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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然熄滅的絢麗燈光

        2015-04-29 00:00:00胡彥鵬
        北京文學 2015年4期

        在大力推進法治建設的今天,這起加拿大殺女案庭審紀實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窗口,使我們更深入地了解加拿大司法現(xiàn)狀和案件的詳細審理過程。本文對中西文化不同在案件審理中發(fā)生的潛在影響或許更令人驚訝,有助于我們從一個側面了解中西文化差異及司法制度的異同。這是一篇能讓您開眼界的報告文學作品,值得一讀。

        2004年7月12日晚7點55分,多倫多警察局42分局警員福克斯(Steven Fox)駕駛著警車,和搭檔帕特麗沙(Patricia Hung)在馬路上巡邏。烈日仍掛在空中。多倫多夏季的夜幕在9點半以后才會鋪蓋到這個城市。

        42分局管轄的區(qū)域,是多倫多士嘉堡(Scarborough)區(qū)。該區(qū)居民年收入不高,房價在整個城市處于中下水平。這就導致90年代的移民潮中,以中國人和印度人為主體的移民大量涌入,而本地白人家庭逐漸遷徙到房價偏高的北約克區(qū)或衛(wèi)星城列治文山(Richmond Hill)等地居住。

        此時福克斯的警車,正在士嘉堡區(qū)的馬克漢姆路(Markham road)行駛。2008年1月,我作為《多倫多現(xiàn)代日報》的記者,在法庭外向??怂骨笞C他加入警隊的時間,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2004年的這一天,福克斯應該還是一名稚嫩的警察,因為根據(jù)他后來的證詞,在這天之前,除了在警校中的演練,他從沒有為任何人實行過心肺復蘇搶救(CPR)。

        “7點55分,我通過警車電臺收到通報,說玫瑰坡路(Rosebank Drive)19號1701單元有兒童溺水,沒有呼吸。”2008年1月2日,??怂拐驹诎泊舐允「叩确ㄔ旱淖C人席上,面對法官和11名陪審員作證說:“收到通報后,我立刻向案發(fā)現(xiàn)場趕去。當時我距現(xiàn)場只有大約一分鐘的車程,是第一名趕到的警員?!?/p>

        玫瑰坡路是士嘉堡開發(fā)時間不長的小區(qū)。區(qū)內(nèi)建筑多是聯(lián)體平房。每一棟房屋除了地下室,還有3層。小區(qū)地處多倫多最東邊,房價比較便宜,距小區(qū)一街之隔,是多倫多中華文化中心。中心的空地,矗立著一座超過三米高的孔子石像。當?shù)厝A裔社區(qū)經(jīng)常在中心舉行演出和展覽等各種活動。

        按照福克斯在案發(fā)當日的記錄,他和帕特麗沙是在7點56分到達現(xiàn)場,不久之后,另兩名警員也趕到現(xiàn)場。

        “車還沒停,我就看到一名拿著手機的女士站在路邊向我招手,指示方向。進入房屋后,另一名女士站在一樓大廳,用手指著通往二樓的樓梯。我上到二樓,看見廁所門口的走廊上,一名男士抱著一個全身赤裸的女孩。我讓他把女孩放到臥室地面上,然后對女孩實施心肺復蘇搶救?!?/p>

        2008年1月開庭時,距離案發(fā)已過去3年半,很多證人對當日細節(jié)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導致證人間的證詞不一致。

        福克斯的證詞就有別于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的其他3名警員提供的證詞。同屬42分局的警員帕克(Todd Parker)堅稱他才是第一名到達現(xiàn)場的警員。和??怂沟淖C詞相反,他說當時站在街道、拿著手機的是一名男性,而沖上二樓后,看見抱著女孩的是一名女性。

        帕克的證詞被搭檔索亞(David Sawyer)和帕特麗沙肯定,然而稍后庭審中911報警電話記錄和非警方證人的證詞顯示,??怂沟挠涗洸攀钦_的。

        福克斯在法庭上說:“我非常確定二樓抱著女孩的是一名亞裔男子,因為我永遠也忘不掉他的神情?!边@名男子,就是本案受害者馮媛媛的父親,來自中國大陸的移民馮逸強。

        1997年,25歲的馮逸強放棄在澳洲的學業(yè),移民加拿大。這是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國家,生活節(jié)奏緩慢,多數(shù)人過著寧靜的生活。馮逸強不會想到,日后他在加拿大的生活會掀起巨大波瀾。一年后,他的妻子,時年26歲的林珊離開湖南,來到多倫多和他團聚。林珊移民前畢業(yè)于中國一所大專院校,主修建筑設計,移民到多倫多后她一直找不到工作。2000年1月10日,兩人的女兒馮媛媛出生。林珊選擇留在家中,做一名全職母親。從事IT行業(yè)的馮逸強成為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

        我曾數(shù)次在庭審中和法庭外見到林珊。如果用一個字形容對她的印象,就是“小”。林珊身高1米55左右,身體瘦弱,尖下巴,戴著一副細框眼鏡,說話細聲細氣。法庭上,她經(jīng)常把兩只手臂平放在桌子上。她的手很小,像一雙未成年人的手。林珊原本希望用這雙手在加拿大建立一個嶄新的家,沒想到因為這雙手,她站在了被告席上。

        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加拿大政府放寬對IT專業(yè)移民種類的申請,掀起一股新的移民潮,以中印為主要申請國的大量業(yè)界精英涌入這個國家。這些移民被當?shù)厝朔Q為新移民。從2000年開始,就業(yè)市場出現(xiàn)供大于求的現(xiàn)象;同期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的沖擊,以及加拿大當時引以為傲的北電網(wǎng)絡(Nortel Network)的沉淪,令許多新移民的工作職位開始不穩(wěn)定,裁員時有發(fā)生。

        我在2001年2月以留學生身份到多倫多后,認識了許多待業(yè)在家的大陸移民。其中多數(shù)人從事IT相關專業(yè)。語言的障礙,文化的差異令他們在就業(yè)競爭中落后于本地白人,甚至無法與來自印度的同行相比。沒有工作,銀行里的存款逐日減少,同移民前在中國的優(yōu)越條件相比,他們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無力買房,只能租住在一棟平房的一個小房間里;平日除了到華人超市購買便宜食品,就是待在屋里發(fā)簡歷,查郵件。幾個人聚在一起聊天是他們的主要娛樂。談話中的語句,多以“當初我在中國時”開頭。

        當時許多移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有的人甚至選擇以結束生命這種極端的做法,作為解決問題的方式。

        在此背景下,馮逸強于2001年被IBM裁員。林珊產(chǎn)女后,和當時在加拿大照顧她的婆婆關系惡劣。據(jù)未經(jīng)證實的消息,林珊在這期間一度患上產(chǎn)后憂郁癥。雪上加霜的是,女兒馮媛媛直到一歲半仍不會說話。

        種種困境,讓馮逸強夫婦在2001年9月把愛女送回中國湖南,由外婆李青撫養(yǎng)。在中國期間,馮媛媛被診斷患有輕度自閉癥。直到2004年3月,馮媛媛才和外婆返回加拿大,回到父母身邊。

        我曾看過馮媛媛的照片:4歲的馮媛媛壯得像頭小牛,留著短發(fā),盤腿坐在床上,笑得很燦爛。據(jù)馮逸強的證詞,馮媛媛的身高和體重都超過同齡兒童。她活潑好動,經(jīng)常從樓梯跳上跳下;喜歡吃零食,會趁著家人不注意,踩著小板凳偷吃冰箱里的冰激凌。

        馮媛媛回加拿大后仍有語言障礙,甚至不會喊媽媽,但夫妻二人對一家人能夠再次團聚十分高興。林珊平日里經(jīng)常和母親李青一起帶著女兒到附近的公園或托兒中心玩耍。

        此時馮逸強也重新找到了工作。一家人開始編織一個略有缺憾卻溫馨十足的夢,然而不到半年,這夢就被撕得粉碎。

        2004年7月12日,星期日。馮逸強下午開車帶著李青拜訪馮在多倫多的一對遠房表親夫婦。這是林珊自馮媛媛出生后,第一次獨自在家照看女兒。

        馮逸強和李青回到家已是傍晚7點40分左右。馮進屋后,看到妻子林珊坐在一樓的客廳看電視,就問媛媛在哪兒。林珊回答說,在二樓睡覺。馮上到二樓,看到臥室的床空著,轉(zhuǎn)身進浴室,駭然發(fā)現(xiàn)馮媛媛面朝下,浮在裝滿水的浴缸內(nèi)。馮逸強夫婦努力在加拿大營造的幸福生活就此終結。

        接下來是一片混亂的場面:馮逸強把馮媛媛倒提起來,試圖把女兒肚子里的水控出來。李青聽到喊聲上樓,看到女兒林珊站在一旁,雙手抱頭哭喊著:“怎么會這樣!……”李青讓林珊撥打911報警,但電話撥通后,不知是林珊語言不通還是過于緊張,沒有說話就把電話掛斷。李青從馮逸強手中接過馮媛媛,讓馮逸強再撥911。她自己坐在板凳上,把馮媛媛面朝下放在雙腿上,拍打孩子后背。這期間,租住在三樓的兩名房客也下來幫忙。

        警方和醫(yī)護人員趕到后,將馮媛媛送到醫(yī)院搶救,但最終不治身亡。警方現(xiàn)場勘查,聽取當事人口供后,認為馮媛媛的死不像意外事故,還存在諸多疑點。經(jīng)調(diào)查取證,警方在事發(fā)7個半月后,于2005年2月28日以一級謀殺的指控逮捕了林珊。

        林珊被捕當天,在警察局摔破眼鏡,試圖用碎玻璃割腕自殺,被送入醫(yī)院搶救,脫離危險。

        林珊殺女案的預審(Pretrial)在2006年5月展開。法官認為案件支持一級謀殺指控的證據(jù)不足,根據(jù)未經(jīng)交叉質(zhì)詢(Cross Examination)的表面證據(jù),二級謀殺成立。檢控方遂把對林珊的控罪降級。案件被移交至安省高等法院審理,庭審于2007年11月20日開始。

        開庭同日,我被《多倫多現(xiàn)代日報》(現(xiàn)《多倫多商報》)聘用,成為一名記者。林珊案是我跟蹤采訪的第一個法庭新聞。

        時過四年,警員??怂箤ψ约郝殬I(yè)生涯進行的第一次心肺復蘇搶救的過程記憶猶新,“女童被放在地面后,經(jīng)初步檢查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脈搏和呼吸。我隨后對她進行了人工呼吸和心臟按壓?!?/p>

        “你身高186厘米,體重超過200磅,這是你第一次進行心肺復蘇搶救,對象是一名四歲小女孩,是否存在無意壓傷她的可能?事情已過去近四年,你是否確認在實施搶救前,女孩已經(jīng)沒有脈搏和呼吸?” 提出問題的是林珊的辯護律師曼尼(John Mann)。

        曼尼律師年齡超過50歲,瘦高身材,略微駝背,酒糟鼻子,花白頭發(fā)。他低沉的音調(diào)和緩慢的語速,令人昏昏欲睡,而且有時在說話間突然停下,似陷入思考,這令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墒峭忂^程中曼尼數(shù)次對證人犀利的盤問,似乎在告訴陪審團,永遠不要通過外表判斷一名律師的能力。

        同老邁的曼尼截然相反,他的搭檔威爾絲(Kathryn Wells)是一名年輕的白人女律師。她身材不高,160厘米左右,留金黃長發(fā),尖下巴,高鼻梁。辯護時聲音洪亮,口齒清晰,邏輯嚴密。如果不是身披黑色律師袍,她看起來更像一名大學即將畢業(yè)的女學生。威爾絲的確不是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律師。有消息稱,林珊案是她受理的第一宗刑事案件。

        檢控方也是由一男一女兩名律師組成。檢控官莫蒂(Kim Motyl)是40歲左右的白人女性,高挑身材,一頭紅發(fā),口齒伶俐。此案中她和威爾絲被記者稱為“兩名美女律師”。莫蒂的搭檔列維(Joshua Levy)年齡同曼尼相仿。他光頭,鷹鉤鼻,說話甕聲甕氣。厚厚的鏡片擋不住這位猶太裔檢控官敏銳的目光。

        在好萊塢法律題材的電影中,常有控辯雙方律師唇槍舌劍辯論的場景,這在加拿大的法庭上難以看到。兩方律師更像紳士和淑女在進行一場學術答辯:可以情緒高昂地訴說自己的觀點,卻不會激烈地同對方辯論。即使不同意對方觀點,也會盡可能耐心等待對方發(fā)言完畢才提出不同意見;如果認為對方律師發(fā)言中含有偏離證據(jù)的主觀推斷,可以喊“反對”(Objection)來打斷對方的講話,然后慢悠悠站起來,從容地向法官解釋反對的原因。

        一名記者告訴我,加拿大的法庭上也允許控辯律師激烈辯論,前提是參與辯論的律師必須在開庭前,先向法庭繳納100加幣的罰款。我沒有找到這種說法的根據(jù),但在我采訪的包括本案在內(nèi)的幾宗案件庭審中,從未見過好萊塢式的辯論在法庭上演。

        曼尼和威爾絲都隸屬多倫多洪秉正刑事律師事務所。多倫多知名華裔律師洪秉正在本案初審階段,曾和威爾絲搭檔為林珊辯護。終審開始后,不知什么原因,他的位置被曼尼代替。洪秉正本人直到庭審最后幾天才出現(xiàn)在旁聽席。

        面對曼尼的詢問,警員??怂故肿孕牛骸拔掖_認在搶救前,孩子已經(jīng)沒有脈搏和呼吸;我也肯定在實施搶救過程中,不會因用力過大而傷害她。”

        馮媛媛被送往醫(yī)院后,??怂拱凑丈霞壷甘?,開車帶馮媛媛父母和外婆前往醫(yī)院?!叭齻€人在路上很安靜,沒有交談,也沒有人哭泣?!?/p>

        在醫(yī)院,當聽到孩子的死訊時,三人的哭喊聲撕破了醫(yī)院的寧靜。當時李青對林珊大聲喊叫。??怂闺m然聽不懂李青說的話,但感到她非常憤怒。

        根據(jù)預審時李青的證詞,她當時喊的是“有沒有搞錯,我明明聽到心跳,(在醫(yī)院)搶救了這么久,心臟怎么就停止跳動了!”同時,她也咒罵馮逸強的表親夫婦,如果不是這對夫婦,她和馮逸強就不會出門,悲劇就可以避免。

        看到李青,就知道林珊的身材繼承了誰。這位瘦小的老人常在庭審間隙向每個到場的華人媒體索要當天的報紙,閱讀記者對此案的報道。我和李青的短暫交流中,她話語中流露的強悍令我記憶深刻。當時李青站在法庭外的走廊上大罵多倫多警察,她用右手指著天花板,大聲說:“誰說北美講人權?誰說加拿大警察很厲害?我看這都是瞎說,如果和咱中國的警察比起來……”講到這,她把胳膊放下,指著翹起的腳后跟,“他們連提鞋都不配。小伙子,我是說真的,他們連給中國警察提鞋都不配??!”

