚為啥不請我?我當(dāng)了大局長你買房為啥不找我?你的朋友圈子里為啥沒有我……多了。就因為咱們都中了你是本科我是中專惹出來兩家不和那些爛事?在這城里,你看看我們張王莊出來的有幾個人?
是啊,我是本科,張嘯是中專,村上人是最現(xiàn)實的,有比較才有鑒別,于是便有許多話,說來說去全成了閑話,我們生分了,兩個人生分了。
張嘯說,我們有殺父之仇嗎?我們誰把誰家的祖墳刨了?我們誰把誰家的娃搡到井里了?你說我們到底誰把誰咋了?有多大的仇恨?我們一起長了整整17年啊,他怎么就不找我們?。?/p>
我說,可我們也沒找過他啊。
張嘯長嘆一聲,說,我們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我們沒有想到高山也來了。他們帶來了酒肉,我們就在李春生墓前吃喝。
回去的路上,李春天說,哥,我想把明天爭過來撫養(yǎng),他們肯定不會同意,高山就是沖兒子才娶的她,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我說,你還沒跟你嫂子談吧。她說,沒談過,我哥七七沒過,我哥又殺了她爹她弟弟,咋跟她談呢?她也可憐。我想,她讀了哥哥的日記,我說,確切地說,他只殺了黃小兵,但黃小兵也有人命在身,活著也可能是個死,你心里別這么想。李春天說,有人命也該國家殺,他不該殺。她說,哥,明天我一定要爭過來,肯定得打官司,花多少錢都行。她掏出個卡遞給我,我推回去說,用不著錢,我先跟黃梅英談?wù)劊蛟S我們把事想復(fù)雜了。
七七過后的一天,我約了黃梅英,我先對她父親和弟弟的死表示了不幸,黃梅英說,我知道是他干的,我不會說出去,但我恨他。我說,你爹是撞到刀尖上的,你弟……也有人命在身。黃梅英看看我,停頓了片刻說,就是我爹我弟該千刀萬剮,也不該他動手啊。他讓明天以后咋活?我以后咋活?她哭起來,說今兒他的墳,明兒我爹我弟的墳,我這兩個月一直在上墳,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人咋罵我嗎?喪門星,掃帚星,嗚嗚……我說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是命。
等她平復(fù)下來,我說起明天,黃梅英說,明天是我的骨肉,我不是后娘。我說,春生……黃梅英說,我知道你們的想法,明天就是春生的兒子,他就姓李。我說,高山……她說,我嫁他時說清楚,明天不能姓高,他也同意。又說,我嫁高山就是為了明天能活個好人。我說,那高山……她說,高山娶我不是為了兒子,這幾年結(jié)婚離婚的也煩了,他就想娶個老家的女人,單純、實誠、守家,不像城里女人總想弄點啥。春生死了,他哭了。他不是人們說的小窯主,壞良心的那種人……
我想起李春生日記里的一句話:真相在真相之外,真理在真相之中。
作者簡介
季棟梁,男,1963年生。出版有長篇小說《上莊記》《海原書》《奔命》《蒼聲》及《先人種樹》《和木頭說話》《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等作品集。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小說排行榜、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最新作品排行榜及小說選刊排行榜等,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獎,入圍第三屆、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作品多次被翻譯至國外。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