        她的聲音在寧靜的法院走廊里回蕩,引得路人側目而視。坐在旁邊椅子上,準備出庭作證的多倫多警察不知她在喊什么,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李青對我說:“小伙子,如果我會英文,就對這些警察說同樣的話。你敢不敢?guī)臀曳g一下?”片刻后,她說:“算了,別給你惹麻煩?!?/p>

        據(jù)說林珊很小就失去了父親,全靠李青把她拉扯大。李青年輕時曾是一名職業(yè)滑冰運動員,退役后在中國的司法部門工作。這或許能解釋她瘦弱外表下的強硬。2006年預審中,她作為辯方證人,在作證過程中對檢控方有強烈的抵觸心理。例如檢控官莫蒂問她,是否記得坐誰的車到醫(yī)院。李青回答:“我怎么能記得?在我看來,你們白人長得都一樣?!?/p>

        正是因為李青在法庭上的抗拒態(tài)度,辯護律師在2007年終審開始前,把她從證人名單中剔除。

        法庭上,警員索亞回憶說,當日在現(xiàn)場,福克斯負責人工呼吸,自己則反復按壓馮媛媛的心臟,直到馮媛媛被送上救護車。他也隨車前往士嘉堡百年(Scarborough Centenary)醫(yī)院急診室。同??怂沟淖C詞相同,索亞說他到場時,馮媛媛已沒有生命跡象。

        索亞作證說他沒有進入二樓浴室,但在搶救過程中曾抬頭觀察四周,看到浴室馬桶邊的地上有一攤嘔吐物,面積如手掌大。他確信浴缸內(nèi)的水有四分之三滿,表面還覆蓋著一層泡沫。

        辯護律師質(zhì)疑他證詞的準確性。曼尼出示了警方鑒證科拍攝的現(xiàn)場照片。索亞看照片后承認,他在門外看到的所謂“嘔吐物”,其實是浴室瓷磚上的一塊深色污漬。

        案發(fā)當日晚些時候,索亞按上級指示,把馮逸強一家從醫(yī)院帶到42分局問話。他之后又被派到馮逸強家看守現(xiàn)場。

        律師威爾絲問他,去警察局前,有沒有問馮逸強一家是否需要回家取些衣物或個人用品?索亞說沒有,也沒有詢問他們有什么其他要求。威爾絲指責說:“3個人中,馮逸強夫婦剛失去了女兒,李青是一個老人。他們匆忙離家前往醫(yī)院,之后又毫無選擇地被帶到警察局。審視警方對此案的處理方式,警方對死者家屬的安慰在哪兒?我們一直宣揚的人文關懷在哪兒?”

        “人文關懷”和“安慰”這類詞語似乎不會在警方辦案中出現(xiàn),至少在林珊案中毫無蹤影。馮媛媛死亡僅4個半小時后,多倫多警方就對林珊進行了長達1小時40分的詢問。2008年1月21日,法庭上播放了這段2004年7月13日凌晨1點17分錄制的口供錄像。和林珊交談的是負責案發(fā)現(xiàn)場警員調(diào)配的42分局探長鄧斯頓(Detective Douglas Dunstan)。一名華裔張姓(Alex Cheung)警員在談話中充當翻譯。

        錄像中,林珊按鄧斯頓的要求,描述了案發(fā)當天下午5點后發(fā)生的事情:在陪馮媛媛玩了一會兒以后,林珊讓女兒在客廳里吃花生,哄她安靜下來。這期間,林珊在二樓浴室的浴缸里放了約30厘米深的水,并摻入洗潔精和漂白粉,把洗菜籃、菜板和浴簾泡在水里,準備稍后清洗。

        驗尸報告顯示,馮媛媛肺部發(fā)現(xiàn)檸檬油精(Limonene)、哥羅仿(Chloroform)、鋁、矽和硫化物等。這些化學物質(zhì)都是清潔劑中的常見成分。

        林珊回憶,在樓上忙了一陣,她下樓繼續(xù)陪馮媛媛玩。6點多,林珊覺得孩子累了,就帶她上二樓臥室,給她穿上尿不濕,哄她睡覺。馮媛媛在6點半左右入睡,林珊隨后下樓,到客廳看電視。

        馮逸強和李青晚上7點多回家。得知馮媛媛在睡覺后,馮逸強一邊上樓一邊說:“我去把她叫醒,否則晚上又不睡覺了?!绷稚焊谡煞蛏砗笊狭藰牵l(fā)現(xiàn)孩子不在床上。當時浴室的門關著,馮逸強打開門,看到浴缸里有好多水,女兒浮在水面上!林珊說自己當時嚇壞了。她注意到女兒把衣服脫在衛(wèi)生間門外的墻角,下午泡在浴缸里的物品被放到浴室角落去了,而浴缸里的水也比下午多了許多。

        探長鄧斯頓詢問馮媛媛的健康狀況,林珊表示孩子“身體上沒什么,但語言發(fā)育有點遲緩”。林珊說,她曾帶著中國和加拿大醫(yī)生的診斷結果咨詢過語言訓練專家。專家認為馮媛媛只是語言能力有問題,整個智力的發(fā)育都比較緩慢。林珊在多倫多給馮媛媛作了發(fā)育評估(Developmental Assessment),結果顯示,4歲女兒的智力僅相當于1歲半到兩歲的嬰兒。

        林珊告訴鄧斯頓,她認為女兒主要的問題是沒有危險意識,時刻需要大人看護。

        鄧斯頓在法庭上說,他感覺在談話中,林珊有時不從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似乎在回避什么。談話剛開始時,與林珊進行中等程度的溝通毫無困難,但當他問到涉及案件細節(jié)的問題時,例如“當你上到二樓,馮媛媛是否有呼吸”,林珊就會要求張警官翻譯。在鄧斯頓看來,以林珊的英語水平,她不可能聽不懂這句話,很可能是通過假裝英語不好,掩蓋內(nèi)心的恐慌。

        辯護律師威爾絲問,有沒有可能因為翻譯的質(zhì)量低,令林珊對問題產(chǎn)生誤解。鄧斯頓承認,張警官的翻譯水平的確不高,在翻譯過程中還“有點不耐煩”,但當時是凌晨,很難找到其他合適的人選。

        庭審距離案發(fā)已經(jīng)3年多,這期間,鄧斯頓從沒想過,林珊的回答和張警官的翻譯到底有多大誤差。直到辯護律師曼尼向法庭提交了談話錄像的文字腳本,鄧斯頓才發(fā)現(xiàn)張警官數(shù)次越俎代庖,丟開翻譯的角色,以警察身份徑自向林珊發(fā)問,甚至在翻譯林珊的回答時改變意思。例如鄧斯頓問林珊,是否為孩子的病感到厭煩,林明確地回答“沒有什么不開心”,隨后開始講述給馮媛媛求醫(yī)的過程。張警官聽了一陣,不耐煩地打斷林珊,用英語對鄧斯頓說:“她沒有回答你的問題,總是繞來繞去?!?/p>

        鄧斯頓在法庭上閱讀翻譯腳本后,承認林珊的確回答了他的問題,但否認是張警官不負責任的翻譯導致林珊成為嫌疑犯。

        我曾和多倫多警察局另一名華裔警官、華人社區(qū)聯(lián)絡主任陳楚標談起張警官的問題。陳楚標祖籍廣東臺山,1992年移民加拿大前,他已在香港警隊服役20年,是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警察。這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漢子同人打交道時總帶一點江湖氣,見面后會緊握你的手,嘴里叫一聲“好兄弟!”

        對于張警官惡劣的態(tài)度,陳楚標認為很正常?!熬觳粫桨谉o故把你叫到局里問話,一定是已經(jīng)把你鎖定為犯罪嫌疑人了。兄弟,對待疑犯,你還指望我們以禮相待嗎?”

        可以肯定的是,2004年7月3日凌晨這場談話結束后,林珊正式被警方列入嫌疑人名單,因為當天下午,鄧斯頓就照會警察局兇殺調(diào)查組高級探長札博(Raymond Zarb),請求協(xié)助調(diào)查。

        按照鄧斯頓在法庭的說法,7月12日他接受調(diào)查任務時,被告知的情況僅是“一名兒童溺死在滿是水的浴缸里”。而13日凌晨同林珊談話后,他發(fā)現(xiàn)兩個疑點:林珊在談話中沒有難過的表情,更沒有流淚;整個談話過程中,林珊從沒有說過孩子的名字,只是用“我女兒”或“她”來指代馮媛媛。這種人稱指代方式同西方人語言表達習慣是有差異的,在北美,當談到自己十分親近的人時,只提名字,很少用第三人稱。這種文化上的差異,讓鄧斯頓感到林珊對孩子的感情并不深。

        面對辯護律師的盤問,鄧斯頓堅決否認曾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先入為主地把這起“可疑死亡”事件作為謀殺案來調(diào)查。但證據(jù)表明,他在約談林珊之前,就已有傾向性。

        2008年1月22日,鄧斯頓向陪審團宣讀案發(fā)當日他在現(xiàn)場作的筆記。警方的筆記通常是流水賬:某點某分到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或見了什么人,那人說了什么話。但在鄧斯頓的筆記中,赫然出現(xiàn)一句“中國文化中,女孩不如男孩受重視”。

        辯護律師曼尼一改往日的溫文儒雅,厲聲打斷了鄧斯頓的作證。他質(zhì)問鄧斯頓,為什么會在筆記本中寫下這種指示性極強,帶有明顯種族歧視和偏見的話?

        鄧斯頓顯得很無辜,他說,這句話是當天他在現(xiàn)場,上司警察局督察芬頓(Inspector Mark Fenton)對他說的。芬頓告訴他,死亡女孩有自閉癥,案發(fā)前剛看過醫(yī)生,“醫(yī)生很可能提到孩子的病情無法治愈”。緊接著,芬頓說:“中國文化中,女孩不如男孩受重視。”鄧斯頓表示,他只是把聽到的話,選擇比較重要的內(nèi)容記錄下來,但這些內(nèi)容只作為參考,不會左右他的判斷。

        曼尼:筆記中出現(xiàn)這種有明顯種族歧視的話,怎么能保證你的調(diào)查方向不受影響?

        鄧斯頓:我的調(diào)查沒有受這句話影響。在談話開始前,她(林珊)還不是嫌疑人,否則我在談話中不會錯過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曼尼:你的記錄原則是什么?

        鄧斯頓:我只把認為重要的信息記下來。

        曼尼:這條信息很重要嗎?

        鄧斯頓:我不認為這條信息很重要,但這是上級傳達給我的。

        曼尼問鄧斯頓,有沒有把這句話傳播給其他辦案人員?鄧斯頓承認,在后來警方開會時,他曾把這個信息傳達給經(jīng)手此案的其他警官,包括兇殺調(diào)查組高級探長札博。根據(jù)札博后來的證詞,2006年初,他曾到亞洲文化研究中心專門作過關于中國重男輕女的調(diào)查。

        “中國文化中,女孩不如男孩受重視”,警方接受并認同這種信息,反映出加拿大社會對中國的某些誤解。首先在信息選擇方面,兩國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讓加拿大人傾向吸取中國的負面信息。

        早在中國大陸人移民加拿大之前,這里已有為數(shù)眾多的港澳臺華裔居住,其中多數(shù)人不會講普通話,也沒有去過中國大陸,對大陸的現(xiàn)狀并不了解。以香港移民為例,上世紀70年代香港廉政公署成立后和1997年香港回歸大陸前夕,都有大量香港人移民到加拿大。經(jīng)過多年努力,他們得以在加拿大立足,成為重要的社會力量,也是加拿大民眾認識中國的重要源頭,而他們對中國大陸的認識仍停留在改革開放前,甚至“文革”時期。加拿大人從這些“老移民”中得到中國負面、過時的信息就不足為奇。

        中國大陸移民大量涌入加拿大,是從90年代中后期開始。其中不僅有通過正規(guī)渠道來到加拿大的技術移民,還有許多自身條件不夠移民標準,為留在加拿大申請難民的人。這些難民申請者中,一部分人不惜一切代價,以歪曲事實詆毀中國的方式留在加拿大。

        加拿大人接受了“新老”移民提供的大量片面和不真實的負面信息,對中國產(chǎn)生很深的偏見,對中國移民的態(tài)度除了憐憫,還有輕視。

        我曾采訪過一個叫張虹的天津女人。她1997年以旅游身份到加拿大后,立刻不知以什么借口遞交了難民申請。加拿大移民局直到2007年才作出決定,駁回她的申請,限其半年內(nèi)離開加拿大。未婚的張虹在2006年生了一個孩子,父親身份不明。得知難民申請被拒,她立刻重新遞交申請,理由是:孩子沒有父親,在中國會被看作私生子。中國社會歧視私生子,中國政府會因她未婚生育的行為進行罰款。新申請遞交半年后,加拿大移民局就批準了她的移民身份。

        采訪時,面對開心笑著的張虹,我感到異常屈辱。

        1月22日的庭審采訪是我的一位女同事完成的。那天傍晚,她回報社后氣鼓鼓地說:“真是太不像話了,警方怎么能把這么有種族歧視的話當作證據(jù)!”我能想象她作為一名中國女性,坐在法庭上的尷尬和憤懣。

        多倫多警察局兇殺調(diào)查組高級探長札博是一名有西亞血統(tǒng)的中年警察。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同多倫多的多數(shù)警察一樣,札博體格強壯,留著修剪整齊的短發(fā)。他是調(diào)查林珊案的主要負責人。

        2004年7月13日下午,距女兒溺死不足24小時,同鄧斯頓談話不到12小時,林珊再次被帶到42分局,接受札博的盤問。錄像顯示,此次會談從下午3點55分,一直進行到晚上7點08分。身心俱疲的林珊精神有些恍惚,在談話結束時,她竟以為已經(jīng)是翌日清晨。這次談話的翻譯是上文提到的陳楚標警官。

        法庭上,有鄧斯頓的前車之鑒,檢控官聘請專業(yè)機構,將此次談話的中文內(nèi)容全部翻譯成英文腳本,發(fā)給陪審團成員。之后的錄像顯示,陳楚標作為翻譯盡職盡責,比張警官敬業(yè)得多。

        同第一次談話相比,這次談話涉及更多細節(jié)。林珊說,馮媛媛不到兩歲被送到中國讓外婆撫養(yǎng),除了因為自己身體不好,更主要是因為孩子不會說話。她和馮逸強以為加拿大的語言環(huán)境不適合孩子學說話,因為電視里講英語,家庭成員卻說漢語,這讓孩子很困惑。

        直到2012年,我的兒子揚揚入托多倫多的一家幼兒園,我才明白林珊夫婦的擔憂并非毫無根據(jù)。兩種語言的沖突讓揚揚十分困惑。初到幼兒園,他經(jīng)常習慣性地說漢語,立刻會被老師制止。多次之后,揚揚選擇用肢體動作代替語言,而手舞足蹈又常被老師視為調(diào)皮的表現(xiàn),于是罰站成了家常便飯。不能表達自己,又經(jīng)常挨罰,揚揚對去幼兒園十分抵制。

        語言沖突幾乎是每個移民家庭面臨的問題。許多大陸新移民父母為了保留中國文化,盡量對年幼的子女說漢語,但孩子長大后,很正常地把自己定位成加拿大人,抗拒說漢語。父母面臨的難題已不是要不要保持中國文化,而是自身的英語水平能否同子女進行正常溝通。

        我的好朋友,一對在1980年代初就移民加拿大的夫婦。他們20多歲的兒子失戀后,心情極度苦悶,兩人卻無法給孩子安慰。他們痛苦地對我說:“我們很想安慰他,但做不到??!我們的英語水平,能滿足在加拿大生活和工作的需要,可遠達不到安慰孩子心靈的程度?!?/p>

        為加深和子女的溝通,許多父母放棄了讓子女說漢語,轉(zhuǎn)而提高自身英語水平,但無論怎樣努力,總是或多或少帶有口音,難免被子女輕視,甚至恥笑。這成了許多移民心中的痛。

        這一切都是父母出生在加拿大的本地人所無法理解的。林珊案中,檢控方不接受林珊的說法,認為夫婦二人把女兒送回中國,是因為他們沒有能力撫養(yǎng),進而認定這是馮媛媛返回加拿大不到半年即遭毒手的原因之一。

        調(diào)查談話快結束時,札博直截了當?shù)貑柫稚?,是否對女兒的死負直接責任?林珊很堅決地否認:“我怎么會把她往浴缸里扔呢?我怎么下得了狠心做這種事呢?”

        札博問林珊還有什么要補充,林珊想了想說:“警方還沒有明確表示我有嫌疑,但同警方接觸后,我們?nèi)叶几械骄降闹赶虮容^明確。我理解你們的想法,但希望你們能夠還我一個清白?!?/p>

        這次談話之后,札博經(jīng)過近10天的調(diào)查,仍認為林珊不能排除嫌疑。7月22日,他再次把林珊傳喚到警察局錄口供。這次談話的時間長達5小時42分鐘。

        札博說,他有一個患有重度自閉癥的侄子,明白撫養(yǎng)一個自閉癥的孩子有多困難,所以非常理解林珊的感受。

        林珊回應:有母親李青的幫助,撫養(yǎng)馮媛媛并不困難。母親非常能干,為家庭提供了很多幫助,自己不覺得累。

        札博問,根據(jù)警方拍攝的現(xiàn)場照片,浴室地面上完全沒有水,是不是有人在案發(fā)后清理了現(xiàn)場?林珊并不同意他的猜測。她說,現(xiàn)在是夏天,氣候非常干燥。如果警方在案發(fā)幾個小時后才拍照,浴室的地面已經(jīng)干了。

        錄像顯示,這時札博突然問林珊最近有沒有受傷。林珊說沒有。札博立刻問她左膝為什么會有一塊烏青。林珊下意識地用手擋了一下左膝,然后堅稱自己沒有受傷,并抬起膝蓋給札博看。

        札博說,警方在馮媛媛溺死的浴缸上,找不到任何人的指紋。他認為有人在案發(fā)后故意擦拭過浴缸,企圖毀滅證據(jù)。林珊對此表示不可思議,因為家人每天洗澡,一定會碰到浴缸,不可能不留下指紋。

        談話最后,札博說,此案仍然存在疑點,林珊有重大嫌疑,但警方還沒有下定論,否則不會進行此次談話。林珊對札博的話表示出恐懼。她認為,警方已經(jīng)假定了她存在強烈的殺人動機,又肯定孩子不可能自己爬進浴缸溺死,從而把她定位成嫌疑人。

        同林珊這次談話后,札博陸續(xù)和警察、驗尸官、醫(yī)生、鑒證科工作人員等各界專家會面,繼續(xù)調(diào)查取證。直到半年多以后,2005年2月28日才發(fā)出逮捕令。

        律師威爾絲質(zhì)疑札博看似投入很長時間取證,完成的工作并不全面。對于林珊口供中提到的一些情況,他完全沒有去調(diào)查核實。例如事發(fā)當天,馮逸強和李青去幫忙照料的親戚一家,札博從沒有同他們聯(lián)絡;林珊對浴缸周圍找不到指紋困惑不解,而札博也未向馮逸強或現(xiàn)場警員詢問指紋為什么會消失不見。

        札博辯解稱:“經(jīng)過和林珊的談話,我當時已經(jīng)肯定這是一起兇殺案,只是還沒有掌握足夠的證據(jù)。在此后的調(diào)查中,我認為沒有必要再向?qū)<乙酝獾钠渌肆私馇闆r?!?/p>

        法庭上,辯護律師提出強烈質(zhì)疑:林珊案的現(xiàn)場被嚴重破壞。

        時任多倫多警方鑒證科探長的麥基恩(Richard McKeown)在案發(fā)不到兩小時后抵達現(xiàn)場。他沒有進行現(xiàn)場勘察,只是拍攝一些照片就離開了。4天后,他的同事戴維森(John Davidson)再次進入現(xiàn)場拍照并取證。

        據(jù)麥基恩回憶,他當晚離開現(xiàn)場后,把照片和筆記移交給同事戴維森,從此再沒有經(jīng)手此案。他不知道戴維森是什么時候回到現(xiàn)場取證的。事實上,直到2006年4月案件初審前,兩人雖然都在42分局工作,卻從未就此案進行過任何交流。

        辯護律師曼尼質(zhì)問麥基恩:為什么不在案發(fā)當天進行取證?他辯解說,警方當時沒有得到法庭的搜查令,取證可能會給日后帶來麻煩,而且推遲取證時間對此案的調(diào)查沒有影響,因為案發(fā)現(xiàn)場已經(jīng)封鎖,證物不可能被移動。

        曼尼問,浴缸內(nèi)的水含有漂白劑和洗滌劑等化學物質(zhì),如果沒有及時取樣,會不會很快揮發(fā)?麥基恩說會揮發(fā),可他認為水里的化學物品在此案中不是關鍵證據(jù)。

        曼尼隨后展示了40多幅麥基恩和戴維森兩人在現(xiàn)場相同角度拍攝的照片,向陪審團進行細致對比。在這四天里,屋內(nèi)大量物品有明顯被移動過的跡象:馮媛媛死亡的浴室內(nèi),洗漱臺上的一個黑色男用錢包不翼而飛;地上的兒童浴盆里,三件物品有明顯被移動的痕跡;浴盆旁原本疊放的水盆和小板凳被分開放在地面上;一個垃圾桶被搬到臥室的書桌下。臥室內(nèi)一部手機不見蹤影。

        一樓餐廳內(nèi)的大量物品也有被移動的跡象:桌椅擺放位置被改變;客廳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被移動過;咖啡桌上憑空多出一個紙質(zhì)咖啡杯和一個空塑料水瓶等。更離奇的是,廚房冰箱內(nèi)不知被誰放了一塊肉和一瓶酒。

        現(xiàn)場被破壞最嚴重的是馮媛媛溺死的浴缸。根據(jù)戴維森稍后的證詞,他曾試圖在浴缸內(nèi)外壁、浴缸上方的墻壁和浴缸內(nèi),水面以下的側壁采集指紋,但這些地方“像水晶般潔凈(Crystal Clean)”。戴維森認為這很不正常,因為浴缸旁邊的馬桶和洗漱臺布滿了灰塵和多人的指紋。他推測浴缸是被人用清潔劑清洗過才會這么干凈。

        對比照片的過程中,曼尼對屋內(nèi)每一件物品位置的變化詢問麥基恩,而麥基恩只能以“不知道”“沒有解釋”作答。他辯解稱,尸體的發(fā)現(xiàn)和搶救都是在二樓,一樓物品的變化與案情毫無關系。

        曼尼:如果一樓不算現(xiàn)場,警方在取證時,為什么要拍攝大量現(xiàn)場照片?

        麥基恩:照片只是用來作參考,以便警方了解現(xiàn)場有哪些物品,以及它們的大致位置,不需要反映確切位置。

        但辯護律師威爾絲告訴陪審團,同麥基恩的輕描淡寫不同,警方對案發(fā)現(xiàn)場的變化很重視。鄧斯頓曾在2004年12月給近30名參與調(diào)查此案的警員發(fā)電子郵件,詢問是誰移動過屋內(nèi)的物品。有消息稱,警方還曾對被移動過的物品作指紋分析,試圖找出破壞現(xiàn)場的警員。

        到底是誰破壞了現(xiàn)場?多名警方證人出庭作證后,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移動一樓物品的,竟然都是在現(xiàn)場值班的警員。他們認為一樓不是案發(fā)現(xiàn)場,因為警方用于封鎖現(xiàn)場的黃膠帶貼在二樓。

        警員斯特沃根(Jack Stelwagen)作證說,他于2004年7月15日中午12點55分至下午4點35分之間到案發(fā)地點保護現(xiàn)場。“進屋后,我看到廚房的臺面上有一塊已經(jīng)腐敗的肉,上面有很多蒼蠅?!?/p>

        斯特沃根一直等到同事莫法特(Andrew Moffatt)來接班時才離開。離開前,他指著廚房臺面對莫法特說:“看到那塊肉了嗎?你要不要帶回家?”這是整個庭審期間唯一有玩笑意味的一句話,陪審席上發(fā)出一陣低沉的笑聲。

        時隔近4年,莫法特已經(jīng)不記得斯特沃根的這個玩笑,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把那塊腐肉放進冰箱。

        帕特麗沙警官證實,案發(fā)當天,雖然不知道是誰擦拭了浴缸,但在??怂箤︸T媛媛進行搶救的過程中,她親眼看見馮逸強在浴室洗臉。

        42分局的探員科爾(Detective Constable Jason Kerr)作證說,13日凌晨,他按鄧斯頓的命令,帶馮逸強到案發(fā)現(xiàn)場取回個人物品。抵達現(xiàn)場后,科爾讓馮逸強在二樓臥室門口等待,他自己進入浴室,把馮逸強的手機和黑色錢包拿了出來。

        盡管無法找出每一個破壞現(xiàn)場的人,可以確認,多數(shù)物品的移動與警方有直接關系,或是被警員親自移動,或是在警方授意下被移動。

        在加拿大,醫(yī)院之外發(fā)生的死亡事件,無論是自然死亡、意外事故還是兇殺,警方都必須到場。死者被送入醫(yī)院,醫(yī)生檢查確認后宣布此人死亡。宣布時間才是死者的死亡時間。

        在醫(yī)院宣布馮媛媛死亡的是醫(yī)生彼得森(Karla Pederson)。她對馮媛媛尸體進行了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抵抗外力留下的痕跡和淤傷,于8點45分宣布其死亡。檢查結束后,彼得森和死者的3位家屬進行了交談。留守在醫(yī)院的42分局警員戴維斯(Earle Davis)記錄了他們的對話。

        彼得森問:“孩子有沒有跌倒或受過傷?”馮逸強夫婦異口同聲回答說:“沒有。”彼得森:“你們有沒有打過孩子?”兩人又矢口否認。此時,林珊突然毫無來由地對馮逸強說:“我要離婚。”馮逸強立即打斷了她,兩人開始用漢語爭執(zhí)。稍后馮逸強對彼得森說:“林珊很愛斯嘉麗(馮媛媛)?!?/p>

        彼得森認為死者家屬在談話時沒有任何可疑之處,與一般失去親人的家屬反應一致。以她的經(jīng)驗,“不同人面對親人去世的反應不盡相同,激動或平靜,大聲哭泣或強忍淚水,都是正常反應?!?/p>

        在彼得森的報告中,馮媛媛的死因是“溺水”,死亡方式“不明”,導致死亡的因素是“自閉癥”。

        警方的驗尸結果同彼得森檢查結果相似,但驗尸官在尸體上發(fā)現(xiàn)4處可疑的淤傷。這成為本案重要的疑點之一。

        當年給馮媛媛驗尸的是泰勒(Glenn P. Taylor)醫(yī)生。他分別在2004年7月15日,即案發(fā)兩天后,和16日對馮媛媛的尸體進行了兩次檢驗。第一次尸檢,除了肺部和呼吸道進水外,泰勒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異常。但第二天檢驗,馮媛媛的尸體出現(xiàn)了4處淤傷,“從耳根到肩膀之間的頸部左右對稱各兩處,左后肩一處,左后腰一處。”

        泰勒分析說,左右頸部的淤傷可能來自馮媛媛溺水后的掙扎,當她盡力把頭部伸出水面時,過度使用頸部肌肉所致;后肩部和腰部的淤傷可能是溺水后的施救人員造成的,例如拍打背部或進行胸部按壓時,馮媛媛身體和堅硬的地面擠壓所造成。不排除淤傷是馮媛媛在浴缸中,遭遇強大外力按壓所致,不過若已沉入水中,只需施加不大的外力,就能令被害者無法站起來,所以即便驗尸沒有發(fā)現(xiàn)淤傷,也不代表死者不是被人殺害。

        不管死者遇難原因是什么,可以肯定,淤傷是在死者還有心跳,血液還流通時造成的,也就是說,馮媛媛在生前曾遭到外力的按壓,只是無法確定施力者是兇手還是救護人員。

        控辯雙方十分重視泰勒的證詞,庭審過程中,當日到場的警員和醫(yī)護人員,以及馮媛媛的家人都被問到兩個相同的問題:1.你見到馮媛媛時,她是否還有呼吸?2. 你在實施搶救過程中,是否可能造成馮媛媛后背的淤傷?

        所有人都否認搶救工作造成馮媛媛的淤傷。警方和醫(yī)護人員都作證說,趕到現(xiàn)場時,馮媛媛已經(jīng)沒有呼吸。而馮逸強和李青都堅稱警方趕到現(xiàn)場前,馮媛媛仍有心跳。

        法庭審訊是用事實說話的過程:證人們在法庭上把自己所知的事實講述出來,這期間控辯雙方律師交叉對證人進行細致的盤問(Cross Examination),目的只有一個:澄清事實。庭審就是通過羅列事實來說服陪審團的過程。被告人是否有罪,完全由陪審團決定。

        每個證人的可信度不同,陪審團難免會區(qū)別對待。因此控辯雙方律師在選擇證人時,盡量避免有前科的人作證。相比之下,醫(yī)生和驗尸官等專業(yè)人士的證詞可信度就非常高。例如當一個法醫(yī)證人在法庭陳述驗尸結果時,他的證詞通常不會被陪審團質(zhì)疑。

        人們很少想過,如果法醫(yī)作偽證會怎樣?

        這里要提及一個看似和此案無關的人名:查爾斯·蘭迪·史密斯(Charles Randal Smith),一名有超過20年執(zhí)業(yè)經(jīng)驗的前安省資深兒科法醫(yī)。

        史密斯于1980年開始負責給猝死或死因可疑的兒童進行尸體解剖。1992年安大略省驗尸官辦公室創(chuàng)建兒科法醫(yī)病理學部(Pediatric Forensic Pathology Unit)后,史密斯憑借豐富的經(jīng)驗加入該部門,成為安省最權威的兒科法醫(yī)。10年間,他進行了數(shù)百宗解剖檢驗,并多次在法庭作證。

        2002年,安省醫(yī)師和外科醫(yī)生學院(Ontario College of Physicians and Surgeons)對史密斯之前進行的3宗死因可疑的尸檢報告結果展開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報告中存在嚴重失誤。一年后,他被吊銷尸檢資格。監(jiān)管機構針對他過往尸檢報告展開全面調(diào)查。

        經(jīng)過3年的調(diào)查,2005年6月安省首席驗尸官下令重新審查由史密斯經(jīng)手驗尸并作證的44宗案件。審查結果顯示,44份報告中,有20份報告出現(xiàn)嚴重問題,其中13宗案件的被告因他的證詞被定罪。

        報告顯示,史密斯驗尸時,經(jīng)常拋開病理學知識,對死者的死因進行主觀預測。這些預測結果被送上法庭后,成為對被告不利的證詞。

        作為兒科法醫(yī),史密斯面對的被告多是剛失去親生子女的父親或母親。其瀆職行為,令這些父母在痛失親生骨肉的同時,又背上兇手的罪名。

        在其作證的多宗案件的庭審中,辯護律師都對史密斯的檢測結果提出質(zhì)疑,但他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更讓陪審團和法官信服,最終導致多人含冤入獄。

        2011年2月,安省醫(yī)療監(jiān)管機構吊銷了史密斯的行醫(yī)執(zhí)照,原因是他執(zhí)業(yè)期間的“可恥的行為(Disgraceful conduct)”。直到2014年,安省法院對史密斯曾作證的案件的復查工作仍未結束。

        值得慶幸的是,史密斯沒有在林珊案中為馮媛媛驗尸。但讓辯護律師咬住不放的,是馮媛媛的驗尸官泰勒的證詞。多倫多兒童醫(yī)院病理學主任醫(yī)生泰勒不是法醫(yī),只是一名兒童病理學家,而且,他是史密斯的學生。

        2008年1月,泰勒為本案作證期間,針對史密斯的調(diào)查正在進行中。泰勒作為證人的可信度不可避免地遭到辯護方的強烈質(zhì)疑。為保證陪審團不被錯誤信息誤導,辯方律師在1月31日開庭前,向法官要求延緩陪審團上庭,先由法官和控辯雙方對泰勒的證人資格進行評估。

        面對法官,泰勒承認此案是他第一次檢查溺斃的尸體,而且自己并不具備法醫(yī)資格,可他在驗尸官(Coroner)的授權下,每年大約會進行130次尸檢。

        法官本奧托(Justice Benotto)一度接受辯方律師對泰勒權威性和可信性的質(zhì)疑,禁止他在陪審團面前作證。之后檢控官多次提出申訴,強調(diào)泰勒是控方重要證人之一;和史密斯不同,其檢驗結果不是憑空猜測,而是基于大量的經(jīng)驗和專業(yè)知識,因此有必要讓陪審團了解泰勒的證詞,以作為他們評判的重要因素之一。在檢控官的努力下,泰勒最終走上了證人席。

        重新開庭,辯護律師拋出法醫(yī)和驗尸官們在2004年案發(fā)時仍遵循,后來被取消的法醫(yī)工作守則第631條,質(zhì)疑泰勒證詞的公正性。該條文要求執(zhí)行人員堅持類似“有罪推論”(Think dirty)的原則,即先將死亡認定為他殺,然后再通過尸檢判斷能否證明死因是意外事件。這種假設同加拿大司法制度所秉承的“無罪推論”(Presumption of innocence)恰好相反。

        泰勒辯解稱,即使有此條文的規(guī)定,他通常只會把他殺作為致死的可能性之一,不會輕易下結論。不過他承認工作中的確承受了來自上級驗尸官的壓力,因為上司總要求他的結論非黑即白,而很多情況下,“尸檢結果經(jīng)常只能游離于中間的灰色地帶?!?/p>

        對于泰勒在第二次尸檢中發(fā)現(xiàn)的淤痕,辯護律師曼尼質(zhì)問泰勒,如果有人拍打馮媛媛的背部,試圖幫助其呼吸,是否也可能導致淤傷?泰勒表示同意。檢控官讓泰勒選擇,外力和痙攣兩種致傷原因,哪一種更像是造成馮媛媛淤傷的原因。泰勒非常謹慎地表示,自己也無法分辨兩種原因所致傷痕的差異。

        曼尼對馮媛媛后背淤傷提出了多種致傷的假設:馮媛媛被父親從浴缸中大力撈出,繼而又驚恐地搖晃孩子的身體所致;孩子的外婆采用不正確的搶救方式,猛拍馮媛媛背部所致;醫(yī)護人員當日實施心肺復蘇搶救時,用力按壓胸口,使死者頸背部撞擊到堅硬的地面所致。甚至在案發(fā)前,母親給馮媛媛擦拭嘴巴周圍的巧克力殘渣,她抗拒地左右搖晃腦袋,也會造成頸部肌肉拉傷。

        眾多假設中,曼尼唯一否定了淤傷是被人在浴缸中按壓所致的可能。因為如果被人壓在浴缸里,馮媛媛一定會雙手亂抓,掙扎,身體其他部位難免撞擊浴缸,產(chǎn)生淤痕,而且加害者會自然地抓住馮媛媛手腕以控制其行動。泰勒不僅沒有從尸體其他部位看到淤痕,即使在死者指甲上也未發(fā)現(xiàn)任何破損、血跡以及他人的皮屑,無法找到遭人施壓的痕跡。

        泰勒沒有辯駁,只是頻頻點頭說:“有可能。”

        檢控官列維在交叉盤問中,針鋒相對地反駁了曼尼的觀點。他提出,如果馮媛媛身體已泡在水中,加害者無須施加很大外力,只要輕壓其頭部,就能使其溺斃,所以在尸體其他部分找不到淤痕也屬正常。他甚至假設,如果兇手在行兇前,用浴簾蓋住馮媛媛,死者的指甲中必然不會發(fā)現(xiàn)他人的皮屑和血跡。對于列維的假設,泰勒同樣以“有可能”作答。

        如前文所說,加拿大的法庭上沒有控辯雙方激烈的辯論。兩方律師的工作是抓住證人在證詞上的漏洞、疑點或矛盾之處,通過向證人提問的方式,展現(xiàn)在陪審團面前。陪審團不會就任何一段證詞給出結論或傾向,他們的判斷只在最終宣判時才會體現(xiàn)。庭審中控辯雙方律師對證詞的每一次質(zhì)疑,都在為己方的勝算增加籌碼。

        多倫多的終審法庭沒有窗戶。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正對著的是高臺上寬大的法官座席。大門和法官席之間,依次是文書席、控辯雙方的律師席、被告席和聽眾席。法官席的右邊靠墻位置是由木欄圈起,有兩排座椅的陪審團席位。法官和陪審團之間有一個座椅,是證人席。法庭墻壁和聽眾席的座椅都采用材質(zhì)很好的隔音材料,大門一關,外界的聲音就被徹底隔離在門外,配上天花板昏黃的燈光,寬大的法庭給人一種壓抑感。

        2007年12月19日,法庭播放了案發(fā)當日馮逸強的911求助電話。馮逸強聲嘶力竭的叫喊、因驚慌發(fā)出的粗重的喘息,還有背景的哭聲一起在法庭內(nèi)回蕩,似乎把法庭變成了真空,令人窒息。

        第一段錄音中,911工作人員剛接通電話,對方就已經(jīng)掛線。證詞顯示,這是林珊撥打的電話。電話接通后,不知什么原因她不說話;第二段電話距第一段相隔不到兩分鐘,撥電話的是馮逸強。他在電話中喘著粗氣,高喊:“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溺水了!我需要幫助,需要救護車!”

        工作人員立刻指導馮逸強對馮媛媛進行人工呼吸。馮逸強把電話交給林珊,自己按照指導搶救女兒。同丈夫相比,林珊的語氣稍顯平緩。在她與工作人員通話過程中,可以聽見旁邊有做人工呼吸所發(fā)出的呼氣聲音。生澀的英語令林珊難以和工作人員溝通,電話轉(zhuǎn)給了林珊家的房客。工作人員在電話里問,溺水兒童是否還有呼吸,這名房客說“沒有”。不久,警方趕到現(xiàn)場,錄音中突然爆發(fā)出林珊的哭聲,并喊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和馮逸強通話的是一名叫亨特(Hunter)的工作人員。據(jù)他回憶,通話過程中,他感到情況十分緊急。為保證馮媛媛能夠在第一時間得到救護,他沒有把電話轉(zhuǎn)到普通話服務,因為轉(zhuǎn)接電話可能需要等待。亨特也承認,林珊掛斷第一個電話后,按照規(guī)定應該回撥,但當天工作太繁忙,他沒有時間把電話打回去。

        在北美遇到緊急情況時,無論需要警車、救護車還是救火車,都可以撥911求助。電話撥通后,接線員會詢問需要哪方面的幫助,然后轉(zhuǎn)到相應部門。為了緩解911專線的壓力,這些部門還分別設有熱線電話,用以處理非緊急情況的求助。

        遺憾的是,很多新移民和留學生對此并不了解,他們認為加拿大是一個保護人權的國家,所以當遇到矛盾或爭執(zhí)時,無論情況是否危急,首先想到撥911報警。這就導致警方經(jīng)常因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出警。

        典型的案例是夫妻之間發(fā)生矛盾而報警。2005年夏天,我租住的房屋內(nèi)有一對來自南京的年輕夫婦,因丈夫同異性網(wǎng)聊發(fā)生爭執(zhí),進而升級成互毆。身材瘦小的丈夫在沖突中沒占絲毫便宜,身上傷痕累累。兩人很快被其他房客拉開,但妻子心里覺得很委屈,不顧別人極力勸阻,撥打了911。她的英語水平不高,讓我給她做翻譯。我對接線員說兩人已經(jīng)沒有身體沖突,但接線員并不相信我的話。

        幾分鐘后,一輛警車停在房屋 門口,下來兩個身材魁梧的警察。妻子想對警察傾訴自己的委屈,但她沒想到,加拿大警察和中國警察處理案件的方式截然不同,他們不是家庭矛盾的調(diào)解員,一旦出警,就要拘捕嫌疑犯。當看到身材瘦小的丈夫被警察推到墻邊,兩手被反銬時,妻子爆發(fā)出一聲慘叫“NO!——”然后她臉上掛著英勇就義前的表情,異常冷靜地對我說:“你去告訴警察,我愛我的丈夫,不準抓他。”

        她不明白,當丈夫戴上手銬的那一刻,在警察眼里,矛盾雙方已不再是丈夫和妻子,而是攻擊犯和受害者。

        丈夫被警車帶走后,這位妻子立刻召集在多倫多的親朋好友商量營救丈夫的對策。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讓丈夫無罪開釋的方法是妻子翻供。這位妻子最終對警方全盤否認同丈夫有過肢體沖突。警方因為沒有證據(jù),第二天把丈夫無罪釋放。

        這種報假案的鬧劇在多倫多華人社區(qū)屢見不鮮,警方本著保護弱者的原則,通常在處理此類案件時都會拘捕丈夫。當?shù)厝A人論壇曾有一位妻子發(fā)帖求助,由于她的不冷靜,令丈夫被捕。雖然她全盤翻供,無罪釋放的丈夫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從警察局出來后再也沒有回家,直接提出離婚。

        曾有一名警察在聊天時問我:我處理過很多中國夫妻因發(fā)生沖突報警的案子,為什么他們多數(shù)人后來會翻供?我無言以對。中國文化背景下的婚姻不是幾句話能夠解釋清楚的。

        自終審開始后,每當證人回憶案發(fā)當日的情形時,林珊就會摘下眼鏡擦眼淚。隨著庭審的深入,林珊的精神狀態(tài)愈來愈不穩(wěn)定,有時會長時間趴在桌子上,把頭埋在胳膊里。有一次,默默擦眼淚的林珊突然放聲大哭,法官不得不休庭。

        如果林珊是兇手,她的作案動機是什么?在檢控官看來,馮媛媛的疾病是導致其遇害的主要原因之一。

        就在馮媛媛溺死前幾個小時,林珊和馮逸強還帶著馮媛媛到多倫多華裔兒科醫(yī)生梁國鴻的診所就診。據(jù)梁表示,林珊曾在2004年4月8日和7月12日,兩次帶馮媛媛到他的診所就診。

        第一次見面,林珊給他帶去了馮媛媛在中國的病歷、核磁共振圖和CT圖。林珊當時說,中國醫(yī)院診斷馮媛媛腦中長了一個肉瘤,壓迫了控制語言部分的腦膜。這種病通過開刀可以治愈。

        梁國鴻說,根據(jù)他的觀察,馮媛媛的心智僅相當于1歲到1歲半的幼兒,行動能力類似兩歲到兩歲半。在同林珊談話時,馮媛媛無法安靜地坐著,經(jīng)常四處走動,翻看診所內(nèi)的東西。

        林珊提供的診斷資料顯示,馮媛媛腦部囊腫直徑不超過1.6厘米,無須治療。CT顯示馮媛媛腦部結構沒有異常;腦波掃描圖也很正常。梁國鴻診斷馮媛媛患的是“整體發(fā)育遲緩”。這種病不能通過手術或其他醫(yī)療手段快速治愈,是一個長期理療的過程。如果充分利用加拿大的各種醫(yī)療資源,最好的結果是馮媛媛和同齡人的心智差距不會拉大,但不可能恢復到正常人的水平。

        據(jù)梁國鴻回憶,案發(fā)當天林珊聽到診斷結果后顯得非常失望,似乎不愿接受這個現(xiàn)實,還反復詢問是否有其他方法可以治療。

        “我覺得她們(林珊夫婦)希望聽我說,斯嘉麗有一天可以恢復正常?!绷簢櫽浀?,當聽到家長可以利用加拿大的資源,把馮媛媛送到特殊學校,接受特殊教育時,林珊的表情就略顯放松了。

        辯護律師威爾絲問他,以他的經(jīng)驗,當聽到孩子的疾病無法治愈時,家長是否都會表現(xiàn)出失望和焦慮。梁國鴻說,這是正常的反應,比林珊更加激動的家長也不在少數(shù)。

        梁國鴻對陪審團說,他當天沒有對林珊和李青提到“自閉癥”這個詞,因為他感覺在中國,人們對這種病的理解常超出病理本身。“我不想撲滅這個家庭對孩子的希望。”

        梁國鴻關于林珊對診斷結果很失望的證詞,馮逸強并不認同。

        2008年2月13日,馮逸強作為辯護方唯一證人出庭作證。30多歲的馮逸強皮膚白皙,戴著眼鏡。庭審期間,他幾乎每天早晨開車載著林珊和李青到法院,然后去上班;下午休庭前,他已等在法庭外,接兩人回家。2007年本案庭審開始前,馮逸強已經(jīng)和林珊分居,有消息稱他和新女友住在一起。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馮逸強在接林珊回家時,從法院到停車場這段距離,馮逸強總是低著頭,微笑著,默默地牽著林珊的手走過。

        馮逸強出庭作證的近一周里,沒有用法庭配備的翻譯。他對陪審團說,中國的醫(yī)生都認為她腦部囊腫沒有危險,日后可能消失。他和林珊案發(fā)當日在梁國鴻的診所不僅沒有特別失望,還很高興,因為梁國鴻推薦馮媛媛參加一個兒童康復課程。

        法庭上,馮逸強拿出一盒教幼兒學習顏色和形狀的積木,這是馮媛媛生前,林珊教育女兒的工具。他告訴陪審團:林珊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她能幾個小時和女兒坐在一起,陪女兒做游戲。

        可以聽出,馮逸強的證詞有很強的針對性。例如在應檢控官的要求,回憶馮媛媛生活習慣時,他說:“媛媛平日很好動,喜歡到處跑,尤其喜歡玩水,平日會自己把浴室的水龍頭打開,但她平衡能力差……媛媛的勁很大,能單手拿起2升裝的大可樂瓶。”

        讓檢控官咬住不放的,是案發(fā)當日,馮逸強和李青外出時,林珊給馮逸強打的13個電話。

        庭審早些時間,檢控官曾向陪審團出示2004年7月1日至7月12日馮逸強的手機通話記錄。記錄顯示7月1日至11日,馮逸強只用手機通話12次,而7月12日下午5點16分至傍晚7點20分,即馮逸強和李青外出的兩個小時里,他的手機和家里的座機通話13次,其中有3次是馮逸強把電話打回家。

        列維問馮逸強,這13個電話的內(nèi)容是什么?馮逸強回答:是妻子打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列維問:林珊這么頻繁地打電話,你有沒有感到異常?有沒有問林珊為什么催你回家?是不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馮逸強回答沒有感到異常,所以沒有問林珊家里發(fā)生了什么。

        列維對馮逸強的回答并不滿意,認為馮逸強在回家前已隱約感到家中有事發(fā)生?!叭绻銢]有感到異常,為什么一回家就直接上樓找馮媛媛?”

        馮逸強辯解說,他記不清當天回家后依次做了什么,只記得回家后看到林珊在客廳看電視。得知女兒在樓上睡覺后,他立刻上樓叫醒女兒,這合乎情理。

        檢控官詢問的另一個焦點,是找出清潔浴缸的人。按照馮逸強的證詞,他的眼鏡在施救過程中被弄臟。警方接替他進行搶救后他到浴室內(nèi)清理眼鏡,看到地上到處是水和嘔吐物,就隨手進行了清理。

        多名警察作證說,他們趕到現(xiàn)場時,在二樓走廊上看到抱著孩子的馮逸強。列維質(zhì)疑馮逸強為什么不在浴室搶救女兒,而是抱著孩子站在走廊上?是不是想抱著女兒下樓,以避免警方看到浴室內(nèi)的情景?馮逸強完全否認了列維的推測。

        列維又質(zhì)問馮逸強,馮媛媛被放到臥室后,他為什么沒有留在現(xiàn)場,而是后退到浴室門口,擋住了浴室,是否在向警方隱藏什么?馮逸強再次否認,他說當時全家人都很配合警方的工作,沒有什么可隱藏的。

        列維再次發(fā)難,質(zhì)疑馮逸強作為一名父親,在女兒生死不明時,為什么不留在搶救現(xiàn)場,而是去清理浴室。他讓馮逸強詳細描述在清理過程中用了哪塊毛巾、是否也用同一塊毛巾擦臉、眼鏡和地面,用完后放到哪里,以及他清理時的姿勢。對于這些問題,馮逸強均表示不記得了,但非常確定自己就是“清理現(xiàn)場的人”。

        列維又問他是怎樣擦拭浴缸邊緣的,馮回答說:“不記得了,可能只是把水抹掉?!彼幕卮鸨粰z控官強烈質(zhì)疑,因為浴缸的一側緊靠浴室門,清理時必須把門關上,而當時警察就站在門口,馮逸強不可能關上浴室門來清理浴缸。列維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記得,是因為你根本沒做過?!?/p>

        檢控方隨后再次播放了事發(fā)時911錄音電話。馮逸強在電話中說,孩子“在客廳里”,是“我妻子”先發(fā)現(xiàn)了女兒。這同實際情況完全不符。

        錄音顯示,警方趕到后,馮逸強約有40秒鐘沒有說話。如果他是清理現(xiàn)場的人,這40秒鐘是他唯一可能行動的時間,而列維認為,馮逸強不可能在40秒鐘內(nèi)洗臉、洗眼鏡、擦地,然后清理浴缸。

        在列維的猛烈攻勢下,馮逸強完全亂了方寸。他修改了之前的證詞,說他可能是在警方趕到前,李青搶救馮媛媛時順手清理了現(xiàn)場。列維再次質(zhì)疑馮逸強的說法。他認為馮逸強發(fā)現(xiàn)馮媛媛尸體的同時,在浴室看到一些痕跡,顯示林珊與馮媛媛的死有關,因此清理現(xiàn)場。

        或許是要說出事實,抑或是為了拯救妻子,馮逸強在法庭上極力作出對林珊有利的證詞。在檢控方的追問和質(zhì)疑下,他的努力并未達到預期效果,甚至把陪審團拉到了相反的方向。

        直到今天,每當我想起林珊案,腦海中還總是浮現(xiàn)出庭審后,馮逸強和林珊牽手而行的畫面。

        2008年1月11日,42分局警察帕特麗沙出庭作證。她是案發(fā)當天第一批趕到現(xiàn)場的警員之一。身著警服的帕特麗沙年齡不到40歲,身體瘦弱,面色蒼白。同以往的證人不同,她是在一名男警員的攙扶下走進法庭的。

        作證中的帕特麗沙情緒十分反常,在回憶馮媛媛在醫(yī)院搶救的情形時一直在流淚。列維問她對當晚的記憶是否準確無誤。她哭著說:“作為一名警察,一個母親,自己永遠不會忘記當晚的情景。”

        列維問:“根據(jù)當時的情況,你是否認為馮媛媛死于謀殺?”

        法庭寂靜了兩秒鐘,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哭聲,帕特麗沙情緒激動地喊:“誰會對一個小女孩下毒手!”說完泣不成聲,幾乎癱倒。

        帕特麗沙情緒失控,讓在場的人十分驚訝。每個人都保持沉默,任憑她的哭聲一陣陣地撞擊著耳膜。

        法官本奧拓不解地看著檢控官列維,不明白他的證人為什么會有這種表現(xiàn)。雖然不知道哭泣的原因,一些人被帕特麗沙的情緒感染了,坐在被告席上的林珊和陪審團里幾名女陪審員都在擦拭眼角??吹脚銓弳T被證人的情緒影響,辯護律師打破沉默,起身向法官要求陪審團退席。

        陪審團離開后,列維向法官本奧拓解釋了帕特麗沙情緒失控的原因。

        2008年1月1日傍晚,多倫多14歲的女中學生倫格爾(Stefanie Rengel)身中六刀,被殺死在家門外。該案是2008年多倫多第一宗兇殺案,在多倫多引起巨大轟動。警方在案發(fā)第二天就拘捕了兩名疑犯——倫格爾的前男友,時年17歲的巴格肖(David Bagshaw)和其女友,15歲的梅麗莎(Melissa Todorovic)。警方發(fā)現(xiàn)梅麗莎在案發(fā)半年前就慫恿男友巴格肖殺害倫格爾。兩人通過上千條手機短信和電子郵件來密謀這起謀殺,而行兇的原因竟是那樣幼稚:梅麗莎要巴格肖通過殺害倫格爾來證明他對自己的感情。

        倫格爾的母親,正是帕特麗沙警官。她在女兒遇害僅10天就走上證人席,為另一個女孩的死亡提供證詞。觸景生情,帕特麗沙在法庭上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辯護律師威爾絲對帕特麗沙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她擔心帕特麗沙的情緒會影響陪審團的判斷,畢竟倫格爾案和林珊案是兩個不同的案件。列維則辯解稱,帕特麗沙是此案的重要證人,其證詞至關重要。

        本奧拓對帕特麗沙說:“我對你的遭遇非常遺憾,即使你因無法控制情緒而無法繼續(xù)作證,我也能理解,但我們要避免陪審團受到與此案無關因素的影響?!迸撂佧惿巢粮裳蹨I,點頭表示能夠繼續(xù)作證。本奧拓召回了陪審團,庭審繼續(xù)進行。

        如本奧拓所說,庭審過程中,只要與案件無關的信息,無論多重要,都不能讓陪審團知道,以免影響陪審員的判斷。庭審中,除了帕特麗沙的遭遇,陪審團也不知道驗尸官泰勒的背景。

        在加拿大,組建陪審團的過程冗長,成本也相當高,從節(jié)約法律成本出發(fā),只有當檢控官對一個案件進行重罪起訴(indictment)時,被告才有權選擇是否組建陪審團,否則只能由法官判斷被告是否有罪。通常情況下,面對重罪起訴的被告都傾向選擇陪審團,畢竟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十多名陪審員,比讓法官一人決定更加保險。

        陪審團候選人是隨機抽出,通常在200人左右。陪審員經(jīng)控辯雙方律師共同面試產(chǎn)生:每一個候選人需要獨自面對控辯雙方律師,回答他們的問題。所提問題視案情而定,例如之前通過媒體報道對案情了解多少;對某種罪名所持觀點等。根據(jù)候選人的答案,雙方律師都有權決定其是否能擔任陪審員。

        如果候選人通過媒體報道等途徑掌握某個案件較多的信息,入選陪審團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剞q雙方律師不希望陪審員被媒體左右。若候選人對某種罪名有很強的傾向性,也不太可能被選中。

        控辯雙方律師在選擇陪審員過程中非常謹慎,都不希望選出的人在未來的庭審中作出對己方不利的判決。除了根據(jù)候選人的回答來決定陪審團人選,雙方還各有20次無理由否決權。

        所謂無理由否決,就是不以候選人的回答為篩選標準??剞q雙方在面試前只了解候選人的姓名和職業(yè),這并不妨礙他們作出有傾向的判斷。曾有一名律師說,他在為一起性侵犯案的庭審選陪審員時,盡可能剔除那些喜歡做義工的女候選人。因為女性通常對性侵犯罪名比較敏感,而在加拿大做義工,經(jīng)常要接觸社會底層人士,甚至有犯罪前科的人,她們的自我保護意識比普通人強,對心懷不軌的人有更高的評判標準。

        除了性別和工作,族裔也可以成為無理由否決的因素,以避免審判結果被種族和地域觀念影響。林珊案中的陪審團里就沒有黃色面孔。

        擔任陪審員是加拿大公民的義務,如果入選陪審團,無極特殊原因,必須要堅持到庭審結束,陪審團作出裁決,才算盡了義務。一些人對擔任陪審員十分抵觸,因為庭審期間無法正常工作,工作單位雖受法律限制,不能將其解雇,但可以選擇停發(fā)工資。法庭方面也不會對陪審員支付薪水,只會承擔陪審員每日到法庭的車馬費、庭審期間的午餐,以及庭審后期,陪審團閉門審議(delibration)期間的酒店住宿費。

        候選人在面試前不知道將審理的是哪一宗案件,無法以了解案情為借口來逃避義務,但可以找其他理由,例如家境困難,不工作無法維持生計等。這些理由是否成立,要由控辯雙方律師決定。逃避陪審員義務是一項罪名,會面臨罰款、做社區(qū)義工,甚至被拘禁的處罰。

        陪審團最多由12人組成,最低不能少于10人。庭審期間,陪審員的數(shù)量若因故少于10人,庭審就要終止,控辯雙方重新選擇陪審員,組建新陪審團。之后,庭審如同從未進行過,從頭再來一遍,確保新陪審團對案情有足夠了解。

        林珊案的陪審團就“命運多舛”。2007年11月20日庭審之初,控辯雙方選出了一支由5女7男組成的陪審團。庭審開始第二天,就因4名陪審團成員患嚴重感冒,不得不中斷。待恢復后,一名陪審員心臟病突發(fā),無法繼續(xù)參加庭審,還有一名陪審員因違反交通規(guī)則,釀成嚴重車禍,官司纏身,必須退出。12個人的陪審團在庭審不到一周,就剩下10個人,若再減少一個人,法庭就需要重組陪審團。

        11月27日,法官和控辯雙方律師決定未雨綢繆,重組陪審團。新陪審團兩周后組建完畢,由14人組成。庭審于12月11日重新開始,但開庭當天,就有一名陪審員由于個人原因,無法繼續(xù)下去。好在此人退出后,陪審員數(shù)量仍超出12人的上限。法官本奧拓讓多余的一名陪審員就地卸任,庭審繼續(xù)進行。新的陪審團由7男5女組成,這期間有一人因家庭原因退出。此案的庭審最終由11名陪審員組成的陪審團完成。

        十一

        林珊案的庭審歷時4個月。漫長的審訊對法官、陪審團和控辯雙方律師都是一種折磨。庭審過程中,多數(shù)證詞相當乏味,充滿了各個領域的術語。

        多倫多法醫(yī)科學中心(Center of Forensic Science)的杰拉德作證時說:“我的工作性質(zhì)相當于美國的CSI?!泵绖 斗缸铿F(xiàn)場調(diào)查(CSI)》當時正在北美熱映,他的話引來陪審員敬佩的目光。大家都坐直身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似乎希望跟隨他的證詞進入驚險刺激的案發(fā)現(xiàn)場。

        杰拉德的主要工作是化驗分析現(xiàn)場證物的化學成分。其證詞中充斥著生僻詞匯。這些可能多數(shù)陪審員都無法正確拼寫的單詞,迅速脫去了杰拉德頭頂“相當于美國CSI”的光環(huán),讓他成為一名普通的證人。陪審員們把身體靠回椅背,敬佩的目光也消失殆盡。

        一天中最難熬的是中午1點開庭后的那段時間。午飯中的碳水化合物,配上證人令人費解的詞匯和法庭內(nèi)昏暗的燈光,令人昏昏欲睡。

        我曾多次在下午開庭后,看到有陪審員打瞌睡。一名坐在前排,身材矮胖,總穿牛仔褲和T恤衫的男陪審員,在庭審中后期,幾乎每天下午開庭后,都會低著頭閉目養(yǎng)神一段時間。

        除了陪審員打瞌睡,我有一次還看到法官本奧拓也用手托著腮,眼皮直打架。當時檢控官列維正在向證人提問??吹椒ü倩杌栌?,他沒有停止發(fā)問,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陪審員在法庭打瞌睡是極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因為法庭上每一段證詞,都可能成為被告最終能否定罪的關鍵。

        陪審團制度存在諸多缺陷,并非完美的制度,陪審員的教育水平參差不齊,對證詞的理解方向不一;陪審員的思維方式也不同,有的人可能不顧及證據(jù)和證詞,堅持先入為主的觀念;尤其是有的陪審員還懷有種族歧視和偏見。

        雖然有種種弊病,但陪審團制度可能是目前相對公平的法庭制度。多人(十多名陪審員)的參與,令最終的審判結果受庭審外因素的影響最小。

        2006年5月29日,林珊案初審。時任辯護律師的洪秉正向法官提出申請,要求解除法庭頒布的媒體禁令(Publication Ban)。他對法官說,這是林珊的意愿,她希望審判能公正公開地進行。第二天,當?shù)馗髦形膱蠹堄谩昂币姟币辉~來形容林珊的要求。

        加拿大法庭頒布媒體禁令主要有三個原因:為保護受害者或目擊證人的聲譽和安全;案件涉及未成年人或與性有關;確保媒體報道不會影響庭審結果。

        以林珊案為例,媒體禁令的作用是把案件的傳播范圍控制到最小,以確保以后選擇陪審員的工作能順利進行。

        林珊一家對此案的新聞報道非常關注。要求解除禁令,或許因為她們對媒體抱有很大的希望,試圖通過報道博得社會的同情。

        事實證明,林珊的決定并不明智。從報道內(nèi)容看,無論記者對林珊懷著多大同情,報道一定不會脫離“林珊涉嫌殺害女兒”的主題。例如《現(xiàn)代日報》為保持報道的連續(xù)性,每日新聞多以“林珊涉嫌溺斃親生女兒馮媛媛,被控二級謀殺的庭審,昨日……”開頭,其中“溺斃”“二級謀殺”等詞必定影響讀者的主觀判斷。

        對于案件本身,當?shù)赜⑽拿襟w關注程度不高,報道只是圍繞警方發(fā)布的信息和庭審本身進行,不會包含多少對林珊有利的信息。而多倫多中文媒體雖然數(shù)量眾多,卻無法對當?shù)厣鐣a(chǎn)生大的影響。

        多倫多的中文媒體數(shù)量過去幾年呈飛速發(fā)展趨勢。2008年,多倫多有4家中文日報、20多份免費周報和3家中文電視臺。

        從數(shù)量看,華人媒體絕對是不容忽視的社會力量,可是在報道內(nèi)容和社會地位上,中文媒體擺脫不了少數(shù)族裔的局限,無法和主流英文媒體相提并論。

        華人媒體在報道方向上的局限性,從犯罪和車禍等新聞的選材方式可見一斑。一件涉及華裔或越裔(多倫多有相當數(shù)量來自越南的華裔)的新聞,哪怕只是一起車禍,報道也會圖文并茂,放在前幾版的醒目位置;不涉及華裔的新聞,即使是惡性殺人案,通常也只是翻譯英文新聞,放在報紙中間不起眼的位置。

        “族裔”在加拿大是個敏感詞,加拿大警方在發(fā)布通告時,不會說明嫌疑人或受害者的族裔,避免被指責有種族傾向。中文媒體的記者為了不漏掉涉及華裔的新聞,會用各種手段打聽案件當事人的族裔。

        2008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偶遇一個車禍現(xiàn)場,傷者當時已被抬進救護車,看不出膚色。我只好向在場的一名警察打聽,結果這名年輕警察拒絕透露任何信息,而且十分氣憤地說:“難道不是華裔,你們記者就不關注嗎?”

        很遺憾,他說對了。后來我通過目擊者打聽到受傷的是一名印度婦女,給采訪主任打電話詢問意見,主任說:“不是華裔,就不必報道了?!?/p>

        一名白人警察曾告訴我,警方開會時曾專門就中文媒體族裔觀念強的問題進行過討論。他說:“我實在不明白,既然移民到加拿大,就應該融入到整體社會中,你們?yōu)槭裁催€是只關注自己族裔的新聞?”

        這個問題讓我難以回答,多數(shù)中國人移民加拿大后,似乎只關注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并不在意是否能融入這個國家,在社會上占據(jù)一席之地。林珊通過媒體報道來影響社會輿論的想法,必須以華人取得一定社會地位為基礎。提升社會地位的最快捷方式是參政,而多數(shù)中國人缺乏參與政治的熱情。

        每逢三級政府選舉,候選人都會在選區(qū)內(nèi)逐戶敲門拉選票。2011年加拿大聯(lián)邦大選前夕,我曾跟蹤采訪加拿大自由黨國會議員候選人詹嘉禮(Jim Karygiannis)的敲門拉票活動。

        詹嘉禮擔任其選區(qū)的國會議員已超過20年,很多居民對他的面孔十分熟悉。敲開門后,他通常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后直入主題,介紹競選綱領,討論選區(qū)內(nèi)的民生問題,結束時邀請住戶在競選當天去投票站,把選票投給他。

        如果開門的是一張華裔面孔,詹嘉禮就會改變策略,不宣傳競選綱領,只介紹自己是誰、國會議員的性質(zhì),以及聯(lián)邦大選的日期和投票的意義。最后,他會說:“我不求你投我一票,只希望你能夠參加投票。”

        對此,詹嘉禮解釋說,選區(qū)內(nèi)的華裔居民數(shù)量在過去十多年大幅上升,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的投票率非常低,只有10%左右,遠低于加拿大59%的平均投票率。

        “投票是公民一項寶貴的權利,關乎到每個人的生活,許多華裔卻輕易放棄了這項權利。我認為喚醒選民的投票意識,比自己得到一張選票更加重要?!闭布味Y說。

        十二

        2008年2月25日,經(jīng)過控辯雙方漫長的交叉盤問,林珊案的庭審進入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結案陳詞(Closing Submission)。

        結案陳詞是在庭審最后階段,證人都傳召完畢后,由控辯雙方律師分別向陪審團作的講話。簡單地說,控方律師告訴陪審團為什么被告有罪,辯護律師陳述為什么被告無罪。

        3個多月的庭審中,共有39名證人出庭作證。面對大量的證詞,陪審團難免會遺忘一些信息。控辯雙方律師不僅要提取證人證詞的關鍵信息,對陪審團進行總結,還要指出對手在指控或辯護中的漏洞。

        25日這一天,法庭的旁聽席增加了幾張新面孔。其中一個短頭發(fā)、身材矮壯、穿深色T恤的白人青年坐在最后一排。他是辯護律師威爾絲的男朋友,在附近的銀行上班,庭審最后階段請假來支持自己的女友和林珊。

        曼尼和威爾絲的老板,多倫多著名華裔刑事律師洪秉正也來到法庭。洪秉正香港出生,在加拿大學習法律,是加拿大第一名華裔檢控官。他個頭很高、體型消瘦、皮膚白皙、手指修長,略微稀疏的頭發(fā)總是貼在額頭上,書生氣十足。在法庭上發(fā)言時,洪秉正后背略微佝僂,兩臂軟軟地下垂,貼在大腿兩側,這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學者,而不是整日和犯罪嫌疑人打交道的刑事案辯護律師。

        在2006年林珊案預審中,洪秉正作為辯護律師,質(zhì)疑驗尸官泰勒“當一個人沉在水中,外界只需略微施力,就能令其無法起身”的說法。他拋出阿基米德定理,證明把馮媛媛壓在水中所需施加的外力并不小,因為不僅要控制住不停掙扎的馮媛媛,還需對抗水的浮力。泰勒反駁說,阿基米德定理不適用于人已沉入水中這一情況。法庭的交叉盤問由此轉(zhuǎn)為一場學術辯論,最終以泰勒承認自己不是物理學家結束。

        洪秉正接受采訪時說,結案陳詞中,后發(fā)言的一方比較有利,可有的放矢地反駁先發(fā)言一方的觀點。加拿大法律規(guī)定,如果辯護方在庭審中沒有傳召任何證人,就可以選擇在控方之后作結案陳詞。本案的庭審,辯護方傳召了馮逸強一名證人,這令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先作結案陳詞。

        隨著決定命運的時刻越來越近,可以看出林珊巨大的壓力。在25日之前幾天的庭審中,她經(jīng)常趴在桌子上,把頭埋在胳膊里,有時還會默默流淚。2月20日的庭審中,林珊突然暈倒在地,被送往醫(yī)院。

        25日開庭后,兇殺調(diào)查組探長札博向法官報告:他在前一天深夜接到電話,號碼顯示是林珊。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證人不能在法庭外同被告有任何聯(lián)絡,札博沒有接電話。由于此事和正在進行的庭審無關,法官沒有調(diào)查林珊深夜致電札博的原因。

        辯方的結案陳詞由威爾絲進行。她提醒陪審團,根據(jù)加拿大法律,陪審團在審議時,如果對被告的罪名是否成立仍有疑問,就要裁定被告無罪。只有全部陪審員都確信林珊是兇手,才能給她定罪。林珊是否應被定罪,不取決于她能否證明自己無罪,而是控方是否能證明其有罪。陪審員要明確區(qū)分證人證詞中的假設和事實。證詞中所有假設內(nèi)容的成分,如“或許”“應該會”“很有可能”,都不能成為裁決的依據(jù)。

        威爾絲對林珊的作案動機提出質(zhì)疑。她說,女兒的病情不是林珊的犯罪動機,案發(fā)前醫(yī)生對馮媛媛病情持樂觀態(tài)度,而且加拿大政府會幫助林珊夫婦支付相當一部分治療費用。母女感情也不是林珊的犯罪動機。馮媛媛曾被帶回中國撫養(yǎng),同父母分離了一段時間,但林珊夫婦主動把馮媛媛從中國接回了加拿大,而且林珊在母女團聚后,一直悉心照料女兒。林珊對事業(yè)的追求同樣不是犯罪動機。證據(jù)顯示,限制林珊職業(yè)發(fā)展的不是馮媛媛,而是有限的英語水平。林珊已經(jīng)接受這一事實,案發(fā)前決定在家中做全職母親。

        威爾絲還質(zhì)疑警方是否掌握了足夠的證據(jù)。案件發(fā)生在2004年,為什么兇殺調(diào)查組探長札博在兩年后才調(diào)查中國重男輕女的問題,是否因為警方當時缺乏足夠的證據(jù)對林珊提出指控。

        在采訪林珊案的過程中,我明顯感到威爾絲對林珊投入了很深的個人感情。她同林珊接觸時,比一般律師對委托人的態(tài)度更加親密。例如,法庭內(nèi),她對林珊說話時柔聲細語,語速很慢,如同母親和剛學說話的孩子溝通;法庭外,她和林珊走在法庭走廊時,經(jīng)常下意識地攙扶著林珊的胳膊。這些細節(jié),令人感到威爾絲對林珊充滿了同情和理解。

        一名認為林珊有罪的記者告訴我,庭審開始前,被告同代理律師溝通案情時,必須向律師坦白自己是否作案,哪怕這名被告有罪,卻希望律師作無罪辯護。只有掌握實情,律師才能作充足的辯護準備。所以庭審開始時,律師通常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委托人是否真的有罪?!皬耐柦z對林珊的態(tài)度看,她好像不是在同一名殺害女兒的兇手打交道。難道林珊真是無辜的?”這名記者對此很疑惑。

        作為案件的總結發(fā)言,威爾絲在進行結案陳詞時,似乎終于找到宣泄自己情感的機會。她動情地向陪審團描述了林珊作為一名母親,失去女兒后又被控成為殺害女兒兇手所承受的雙重打擊。

        “坐在被告席上的瘦小的母親,她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想要展開一個全新的生活,但失去了女兒。更可悲的是,她被當作殺害女兒的兇手。今天,她的命運掌握在你們手中。我希望陪審團能夠慎重審視這起案件的所有證據(jù),作出公正的判決?!卑l(fā)言過程中,威爾絲站在陪審席前,情緒激昂,雙手隨著嗓音的高低上下?lián)]舞。因為激動,她還數(shù)次聲音哽咽。

        “這宗案件有兩名受害者:意外溺斃的馮媛媛、失去女兒又被警方指控為兇手的林珊?!蓖柦z以這句話結束了她的發(fā)言。

        “馮媛媛死在母親林珊的手里,因為林珊無法獨自照顧一個自閉癥孩子?!?月27日,列維以這句話開始了檢控方的結案陳詞。

        如洪秉正所言,作為后發(fā)言的一方,列維的結案陳詞同之前威爾絲的發(fā)言針鋒相對。

        他說,馮媛媛的病情可以成為林珊的作案動機。案發(fā)當天,林珊從醫(yī)生那里得知媛媛的病不能快速根治,絕望之情可想而知。

        林珊同女兒的關系也不如正常母女般親密:馮媛媛短短的四年半生命中,有兩年半住在中國。女兒離開加拿大的時間里,林珊雖然會與女兒通電話,但有溝通障礙的馮媛媛顯然無法在電話里和父母交流?;氐郊幽么髸r,馮媛媛已不認識父母,也不會喊“爸爸媽媽”,甚至睡覺也和李青在一起。案發(fā)傍晚是林珊首次獨自照顧淘氣的女兒,多重因素匯聚在一起,令她在某一時刻,內(nèi)心被憤怒和失望充滿,頓起殺心。

        列維提醒陪審團,不必揣摩林珊的作案動機,因為控方并不認為林珊是在精心策劃后作案。此案沒有目擊證人,所有證據(jù)都是間接證據(jù),陪審團不必在謀殺和意外死亡之間權衡選擇,只要根據(jù)雙方出具的證據(jù),考慮此案是否是一起謀殺案。

        列維還向陪審團指出此案的多處疑點:林珊在接受調(diào)查時對警方說,馮媛媛很調(diào)皮,吃零食時,吃一口就扔掉,還用衣服擦嘴,但根據(jù)林珊的證詞,案發(fā)前林珊在浴室洗廚具這段時間里,馮媛媛反常地在一樓安靜地吃花生,這令人難以信服。

        根據(jù)馮逸強的手機記錄,案發(fā)當日林珊多次致電,催馮快點回家。最后一個電話是晚上7點20分,此時距林珊所說她哄馮媛媛睡著后下樓的時間已過去近一小時。列維說,如果林珊證詞屬實,馮媛媛在7點20分已經(jīng)安靜下來,林珊完全可以在客廳休息,為什么還要打電話催丈夫回家?

        馮逸強當日回家后的行為也很可疑。有理由相信,林珊在多次通話中流露出一些內(nèi)容或情緒,讓馮逸強擔心女兒的安危,所以這位平日很少過問女兒生活的父親突然關心起媛媛的作息,進門后直接上樓尋找媛媛,而心虛的林珊則尾隨丈夫上樓。

        案發(fā)后,警方在現(xiàn)場浴缸旁的兒童浴盆內(nèi),發(fā)現(xiàn)折疊好的浴簾。按照林珊的說法,浴簾原本泡在浴缸內(nèi),不知被誰撈出放入兒童浴盆。依據(jù)常識判斷,待洗的衣物應該攤開泡在水中,因此這些針織物品是人為折疊后放入兒童浴盆的。列維說,根據(jù)醫(yī)生的證詞,馮媛媛喜歡把玩具排列組合,而不是堆積起來,所以浴簾不是馮媛媛折疊的,而且浸水的浴簾十分沉重,只有成年人才能把浴簾從水中撈出來,當時在場的成年人只有林珊。

        “我不必告訴你們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發(fā)生的次序是什么。我只要告訴你們,案發(fā)時浴室里有兩個人。”針對威爾絲的發(fā)言,列維在結案陳詞結束時說:“此案的受害者只有一個——馮媛媛?!?/p>

        十三

        2月28日,列維的結案陳詞結束后,陪審團轉(zhuǎn)到附近一間酒店對案件進行審議。

        為避免陪審員對案情的判斷受外界因素影響,審議期間,他們不能打電話、讀報紙、看電視,外出活動也要所有成員一起行動。在討論案情時,陪審員必須全部在場,如果有人要上廁所,討論就要中止。審議過程中如果對某個證人的證詞有疑問,陪審團要向法官提出申請,集體返回法庭提取庭審記錄。

        審議過程中,陪審團要依次對檢控官是否充分證明了三個因素進行評判:一、林珊殺害了馮媛媛;二、證明林珊殺人的行為是非法的(不是自我保護);三、林珊作案時神志清醒,清楚自己的行為會造成馮媛媛死亡。

        有任何一個因素的答案是“否”,林珊都是無罪的。

        庭審中眾多的證詞和證物,哪些可以接受,最終的決定權都取決于陪審團??剞q雙方律師和法官在庭審中所說的話,都不是證據(jù),僅供參考。

        審議結果必須經(jīng)全部11名陪審員同意后才能上交法庭。如果有人在審議過程中對某一因素有異議,陪審團就要反復審議,直到達成一致。

        陪審團接受審議指導后退庭,前往法庭附近的酒店。其他人只能在法庭外等待。

        陪審團審議的時間是上午10點到晚上9點。2月28日和29日兩天里,陪審團未能達成一致,只得在29日中午返回法庭,再次聽取關于第二次驗尸時,馮媛媛身上出現(xiàn)新傷痕的證詞??剞q雙方律師分別節(jié)選驗尸官泰勒醫(yī)生的部分證詞,由法庭書記員向陪審團宣讀。之后,陪審團退庭,繼續(xù)審議。

        等待中,洪秉正律師同記者閑聊時表示,對林珊勝訴充滿信心,因為控方的證據(jù)較弱,提出的所有環(huán)境證詞都被辯方推翻。根據(jù)經(jīng)驗,正常情況下,陪審團在審議過程中會提出多個問題,而此案的陪審團只重新聽取了一處證詞,說明陪審員對案情較熟悉,預計審議很快就會有結果。

        果然,30日中午11點45分,陪審團達成一致,返回法庭。

        林珊再次坐回到被告席。馮逸強和李青則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

        在現(xiàn)場所有人關注的目光中,陪審團代表向法官宣讀審議結果:被告林珊二級謀殺罪名成立。

        這一天我因其他采訪任務,沒有到現(xiàn)場。從同事的報道中,可以感受法庭當時的混亂:

        “林珊被宣判罪名成立后,立即被法警戴上手銬。她披散著頭發(fā),不停地流淚,神情憔悴。其夫馮逸強雙手抱頭,淚流滿面,最后妻子被押離去時,馮逸強曾伸手欲向妻子招呼,但林珊始終低著頭,未望向丈夫及母親。馮逸強目送妻子被押入內(nèi)庭時,再也忍禁不住,失聲痛哭?!保ㄕ?008年3月2日《現(xiàn)代日報》)

        陪審團宣判前,林珊只是犯罪嫌疑人,在庭審全程沒有戴手銬,并被允許保釋,每天庭審結束后都能回家。陪審團宣布其罪名成立那一刻,她立刻被戴上手銬,押上囚車,送入監(jiān)獄。辯護律師在宣判后立刻請求法官考慮林珊目前的精神狀況異常,在刑期宣布前繼續(xù)給予保釋。本奧拓拒絕了這一請求,只建議律師遞交一份草案,列舉林珊在拘留期間需要的特殊照顧、居住條件和醫(yī)療服務等。

        有消息稱,2008年是馮逸強和林珊相識的第18個年頭。走出法庭,即將迎來自己36歲生日的馮逸強沒有接受任何采訪,只是低頭流淚。

        李青對判決結果十分不滿,當女兒被押出法庭時,當庭高呼:“我們會支持你!要堅強,一定要堅強!”走出法庭后,李青表達了她的憤怒:“這是絕對錯誤的判決。(我們)要上訴,絕對要上訴!什么環(huán)境證供!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就定罪,我們一定要上訴!”

        李青認為宣判結果是加拿大種族歧視的表現(xiàn)。她對陪審團的人員構成相當不滿,因為在選陪審員時,3名華裔候選人被剔除,導致陪審團對中國文化缺乏了解。李青也對自己未能給女兒作證感到遺憾,認為辯護律師把她從證人名單中剔除是很不明智的做法,因為自己有能力打動陪審團。

        檢控官列維、探長鄧斯頓和札博都對陪審團的裁決感到滿意。札博說,雖然結案了,自己的心情很復雜,即對疑犯最終被定罪感到高興,又對整個事件感到難過,因為涉案家庭失去了太多。

        一直充滿自信的洪秉正對結果非常震驚,走出法庭后立即表示要上訴。律師威爾絲雙眼通紅,潸然淚下。她拒絕回答中文媒體的問題,并指責說:“陪審團的判決是錯誤的,作為林的代表律師,我會繼續(xù)相信她是無辜的,而作為林珊的同胞,你們都為她做了什么?”

        威爾絲哭著指責媒體未盡力的做法或許不夠?qū)I(yè),而作為第一次受理刑事案的年輕律師,對委托人投入個人感情,或許正是她敬業(yè)的表現(xiàn)。

        值得一提的是庭審后期出現(xiàn)在法庭的威爾絲的男友。按規(guī)定,每次庭審結束,法官退庭時,所有人要起立、鞠躬。3月1日退庭時,這個小伙子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起立鞠躬,而是四仰八叉地倚靠在座位上,嘴里喊著“不公平(not fair)!不公平!”

        如今想起這對年輕的情侶,心里仍覺得他們非??蓯?。

        十四

        多倫多地處加拿大最南端,但由于緯度較高,又緊靠安大略湖,每年10月就進入冬天,氣溫直到來年3月才開始轉(zhuǎn)暖,一年中有近半年是冬天。

        2007年底至2008年初的冬天,多倫多天氣尤其惡劣,經(jīng)歷了多場強降雪,堆積在高速公路兩旁的積雪超過兩米高。

        林珊案的庭審,從2007年11月開始,橫跨整個冬天,到2008年3月,積雪開始融化,空氣中能聞到春天氣息的時候接近尾聲。

        林珊的刑期于庭審結束兩周后的3月14日宣判:終身監(jiān)禁,10年不得假釋。

        加拿大的謀殺案分三大類:一級謀殺(First-degree murder)、二級謀殺(Second-degree murder)和過失殺人(Manslaughter)。

        一級謀殺是指有計劃、有預謀地殺人。此外,殺害執(zhí)法人員、強奸殺人、綁架殺人、挾持人質(zhì)致人死亡的行為,無論是否有計劃,也都屬于一級謀殺。二級謀殺指提前沒有預謀、無計劃的故意殺人行為。過失殺人是被告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對受害者造成傷害,具有犯罪心理,但不一定意識到會造成他人死亡。

        量刑方面,一級謀殺的刑期是終身監(jiān)禁,25年內(nèi)不得假釋;二級謀殺的刑期也是終身監(jiān)禁,10至25年內(nèi)不得假釋。如果二級謀殺的被告有前科,則同一級謀殺一樣,25年內(nèi)不得假釋。過失殺人的最高刑期是終身監(jiān)禁,但不設最低刑期。某些情況下,被告可能完全不需坐牢。

        跟蹤采訪林珊案的過程中,我經(jīng)常在心里梳理案情。陪審團最終認定林珊有罪后,我心中的幾個問題始終沒有答案。

        首先,檢控方是否有足夠的證據(jù)對林珊提出起訴?由于案發(fā)現(xiàn)場被嚴重破壞,控方最終未能向陪審團出示取自案發(fā)現(xiàn)場的直接證據(jù)。

        威爾絲曾在法庭質(zhì)疑檢控方,多數(shù)案件中,警方在拘捕疑犯一個月內(nèi)就會提出起訴。如果證明林珊有罪的證據(jù)確鑿,為什么警方在案發(fā)7個月后才對林珊提出起訴?為什么札博在案發(fā)近兩年后才調(diào)查中國重男輕女的問題,并把調(diào)查結果當成指控林珊的證據(jù)之一?拋開其中種族因素,這是否證明警方難以找到有力證據(jù),才想到在文化背景上找證據(jù)?

        除了案發(fā)現(xiàn)場,警方在馮媛媛和林珊的身體上,也無法找到有力證據(jù)證明林珊有罪。我曾查閱一些資料,兒童從溺水到失去意識的時間最長可能達到兩分鐘。如果林珊是兇手,行兇時必然面對馮媛媛的掙扎。4歲的馮媛媛身體強壯,瘦弱的林珊若想把女兒按在水中近兩分鐘,必須用很大的力氣,而且難免要抵抗女兒的掙扎和抵抗,皮膚可能被抓傷,但警方卻沒有從林珊手和胳膊上找到任何抓傷和扭傷。按照檢控官的假設,林珊作案時可能用浴簾把馮媛媛蒙住,從而讓兩人的身體沒有直接接觸,可為什么驗尸官在馮媛媛的指甲里找不到皮屑和纖維?馮媛媛的死因是否存在其他的可能呢?北美每年都會發(fā)生多起淋浴時滑倒受傷甚至死亡的事故。案發(fā)當日,林珊在浴缸內(nèi)倒了洗滌液和漂白水。洗滌液類似肥皂水,會使浴缸壁變滑。根據(jù)證詞,馮媛媛生前喜歡玩水,是否可以假設馮媛媛在林珊下樓看電視時醒來,看到浴缸內(nèi)有水,自己爬入浴缸玩耍,結果不慎滑倒?由于浴缸太滑,驚慌失措的馮媛媛在水中無法站起,最終溺斃。

        在所有證據(jù)都是間接證據(jù)的情況下,陪審團只用了兩天就認定林珊有罪,這其中文化差異對陪審團的影響有多大?庭審中,檢控官數(shù)次提到馮媛媛生前的大多數(shù)時間是和外婆一起住,試圖以此證明林珊對女兒的感情淡薄。而事實上,把孩子托付老人照顧,在華人圈是普遍現(xiàn)象。有相當數(shù)量的家庭在生孩子后,把老人從中國接到多倫多照顧孩子,還有一些人則像馮逸強和林珊夫婦那樣,把孩子送回中國。

        我居住的區(qū)域就有大量來自大陸的老年人,這個團體人數(shù)眾多,而且同當?shù)氐奈幕煌?,其中大部分是來照顧第三代的“保姆”。他們多?shù)人完全不懂英語、不會開車,平日和女兒或兒子的家庭住在一起,每周有幾個上午帶著小孩聚集到附近的社區(qū)活動中心集體活動,跳廣場舞、下棋、聊天,逢年過節(jié)還舉辦各種聯(lián)歡會,儼然把社區(qū)中心當成了中國的老年俱樂部。

        有人把這種現(xiàn)象歸結于新移民工作壓力大,沒有精力撫養(yǎng)孩子。在我看來,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造就了這個特殊的“保姆”團體。土生土長的加拿大夫婦在生育后也面臨和華裔夫婦同樣的壓力,但他們的父母多數(shù)不會挺身而出,長期充當“保姆”的角色。他們很難理解祖父母長期撫養(yǎng)第三代的行為,因為在西方文化中,“生”“養(yǎng)”子女都是父母的本分。

        2008年采訪林珊案時,這些疑問一直纏繞在我心里。必須承認,當時這些疑問讓我一直傾向林珊無罪。如今數(shù)年過去了,這些為林珊開脫的疑問,已不足以左右我的傾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超乎常理、難以解釋的問題:案發(fā)當日,馮逸強外出兩個多小時里,林珊為什么和丈夫通話13次?這一超乎尋常的舉動令她難以擺脫謀殺嫌疑。即使如林珊所說,通話的內(nèi)容是詢問馮逸強何時回家,這么頻繁的詢問令人不得不懷疑,家里應該是發(fā)生了什么,以至于林珊驚慌不安,迫切需要丈夫回家。

        或許林珊沒有把馮媛媛的身體按在摻有洗滌液的水中,看著女兒的生命慢慢逝去,但2004年7月12日的傍晚,她一定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不同尋常的事。

        這個問題當初曾跳入我的腦海,卻被我從思維的雷達上剔除了。如今審視當時的我,傾向林珊無罪,到底是源于理性的探尋,還是對同胞的同情?

        在加拿大的十多年,我聽過太多新移民失業(yè)、因生活不順利離婚和自殺的故事。我認識在肉食廠切雞肉的大陸IT精英;我曾經(jīng)同中國的大學教授一起在餐廳端盤子;我還在超市里,從一對大陸物理學家夫婦的攤位上買過鹵肉,據(jù)說這對夫婦出國前從事核研究工作。

        或許當年審視林珊案時,我內(nèi)心深處非常不情愿在那么多凄涼、傷痛的新移民故事之上,再加上一個新的故事,一個把毒手伸向親生女兒的故事。

        如今面對2008年那個剛成為記者不久的我,如果這名稚嫩的記者努力試圖保持新聞的公正,思想?yún)s無意中被情感左右,以至于筆下的文字隱含著傾向性,我會對他說:“我原諒你?!?/p>

        十五

        2008年3月之后,多倫多新聞不斷:華人社區(qū)大規(guī)模反藏獨游行、四川地震賑災系列活動、北京奧運會系列慶祝活動、加拿大聯(lián)邦大選、多倫多公交司機和垃圾工人大罷工……公眾的視線很快就從林珊案上轉(zhuǎn)移。偶爾有人在當?shù)氐娜A人論壇問:“不知道林珊現(xiàn)在怎么樣了?”回應者寥寥無幾。

        就在林珊被人逐漸淡忘的時候,2010年洪秉正律師事務所向各媒體機構發(fā)出的一份傳真,把她又拉回了公眾的視線:安大略省上訴法庭在審理林珊案后,于2009年12月24日推翻其二級謀殺的裁定,下令重審此案。

        上訴庭裁決書稱,此案“過失殺人(Manslaughter)是更加合理的裁決,上訴人(林珊)本應有權向陪審團提交更全面公平的證據(jù),遺憾的是,事實并非如此。” “陪審團沒有獲得過失殺人這一罪名的正確引導,所以上訴被接受,此前的裁決被推翻,案件重審?!?/p>

        案件定于2010年6月3日重新開審。這一次庭審不需要陪審團參與??胤铰蓭熑杂闪芯S和莫蒂擔任,而辯方律師除了曼尼和威爾絲外,還有洪秉正。庭審的法官已不是本奧拓,換成一位男法官。

        其時,李青在中國申請赴加拿大的簽證被拒,馮逸強已經(jīng)再婚,兩人都沒有出現(xiàn)在法庭上。

        林珊于當天上午10點被法警押上法庭。她的體型比入獄前更加瘦削,外貌也有了很大的改變,面色蒼白,頭發(fā)凌亂,戴口罩,赤著雙腳。這天林珊沒有穿橙色囚衣,而是套了一件精神病院用來束縛病人的粉色拘束衣。拘束衣的兩袖特別長,末端被拉到林珊背后系起來。林珊的雙臂在衣服的束縛下不能移動。

        開庭后,就在洪秉正要發(fā)言時,林珊突然高聲尖叫起來,用英語和帶著湖南口音的漢語反復尖叫:“我要糖(I want Candy)、Tim Hortons(一個加拿大的咖啡品牌)、Tim Hortons,每個加拿大人都喜歡Tim Hortons(Every Canadian likes Tim Hortons)?!?/p>

        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話語令在場的所有人不知所措。洪秉正幾次試圖繼續(xù)發(fā)言,都被林珊莫名其妙的話打斷。林珊身邊的一名女法警低聲勸她安靜,但林珊不為所動,繼續(xù)尖叫。

        看到林珊當庭失控,洪秉正只得向法官申請滯后開庭。法官立刻接受了他的請求,宣布立即休庭,開庭日期延至6月15日。林珊被法警帶走時,口中仍喋喋不休,渾身發(fā)抖。

        6月15日再次回到法庭,林珊依然面色蒼白,但精神好了很多。上次開庭時穿的拘束衣不見了,改成粉紅色高領線衣和灰色制服褲子,披散的頭發(fā)也扎成馬尾辮。

        開庭后,洪秉正立刻向法官表示,林珊愿意對誤殺馮媛媛認罪。

        加拿大的法律采用認罪換取減刑的機制,允許被告通過認罪,獲取較輕的刑罰。減刑的幅度,由控辯雙方律師或被告和法官協(xié)商達成。

        認罪換減刑是一種折中的處罰機制,如果控辯雙方中有一方持有充足的定罪或脫罪的證據(jù),就未必會運用該機制。

        法庭上,檢控官列維當庭宣讀了雙方共同起草的《事實協(xié)議書(Agreed Statement of Facts)》。協(xié)議中重現(xiàn)了2004年7月12日傍晚的情形。

        據(jù)林珊供認,她當天下午獨自在家照看馮媛媛。由于天氣悶熱,女兒脫掉身上的衣服,爬進浴缸。這期間林珊曾試圖阻止,但未能成功。她在氣憤中想起上午醫(yī)生說患有自閉癥的女兒可能永遠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在巨大的壓力驅(qū)使下,她把馮媛媛的頭按入水中。按壓一段時間后,林珊發(fā)現(xiàn)女兒失去知覺。便把馮媛媛拉出浴缸,試圖進行搶救,但馮媛媛再也沒有醒來。

        “驚恐、內(nèi)疚的林珊不想讓丈夫和母親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她把馮媛媛重新放入裝滿水的浴缸,走下樓,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等待丈夫和母親回家?!?/p>

        列維宣讀這段林珊親口供認的犯罪細節(jié)時,法庭內(nèi)格外安靜,人們似乎回到2004年7月12日晚,站在玫瑰坡路上那棟住宅的浴室內(nèi),看著罪惡上演。

        法官問林珊:“《事實協(xié)議書》中所述是否屬實?”林珊回答:“是?!狈ü賳査€有什么話要說。林珊哭著說:“我想要成為一個好媽媽。我還想要一個孩子,我不會再殺死另一個孩子?!?/p>

        法官在判決時說,鑒于林珊作案時的家庭情況和心理狀況都存在特殊因素,其本人對公眾不構成威脅,在林珊愿意認罪,承擔責任的情況下,法庭接受控辯雙方律師的提議,判決林珊過失殺人罪成立,處5年加一天的刑期。

        根據(jù)加拿大法律,被告罪名成立前,在監(jiān)獄或看守所住的時間,以1:2的比例,折合成刑期。林珊在15日的庭審開始前,已經(jīng)坐牢30個月,可折合成60個月,即5年的刑期,加上庭審的一天時間,正好是5年加一天,因此林珊可當庭釋放。出獄后的3年里,她必須定期向緩刑犯監(jiān)督員(Probation Officer)報到。如果想離開安大略省,必須得到緩刑犯監(jiān)督員的書面許可。

        林珊在判決結果宣讀完畢后,被當庭釋放。

        洪秉正退庭后說,馮逸強已經(jīng)同林珊離婚,房屋也已轉(zhuǎn)賣;母親李青申請赴加簽證被拒,林珊如今在加拿大無依無靠。洪秉正暫時在市中心為她找了一處居所,然后向監(jiān)督員申請回國事宜。

        辯護律師威爾絲6月15日沒有出現(xiàn)在法庭上。這是她唯一一次缺席林珊案的庭審。是否因為林珊簽署類似認罪協(xié)議的《事實協(xié)議書》,令一直堅信林珊沒有殺人的威爾絲極度失望,缺席了這最后一次庭審?我更希望她的缺席是有別的原因。

        或許是提前進行了安排,洪秉正和曼尼沒有陪著林珊一起走出法院,而是隔開一段距離,走在她身后。林珊一走出法院大門,立刻被眾多記者包圍。

        林珊說,自己對所犯的錯誤付出了太多,案件發(fā)生后,心情一直非常沉重,再也沒有快樂過?!皻⒑ε畠菏俏乙簧凶鲞^的最愚蠢的事情,我將為此后悔終生。我不恨我的女兒,我愛她,但我討厭自閉癥……我一定會再生一個小孩,當一個好媽媽?!?/p>

        問到她未來的打算,林珊說:“過去兩年對監(jiān)獄的飲食很不習慣,需要先回中國調(diào)整一下,多吃一些中國菜,把身體調(diào)理好,再回加拿大成家,找份工作。”當說到吃中餐,林珊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我想喝湯,中國的湯。我會做飯,我是最好的中餐廚師?!?/p>

        說這話時,林珊的臉上洋溢著笑容,一如那天燦爛的春日陽光。

        十六

        林珊案隨著林珊的釋放宣告結束。我在隨后幾年的記者工作中,不時聽到林珊案中的一些人的消息或見到本人。

        2009年圣誕節(jié)期間,我曾給馮逸強打電話,想對他庭審后的生活跟進采訪。此時馮逸強已經(jīng)建立了新的家庭,不出意料地拒絕了我的請求:“十分感謝,但我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不想再接受任何采訪?!彼穆曇艉艿?,語速很慢,似乎十分疲憊。

        李青在林珊被釋放不久,從中國致電多倫多的一家中文報紙,哭訴林珊出獄后住在一間女子收容所,5個人住一個房間,擠在一起睡。林珊的身體在獄中受到極大折磨,瘦得剩一把骨頭,急需回中國休養(yǎng)。

        李青打電話的時間是北京時間凌晨3點,她因為女兒無法回中國,焦急得難以入睡,希望通過輿論的力量,讓林珊早日回國。

        電話中,李青堅持女兒是無罪的,簽署《事實協(xié)議書》是爭取提前出獄的無奈之舉。當初為打官司,李青變賣了中國的房產(chǎn),林珊在離婚后,徹底喪失了經(jīng)濟來源,所以即便是冤案,也沒有財力繼續(xù)打官司了。

        這個電話,是李青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視線里。

        威爾絲仍然是一名刑事律師。2012年震驚多倫多的劉冠華碎尸案中,威爾絲出任被告蔣春琪的辯護律師。同2008年相比,威爾絲已經(jīng)成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律師。

        2014年3月21日,多倫多各大中文報刊頭條刊登一則新聞:多倫多著名華人刑事律師洪秉正,因不堪忍受肌肉萎縮對自己身體的嚴重損害,為保留自己的尊嚴,又不違反加拿大的法律,趁仍有自主能力時,安排好后事,留下遺書,于數(shù)日前遠赴安樂死合法的瑞士,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終年62歲。

        報道稱,洪秉正在2013年底被診斷患上“肌肉萎縮性側面硬化病”,這是一種絕癥。在準備遺書時,他四肢已經(jīng)失去功能,躺臥時都感到呼吸困難。

        洪秉正在遺書中說:“在我健康的時候,一直都是一個很獨立的人,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獨立性,變成了生活的旁觀者,而不再是一個參與者……考慮到這種病癥不斷惡化,我自然會決定何時離開這個世界,以結束承受的痛苦。我想有目標地面對死亡。實際上,正因為有了這個目標(安樂死),我心中反而寧靜,痛苦也減輕了?!?/p>

        2010年6月15日,在法庭外接受采訪后,林珊同洪秉正和曼尼一起離開法院,快步向停車場走去。我跟在他們身后,用相機拍下了三個人的背影:矮小的林珊夾在兩個高大男人的中間,一邊走一邊交談。談話中,她時而揮舞著胳膊,如同一個興奮的孩子。三個人向遠處走去,背影沐浴在春天溫暖的陽光中。

        2001年我剛到加拿大,租住在一棟民宅中。男房東有一次對我說:“你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人移民加拿大嗎?每一班從加拿大飛往中國的飛機,幾乎都是空的,再飛回來,上面滿滿的全是人!大家為什么移民加拿大?這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啊!”

        這位房東在中國是一名按摩師,來加拿大后找不到正式工作,平日靠打零工為生。不打工的時候,他喜歡炒一盤魷魚花,坐在餐廳的角落里自斟自飲。說這話時,他剛喝完酒,口齒不清。

        聽到他的話,我眼前浮現(xiàn)出以前看過的一部好萊塢電影的鏡頭:滿載著歐洲移民的輪船駛入紐約曼哈頓港灣,輪船從自由女神像下緩緩經(jīng)過時,人們歡呼雀躍。

        飛向加拿大的飛機上,也坐滿了追求幸福的人們。在前面,是一個未知的、全新的國家,希望如絢麗的燈光閃耀著,他們無心顧及身后漸行漸遠的故鄉(xiāng)。林珊夫婦曾經(jīng)就坐在他們中間……

        (文中林珊一家人均為化名)

        作者簡介

        胡彥鵬,男,1979年生于青島。2001年留學加拿大,畢業(yè)于約克大學,現(xiàn)居加拿大多倫多。曾在多倫多現(xiàn)代日報、星島日報任記者?,F(xiàn)為自由撰稿人。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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